一· 不打不相识
“快点,泽泽,不然你上学就要迟到了!”
我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啃着面包,不慌不忙地细嚼慢咽。我一如往常把双肘撑在桌上,看着墙上的月历。
葛罗莉亚急得脸都红了。她等不及所有人快快离家出门,好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家事。
“快点,你这个小恶魔,连头发都还没梳呢。你真该学学托托卡,他总是按照时间准备好。”
她从客厅拿了把梳子过来,拂平我的金色刘海。
“还有啊,这一团乱糟糟的黄色杂草根本没什么好梳的。”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确认我的衬衫和裤子是否还象样。
“我们走吧,泽泽。”
托托卡和我拿起书包,里面只有课本、练习簿和铅笔。没有午餐。午餐是别人家孩子的专利。
葛罗莉亚捏捏我的书包底部,掂了掂里面的弹珠数量,浅浅一笑。我们手上拎着网球鞋,准备走到学校附近的市场再穿上。我们快走到街上的时候,托托卡跑开了,剩我一个人慢慢走。我身体里那个诡计多端的恶魔早就开始苏醒,所以我很希望托托卡走快点,这样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我一心想着要去里约——圣保罗公路附近抓蝙蝠。一定要去抓蝙蝠。攀在汽车后面,让风迎面吹来,呼啸而过,是世界上最棒的事。我们全都爱极了。
托托卡教我抓蝙蝠的时候警告过我好几千次一定要抓牢。因为跟在后面的其他车子很危险。我一点一点克服了恐惧,冒险的欲望让我们一再挑战更难抓的蝙蝠。我变得非常勇敢,甚至敢跳上拉迪劳先生的车子。唯一还没挑战过的,就是那个葡萄牙人的漂亮大车。
那辆车好美,显然受到精心的照顾;轮胎总是簇新,所有金属部分都亮晶晶的,简直可以当镜子用。我喜欢它的喇叭声:雄厚低沉的声音,就像牧场上牛只哞哞的叫声。那个葡萄牙人开车经过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他是所有这些美丽事物的主人,脸上带着全世界最不悦的表情。听说他会扁人,还会威胁要先阉了你再杀掉,所以到现在为止全校没有一个男生敢在他的车上抓蝙蝠。
我把这些讲给米奇欧听,他说:“真的没有人敢试吗,泽泽?”
“真的没有。”
我感觉到米奇欧在笑,八成是猜到了此刻我心里想的事。
“但是你想抓住他的蝙蝠想得要命,不是吗?”
“是啊,我真的很想。我想……”
“你想怎样?”
这一次换我笑了起来。
“你就说吧。”
“你真的很好奇耶。”
“你一定会跟我说的。你每次到最后都憋不住。”
“你知道,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走到拐角的时候是七点过五分。然后呢,七点十分的时候葡萄牙人会停在‘悲惨与饥饿’酒吧那个转角,下车买一包烟……这几天等我鼓起勇气,等到他上了车之后——轰!”
“你没有这个胆量啦。”
“我没有吗,米奇欧?你等着看吧。”
我的心狂跳不已。车子停下来了,他走了出来。米奇欧故意激我的话,和恐惧及勇气混杂在一起,在我心中翻搅。我不想去,但我的自尊催逼着我向前。我绕着酒吧走,在墙角躲躲藏藏。我把网球鞋塞进包包。我的心跳越来越剧烈,让我担心全酒吧的人都要听到了。
他从酒吧走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
“错过这次就一辈子没机会了,米奇欧!”
我奋力一跳,紧紧攀住轮胎,因恐惧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到学校还有很多长一段路,而我已经可以看到同学们眼中羡慕我胜利的表情……
“哎哟!”
我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叫声,使得大家都跑到酒吧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人被撞到了。
现在我离开地面一尺,两只脚悬在空中晃呀晃的。我的耳朵像烧碳一样滚烫。我的计划出了纰漏——在匆忙之中,我忘了要等引擎启动以后再行动。
葡萄牙人向来凝重的表情这时更加不悦,他的眼睛像要喷出火花来。
“好啊,你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捣蛋鬼。是你干的吧?你这个嘴上无毛的小家伙竟然敢!”
他放下我的脚,松开我一边的耳朵,硕大的拳头在我面前晃动。
“小家伙,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每天都在偷瞄我的车子吗?等我好好教训你一顿之后,保证你再也不敢动鬼脑筋了。”
屈辱的感觉比疼痛更令我难受。我只想对这个禽兽大骂一长串三字经。
他的一只手仍然抓住我的耳朵,而且好象猜到我在想什么,作势要用另一只空下来的手匡我。
“说话啊!骂脏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因为疼痛,也因为屈辱;因为周遭的人在看我,在笑我。
“所以,你为什么不骂脏话呢,小混蛋?”葡萄牙人继续激我。
胸口一阵难忍的激愤,让我忍不住狂暴地顶回去:“我现在不打算开口,但是我的脑子在转。等我长大以后要杀了你。”
“那就快点长大吧,你这个小流氓,我会等你的。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给你一点教训。”他大笑,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他松开我的耳朵,用他的腿顶我的膝盖窝,让我的双腿跟着弯曲。他只打了我一下屁股,但是力气好大,我感觉屁股都贴到肚子上去了。直到这时他才放我走。
我在人们的嘲弄声中摇摇晃晃地逃离现场。我无意识动机过了马路,走到里约——圣保罗公路另一边的时候,才有力气用手揉揉臀部以减轻疼痛。狗娘养的!我会给他好看。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我发誓……
随着我离开那群讨厌的人越远,痛苦也跟着减缓。学校里要是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就惨了。我该怎么跟米奇欧说呢?最近如果路过“悲惨与饥饿”,大人们一定会贼贼地嘲笑我。我得早点出门,到另外一边过马路。
我忧心忡忡地走到市场。我在水龙头下洗了脚,穿上网球鞋。托托卡正焦急地等着我。我才不要跟他讲我的丢脸事。
“泽泽,你一定要帮我。”
“你干了什么好事?”
“你记得比耶吗?”
“住在巴洛德卡帕尼马街的大个子?”
“就是他。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他要堵我。你可以代替我和他决斗吗?”
“但是他会打死我的。”
“不会啦。你是英勇的战士耶。”
“好吧。”
托托卡老是这样,到处找人打架,然后把我扯进去。不过这样也好,我对葡萄牙人的满腔怒气,正好可以发泄在比耶身上。
结果那天是我被打得惨兮兮,眼眶黑了一圈,手臂也伤痕累累。托托卡和其他人坐在地上加油,膝上放着我和他的课本。他们不断呐喊,乱出注意。
“用头撞他的肚子,泽泽。”“咬他!用手指抠他,因为他的肥油太多了!”“踢他的蛋蛋!”
尽管有这么多人加油助阵、发号施令,但要不是面包店的罗森堡先生,我大概会被撕成碎片。他从店里的柜台走出来,揪住比耶的衬衫领子,赏了他一巴掌。
“你丢不丢脸啊?大男生欺负这么小的男生!”
罗森堡先生对我姐姐拉拉有种秘密的情愫。只要拉拉和我们任何一个在一起,他就会拿甜食和糖果给我们,绽开欢天喜地的笑容,金牙闪闪发亮。
我还是忍不住告诉米奇欧我那可耻的大失败。反正带着个肿胀的黑眼圈,想藏也藏不住。爸爸如果看到我这样,会打我的头,然后训托托卡一顿。爸爸从来没揍过托托卡。我的话就会,因为我太坏了。
米奇欧总是会好好听我说话,所以我什么事都跟他讲。他听我说打架的事时面露嫌恶之色,我说完后他用愤怒的语调下结论:“真是个懦夫!”
“打架还不算什么,如果你看到……”
我把抓蝙蝠的事全部告诉他,一点一滴也没漏掉。米奇欧很佩服我的胆量,还对我说:“有一天你会讨回公道的。”
“是啊,我一定会讨回公道;我要去向西部牛仔明星汤姆?米克斯要左轮手枪,向佛莱德?汤普逊借‘月光’,然后和卡曼契印第安人一起设陷阱。有一天我要剥下他的头皮,悬在竹竿上带回家。”
不一会儿,我的怒气渐消,我们聊起其他好玩的事情。
“小鲁鲁,你记不记得上次老师送我故事书《神奇的玫瑰》当好学生奖?”
我喊米奇欧“小鲁鲁”时,他总是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这表示我很爱他。
“记得啊。”
“我已经把书看完了。那是一个王子的故事。有个仙女送他一朵红白相间的玫瑰,然后王子骑着一匹用黄金马鞭装饰的漂亮马儿出外冒险。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就挥舞那朵神奇的玫瑰,四周就会出现一大片烟雾,然后王子就可以安全地逃走。”
“说真的,米奇欧,我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蠢。要是我的话,才不喜欢这种冒险呢。真正的冒险要像西部英雄汤姆?米克斯和巴克?琼斯,还有佛莱德?汤普逊和理查德?塔马奇那样。因为他们打起来很疯,拼命开枪、挥舞拳头……如果他们每次遇到危险,就挥动神奇的玫瑰去避难,那还有什么好玩的!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有点蠢。”
“我想要问的是,你真的相信一朵玫瑰可以发挥这样的魔力吗?”
“似乎是有点奇怪。”
“那些作者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会相信。”
“没错。”
我们听到声音,一看是路易正走过来。小弟弟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他不常哭,也不会制造麻烦。就算轮到我照顾他,我也几乎上心甘情愿。
我对米奇欧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因为我要讲这个故事给他听,他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美。我们可不能破坏小孩子的幻想。”
“泽泽,我们来玩。”
“但是我已经在玩了。你想玩什么呢?”
“我想去动物园。”
我不甚感兴趣地看了看鸡舍;那只黑母鸡还在,还有两只新的小母鸡。
“现在很晚了。狮子已经睡了,孟加拉国虎也睡了。这个时候动物园早就已经关门,不卖票咯。”
“那我们去欧洲旅行。”
这个小子全部学会了,听到什么都能正确无误地讲出来。但问题是,我不想去欧洲旅行。我真正想做的,是待在米奇欧身边。米奇欧不会瞧不起我,也不会取笑我肿胀淤青的眼圈。
我坐在小弟身边,平静地说:“等一下,让我来想个游戏。”
不一会儿,有个纯真仙子乘着白云飞过,轻拂过枝头树梢,水沟边高耸的草和小鲁鲁的叶片随之轻轻摇动。一抹笑容浮上我那饱受凌虐的脸庞。
“是你弄的吗,米奇欧?”
“不是我。”
“哇,好美啊。这么说来,这是风来的时间咯。”
在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什么事都有一定的时间——玩弹珠的时间、打陀螺的时间、收集电影明星照片的时间。放风筝的时间是所有时间里最美的。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美丽风筝飞扬在天空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掀起了空中的战争——碰撞、争执、缠绕,最后一刀两断。
刀片起落,断线风筝回旋坠落划过长空,原本用来牵引的线和风筝尾巴纠结在一块儿,死去的风筝缠绕在电线上,这一切都美不胜收。这是个仅为街头儿童存在的世界,存在于班古所有的街道。还有和电力公司卡车的赛跑:车上的人气急败坏地拉出和电线牵扯不清的坠落。风啊……风啊……
“我们来玩打猎吧,路易。”风儿捎来一个好点子。
“我不会骑马。”
“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就可以骑马咯。所以来坐在这儿学骑马吧。”
突然之间,米奇欧变成世界上最美的马。风势更强劲了,水沟边稀疏的草变成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原。我一身牛仔劲装,镶着金色的缀饰。在我胸前闪烁的,是警长的星型徽章。
“来吧,小子,来吧,来吧……”
哒、哒、哒。汤姆?米克斯和佛莱德?汤普逊就在我身边;巴克?琼斯这次不想参加,理查德?塔马奇在拍另一部片子。
“上路吧,马儿,像风一样往前跑。前面来了我们的老朋友阿帕契人,小径上扬起一阵灰尘。”
哒、哒、哒。印第安人的马儿制造出疯狂的响声。
“快跑,马儿,草原上都上一野牛。开枪吧,大伙儿。碰!碰!碰!……烘!咻!咻!……箭失呼啸而过。”狂风、疾驰、飞奔,烟雾如尘。
“泽泽!泽泽!”路易几乎尖叫起来。
我勒紧马头,放慢速度跳下来,为这场英勇战役激动得满脸通红。
“发生什么事了?有野牛跑过来吗?”
“不是。我们玩别的嘛!有好多印第安人,我好怕。”
“但是这些是阿帕契印第安人,全都是我们的朋友。”
“但是我害怕嘛!太多印第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