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故意提早出门,免得葡萄牙人停车买烟的时候不小心碰上。不仅如此,我还特意在经过那个街角时,走到路的另一边——那一边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巴豆树篱,树阴遮住了大半条街道。在走到里约——圣保罗公路时,我立刻拎着网球鞋快速穿过马路,然后紧紧贴着工厂的高墙走。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这一切行动失去了意义。街坊邻居的记忆很短暂,一阵子之后再也没人记得这档事——不过是保罗先生的儿子又挨了一顿打而已。他们谴责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叫我的:“保罗先生的儿子……”、“保罗先生家那个可恶的小鬼……”、“保罗先生那个臭小子……”那次安达莱大败班古足球队,他们竟然自以为是地说:“班古队简直比保罗先生那个儿子还糟啊……”
有时候看到那辆天杀的大车停在街角,我会故意走得更慢,避免看到那个葡萄牙人(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杀了他)。他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摆出全世界、全班古最豪华大车的主人的架子。
后来他消失了几天,让松送了一口气。他一定到了很远的地方,或是去度假了。我又像以前那样,带着平静的心情上学,开始有点不确定以后是不是真的要杀了他——这样值得吗?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每当我跳上其他没那么漂亮大车子抓蝙蝠时,本来应该是快乐的心情却没那么兴奋了,而且耳朵热辣辣的。
人们平时琐碎的生活如常进行,又到了放风筝的季节,街上充满自由的气息。白天的蓝空中闪烁着美丽多彩的星星;起风的时候,我会暂时放下米奇欧,出去看风筝。有时候在家人痛打我一顿又禁止我走出院子的时候便去找他——这种时候我不敢偷溜出去,因为连续两顿竹笋炒肉丝我可吃不消。我会和路易国王装饰我的甜橙树,让他灼灼生辉(我觉得这个形容词很美)。
还有啊,米奇欧长高了好多,他很快、很快就会开花、结果实送我了。其他橙树要很久才会成熟,但是这棵甜橙树就像艾德孟多伯伯用来形容我的那个词,非常“早熟”。后来他向我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比其他事情先发生(不过我认为他没有解释地很好,他要讲的意思应该就是“提早发生”)。
我找来一段一段的麻绳和被丢弃的细线,在很多瓶盖上穿洞串起来,把米奇欧打扮一番,看他变得光鲜俊美让我很开心。风一吹来,瓶盖互相碰撞,看起来就像拂莱德?汤普逊戴上银色马刺,骑着马,不用打仗也不需要打猎的时候,他会对我说:“来吧,皮纳杰战士,唱那首‘自由颂’吧!”
我纤细的声音回响在广阔的草原上,比起每周二我帮艾瑞欧瓦多先生走唱叫卖的时候要动听多了。
每个礼拜二我都会逃课到街上去,等待火车载来我的好朋友艾瑞欧瓦多。他走下台阶的时候,手里抱着准备在街上贩卖的歌谱,还提了两大袋备用的。这些几乎每次都可以卖完,让我们两很开心。
下课的时候,我有时会和班上的男生玩弹珠。我瞄得很准,是他们口中的“坏老鼠”。几乎每次回家的时候,小袋子里叮当作响的弹珠总是一开始的三倍。
我的老师——希西莉亚?潘恩小姐——很令我感动。他们可能已经告诉过她,我是整条街上最调皮捣蛋的小恶魔,但是她不相信。她也不相信我是顶尖的脏话高手或是常挨板子的小恶棍。在学校里我是天使,从来没有挨过骂。她最懂我们家的窘况,总是会给我零钱买点心吃。她对我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想我之所以表现那么好,就是为了怕她对我失望。
但是他又出现了。我和平常一样,慢慢地沿着里约——圣保罗公路上走,那个葡萄牙人的大车缓缓开过我身边,喇叭响了三声。我看到那个怪物冲着我微笑,再度点燃我心中的怒火,又让我想要长大以后把他杀了。我鼓起所有的自尊,皱着眉头假装没看到他。
“所以,就像我告诉你的,米奇欧,每一天都是这样,真要命。他好象是故意等我经过,然后过来对我按喇叭,连按三次耶。昨天他还跟我说再见。”
“那你怎么办呢?”
“我才不理他呢。我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他一定是怕了。你看,我快要满六岁了,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男人了。”
“你认为他想和你做朋友,是因为他怕你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你等一下,我去拿小箱子过来。”
米奇欧长高了好多,我得用小箱子垫在脚下才够得着他的马鞍。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了。”
骑在米奇欧上面,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周遭的景色一览无遗。我看着水沟边长长的野草,有山雀等鸟类来觅食。傍晚在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有只路西安诺在我头上盘旋,快乐地像是一架小飞机。自从上次看到路西安诺以后已经过了好多天,他一定在其他地方找到了飞机场。
“你看到了吗,米奇欧?尤金纳家里的番石榴开始变黄,一定已经快熟了。该死的是会被尤金纳太太逮到。米奇欧,我今天已经挨了三次鞭子了,所以现在才会被困在院子里……”
但是魔鬼推了我一把,让我忍不住溜出家门走到巴豆树篱前。午后的微风把番石榴的香味送到我鼻端,也或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在那儿观察,拨开一小块树叶,注意听有没有任何响声。这时,魔鬼在我耳边说着:“去啊,笨蛋,你没看到那边根本没有人吗?这个时候 尤金纳太太一定出门去买菜了。尤金纳先生以近个老到又聋又瞎,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发现你,你也来得及逃走。”
我沿着树篱走到水沟边,下定了决心。我先向米奇欧打暗号,叫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尤金纳可不好惹,天知道我的嘴巴有多大。
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步步往前移,却听到她那大嗓门从厨房窗户的方向传来:“你要干什么,小鬼?”
我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我是来捡球的。我飞快转身一跳,扑通一声跳进水沟里。但是里面等着我的不是球,而是一片扎进左脚的玻璃。我感到一阵巨痛,差点要放声尖叫,但是我知道如果真的叫出声来,一定逃不过双重处罚:第一,我没遵守禁足令,擅自走出院子;第二,我跑到邻居家偷番石榴。
我头晕眼花,忍痛挖出酒瓶碎片。我发出微弱的呻吟,看着血和水沟的脏水混成一片。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止血。我用力压着脚踝减轻疼痛。真的很痛,但是我要忍耐。天色渐暗,爸爸、妈妈、拉拉就快回来了,他们任何一个抓到我都会开打——说不定三个人会分别揍我一顿。我慌乱地爬出水沟,用一只脚跳到我的甜橙树边坐下。还是很痛,不过已经没有想吐的感觉了。
“你看,米奇欧。”
米奇欧吓得半死。他和我一样,不喜欢看见血。
托托卡会帮我的,但是这时他会在哪里?另一个救兵是葛罗莉亚,她应该在厨房里。她是唯一一个看不惯他们打我打得那么凶的人。也许她会揪住我的耳朵,再罚我关在院子里,但我还是得试一试。
我拖着脚步走到厨房门前,想着该如何打破葛罗莉亚的心防。她正在刺绣,我苯手苯脚地坐下。这次上帝是站在我这边的。她看着我,看到我低垂着头,决定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我已经被罚禁闭在院子里。我坐在那儿,双眼含泪,用力吸气。我注意到葛罗莉亚盯着我看,停下了手中的刺绣活儿。
“怎么啦,泽泽?”
“没事儿,葛罗莉亚……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
“因为你很顽皮。”
“今天我已经被揍了三次了,葛罗莉亚。”
“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吗?”
“不是的,是因为没人喜欢我,所以他们无原无故就打我。”
葛罗莉亚那十五岁少女之心开始动摇,我感应到了。
“我觉得,我最好是明天在里约——圣保罗公路上被汽车撞得稀巴烂。”眼泪如泉涌般从我眼中夺眶而出。
“别说傻话,泽泽。我很喜欢你啊。”
“你也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你就会保护我今天不再挨打。”
“天色都已经开始变黑了,你根本没有时间做什么坏事,也不会挨打了。”
“但是我已经做了。”
她放下刺绣的活儿走过来;当她看到我脚边一滩血时,差点尖叫起来。
“我的天啊!糖糖,这是怎么回事?”
我赢了!如果她叫我糖糖,就表示我已经安全了。
她把我抱到膝上,再小心翼翼放到椅子上,然后迅速端来一盆盐水跪在我脚边。
“会很痛喔,泽泽。”
“已经很痛了。”
“我的天啊,伤口几乎与三根指头那么长。你是怎么弄的,泽泽?”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拜托你,葛罗莉亚,我保证会乖乖的,别让他们一直打我……”
“好,我不说。但是我们该怎么办?大家都会看到你的脚上绑着绷带,而且明天你也没办法上学,他们到最后还是会发现的。”
“我还是会去学校的。我可以穿着鞋子走到街角,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你得躺下来把脚抬高,否则明天根本没办法走路。”
她扶着我跳到床边。
“在其他人回来之前,我先拿东西给你吃。”
她拿食物进来的时候,我忍不住亲了她一下。我是很少做这种事的。
大家回来吃晚餐的时候,妈妈发现我不见了。
“泽泽呢?”
“他去睡了。他今天一直犯头痛。”
我兴奋地竖起耳朵,甚至忘了伤口的疼痛。我喜欢成为谈话中的主角。然后葛罗莉亚决定为我说话,她的抱怨同时带着谴责的语气:“我认为大家都在轮流打他,他今天完全崩溃了。一天打三次太过分了。”
“但他是个小害人精。他只有挨打后才肯安静下来!”
“难道你敢说你没打过他?”
“很少。我最多拉他耳朵。”
他们不说话了,葛罗莉亚继续为我辩护。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满六岁呢!虽然他很调皮,可是他还是个小小孩啊!”
这段谈话让我觉得好幸福。
葛罗莉亚一边苦恼着,一边帮我穿上衣服和网球鞋。
“你能走吗?”
“我可以的。”
“你不会跑到里约——圣保罗公路上做傻事吧?”
“我不会的。”
“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
“不是。只是想到没人真心喜欢我,就很难过。”
她用手指梳着我的金发,然后让我出门上学。
原本我以为最困难的部分是走到公路这一段,等脱掉鞋子就会比较不痛。但是我的光脚接触到地面之后,我发现必须扶着工厂的墙壁慢慢走才能前进。以这种速度我永远也到不了学校。
然后又来了——喇叭响了三声。真丢脸!我都快痛死了,他还要来嘲弄我……
车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走下车问我:“嘿,小家伙,你的脚受伤啦?”
我本来想回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是因为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叫我小混蛋,所以我决定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他发动车子,超越我,然后停在靠墙的地方。车身有点偏离公路,挡住了我的路。他打开车门走下车,巨大的身躯让我无处可逃。
“痛得厉害吗,小家伙?”
一个扁过我的人,怎么可能用这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声音对我说话?他走近了点,毫无预兆地弯下肥胖的身体,脸对着脸盯着我。他的微笑如此和善,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很亲切。
“看起来你好象伤得很严重,对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一片玻璃。”我吸了吸鼻子。
“很深吗?”
我用手指比出伤口尺寸。
“啊,那很严重耶。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休息?你好象正要去上学,对吧?”
“家里没人知道我受伤了。如果他们知道了会狠狠教训我一顿……”
“来吧,我载你一程。”
“不用了,先生,谢谢你。”
“为什么呢?”
“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上次那件事了。”
“但是你这样根本没办法走路啊。”
我低下头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同时感到我那微薄的自尊即将碎成片片。
他抬起我的头,托着我的下巴。
“让我们忘了那些事吧。你坐过汽车吗?”
“从来没有,先生。”
“那我来载你。”
“不行,我们是敌人。”
“就算是敌人,我也无所谓。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在快到学校时放你下车。你觉得怎么样?”
我太兴奋了,没办法回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他把我抱起来,打开车门,小心地把我放在座椅上。他自己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前又对我笑了一下。
“你看,这样好多了吧。”
车子平滑地往前跑,间或轻轻地颠簸;这种愉快的感觉让我闭上眼睛开始幻想。比起佛莱德?汤普逊的“月光”,这台车子更平稳、更棒。但是我的幻想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一张开眼睛,就发现已经快到学校了。我看到成群的学生走进校门,便惊恐地滑到座椅下,把自己藏起来。我紧张地开口:“先生,你答应过会在学校前停下来。”
“我改变注意了。你的脚不能放着不管,可能会得破伤风。”
我根本不敢问“破伤风”是什么东西,虽然这个词听起来很有优美、很艰深。我也知道就算我说我不想往前进也没用。车子转上卡辛哈街,我坐回原先的位置。
“我看你是个勇敢的小大人。现在我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很勇敢。”
他把车停在药房前面,抱着我走进去。阿达卡度鲁兹医生招呼我们的时候,我怕得要命,他帮工厂里的人看病,和爸爸很熟。他看着我的眼睛问话的时候,我更害怕了:“你是保罗?德维斯康塞罗的儿子,对吧?他找到差事了吗?”
我必须回话,虽然我万分不情愿让葡萄牙人知道我爸爸失业了。
“他还在等。他们答应给他很多机会……”
“我们来看看这里怎么样了。”
他揭开粘在伤口上的碎布,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恩”。我的脸皱成一圈,就要哭出来了,还好有葡萄牙人在我身后。
他们让我坐在铺了白布的桌子上,拿出很多工具。我开始发抖——但是没有抖很久,因为葡萄牙人让我把背靠在他胸口,坚定但温和地扶着我的肩膀。
“不会很痛的。等弄完我带你去喝汽水、吃糖果。如果你不哭,我就买有明星头像的那种糖果给你。”
所以我鼓起全世界所有的勇气,眼泪直流,但是我任他们摆布。他们把伤口缝起来,还给我注射了一针“破伤风疫苗”。我忍住了想吐的冲动。葡萄牙人紧紧地抓住我,好象希望能够分一点疼痛过去给他。他用手帕擦去了我满头满脸的汗水。手术好象永远不会结束,不过最后终于结束了。
他抱我上车的时候很高兴,兑现了他承诺的糖果汽水,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情享受,感觉他们把我的灵魂从脚底给抽走了……
“现在你没办法上学了,小家伙。”
我们坐在车里。我坐得离他非常近,近到挨着他的手臂,几乎可以说是妨碍驾驶了。
“我载你到你家附近。回去时编个理由吧。你可以说你下课的时候受伤了,老师带你去药房……”
我感激地看着他。
“小家伙,你是个勇敢的小大人。”
我忍着痛微笑,在痛楚中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葡萄牙人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