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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葡仔老兄

“你知道吗,米奇欧,我已经打听出每一件事情了。每一件事情喔。他住在巴洛德卡帕尼马街的尽头,那辆大车就停在房子旁边。他有两个鸟笼,一笼里面养着金丝雀,另一笼是蓝知更鸟。我一大早背着鞋箱过去,假装没什么事的样子。我去是因为我非常想去,米奇欧,我甚至忘了鞋箱有多重。然后,我仔细研究了那栋房子,我觉得只有一个人住在里面实在太少了。那时他人正在屋子后头的水槽那儿刮胡子。”

我拍了拍手。“要擦鞋吗?”他走过来,脸上都是肥皂沫,已经刮好一小块了。

“啊!是你啊!进来吧,小家伙。”他笑着说。

我跟着他走过去。

“等我弄完。”

然后他继续“擦、擦、擦”地刮胡子。我心想等我长大,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也要有可以刮的胡子,像那样“擦、擦、擦”地刮……

我坐在我的小鞋箱上等。他从镜子里看着我。

“今天不用上学啊?”

“今天是国定假日,所以我出来擦鞋,想赚几个里斯。”

“哦!”

他继续动作,然后在水槽前弯身洗脸,用毛巾擦干,他的脸发出红润的光芒。然后他又笑了。

“你愿意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我说我不想,但是其实我很想。

“进来吧。”

“米奇欧,我真希望你能看到,他家的每一样东西都那么干净整齐,餐桌上铺着红色格子的桌布,还摆着一个真正的咖啡杯,不是我们在家用的那种马克杯喔!他说他出门上班的时候,有个黑人清洁妇每天会去收拾屋子。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学我,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但是吞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这样很难看。”

我停下来看着米奇欧,他像稻草人一样安静无声。

“怎么啦?”

“没事。我在听啊。”

“听着,米奇欧,我不希望和你吵。如果你不高兴,最好马上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现在你只爱玩葡萄牙人的游戏,都没有我的份了。”

我陷入沉思。他说的对,我从来没想过他没办法参与。

“从现在算起两天之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巴克?琼斯了。他正在很远的莽原上打猎,我请蹲牛酋长送了口信……米奇欧,你说应该是‘莽原’还是‘芒原’啊?我看电影的时候没听清楚。等我去姥姥家的时候再问艾德孟多伯伯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说到哪儿啦?”

“把咖啡浸在面包里。”

我大笑。

“是‘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啦,你这个呆瓜——然后我和葡萄牙人都没有说话,他仔细打量着我。”

“你真的很努力,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有点措手不及,决定实话实说。

“先生,如果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其实我来这边并不是要擦鞋的……”

“我知道。”

“这里没有灰尘,没有人要擦鞋;只有住在里约——圣保罗公路附近的人才需要擦鞋。”

“所以你可以不用背这么重的家伙过来,不是吗?”

“如果不是背着鞋箱,他们就不会让我出远门,只能待在我家附近。得三不五时回家露个脸,你懂吧?要到比较远的地方,就得假装是要去工作。”

他因为我的逻辑而发笑。

“如果是去工作的话,家里的人就知道我不会去惹麻烦讨打了。”

“我不相信你有你说的那么坏。”

“我根本一文不值。我坏透了。圣诞节那天为我降临的是小恶魔,所以我什么礼物也拿不到。我是个害人精、小坏蛋,是小狗、是没用的人。我姐姐说,像我这样的坏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生。”我的神情很认真。

他诧异地抓抓头。

“光是这个礼拜,我已经被揍了好多次,有几次真的很痛。有时候根本是胡乱冤枉我。反正所有的事情都会怪到我头上,他们就是习惯打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一定是魔鬼在旁边鼓动我,然后……我就放手去干了。这个礼拜我放火烧维金纳家的围篱;叫寇迪丽雅小姐胖鸭子,害她大发脾气;我还把布球当足球踢,结果那个愚蠢的球飞进窗子,打破了娜西隆小姐的大镜子。我用弹弓打破三个灯泡,还拿石头丢艾伯先生的儿子。”

“够了,够了。”他掩着嘴窃笑。

“还没完呢。谭诗纳小姐刚为院子里的花草插完枝,我就把它们全部拔起来;又强迫泊罗森娜小姐的猫吞弹珠。”

“啊!这可不行喔。我不喜欢看人虐待动物。”

“但是那个弹珠不大,很小一颗,他们给猫通便之后就拿出来了。结果他们没还我弹珠,反而请我吃了一顿竹笋炒肉丝。最惨的一次是我正在睡觉,爸爸拿拖鞋狠狠地打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一次我们一群小孩子一起去看电影。我们买的是二楼的票,因为比较便宜。然后我得那个……你懂吧?所以我到角落去解放,水自然就流到楼下去了。如果我到外面上厕所,就会错过一部分电影情节,这样不是太蠢了吗?你也知道,男生都这样,只要一个人这么做,全部人都会照做。所以每个人都有样学样到角落去解放,结果水流成河。后来戏院的人发现了,而且马上就知道是保罗先生家那个男孩干的。他们罚我一年之内不准踏进班古电影院,直到我学乖为止。那天晚上电影院老板跟爸爸告状,他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有趣……”

我讲得兴高采烈,但米奇欧还是闷闷不乐。

“好啦,米奇欧,不要这样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呢,毫无疑问是树中之王,就像路易绝对是我们兄弟里面的国王一样。你要知道,人的心是很大的,放得下我们喜欢的每一样东西。”

他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米奇欧?和你讲话真的很无聊耶。我要去打弹珠了。”

起初我要求守密,只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我坐在扁过我的人车上,后来继续保密,则是因为有秘密是很有趣的事。在这方面葡萄牙人倒是很听我的话。我们发了誓,到死都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友谊。第一是因为他不想让所有小朋友搭车,所以如果我看到认识的人,甚至包括托托卡,就要弯下身躲起来。第二,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介入我们的世界。

“你从来没有看过我妈妈吧?恩,她是印第安人,是真正的印第安人家的女儿喔。所以家里每个人都是半个印第安人。”

“那你的皮肤怎么这么白?而且头发还是浅金色的,几乎接近白色了。”

“我是葡萄牙这一半的啦。妈妈是印第安人,皮肤很黑,头发很直,家里的小孩只有葛罗莉亚和我是金丝猫。妈妈在英国纺织厂工作帮忙家用。前两天她在抬线轴的时候觉得腹部很痛,痛到必须去看医生,医生给她一条腰带保护脱肠的部位。你知道妈妈对我真的很好,她打我的时候只拿院子里的小树枝,而且只瞄准我的腿。她总是很累很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连话都不想讲。”

车子继续往前开,我继续讲。

“我大姐就不一样了,男朋友不断。妈妈要她带我们去散步的时候 ,会叫她不要往街的那一头走,因为有个男朋友在转角等她。好啦,她往街的另一头走,结果有另一个男朋友在等她。她的铅笔老是不够用,因为她不停地写情书给男朋友。”

“到啦……”

车子开到了市场附近,他在我们讲好的地方停下来。

“明天见啦,小家伙。”

他知道我会想办法经过他停车的地方,找他喝点饮料、买几张小照片。我已经摸清他哪些时间有空了。

这场游戏已经持续超过一个月,超过很多。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告诉他圣诞节的事时,他那看起来成熟理智的脸上会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他的眼眶湿润,摸着我的头向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有拿不到礼物的圣诞节。

日子就这样在快乐中过去,连家人都开始注意到我的转变:我不再那么常恶作剧,而是常常一个人躲在后院,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尽管有时候恶魔会战胜我的决心,但是我不像以前那样满口脏话、调皮捣蛋,街坊邻居的生活也因此清静许多。

只要他有空,就会开车带我去走走。有一次兜风途中,他停下车子对我微笑。

“你真的喜欢搭‘我们’的车子兜风吗?”

“这辆车我也有份吗?”

“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好朋友就是这样。”

我高兴得不得了。啊,真希望我能告诉所有人,我也是这辆全世界最美丽车子的主人之一。

“你是说,我们现在完全是朋友了?”

“是啊。所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先生。”

“你长大以后还要不要杀我?”

“不,我绝对不会的。”

“但是你说过要杀我的,不是吗?”

“那只是气话。我绝对不会杀任何人,因为连家里杀鸡我都不敢看。而且,我发现你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你绝对不是饕餮什么的。”

他差点跳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

“饕餮。”

“你知道那时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啊,艾德孟多伯伯教过我,他很聪明,城里有个人要请他编字典呢。到现在为止,他唯一没办法教我的就是‘碳化硅’是什么东西。”

“先不要转移话题。我想听你说说看,饕餮到底是什么意思。”

“饕餮是贪吃的人。以前印第安人不是会吃人吗?巴西历史里面有一张图,就是印第安人在拨葡萄牙人的皮,准备吃了他们。印第安人也会吃敌人部落的战士,就和食人族一样。不过食人族生在非洲,而且喜欢吃留胡子的传教士。”

他放声大笑,中气十足,没一个巴西人比得上。

“小家伙,你这个小脑袋瓜是金子做的,有时候真让我害怕。”

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我。

“告诉我,小家伙,你几岁了?”

“要说谎话还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我不想要说谎的朋友。”

“是这样的:其实我只有五岁,但是我要假装是六岁,不然我就不能上学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快就送你去学校呢?”

“想也知道!大家都巴不得能摆脱我几个小时。你知道什么是碳化硅吗?”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词儿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在打弹弓用的小石子、小照片、陀螺绳、弹珠中摸索。

“在这里。”

我掏出一块金属牌子,上面有个印第安人的肖像,他的头上插满了羽毛;另外一面写着“碳化硅”。

他把牌子翻来覆去地看。

“呃,好吧,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

“这是从爸爸的表上拿下来的,原本系着一条皮带,可以挂在裤带边。爸爸说那个表要留给我继承,但是后来他需要钱,就把它卖了。那个表好漂亮喔。他把这块牌子拆下来送给我。我把皮带切掉了,因为上头有股很重的酸腐味。”

他开始用手摩挲我的头发。

“你是个很难懂的小男孩,但是坦白说,你让我这个老葡萄牙人的心里充满了欢乐。真的是这样。现在我们上路吧。”

“太好了。再等一下下。我要谈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说吧。”

“我们从现在开始是朋友了,对吧?”

“毫无疑问。”

“连车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对吧?”

“有一天会全部变成你的。”

“是这样的……”我咽了咽口水。

“怎么了,你咬到舌头啦?这不像你嘛!”

“你不可以生气喔?”

“保证不生气。”

“我们的友谊里面,有两件事我不喜欢。”话没有想象中容易说出口。

“哪两件事?”

“第一,如果我们两个是好朋友,为什么我要‘先生’长、‘先生’短的叫你?”

他大笑起来。

“那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老兄或哥们都可以。”

“哥们不好。我会把我们的所有对话讲给米奇欧听,但是如果是‘哥们’就很难念了。‘老兄’比较好听。你不会生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这个要求很合理啊。这个米奇欧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

“米奇欧就是小鲁鲁。”

“呃,小鲁鲁是米奇欧,米奇欧是小鲁鲁,我们好象一直在绕圈圈。”

“米奇欧是我的甜橙树,我很爱他的时候会叫他小鲁鲁。”

“所以你有一棵甜橙树,叫做米奇欧。”

“他真的很了不起喔。他会和我说话,会变成马,和我们一起奔跑——我们是巴克?琼斯、汤姆?米克斯、还有佛莱德?汤普逊和我。老兄(这个称呼一开始还真是不习惯),你喜欢凯梅纳吗?”

他摆摆手,表示对西部片不怎么熟。

“前几天佛莱德?汤普逊介绍我认识他。我好喜欢他戴的那顶大大的皮革帽子喔,但是他好象都不会笑的样子……”

“慢慢来,我已经被你小脑袋里的世界给搞昏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事更难了,但是既然我已经叫你‘老兄’,你也没生气……我不太喜欢你的名字,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它,但是朋友之间应该……”

“圣母玛利亚!这次你要说什么啊?”

“你觉得我应该叫你瓦拉达赫吗?”

他想了想,露出微笑。

“确实不太好听。”

“我也不喜欢麦纽。你不知道,爸爸每次讲有关葡萄牙人的笑话的时候,说到‘麦纽怎样怎样’时我有多生气。你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从来没有葡萄牙朋友。”

“你刚刚说什么?”

“说我爸爸模仿葡萄牙人说话的事?”

“不是,是后面那句不好听的话。”

“‘老不死的’和‘老不修’都是骂人的话吗?”

“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

“那我就努力不要说好了。所以呢?”

“问问题的人是我才对吧。既然你不想叫我瓦拉达赫,也不想叫我麦纽,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有个名字我觉得很赞。”

“是什么?”

“在糖果店的时候,拉迪劳先生和其他人都会这样叫你……”我露出了全世界最厚脸皮的表情。

“你是我认识最没大没小的人了。你想叫我葡仔,对不对?”

他握紧拳头,假装生气了。

“这样比较友善嘛。”

“你喜欢这样叫我吗?很好,你获得我的同意了。现在我们出发吧,好不好?”

他发动引擎,若有所思地往前开了一点,然后把头伸出窗外,摇望路的远方。没有人或车过来。

他打开车门命令我:“下车”。

我听他的话下了车,跟着他走到车后面。他指了指备胎。

“现在好好抓着。小心点。”

我让自己就“抓蝙蝠”的定位,快乐得不得了。他上了车,慢慢开动。几分钟之后他停车下来看我。

“你喜欢吗?”

“简直像梦一样。”

“好啦,玩够了。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夜晚缓缓降临,远处树林中虫儿高声鸣叫,唱不尽的夏天。

车子轻柔地往前滑行。

“好啦,从现在起我们不要再提以前那件事了,好吗?”

“再也不提了。”

“我真想跟你回家,看你怎么解释这一整天去哪里混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会说我去上教义问答课。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没人抓得到你的小辫子,你永远都有办法逃过去。”

然后我挪到离他非常近的位置,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葡仔!”

“恩……”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没人敢欺负我,我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幸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