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学校学到的第一件有用的东西,就是从星期一数到星期日,所以我知道“那个人”总是在“星期二”出现。后来我 还 发现,如果这个星期二他去火车站另一头的街区,再下一个星期二他就会来我们这边。
这个星期二我逃课了。我没让托托卡知道,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得送他弹珠,免得他回家告状。那个人在教堂的钟敲九声的时候才会出现,时间还早,所以我就在街上闲晃——当然啦,我只敢去没有任何危险的街道。我先在教堂前停下来看圣像。那些静止的雕像身边围满了蜡烛,蜡烛火光 摇曳,圣徒好象也跟着晃动。我觉得有点害怕。我没办法判断当圣徒到底好还是不好,要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势不动。
我走到圣器收藏室附近,隆凯利亚先生正把蜡台上用过的蜡烛取下,换上新的。他换下来的蜡烛头在桌子上堆成小小一堆。
“日安,隆凯利亚先生。”
他停下动作,把眼镜拉到鼻端,转过身吸了吸鼻子道:“日安,小男孩。”
“需要我帮忙你吗?”我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那些蜡烛头。
“除非你想碍我的事。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去了,但是老师没有来。她闹牙疼。”
“你几岁啦,小朋友?”他又转身来,把眼镜拉到鼻端。
“五——不对,六,六岁。不对,其实是五岁啦。”
“哎,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
我想到学校的事,便撒了谎:“六岁。”
“那你已经可以开始上教义问答课咯。”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每周四下午三点钟开始,你想来吗?”
“看情况咯。如果你把蜡烛头送我,我就来。”
“你要蜡烛头做什么?”
天知道魔鬼已经给我一个好点子。我又开始撒谎。
“我要拿来涂风筝线,这样比较牢固。”
“那就拿去吧。”
我把蜡烛头捡起来,收进袋子里,和笔记本、弹珠放在一起,雀跃不已。
“非常感谢浓密,隆凯利亚先生。”
“别忘了星期四的教义课。”
我飞也似地离开教堂。因为时间还早,所以还有空做这件事。我跑到赌场前面,等附近没人经过,就跑到马路对面拿蜡烛头拼命擦地面。然后我跑回对街,背对着赌场四扇紧闭的大门在人行道上坐下来,等着看谁会是第一个滑倒的。
等到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间——碰!——我的心跳加快,是科琳纳夫人,南隆兰纳的妈妈。她走出家门,拿着书本和手帕,朝教堂的方向前进。
“圣母玛利亚!”
她是我妈妈的朋友,南隆兰纳又是葛罗莉亚的好朋友。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我冲到街角,然后回头偷看:她摔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不断咒骂。
人群聚集过来,看她有没有受伤。从她骂人的凶狠样子看来,应该是只有一点擦伤而已。
“一定是在这附近游荡的小混混搞的。”
我送了口气,但是还不至于没注意到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我的包包。
“是你干的吧!难道不是吗,泽泽?
是奥兰多?凯布洛德弗哥先生,他是我们的老邻居。我说不出话来。
“是还是不是?”
“你不会到我家告状吧?”
“不会。但是注意了,泽泽,这一次我放你走,因为那个老女人是个大嘴巴。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干这种事,因为这很可能会害人摔断腿的。”
我装出全世界最乖巧的表情,然后他放了我。
我回到市场附近等那个人出现。我先晃到罗森保面包店,和老板微笑打招呼。
“日安,罗森保先生。”
他冷冷地道了日安,但是没有赏我任何甜头。这个狗娘养的!只有和拉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给我东西吃。
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九点的钟声响起,他从不迟到。我远远跟着他的脚步。他走过进步街,在街角停下。他把包包放在地上,外套往后一甩搭在肩上。好漂亮的格子衬衫啊!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只穿这种衬衫。他的脖子上绑着一条领巾,帽子斜斜地戴在后脑勺。他那低沉的嗓音,即将为整条街带来欢乐。
“乡亲们,快来吧!来听最新最流行的歌曲!”他那巴伊亚地方的口音好听极了。
“本周排行榜畅销歌曲是‘克劳帝诺’、‘原谅’、奇可维欧拉的最新作品,以及凡森色拉斯提诺的新进榜歌曲。乡亲们,快来学最新流行的歌曲吧!”他说话的方式简直像唱歌一样好听,让我深深着迷。
我希望他唱“芬妮”,他每次都会唱这首。我想把它学起来。每次他唱到“在牢房里,我要看着你死去”这一段,我总是感动得起鸡皮疙瘩。他拉开嗓子,唱起了“克劳帝诺”:
我上曼谷拉跳森巴,
混血女郎邀我同乐……
但我不敢随她去,因为——
她那口子身强体壮,只怕我小命难保。
我不想象克劳帝诺一样,
为养家活口上码头做装卸工……
他停止唱歌,继续叫卖。
“最多只要四百里斯,就可以拥有六十首新歌!快来听听最新的探戈舞曲!”然后是我的最爱,“芬妮”。
你见她独自一人,
还来不及哭泣或嚎叫出声,
你已无情地刺入她心窝,毫无怜悯。
他的声音婉转轻柔,温柔到足以熔化最冷酷的心。
可怜啊,可怜的芬妮,她有她的好。
我向天空发誓,要让你辗转呻吟,在牢房里,我要看着你死去。
你无情地刺入她心窝,毫无怜悯,
可怜啊,可怜的芬妮,她有她的好。
人们纷纷聚拢过来选购歌谱。为了“芬妮”,我紧紧地跟着他。
“你要买歌谱吗,小男孩?”
“我一毛钱也没有,先生。”
“我想也是。”
他拎起包包沿街往下走,一路喊着:“好听的华尔兹舞曲都在这里,有‘原谅’、‘我在烟雾中等待’、‘再见男骇’,还有比‘国王之夜’更棒的探戈舞曲。城里人人传唱‘天国之光’,这是一首绝妙的探戈,歌词美丽无比!”
你的眼中闪耀着天国之光,
闪亮如星辰高挂夜空。
天上人间再找不到,
如此充满爱意的目光。
喔,在我的眼中你会看到,
我在月光下的悲情述说着一段不幸的爱情……
他又唱了几首歌,卖出几份歌谱,然后一转头看到了我。他向我比比手势。
“过来,皮蛋。”
我笑着照着他的话做。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跟着我啊?”
“不行,先生。世界上没有人唱歌唱得像你那么好。”
他受到称赞十分高兴,降低了戒心。我想我有机会达成目的了。
“可是你像水蛭一样粘着人不放。”
“那是因为我想确认,你唱的有没有比凡森色拉斯提诺和奇可维欧拉更好。结果确实有呢。”
“你有听过他们唱歌吗,皮蛋?”他咧嘴而笑。
“有的,先生。我在阿达卡度兹医生儿子家的唱片里听过。”
“那是因为播唱片的机器老旧,说不定唱针大折弯了。”
“不是的,先生,那是一台新唱机。你真的唱的比他们好听多了。我还想到一件事喔。”
“什么事?”
“我要一直跟着你。唔,你告诉我每一份歌谱的价钱,然后你来唱歌,我来卖歌谱。大家都喜欢向小孩子买东西。”
“这个注意还不坏嘛,小家伙。但是你得告诉我,你是自愿帮我的忙吗?我可没办法付你钱喔。”
“没关系,我也不想要钱。”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很喜欢唱歌,我想学唱歌。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芬妮’更美的东西了。我还有个请求:要收工的时候,如果那天卖得不错,可不可以送我一份没人买的歌谱?我想带给我姐姐。”
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发被压扁的地方。
“我有个姐姐叫做葛罗莉亚,我想带歌谱给她。就这样。”
“那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沿街唱着歌叫卖。他边唱我边学。
到了正午时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不回家吃中饭吗?”他说成“匆饭”。
“等我们卖完歌谱再说。”
“跟我来。”他再次挠挠头。
我们在塞瑞街上一家酒吧落座,他从袋子底部掏出一个大三明治,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很吓人的刀。他切下一块三明治给我,然后自己喝了点甘蔗酒,又叫了两杯柠檬苏打。他把三明治送到嘴边的时候,一边仔细地打量我,看起来非常满意。
“你知道吗,皮蛋,你带来了好运气呢。我自己家里有一打胖小子,却从来没想到让他们任何一个来帮我。”他灌下一大口柠檬水。
“你几岁啦?”
“五……六……五岁。”
“到底是五还是六?”
“我还没满六岁。”
“恩,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下星期二我们还可以一起工作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大笑。
“我愿意,但是我要得到我姐姐的同意才行。她会了解的。这个机会很棒,因为我从来没去过车站的另外一边。”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另外一边?”
“因为我每个星期二都在注意你。这个礼拜你会出现,下个礼拜你就不出现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去车站的另外一边了。”
“哇,好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泽泽。”
“我是艾瑞欧瓦多。咱们握个手。”
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包住我的手,表示我们要做永远的朋友。
要说服葛罗莉亚并不难。
“但是泽泽,一个礼拜要工作一整天,那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我给她看我的写作练习簿,所有习题都用心写得端端正正,成绩是优等。算术练习簿也一样。
“还有阅读课,葛罗莉亚,我是全班表现最好的。”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以后课堂上会重复练习一样的东西。那群蠢材不管学什么都要花很多时间。
“瞧你说的什么话,泽泽。”她笑了。
“不管怎么说,葛罗莉亚,唱歌可以学到更多呢。我已经学会了‘装卸工’、‘天国’、‘残酷’、‘怜悯’,艾德孟多伯伯会教我这些字里的意思。每个礼拜我还可以带一张歌谱回来,教你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好吧,但是还有个问题。如果爸爸发现你每个礼拜二都不回家吃午餐,我们要怎么跟他说?”
“他不会发现的。万一他问了,你就说我去姥姥家吃饭了。或说我要带个口信给南隆兰纳,然后留在那边吃午餐。”
圣母玛利亚!幸好这只是瞎掰的借口,因为要是南隆兰纳的妈妈知道我上次对她做了什么的话……
最后葛罗莉亚终于答应了,因为她知道这样一来我就没空捣蛋,省得挨板子。而且,她也喜欢星期三下午我在橙树下教她唱歌。
我简直等不及下一个星期二的到来。我要去车站等艾瑞欧瓦多先生。他没错过火车的话,八点半就会到了。
我踏遍大街小巷,看着街头的形形色色。我喜欢走面包店前面的那条路,看着人群走下车站的台阶。这是个摆擦鞋摊位的好地点,但是葛罗莉亚禁止我这么做,因为警察会来赶人,没收我的擦鞋箱。而且那边会有火车经过,除非艾瑞欧瓦多先生牵着我的手过铁轨,不然我不能自己过去。
他匆匆地赶来了。自从我告诉他我喜欢“芬妮”之后,他相信我能够掌握听众的喜好。
我们走到工厂的墙边坐着,就在工厂中庭的前面。他打开歌曲目录,唱每首歌的第一段给我听,如果我不喜欢就换一首。
“这一首新歌是‘小小流浪者’。”他开始唱。
“再唱一次。”
“就是这一首,艾瑞欧瓦多先生,然后再多唱几次‘芬妮’和探戈舞曲,就可以全部卖光光啦!”
我们走在满上阳光和尘土的街道上,就像两只高歌盛夏的快乐小鸟。他的大嗓门敲开了早晨的窗户:“在此为您献唱本周精选,也是年度最佳歌曲‘小小流浪者’,由奇可维欧拉主唱。”
银色月亮升起,
高悬绿色山峦。
情郎高歌夜曲,
随风传送至爱人窗前。
热情旋律响起,
吉他乐音流烨;
情郎低诉衷情,婉转唱出爱意。
他在此略停,点两下头示意,让我那尖细微弱的童音加入:
喔,美丽的爱人,你的身影诱惑着我。
如果能够,我要将你供奉祭坛,
让你的身影永存梦中,
让你流浪在我心中。
成功了!年轻女孩纷纷掏腰包,有越来越多的人们靠过来了。
我希望能卖出高一点的价钱。如果遇上的是年轻女性,我知道该如何应付。
“您的零钱,女士。”
“留着买糖吃吧。”
我还学会模仿艾瑞欧瓦多先生讲话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我们会走进路上经过的第一家酒吧——嚼啊!嚼啊!嚼啊!——大口大口地吃三明治,有时候配上橘子水,有时候配醋栗汁。
我把手伸进口袋,把零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拿去吧,艾瑞欧瓦多先生。”我把铜板推向他那边。
“你真是个乖巧的小孩,泽泽。”他微笑着评论道。
“艾瑞欧瓦多先生,你以前叫我‘皮蛋’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的家乡,也就是神圣的巴伊亚地方,皮蛋就是指肚子鼓鼓的小男孩。”他挠挠头,把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嗝。
“我在想啊,泽泽,以后你可以留着这些小零头。毕竟我们现在是二重唱了。”他拿起一根牙签,零钱还留在原来的地方。
“什么是二重唱?”
“就是两个人一起唱歌。”
“那我可以用这些钱买玛利亚摩尔糖吗?”
“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谢谢你,‘吼伴’。”
我模仿他说话,逗得他笑了起来。我一边吃糖,一边看着他。
“我和你真的是二重唱吗?”
“是啊。”
“那就让我唱‘芬妮’的副歌。你先大声唱开头的部分,然后我再加入,用全世界最甜美的声音来唱出悲伤的段落。”
“这个点子不错喔,泽泽。”
“那我们吃完‘匆饭’回去的时候,就从‘芬妮’开始练习。这首歌会为我们带来好运的。”
艳阳下,我们重新开始工作。
大祸临头时,我们正在唱“芬妮”。玛利亚?达本哈夫人走过来,撑着阳伞,上了许多粉的脸孔像一堵白墙,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她停下来听我们唱“芬妮”。艾瑞欧瓦多先生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暗示我一边唱歌一边往前走。
糟糕!我被可怜的芬妮迷得神魂颠倒,根本没注意到暗示。
玛利亚?达本哈夫人关上阳伞,用伞尖轻敲自己的鞋尖。等我唱完,她嫌恶地皱起眉头,开始大声嚷嚷:“好极了,让小朋友唱这么伤风败俗的歌,真是再好不过。”
“女士,我的工作一点也不伤风败俗。任何诚实的工作都是正当的工作,我并不以此为耻,你了解吗?”
我从没看过艾瑞欧瓦多先生如此恼怒。她想找人吵架就来吧。
“这个小孩是你的儿子吗?”
“不是的,夫人。很遗憾他不是。”
“那是你的侄子或亲戚罗?”
“他和我没有亲戚关系。”
“他多大年纪了?“
“六岁。”
她看看我的身材,有点怀疑我的年龄。
“你连这么小的小孩都要剥削,难道不感到可耻吗?”
“我没有剥削任何人,女士。他和我一起唱,是因为他喜欢唱歌也想要唱歌,你懂吧。而且我有付他钱,不是吗?”
我点头。我恨不得他们两个打起来,我要用头猛撞她的肚子,看着她倒在地上,发出“碰”的一声。
“好,我要你知道,我打算采取行动。我要告诉神父,还要告上少年法庭,我甚至会去找警察。”
这时她突然闭上嘴,眼睛因为恐惧而张地大大的——艾瑞欧瓦多先生抽出那把切三明治的大刀向她逼近。我看这下伦到她要紧张了。
“去啊,女士。但是动作要快点。我是个很好的人,但是现在我非常生气,气到想要割掉那些长舌女巫的舌头,因为她们太爱管其他人的闲事了。”
她像是背后插了根扫把似的,挺得直直的走开,走到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过身来,拿起阳伞对我们指指点点:“给我等着瞧……”
“消失吧!库克罗女巫!”
她撑开阳伞,消失在街道尽头,身体还是僵硬得像竹竿一样。
下午将尽的时候,艾瑞欧瓦多先生计算了今天的收入。
“今天的货都卖光罗,泽泽。你的方法真管用。你带给我好运呢。”
我想起玛利亚?达本哈夫人的事。
“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什么也不会,泽泽。她顶多会去找神父告状,然后神父就会告诉她:‘最好忘了这件事,玛利亚女士。这些北方来的人可不好惹。’”
他把钱收进口袋,卷起包袱。然后,按照惯例,他从裤袋掏出一张折好的歌谱。
“这个给你的小姐姐葛罗莉亚。”
“今天真是个该死的好日子。”他伸了伸懒腰。
我们决定休息一下。
“艾瑞欧瓦多先生。”
“怎么啦?”
“谁是库克罗女巫?”
“我怎么知道呢,小朋友?那是我生气时随口瞎掰的。”他笑得很开心。
“你真的打算用刀刺她吗?”
“当然没有。只是吓吓她而已。”
“如果你刺了她,流出来的会是肠子还是木屑呢?”
“你说呢,泽泽?我想流出来的会是大便。”他大笑,友善地揉着我的头。
我们都笑了出来。
“不用怕,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呢。我怕老婆怕得要命,她甚至会拿起扫把打我。”
我们走到车站前,他紧握我的手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过一阵子再去那条街吧。”
“下个礼拜再见罗,吼伴。”他更加用力捏紧我的手。
我用力点头。他缓缓走上车站台阶,一阶又一阶。
到了台阶顶端,他读我大喊:“你是个天使,泽泽……”
我朝他挥挥手,忍不住笑了起来:“天使?那是因为他不了解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