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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漂亮的鞋子每前进一步,基德的情绪也随着低落一分。她一度怀有一线希望——也许湿润的树林那深色的边缘,挡住了她所期待的城镇。但是,当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土路走过宽阔、布满树桩的田野时,她的最后希望破灭了。并不存在一个美丽的维莎菲尔德城。只有一个定居点,比赛布伦克还 要偏僻和沉闷得多。

一个穿皮上衣和马裤的男人带着一头牛在路上走。他停下来注视着他们,甚至那头牛也显出惊异的样子。伊顿船长借这个机会问路。

“大街,”那个男人说,一边用他的锯齿状的棍子指着。“马修·伍德的家在公地后面第三个房子。”

好一条大街!充其量是一条放牛的小路!基德的鞋子已经湿透了,她的绸袍水淋淋的褶边拍打着脚踝。她当然可以提起裙子,摆脱那些没有剪过的草,但是,一种新的自我意识止住了她。她每走一步,都意识到一个年轻男人,大步走在后面,肩膀上一边一个箱子,轻松地保持着平衡。

第一眼看到姨父的房子,她稍微轻松了一下。与他们路过的那些小屋相比,它至少看上去很结实并且体面。它有两层半高,造型优雅,有铅条镶嵌的玻璃窗和护墙板,随着风吹日晒而变成了银灰色。

船长提起铁门环,然后让它落下,发出砰的一声,在女孩儿焦虑不安的心中回响。她一时喘不过气来。接着,门开了,一位消瘦、头发灰白的女人站在门槛上。她显然是一个仆人,因此当船长摘下帽子,客套地讲话时,基德感到不耐烦。

“我能否荣幸地请教——”

那个女人甚至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迅速地转向站在后面的女孩儿身上,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她伸出一只手去抓住门柱。

“马格丽特!”那声音宛如耳语。好一阵子,两个女人彼此凝视着。接着,认出亲人的激动喜悦之情涌遍全身。

“不,雷切尔姨妈!”她哭了。“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是基德。我是马格丽特的女儿。”

“基德?你是说——难道会是凯瑟琳·泰勒?我刚才还 以为——啊,我亲爱的孩子,太了不起了!”

她那苍白的面孔瞬间露出温暖和幸福的表情,就连基德都感到吃惊。是的,这个陌生女人真的是雷切尔姨妈,而在很久以前,她一定是非常美丽的。

伊顿船长清了清嗓子。“好了,”他在一旁说,“事情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您要我如何处理这些行李呢,夫人?”

雷切尔姨妈的眼睛第一次注意到那三个搬运箱子的人。“天哪,”她倒吸一口凉 气,“这些全都是你的吗,孩子?我看您可以把它们先放在那里,我要去问一下我丈夫。要不要给你和你的伙计来点儿早餐呢,先生?”

“谢谢你,我们没有时间了。日安,年轻的女士。我会告诉我妻子你平安抵达的。”

“很抱歉给你添麻烦,”基德诚恳地说。“谢谢你们,你们所有的人。”

三个水手中的两个已经开始往回走,但是纳特还 站在箱子旁边,低头看着她。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两人的视线之间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突然令人若有所失。但是不等她来得及把握,这个瞬间就过去了,而他的眼神中再次出现那种嘲弄的光芒。

“别忘了,”他轻柔地说。“有罪的才会漂在水上。”说完他就离去了。

马修·伍德家的大门通往一个矮矮的门厅,里面有一个狭窄而陡峭的楼梯。基德穿过第二道门,走进了一个大厨房。在占据了半边房间的火炉内,熊熊的火焰劈啪作响,在乳白色的墙面上投射出光和影的图案。打磨过的木器和锃光瓦亮的锡铅合金器皿,在房间里闪闪发光。

“马修!姑娘们!”姨妈叫着。“有大喜事啦!这是凯瑟琳·泰勒,我姐姐的闺女,从遥远的巴巴多斯 来的!”

三个人从简朴的餐桌旁注视着她。接着,一个坐在前面的男人,挺起他那高瘦的身躯,向她走过来。

“欢迎你,凯瑟琳,”他严肃地说,并用他的骨瘦如柴的手指拉着她的手。在他那严厉的薄嘴唇中,或从深灰色眉毛下怒视着她的黑眼睛中,她丝毫看不到欢迎的迹象。

在他身后,一个女孩儿从桌旁一跃而起,向她走来。“这是你的表妹朱迪思,”姨妈说,基德高兴得喘不上气。朱迪思的脸.在每一个纤美的细节上,都符合她想象中姨妈的样子。白皙的皮肤,镶着黑色睫毛的蓝眼睛,齐肩的黑色鬈发,完美而小巧的下巴骄傲地向上微翘——这个女孩儿本可以成为千百个男人追求的目标啊!

“这是你的表姐,摩茜。”第二个女孩儿慢慢地站起来。基德一开始仅仅注意到自己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眼睛,颜色宛若海面上灰蒙蒙的雨,大而清澈,闪烁着光辉。接着,当摩茜迈步向前时,她的一只肩膀突然向下倾斜,又奇怪地向后抽动,这时候基德才发现她拄着拐杖。

“多好啊,”摩茜赞叹道,她的嗓音像她的眼睛一样迷人,“在这么多年之后终于见到你啦,凯瑟琳!”

“你叫我基德,好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突然。基德曾经是她的祖父的名字,而摩茜的微笑中有某种东西,立即消除了理解上的隔阂,使得她突然想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你用过早餐了吗?”

“我想没有。我甚至没有想到它。”

“正巧我们今天的早餐晚了,”姨妈说。“接过她的斗篷,朱迪丝。离火近一些,我亲爱的,你的裙子都湿透了。”

当基德把毛线斗篷扔在一边时,朱迪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的天!”她惊呼。“你打扮得像是要出门旅行一样啊?”

基德急于要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精心挑选了这套衣服,而在这个简朴的房间里,它显得过于华贵了。其他三个女人都穿着某种毫无特征的灰暗的粗布服装。朱迪丝把斗篷在一条板凳上完全摊开,然后去拿基德的手套。

“多漂亮的刺绣啊,”她羡慕地说。

“你喜欢它们吗?你要是喜欢,我会送你一双一模一样的。我的箱子里还 有好几双哪。”

朱迪丝眯起眼睛。雷切尔·伍德正在摆放一个锡铅合金水杯,还 有勺子和一个粗木托盘。    “坐这里吧,凯瑟琳,背上可以烤火。告诉我们你怎么会老远的跑来。你的祖父和你一起来的吗?”

“祖父四个月前去世了,”基德解释说。

“什么,可怜的孩子!你在那个岛上孤单一人啊!那么,谁和你一起来的呢?”

“我自己来的。”

“谢天谢地!”姨妈惊叹不已。“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平安无事地到这里了。吃点儿玉米粉面包吧,我亲爱的。是昨天刚刚烤的,还 有新鲜的黄油。”

令基德感到惊讶的是,尽管那面包是一种她从未尝过的粗糙食物,却非常美味。口渴的基德拿起大水杯,又猛然把它放下。“那是水吗?”她礼貌地问。

“当然,今天早上刚刚从泉边打回来的。”

早餐喝这样的水!但是玉米粉面包很不错,因此,尽管口渴,她还 是又吃了一片。

雷切尔·伍德目不转睛地望着桌子对面的那张年轻的面孔,每隔一会儿,她的眼睛就噙满泪水。

“说老实话,你太像她了,看到你我简直不能呼吸。不过,你还 是有你父亲的影子的。我仔细看就可以看出来的。”

“您还 记得我父亲?”基德急切地问。

“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个秀气挺拔的小伙子,我没法责怪马格丽特。但是,她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我的心都碎了。”

但是,雷切尔来的地方甚至更远。她在这个凶狠、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究竟看上了什么,会让她离开英格兰。他过去会很英俊吗?或许吧,看他那个有帝王气派的挺拔的鼻子和高高的前额。但是他太令人生畏了!

马修·伍德没有同其他人一起回到桌旁坐下来。虽然他一言不发,基德仍然意识到,任何一个举动都没有逃过他蹙眉专心地观察。这会儿,他从墙上的衣勾上拽下一件皮上衣,把长长的胳膊套进衣袖。

“我要在南边的草场干活儿,”他告诉妻子。“日落前不会回家。”

而当他打开门时,他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们。“这都是什么东西?”他冷冰冰地问。

“啊,”基德说,慌忙站起来。“我忘了,那是我的箱子。”

“你的?七个箱子?会装些什么东西?”

“怎么——我的衣服,还 有祖父的一些东西。”

“七箱子衣服,从巴巴多斯 老远跑来探亲?”

这些冷冰冰的字斟句酌的字眼儿,像是一块块石头落在安静的房间中。基德的嗓子发干,真想把那些水都咽下去。她扬起脸,正视着那双搜寻的眼睛。

“我不是来探亲的,先生,”她回答。“我来和你们住在一起。”

雷切尔发出微微地喘息声。马修·伍德小心地关上门,返回到桌旁。“你为什么不先写信告诉我们?”

在她的一生中,每次祖父问她一个问题时,他都期望得到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而现在,在这个与祖父完全不同的严厉的男人身上,基德感觉到那种相同的直截了当的特点,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敬意,她做出了她惟一能够选择的诚实的回答。

“我不敢写信,”她说。“我害怕你们不让我来,而我必须来。”

雷切尔身体前倾,把一只手放在基德的胳膊上。

“我们不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拒绝你的,”她的姨父说,“但是,做这件事情之前,是应该慎重考虑的。”

“马修,”雷切尔怯弱地表示异议,“有什么可考虑的呢?我们是她惟一的亲人啊。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吧。现在凯瑟琳累了,你的工作也耽误了。”

马修·伍德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来。“工作一定要等一等,”他说。“我们最好马上弄清楚这件事。你是怎么一个人坐船来的?”

“港口里有一条船,他们说它从康涅狄格来。我知道本应该寄信给你们的,但是,等另一条船来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就没有写信,而是决定自己来了。”

“你是说,仅仅因为一时冲动,你就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在海上航行了半个世界?”

“不对,确切地说并不是一时冲动。您知道,我实际上无家可离了。”

“那么你祖父的产业呢?我早就听说他是一个富人。”

“我想他曾经是富有的。但是,他的健康情况长期不好。我想有很多年他都不能管理种植园,但是谁也没有发现。他一天天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监工,一个叫布莱恩特的男人。去年冬天,布莱恩特卖掉了所有的庄稼,然后就消失了。他很可能乘坐那条商船回到了英格兰。祖父无法相信这件事。从那以后,他始终没有真正康复。其他的种植园主都是他的朋友。没有人向他施加压力,但是在他死后,债务似乎无处不在,无论我去找谁。”

“你给他们钱了吗?”

“是的,他们每一个人。所有的土地都必须卖掉,还 有房子和奴隶,以及从英格兰带来的所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不够我的路费。为了坐船的费用,我不得不卖掉了我的黑人女仆。”

“哼!”马修用一个单音打发了这个仅次于祖父遭受的损失的牺牲,那个非洲的小黑奴在十二年的时间里与她如影随形。接着是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基德找到摩茜的目光,目光里的那种无言的同情使她镇定了下来。然后,姨妈走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

“可怜的凯瑟琳!那对你一定非常可怕!你来我们这里是完全正确的。你也相信她是对的,是吗,马修?”

“是的,”她的丈夫生硬地承认道,“我想她是对的,既然我们是她惟一的亲人。我去把行李拿进来。”他在门口再次转过身来,“我估计你的祖父是国王的人,对吗?”

“他是一个保皇党人,先生。在美国这里,你们不也是詹姆士国王的臣民吗?”

马修·伍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离开了房间。他往返七次,弯着他那高高的身躯走进门道,带着不认同的神情,把七个小箱子一个接一个摆放好。这些箱子把房间的一头占得满满的。

“我们到底把它们放在哪里呢?”姨妈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以后会在阁楼里给它们找一个地方的,”她的丈夫说,“七个箱子!等不到天黑,整个镇子都会传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