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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号要用九天的时间,走完从赛布伦克到维莎菲尔德四十三英里的航程。这条船似乎中了魔法,从他们离开赛布伦克那一刻起,每一样事情统统不对头。随着河道越来越窄,清新的海风落在了后面,而到日落时,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船帆无力地垂下来,无声无息,海豚号在河中间病病殃殃地摇摆不定。有一两个晚上,短暂的海风给了他们新的希望,并让船前进了几英里,然后又消失了。早上,基德几乎无法看出船在移动。河岸上茂密的棕色森林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前方一个新的转弯处在逗弄着她。

“你怎么能够受得了?”她对一个红头发的水手发火,他正在利用这段无风的时间,油漆刻在船头的海豚。“这条河上没有风吗?”

“很少有的,小姐,”他答道,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好心情。“大家都习惯了。夏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等风,不管是去还 是回。”

“你们经常往上游走吗?”

“每隔几个星期。我们启程去一个地方,比如波士顿或新奥尔良,装完货,然后返回哈特福德。”

她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伊顿夫人愿意留在赛布伦克的家里。“总是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您觉得这时间很长吗?”水手回答,一边伸长手臂,欠身去油漆海豚弯曲的尾巴。“怎么会呢,小姐。我听说有人从这里去哈特福德,走的天数和去牙买加的一样。不过我不着急。海豚号就是我的家,不管有没有风,我都心满意足。”

基德急得简直要爆炸。她怎样才能不失去耐心呢?而她的耐心已经不足以让她度过剩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怎样才能迫使自己再忍受一次与格拉夫太太和她那懦弱的丈夫同桌进餐?他们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有礼貌的话。他们显然认为船静止不动都是她造成的。只要看着那个小幽灵般的孩子普罗丹丝,她就倒了胃口。他们甚至不允许这个孩子与他们同桌吃饭,而是让她呆在母亲身后,站着吃他们吝啬地递给她的东西。有几次,她看到那个做父亲的偷偷摸摸地从自己的盘子里多给孩子几口吃的,但是他显然没有勇气为了女儿与泼妇般的妻子抗争。

她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没有希望的孩子,基德想,但是她仍然无法忘却普罗丹丝。在那个小小的身影里,有着某种不肯熄灭的火花。一天傍晚,基德碰到小姑娘独自一人站在船栏旁。看到孩子那种渴望和崇拜的凝视时,她走近了一些。当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时,一只仙鹤从岸上缓缓飞起,优雅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她们的目光跟随着它的飞行路线,像是一条从容不迫的白线,画在树木深绿色的背景上。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向后仰起,她的尖尖的小脸浮现出惊叹和喜悦的光辉。就在这时,舱口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唤,吓得她匆忙离去。基德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自从她们上了船之后,她从未看见过那个木娃娃。难道她的见义勇为反倒骗走了孩子手里的娃娃?

毫无疑问,这些新英格兰人绝非善忘之辈。伊顿船长对她谨小慎微。纳特和她保持距离,投身在索具和帆布的纯男性世界里。在这样一条小船上,他竟然能够设法避开她。当她偶然与他狭路相逢时,他对她淡漠地咧嘴一笑,而他那探询的蓝眼睛则躲躲闪闪地避开她。

要不是约翰·霍尔布鲁克,我简直无法忍受,她想。他是这条船上惟一不抱怨我的存在的人。他也不介意航程的拖延。我相信他实际上巴不得如此哪。

她妒忌地望着他坐的地方,座位由一个舱壁支撑着,而他则埋头读一本棕色的巨著。他的那些书里会有些什么东西呢?他常常接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嘴唇微微翕动,苍白的面颊泛起红晕,好像字里行间有激动人心的秘密跃然而出。有时,他完全忘记了吃饭。只有在他利用完落日的最后一点儿光线,而阴影也越过河面,落到他的书上时,他才不情愿的抬起头,重新意识到船的存在。

每当这个时刻到来时,基德总要设法使他因阅读劳累而盲然眨动的眼睛,注意到附近自己灰色的、穿着绸袍身影。约翰会微笑,细心地在书中做好记号,然后过来和她在一起。在柔和的昏暗中,他的生硬的举止慢慢地轻松起来,变成一种孩子气的热切。基德慢慢地把在她看来乏味得要命的历史,一点点儿拼凑起来。

“我认为,对一个皮匠的儿子来说,即便想一想哈佛都是愚蠢的,”约翰告诉她。“到学校有六英里路,家父每年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一个月左右。但是,他希望我学习。他从来不会介意我在夜里点多长时间的蜡烛。”

“你是说你白天工作一天,夜里还 要学习?那样做值得吗?”

“当然值得,”他答道,对她的问题感到惊讶。“大学是我的目标。我完成了全部拉丁文必读课程。我差不多可以背出《词法入门》。”

“但是,你不准备去哈佛吗?”

他摇摇头。“直到今年春天,我还 希望能够存够钱。我计划从小路步行穿过康涅狄格,再走过麻萨诸塞。不过,上帝认为提供这笔钱是不适宜的,而现在他为我开辟了另一条道路。维莎菲尔德的布克雷牧师同意收我这个学生。他在医学和神学方面,都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学者。即便在哈佛,我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有学识的导师了。”

这样直言不讳的谈论钱,让基德感到尴尬。她的祖父很少提及这样一种东西。她本人手里也难得有一枚硬币,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对包围着她的昂贵而漂亮的东西提出过疑问。当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对生活中没有钱意味着什么有了初步的了解,并感到恐惧,但是,谈论钱似乎还 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她转而想让他了解她自己的童年,而他们每个人使用的语言,又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她发现约翰对她在岛上长大的方式,对她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自由地跑来跑去的生活很反感。绿色的棕榈树,温暖的蓝绿色海水滚滚涌上白色的海滩,这些对他都毫无疑义。她的父母不让她工作吗?他一定要知道。

“我根本不记得我的父母,”她告诉他。“我父亲在岛上出生,然后被送到英格兰去上学。他在那里遇到我母亲,把她带回巴巴多斯 。他们在一起只有三年。在一次去安提瓜的游览途中,两个人都淹死了,只剩下我和祖父。”

“没有女人照看您吗?”

“当然,有奴隶啊。我有一个黑人保姆。但是,除了祖父,我不需要任何人。他是——”她找不到话来形容祖父。在暮色苍茫中,基德对祖父的记忆栩栩如生,柔软的粉红色皮肤,在他那清秀的颧骨上开始变老,纤细的贵族式的鼻子,精明而慈祥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

“您失去他一定非常难过,”约翰温柔地说。“我很高兴您有一个姨妈可以投靠。”

“她是我母亲惟一的妹妹,”基德说,揪心的痛楚现在缓和了一点儿。“祖父说我母亲整天谈她的事情,从来没有停止对她的思念。她名叫雷切尔,她又迷人又快乐,他们说她本可以在她父亲的师团里挑选任何男人的。但是,她却爱上了一个清教徒,并且跑到了美国,而放弃了父亲的祝福。她从维莎菲尔德给我母亲写信,并且每年都给我写一封信。”

“她看到您会非常开心的。”

“我拼命地想象雷切尔姨妈的样子,”基德沉思着。“祖父说我母亲很瘦,相貌平平,像我一样。但是雷切尔姨妈是个美女。我想她的头发和眼睛是黑色的,像我的一样。但是她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母亲记得她总是笑个不停。”

约翰·霍尔布鲁克热切地望着身边的这个女孩儿。“那是很多年以前啦,”他提醒她。“别忘了,您的姨妈离开英格兰已经很久了。”

基德再一次意识到她无法解释的那个无形的警告。航程拖延的每一天,都使她更难摆脱心中的不安。

第七天的早上,伊顿船长求助于一种古怪的设备,约翰·霍尔布鲁克管它叫“以步代船”。两个水手乘坐小船,向前划行一段距离,他们带着一条长绳,一端拴着一个小锚。他们划行到绳子的尽头,然后抛锚。海豚号甲板上的船员排成一队,十名健壮的汉子裸露着上身,每个人都握住绳子,然后有节奏地从船的一端,行进到另一端。当一个人走到头时,他就丢下绳子,然后跑回去,在队伍的另一端再握住绳子。海豚号痛苦地在河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几乎看不出来。整整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抛锚地点,小船又第二次向前进发。人们一遍又一遍,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跑来跑去,仅凭肌肉的力量,气喘吁吁地拉船。汗水从他们胳膊和肩头向下流淌。

令人痛苦的磨蹭,比完全不动更难忍受。基德一看到那些猛然发力的身体,就耸肩走开。炎热的春日片刻不停地晒在身上。她在绸袍下烦躁地抖动着肩膀,绸袍滑腻地贴在她的肌肤上。在热空气中,马匹的臭气从货舱深处蒸发出来,好像那些牲畜还 在那里。今天早上厨师拒绝给她足够的水,好让她洗个像样的澡。就在她几乎无法忍受的时候,她听到下面哗啦的水声,看到纳特和其他两个年轻人利用等待小船的空隙,正像海豚似的在河流扑腾。

纳特抬起头来,看到她沉思的目光。“您干吗不跳进来?”他揶揄地说。

“你警告过我再也不要那么做,”基德不假思索地回答。

“您需要一个理由吗?我会喊救命,然后沉下去。您不可能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淹死吧?”

“不,可能的,”基德忍不住笑了。“而且我就是要这样做。”

“那么您可以呆在那里,热得冒烟了,”纳特答道。看着他朝梯子的方向扑腾,基德既羡慕又感到解脱。他讲话的方式,就像第一天早上在赛布伦克港时那样友好和平易。

似乎是要证明他们之间的僵局已经打破,在下次等小船的时候,纳特游到她站着观望的地方。

“我打赌你但愿自己没有离开巴巴多斯 ,”他说。“我取笑您是不公平的。”

“我真羡慕你,”她大声说。“可以到水里去,躲开这条肮脏的船,哪怕是一小会儿!”

纳特的蓝眼睛瞬间阴沉下来。“肮脏——海豚号?”

“哦,”她不耐烦地笑着,“我知道你一直在擦洗。但是那个马厩,臭气熏天!我的头发这辈子都去不掉那种气味!”

纳特的气愤转为轻蔑。“或许您觉得货舱里堆挤满了人肉,气味要好一点儿,他们有一半不等被人发现已经死了,都已经带着锁链烂掉了!”

基德退缩了一下,与其说是因为他气愤的语气,不如说是因为那些令人作呕的字眼。“你在说什么?人肉——在货舱里吗?”

“您大概从来也不了解巴巴多斯 上的奴隶吧?”

“我当然了解。我们就有——过去有——一百多个奴隶。否则你怎么经营种植园呢?”

“您认为他们是如何到达那里的?您想像他们是在你那样的私人包舱里,从非洲旅行过来的吗?”

她丝毫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难道你们在美国没有奴隶吗?”

“有啊,这让我们感到可耻!主要是在弗吉尼亚那边。但是在新英格兰这里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体面人,会出大价钱购买黑奴,而不问这些黑奴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如果家父同意装回一船奴隶,我们这个夏天就会有新的双桅船。但是我们伊顿家非常自豪我们的船散发着代表善良和诚实的马臭。”

纳特再次疏远了。他的性情太敏感了!她并没有打算侮辱他心爱的船。他为什么事事都故意让她处于劣势呢?他本可以成为她的朋友的。而现在,在这次旅行结束之前,她多半没有机会再和他讲话了。但是,她为什么要在意呢?他只不过是一个粗鲁的、满脸雀斑的水手,更关心的是船帆,而不是一条锦缎绸袍。约翰·霍尔布鲁克至少还 懂得用尊敬人的口吻讲话。

但是,即使是约翰·霍尔布鲁克也不是完全赞同她。她总是让他吃惊。比如昨天夜里,她一时心血来潮拿过他手中的书,翻到有记号的页数,在昏暗的光线下好奇地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并读出声来:“我们首先要理解,上帝规定了一个时间,好让魔鬼统治我们罪恶的、因而不幸的世界。在他的时间即将结束时,魔鬼带着怒火降临世间,会带来比以往年代更多的不幸。死亡的痛苦会使魔鬼比以往更加邪恶——”

“天哪!”基德皱了皱眉头。“这就是你整天读的东西?”她抬起头来,发现约翰正注视着她。

“您可以看懂吗?”他惊讶地问;而当她证明自己会游泳时,他也表现同样的惊讶。“您说自己像野孩子一样到处跑,从来不工作,那么您如何学会读书的呢?”

“你管读书叫做工作吗?我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学习的。天气热得不能玩时,祖父就会带我去他的图书室,那里非常阴凉 ,然后念书给我听,以后我常常坐在他旁边,在他学习时自己看书。”

“是什么样的书?”约翰的声音带着怀疑。

“哦,历史,还 有诗歌,还 有戏剧。”

“戏剧!”

“是啊,戏剧是最好的。德莱顿和莎士比亚还 有奥特韦写的了不起的戏剧。”

“您的祖父允许一个女孩子读这种东西?”

“那些戏剧很美啊!你难道没有读过?”

约翰苍白的面颊开始发红。“赛布伦克没有这种书。波士顿也许有。但是,正确的读书是要改良我们罪恶的本性,让我们的心中充满上帝的圣言。”

基德盯着他。她在脑海里仿佛看到祖父,用布满蓝色血管的双手温柔地抚拭皮面装订的书籍,她知道他爱惜那些书籍,绝不是为了改良他罪恶的本性。她能够想象,当他听到这些庄严的字眼时,会闪烁出什么样的目光。但是,约翰·霍尔布鲁克谴责的语气,还 是让她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她感到约翰总是在退缩,对他们之间不断发展的这种友谊感到不安。而她本人也常常因为他温柔的话语和神情下面那种坚定不移的正直,而感到不快。她现在明白,她无法给他讲她所热爱的书籍,就像她无法让他去看在蔚蓝的天空下摇曳的棕榈树一样。

第二天清晨,一阵逆风嗖嗖地从河上吹过来。海豚号恢复了生气,很快走完了最后几英里路,碰上了维莎菲尔德的登陆码头。河岸上飘浮着浓密的雾气,看上去同他们在过去一周里所见的连绵不断的森林没有太大的区别。

水手们开始精神抖擞地把大蜜浆桶滚出来,然后把它们堆放在码头上。两个水手从船边放下七个小皮箱,里面装着基德的全部家当,然后在潮湿的铺板上把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摆好。基德从梯子上爬下来,第二次站在这个将成为她的家的异国河岸上。

她的心往下沉。这里就是维莎菲尔德!不过是一段狭窄多沙的海岸线,河里有几根木桩,铺上粗糙的板子建成一个平台。一排洞穴般的木建筑在雾中时隐时现,那一定是库房,后面是茂密、湿润的绿色田野和树林。没有城镇,没有房子,只有几个男人和男孩子还 有两条汪汪叫的狗来接船。基德有些恐慌地看着格拉夫太太从梯子上下来,在码头上大步走在她的丈夫的前面。普罗丹丝被母亲的手拖着,用哀求的目光回头凝望。

“妈,”她畏畏缩缩地说,“那个漂亮的夫人也在维莎菲尔德下船了!”

基德鼓足勇气对她说:“是的,普罗丹丝,”她清晰地叫她的名字。“希望我常常见到你。”

格拉夫太太停下脚步,怒视着基德。“劳驾你不要和我的孩子讲话!”她尖刻地说。“我们这个地方不欢迎陌生人,你是那种我们最不喜欢的人。”她用力拉着普罗丹丝,几乎让她离开了地面,然后沿着那条土路坚定地走去,消失在大雾之中。

即使是约翰·霍尔布鲁克的告别也是简短的。正式的鞠躬,有礼貌地祝她平安到家,然后他也同样迫不及待地大步消失在雾中,去找他的新导师。接着,基德看到伊顿船长走过来,知道说出真相的时刻到了。

“一定是搞错了,”船长开口说。“我们昨天寄过信,说我们将在清早到达维莎菲尔德。我本以为您的姨妈和姨父不论多早都会在这里接您的。”

基德动了一下嗓子,鼓足勇气。“伊顿船长,”她大胆地说,“不能责备我的姨妈和姨父没有来接我。您知道——好吧,坦率地说,他们甚至不知道我要来。”

船长的脸色紧张起来。“您让我以为他们派人去接您来。”

基德骄傲地抬起头。“我告诉您他们需要我,”她纠正他。“伍德夫人是我母亲的妹妹。她自然随时希望我来。”

“即便真是这样,您怎么能肯定他们还 在康涅狄格呢?”

“我收到雷切尔姨妈的最后一封信,还 不到半年。”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您非常清楚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本不该让您上船的。现在我要花时间找到您姨父的住处,然后再把您送去。但是您要明白,我对您的到来不负任何责任。”

基德的头拾得更高了。“我对自己的到来负全部责任,”她傲慢地向他保证。

“那很好,”船长阴沉地回答。“我说,纳特,”他转过身。“看看能不能找两个人手搬这些行李。”

基德的面颊绯红。纳特在过去整整九天里,一直想方设法呆在别处,为什么偏偏在这会儿却守在旁边呢?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将用他那嘲弄人的蓝眼睛,和那种令人发疯的冷静的取笑,成为在场的目击者。万一雷切尔姨妈——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疑虑。基德既要抬着头保持自信的样子,同时又要在黏糊糊的车辙和泥坑之间,为她那双精美的山羊皮鞋找一个落脚之地,已经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