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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我惟一的衣服了,”基德郑重地声明,“如果穿它们不合适,我就和摩茜一起留在这里。”

在天色晴朗的安息日早上,教堂的钟声不停地响着。马修·伍德站在自己家的门槛上,他那浓密的眉毛皱在一起,察看着等待陪同他的三个女人。雷切尔姨妈和朱迪丝谦卑地穿着难看的自制白色亚麻布衣服;在她们旁边,基德身上的印花绸袍让她看上去像是某种鲜艳的热带小鸟,错误地停落在一个陌生的海岸上。那顶装饰着白色羽毛的时髦女帽,在她姨父的眼里简直是冒犯到了极点。

“你戴着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是对主的集会的嘲笑,”他吼道。

这是今天早上姨父第二次对她大发雷霆。一个小时前她曾经拒绝去教堂,轻松地说她和祖父很少参加礼拜,除了圣诞弥撒。她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她的姨父已经告诉她在维莎菲尔德没有英国国教,何况,她现在是他的家庭中的一名成员,所以要忘掉她那些天主教的思想,像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那样去教堂。不过这一次,他遇到了障碍;他和她都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雷切尔用手抚摸着丈夫的袖子。“马修,”她恳求道,“大家都知道这孩子还 来不及有新的衣服。另外,把这些衣服扔掉也很可惜。凯瑟琳看上去很漂亮,有她和我们一起去,我感到骄傲。”

朱迪丝当然不会为她骄傲。她和父亲一样怒火中烧,尽管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她漂亮的嘴巴闷闷不乐的垂下来,长长的睫毛难以遮掩她的蓝眼睛里的嫉妒和反抗。对基德来说,到新家以后的这第一次出行,是一个不祥的开端,但是,当她们上路后,她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和活跃的心绪。如果她们要去教堂的话,这条窄窄的路那边一定有一个镇子。在蔚蓝的天空下,维莎菲尔德比头一个雾茫茫的黎明显得更为好客。空气中弥漫着宜人的清新。

一家人走在大街上,路过一排结实的木屋,来到一个小空场上。基德急切地四处张望。“离镇上还 远吗?”她悄声问朱迪丝。

一阵沉默。“这就是镇子,”朱迪丝生硬地说。

镇子!基德瞠目结舌,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单纯无知。周围看不见一个石砌建筑或店铺。教堂坐落在空场的中央,是一个方方的、没有油漆的木头房子,屋顶是一个小小的塔楼。她们走过空场时,基德对横在她和教堂之间的那些东西望而却步:一个示众台,一个鞭刑桩和刑枷。

在小小的建筑物内,维莎菲尔德的良家百姓坐在一排排的长凳上,男人在一边,女人在另一边。在门口,马修·伍德离开了他的家人,庄重地走向执事坐的凳子,正对着讲坛。雷切尔领着两个姑娘走下过道,来到家属坐的凳子。当基德随着姨妈向前移动时,教堂里的镇民在看到她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惊异,像浪潮一样滚滚而来。与其说是一种声音,不如说是一片寂静,紧张得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她知道她的面颊火红,但是她的头在那顶羽毛装饰的女帽下依然高高地扬起。

在她看来,清教徒的礼拜与教堂那些光秃秃的墙面一样,是简单而丑陋的。当她的姨父迈步向前领唱赞美诗时,她感到一阵惊讶。他用坚定的鼻音定下音调和拍节,每次唱一句,人群跟着他重复一句。等到冗长的赞美诗结束时,基德高兴地坐下,但是又立即渴望站起来。窄窄的长凳那坚硬的边缘,硌得她的大腿生疼(无论她怎样小心翼翼地努力转移自己身体的重量),基德凝视的目光落在其他信徒身上。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一群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赞同她姨父关于衣着得体的观念的;有些人也像基德一样装扮入时。但是,大部分人的衣着是朴素而简陋的,在远端的长凳上,基德不时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黑色脸孔,那一定是奴隶。但是,他们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虔诚的沉默。他们怎么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那些黑色的苍蝇在他们的帽檐下嗡嗡地盘旋呢?他们不可能在听布道。她片刻也不能集中精力听讲。

人群中不停发出沙沙的响声,告诉她有的人像她一样不守秩序。在通向走廊的楼梯上,聚居着将近二十个小男孩儿,紧紧挨在一起,他们裹在紧绷绷的羊毛夹克衫下的躁动的胳膊肘不停的抽动,让那个密集的队列波动起伏。一个坐在第二级阶梯上的面色红润的男孩儿,用闪电般的动作捕到一只苍蝇,把它压在膝盖上。四个离他最近的男孩儿骚动起来。窃笑声从他们捂住嘴的手中传出。一个男人从角落里带着威胁的架势走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长杆,当两下锐利的击打声分别落到两个不幸的小脑袋上时,基德猛地缩紧了身子。这次骚乱的主犯平静地坐着,他那全神贯注、清白无辜的注视,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牧师的脸,他的手里仍然扣着那只被监禁的苍蝇。基德自己忍不住想笑,于是赶快转脸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碰到约翰·霍尔布鲁克的目光。他转开目光,丝毫没有认出她的意思。

这些人真让人受不了!看看朱迪丝吧,她坐在那里,双手合拢在腿上。她的脚会不会睡着了啊?不过,如果说这是一次耐力的考验,那么她和这些新英格兰人都心照不宣。她仰起下巴,让一片羽毛优雅地刷着自己的面颊,小心翼翼地弯曲再伸直自己在山羊拖鞋里麻木的脚趾,——让自己准备好经受这次考验。

当布道结束时,阳光从屋顶的裂缝中径直斜射下来。一定有整整两个小时了吧,基德猜测,如果不是牧师的嗓子越来越沙哑,最后很可能会完全发不出声音的话,时间还 会长得多哪。基德感激不尽地站起来做最后的祷告,并恭恭敬敬地与其他人站一起,等着牧师穿过走道向大门走去。

在教堂外面,格什温·布克雷牧师拉着基德的手。“这就是从巴巴多斯 来的孤儿吗?”他用刺耳的声音说,“你的姨妈和姨父在你困难的时刻这样仁慈为怀,你一定感激不尽吧,年轻的女士。”

两位执事也拉着她的手,强调了感激不尽这个字眼儿。难道马修姨父让全镇都知道了他由于施舍而收留了她?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显然让他们感到吃惊,从执事的妻子们的那种猜疑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就可以看出,她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从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到穿着拖鞋的脚。她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叫花子。她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去教堂的人大部分没有走近她。她在不远处一眼看到了格拉夫太太,周围一群女人挤在一起嘀嘀咕咕,所有人都朝基德这边投来恶毒的目光。基德轻蔑地转过身背对着她们,但是她首先向普罗丹丝送去了友好的表示,小姑娘的尖尖的小脸因喜悦而泛起红晕。

她看到约翰·霍尔布鲁克走过来,感到一阵欣慰,但是,当她看到布克雷牧师紧紧拉住约翰的臂肘时,她冲动的问候立刻止住了。在他的导师的阴影下,一种额外的沉静笼罩在这个年轻的神学士身上,他的微笑出于尊严而变得淡淡的。在对牧师的介绍彬彬有礼地表示赞同后,约翰才转向基德。

“很高兴在教堂看到你,”他严肃地说,“你一定发现布道是振奋人心的。”

基德不知所措。

“我们是多么幸运,可以听布克雷牧师讲道啊,”约翰继续说,把她的沉默当成了赞同。“自从退休后,他现在很少讲道了。这实在是一次精彩的布道。每一个字都令我深受鼓舞。”

基德注视着他。是的,他确实是认真的。布克雷大夫已经走到听不见他们的谈话的位置,因此在约翰的诚挚的言辞中没有丝毫奉承的意思。她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答复的时候,朱迪丝讲话了。

“布克雷大夫的布道永远是鼓舞人心的,”她故作端庄地说,“特别是他谈到末日的审判的时候。”

约翰对朱迪丝的在场表现出惊讶和尊敬。在白色的帽子下,她的脸甜美而严肃,她的眼睛闪烁着湛蓝的光彩。

“他的学识是难以置信的,”他对她说,“他可以整章地背诵《圣经》,他还 懂法律和医学。”

当约翰发现这位再次来到自己身边的学识渊博的布克雷牧师,在恭维方面更胜一筹时,他面红耳赤。布克雷大夫脸上洋溢着溺爱的光辉。

“我是懂一点儿《圣经》,”他承认。“但是这位年轻人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您礼拜四来我们家吃饭时,一定要带上您的新学生,”雷切尔·伍德微笑着说,而布克雷大夫在风度翩翩地表示接受后,转身离去了。“现在,凯瑟琳亲爱的,这是另一位你一定要见见的邻居。阿什比夫人,我在巴巴多斯 的外甥女。”

基德行了屈膝礼,同时满意地注意到这是一位并不轻视没有实际价值的装饰的女人。阿什比夫人的浅灰色缎子,配着金边的丝带,一定是从英格兰直接进口的。

“还 有她的儿子,威廉,”姨妈继续说。基德虽然在每次被介绍时都准备面对保留和怀疑的态度,现在却惊异地遇到威廉·阿什比明确无误的令人晕眩的注视,她无意识地回报给他今天早上自己发出的第一个真诚的微笑。基德不知道自己在微笑时,消瘦而平常的五官会有什么变化。威廉一言不发。当她转身跟着姨妈和朱迪丝离去时,基德确定地知道他没有挪动,而且知道如果她回过头来,就会看见他的结实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她没有回头,但是她知道。

沿路走回家时,朱迪丝示意基德到后面来。“你可一直没有提到那条船上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哦,”她用责备的口吻低语。

“英俊?你是说约翰.霍尔布鲁克吗?”

“你们好像很熟悉啊。”

“是啊,船上没有其他人可以说话。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坐着学习。”

“你是为了他准备了那顶帽子?”朱迪丝莽撞地问。

基德满脸通红。她永远也不会习惯朱迪丝的直言不讳。

“天哪,不!”她矢口否认。“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过想知道,”朱迪丝答道,而当马修·伍德转头向她们投来严厉的目光时,两个姑娘又一言不发地赶路了。

“你确实给威廉·阿什比留下了印象,”朱迪丝又大胆地说。

没必要否认这一点。“或许因为我是新来的,”基德说。

“或许。你的确不漂亮,你知道。但是,威廉自然会对那样的衣服留下印象的。”

基德很想换个话题。沿路有几个单坡屋顶的小房子,一缕缕炊烟开始从它们的烟囱中升起。它们似乎可以成为一个安全的话题。

“人们就住在那些小房子里吗?”她问道。

“当然不是。那些是主日之家。”接着,朱迪丝停止了自己长时间的沉思,开始解释。“那些住得太远,在礼拜中途不能返回的人家,礼拜日会在那里做饭,到了冬天,他们可以在那里烤火。”

一股令人寒心的疑虑,冷却了正午的阳光和对威廉·阿什比的爱慕的记忆。朱迪丝当然不会是说——

“你刚才说——礼拜中途?”基德担心地问。

“你不知道下午还 有第二次礼拜吗?”

基德惊恐万分。“你是说我们还 要去?”

“我们当然要去,”朱迪丝不耐烦地说,“这就是安息日要做的事情嘛。”

基德止住了脚步,突然,她开始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跺脚。“我就不去!”她宣布。“我绝对不再去那里受罪了!”

但是,向前看了一眼姨父穿着节日黑衣的僵硬的肩膀,她知道她会去的。无能为力的愤怒几乎让她窒息,她跌跌撞撞地跟在朱迪丝后面,而朱迪丝走在前面,一心一意地在想事,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啊,为什么她来到了这样一个可恨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