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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草场的葱头地需要除草了,”马修在六月上旬的一个早上宣布,“如果朱迪丝和凯瑟琳有时间,她们上午可以去除草。”

两个姑娘早餐后就立即出发了,她们并没有像在礼拜日那样在穿着上形成一种对照。由于不愿意看到基德在帮着擦洗和做饭时,穿坏她的华丽的衣服,雷切尔和摩茜给她做了一件白棉布衣服,与朱迪丝的那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粗纺的、制作简单的衣服,甚至没有一个蝴蝶结做装饰,但是它确实更适合她不得不做的下人的工作。毫无疑问,它也缓和了她与表妹的关系。这个早上,朱迪丝显得相当友好。

“多好的天气啊!”朱迪丝兴奋地叫道,“你难道不高兴我们用不着留在家里吗,基德?”

基德感到非常快乐。天气的确非常好,湛蓝的天空,田野和树林一片嫩绿。道路的两边装点着雏菊和金凤花,当然,与巴巴多斯 五颜六色的茂盛植物相比,它们是苍白和纤细的,但同样是可爱的。自从来到维莎菲尔德,她头一次没有感到寒冷。

两个姑娘路过教堂,转向短街,沿着那条叫做南路的小道走去。朱迪丝解释说,大草场是那些位于河的转弯处的草地。

“这里没有人住,”朱迪丝告诉她,“因为河水在春天泛滥,有时会完全淹没农田。在水退去后,我们就可以用这块土地了。这里的土壤很肥沃,每一个地主都有一块地,用作牧场或菜园。父亲分到较大的一块地,但是他没有人手。”

当她们从树林中走出时,大草场展现在眼前,基德屏住呼吸。她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情景。从开始的一瞬间,这些草场就以一种她无法解释的方式拥有了她,使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草场向两边延伸到她的视线尽头,到处是一片绿色的汪洋,零星点缀着几棵形单影只、姿态优雅的榆树。是似曾相识

的甘蔗田,还 是无边的大海,直通天际?或者,只是一种自由、广阔和光明的感觉,向她述说着故乡的往事。

“但愿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朱迪丝或任何人,”她渴望着,“有一天我要回到这个地方,那时就可以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它。”她无法预见自己是否可以常常回来,她也不知道今后的几个月里,草场会不会违背此刻对她做出的许诺,许诺和平与宁静,并安慰一颗忧虑的心。

“你在看什么呢?”朱迪丝质问道,一边不耐烦地转过身,“父亲的地还 在前面哪。”

“我在想那个小房子,”基德借口说,“我记得你刚才说这里没有人住的。”在右边远处一个沼泽水塘的边缘,一缕青烟从一个倾斜的烟囱里盘旋着袅袅升起。在那个小屋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个影子,还 是一个纤细、驼背的人呢?

“啊——那是寡妇杜波尔。”朱迪丝的声音流露出蔑视,“除了汉娜·杜波尔,谁也不会住在黑鸟水塘旁边,紧挨着沼泽地,但是她喜欢。他们无法劝她离开。”

“如果河水泛滥怎么办?”

“四年前河水的确泛滥了,她的房子都被淹没了。没有人知道她藏在哪里,但是当河水退去后,她又在那里了。她清理掉泥巴,又继续在那里生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我记事起,她就住在那里了。”

“就一个人?”

“和她的猫一起。她身边总是有一两只猫。人们说她是一个女巫。”

“你相信女巫的事情吗,朱迪丝?”

“可能不相信吧,”朱迪丝用怀疑的口吻说,“不过我看见她,还 是感到毛骨悚然。她不正常,这是肯定的,而且她从不来教堂。我宁肯离她远一些。”

基德回头看见那个灰色的人影伏身在一口锅上,用一根长棍搅动着什么。她的后背像刺一样突起。当然,那只能是肥皂了。她自己昨天才搅动过一锅肥皂;天晓得,她的胳膊搅得直到现在还 隐隐作痛。但是那个孤单的人,围着破烂的、在风中拍打的围巾——很容易使人幻想那口锅里酿造着何种神秘的东西!她加快脚步跟上朱迪丝。

一垄垄的葱头,长得望不到尽头,它们翠绿的嫩苗已经部分被入侵的野草掩盖。朱迪丝理所当然地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开始全力拔草。基德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对表妹感到的惊异。像朱迪丝这样一个骄傲和自负的人,对披在肩上的发卷表现出如此的虚荣,对雪白的亚麻布衣领这个惟一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的服饰如此讲究,现在竟然跪在泥土中,做着巴巴多斯 的上等奴隶都会拒绝的工作。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国家啊!

“喂,你站在哪里做什么?”朱迪丝责问道。“父亲说我们要干完三垄才可以回家吃饭。”基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心不在焉地抓住一把草。在拔第二把草时,一颗葱头苗也跟着被拔起,她瞥了一眼朱迪丝,看她有没有注意到,然后她内疚地把小苗插回到土里,并把它拍实。要当心啊,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做这件工作!她的眼中突然间含满自怜的泪水。弗朗西斯 ·泰勒爵士的外孙女,蹲在一块葱头地里,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用力地拔草。如果她嫁给威廉·阿什比,他会指望她为他的菜地拔草吗?这样想着,她的手完全停止下来。不,她非常确定他绝不会。他的母亲如此优雅地坐在教堂里,她的手会不会曾经碰到一根苦味草呢?在那双柔软的手套下面不可能有水泡,她敢打赌。她现在知道了,那些坐在教堂最后排的卑下的人,都是维莎菲尔德体面人家的仆人。毫无疑问,威廉自己是有仆人的。她用肮脏不堪的手擦了一把眼泪。如果未来能够有一个逃脱的机会,或许她可以忍受这个工作一段时间。

一个近在眼前的逃脱机会,恰好在那天中午出现了。两个姑娘回到家里,发现摩茜兴奋不已,她那双灰眼睛闪闪发光。

“最了不起的事情啊,基德!布克雷大夫已经向管委会推荐,让你在今年夏天帮助我在学校工作。”

“学校?”基德重复道,“你教书吗,摩茜?”

“只不过是家庭小学,夏天为小孩子们办的学校。有你帮助我,我就可以多招收一些学生了。”

“你教他们什么呢?”

“教他们字母,读写他们的名字。你知道,他们在识字以前,是不能上中学的,而他们的父母有很多人都不能教他们。”

“这个学校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个厨房。”

“我不大了解孩子啊。”基德没有把握地说。

“你能读书啊,对吗?约翰·霍尔布鲁克告诉布克雷大夫你的阅读能力和他一样好。”

基德吓了一跳。难道约翰把他们在海豚号上的对话重复给布克雷大夫听了吗?不可能,否则他绝不会推荐她的。她在这个家里从来不敢提到书,这里除了《圣经》之外没有任何书。

“是的,我当然能读书。”她谨慎地承认。

“那么,他们要派校长艾利泽·金伯利测试你。学校下星期就要开学了。父亲也很高兴,基德。我们两个都要挣工资了。”

“真正的工资吗?”

“每个孩子一星期付四便士。有时候他们也用鸡蛋或羊毛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代替。那会有很大的帮助的,基德。”

她越是想这件事,这个家庭小学听上去就越是令人开心。毫无疑问,如果她挣到了工资,他们就不会再指望她刮地面和给葱头拔草了。一种满足甚至成功之情,开始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这天晚上,当她单独与摩茜坐在一起梳毛时,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挣工资,”她突然说,“你们大家也许就会认为我是有用的,即便我不是男孩儿。”她不由自主地在话音中流露出几个星期以来一直煎熬着她的痛苦。

摩茜放下手里的活儿,凝视着表妹。

“你说什么呀,基德?”

“我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基德坦白承认,“朱迪丝说我如果是一个男孩儿——”

“啊,基德!”摩茜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你听到了?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呢?”

基德尴尬地垂下目光。她这会儿后悔没有管住自己的舌头。

“她的意思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基德。只不过父亲太需要一个男孩儿来帮忙了。”摩茜踟蹰地说。

“母亲没有让你多了解一些家里的事情,对吗?”她继续说,“你知道,家里曾经有一个男孩儿,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比我大两岁。我几乎不记得他。我们两个都感染了一种热病。我后来好了,除了这条腿,但是他死了。”

“我不知道,”基德喃喃地说,受到震动,“可怜的雷切尔姨妈!”

“后来又有一个男孩儿,在朱迪丝之后,”摩茜继续说,“他只活了一周。母亲说那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我常常怀疑。他非常瘦小,早产,可是在第三天就要给他洗礼。那是一月,天气非常冷。据说在那个礼拜日的仪式上,圣餐盘中的面包都冻了。父亲把他裹起来,带他去教堂。父亲是多么自豪啊!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可是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那是一种挣扎,基德,父亲拼命地管好这个家,却没有一个儿子做帮手。”

基德默默无言地坐着,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尽力去理解他。但是,可怜的雷切尔姨妈啊,她竟然还 能够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