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某个伤心的一天
蒙大拿州维达镇西北方三里处
亲爱的查理:
真有意思,虽然我们相距几千里,可是你跟我都有相似的经验。我可以想象,大家一定都很高兴能分享你妈妈寄去的肥皂。我也有机会跟邻居分享我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可以少做一项日常工作。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伤心的海蒂
塞子的蹄子在草地上敲打着节奏:希望他们平安,希望他们平安,希望他们平安。我鼓励塞子跑快一点儿。“亲爱的上帝,拜托,失火的千万别是他们的屋子。”
我整个人在塞子背上震个不停,一双眼睛搜索着地平线那头,看得头都痛了。很难想象在草原上可以看得多远。那就像一大片草皮在你眼前展开,越接近终点,草皮反而展开得更辽阔。我们是否永远也到不了了?
跑下山谷,再爬上山坡,终于可以看到屋子了。派瑞丽的屋子。它并未失火!烟从屋后升起。我命令塞子前进。
我们在草原上又走了几分钟,才抵达派瑞丽的院子。
却斯 两手各提着一个空水桶,从屋里冲了出来。派瑞丽站在井边,用尽全力打水。她看我一眼,说:“我打水,你提水。”
我立刻点头。等我把塞子拴好时,派瑞丽已经把却斯 的两个水桶都装满水了。他和我各提一桶,跑向谷仓。
我们把水桶交给卡尔,他把水浇在火上。却斯 和我又赶紧跑回井旁。我们来来回回地跑。派瑞丽从井里打水上来,我们其他人自行组成了一支水桶传递部队。
如此重复了几十次,火却越烧越旺。我踉跄着冲去提水,卡尔抓住我的手臂。“停。”他拿走却斯 手里的水桶,放在地上。
“没办法了。”他转身,挥手要派瑞丽停止打水。
“谷仓!”却斯 跪倒在地,“谷仓……”
派瑞丽跑向卡尔。她极度疲倦,又挺着一个大肚子,步伐因此有些迟缓。卡尔用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边。泪水顺着却斯 的脸淌了下来,我也跪下来抚摸他的头发。
“好了,好了。”我小声说着。此刻,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安慰他。
我望着大火。蓝色的火焰像白蚁似的吞噬着木材,燃烧的木板发出呻吟。卡尔亲手盖的坚实谷仓,正勇敢地抗拒着。可是大火太饥饿了,随着最后一声怒吼,大火狼吞虎咽地吞噬了谷仓。残余的墙板倾颓在地。
这场大火非常恐怖,我却无法把头转开。
却斯 渐渐停止啜泣。“我和卡尔把马救出来了。”他说,“它们在屋子后头的山谷里吃草。”他揉揉眼睛,“可是我们没办法……”接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抬眼看看山谷,看到了马匹。但就只有马匹。“马特和小鹿呢?”我问。
卡尔摇摇头。
失去这两头牛是很大的损失。没有牛奶,没有奶油。噢,可爱的小鹿。我看看却斯 ,他肮脏的脸上挂着泪痕。
“怎么会发生火灾呢?”我问。
卡尔望着烧焦的谷仓,沾在脸上的烟灰犹如战士涂抹的迷彩。
“我们到家的时候,谷仓就在冒烟了。”派瑞丽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抚摸肚子,“卡尔和却斯 把马救出来以后,干草就着火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她无助地举起双手。
“火是怎么被点燃的?”我问。
“猪。”卡尔用德文说。
“抱歉,我听不懂。”我看着派瑞丽。
“猪。”她擦擦眼睛,“两条腿的猪。”
她抓起卡尔的手,一起离开烧毁的谷仓。他们走到马匹吃草的地方,拥着彼此,站着不动。
我把手放在却斯 的肩膀上,说:“我们去弄些早餐给你和妹妹们吃。”
他用袖子擦擦鼻子。“我不饿。”
我拍着他的背,可以感觉到他的脊椎和肋骨被紧实的肌肉扎在一块儿。“你至少可以吃个甜甜圈吧?”
“或许吧。”却斯 从我身边走开。这个八岁的男孩朝屋子走去,看起来就像个老头儿。看着他,我的胸口一阵疼痛。
喂饱孩子们以后,卡尔和派瑞丽还 是没有进屋。过了好一阵子,等他们终于进来时,我拥抱派瑞丽,拍拍卡尔的手。
“卡尔会去找麦荣·高尔立。他会帮我们清理和重建。”派瑞丽用肮脏的围裙擦拭布满烟灰的脸,“也会找路德教会的人帮忙。”
“你们很快就会有座新谷仓。”我用干布擦着一个早已擦干的盘子,“今天需要我待在这里吗?”
派瑞丽看看卡尔。他坐在厨房桌旁,无视自己手肘边的那杯咖啡。“不,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我放松手上的缰绳,让塞子慢慢踱回家。我泪流不止,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每次觉得好一些了,眼前就会浮现出却斯 的脸,泪水的闸门又跟着打开……
因此,当我抵达离家最近的山坡时,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个骑士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离开了我的屋子。这附近只有一匹马如此高大。
我发出口令叫塞子加快速度。等赶回院子里时,已经看不到那个骑士了——完全不见踪影。我走进屋里,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夜,这个早晨更加令人难挨。真想把床放下来,钻进被窝里,但现在我得去挤牛奶。我换上连身长裤,走向谷仓。哭着回家的这一路上,我已经想到一个主意——很荒唐的主意——我对自己简直无法置信。
我绕到谷仓后头。一捆焦黑的干草正冒着烟。它像个醉汉似的,歪歪斜斜地靠着一堆石头,离谷仓有一小段距离。
“噢,我的天!”我拿起干草叉,拍打干草上的火星,并把整捆干草拖到更远的地方。接着我跑去提来一桶水,浇在整捆干草上。
是绥夫特。是他做的。一定是他!那是他的马没错。他先在卡尔的谷仓放火,再给我一个警告?只是警告,无意造成任何损失。他疯了吗?还 是我疯了?
他留下的讯息相当明显:今晚过后,我的谷仓绝不会比派瑞丽和卡尔的谷仓更加安全。前去帮紫罗兰挤奶时,我撞到了查斯 特舅舅遗留下来的箱子。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
紫罗兰哞哞发出不满的抱怨。“闭嘴,马上就好。”我解开绳索,打开箱盖。舅舅会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他关心我,才会把这个地方留给我,他现在一定还 在暗中照顾我。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进箱子里。我碰到的第一个东西将会指引我。
我睁开眼睛,一看到手指碰到的东西,眼眶里顿时积满泪水。“你或许是个无赖。”我说,“但你是对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紫罗兰的脖子上系了根绳子。我一手抓着绳子,另一手拿着查斯 特舅舅箱子里的一包东西。走着走着,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我还 闻到梦想被摧毁的气味。喀喀喀!前方传来一阵榔头敲击声,卡尔已经在为马匹搭盖简单的遮雨棚——噢,还 有它们的新伙伴——我不禁露出微笑。
却斯 正在院子里。“妈!”他一看到我,就朝屋里喊了起来,“有客人。”
屋门打开了,派瑞丽站在那儿。即使她的眼睛红肿、疲惫,脸上还 是带着迷人的微笑。她一看到紫罗兰,就歪着头说:“亲爱的,我听过人家遛狗,你是遛牛吗?”
我把手中的绳子交给却斯 。“你已经知道怎么照顾它了。”他望着他的母亲。
“海蒂,我们不能……”
我举起手。“你们比我更需要牛奶,我不能留着它。”我说,“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常常过来打扰,来跟你们讨牛奶喝。”我催促却斯 :“快去把它安顿好。”又转头问派瑞丽:“有咖啡吗?”
派瑞丽把手按在嘴上。她深吸一口气,说:“还 有新鲜的面包,快进来。”
吃了几块面包后,我拿出用棉布捆着的那包东西,解开绳结,打开裹了好几层的棉布,一堆彩色布料立刻露出来——褪了色的碎布、衬衫布、长裙布、棉布,有蓝、绿、黄等颜色。我摸着这些碎布,让它们像雪花似的从我指尖落下。
“我们应该开始缝条拼布被了。”我指了指她围裙下的大肚子,“送给宝宝。”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我什么也不确定。“我想做俄亥俄州之星的花样。”我说,“你知道的,就像‘一闪一闪亮晶晶’。”
“那是麦蒂最喜欢的歌。”她伸出手,越过桌面握住我的手,“谢谢你。”
整个下午,我们剪出许多三角形的布块,计划该怎么拼出图样。“这一片放在这一片旁边,你觉得怎样?”我举起一片蓝色和一片绿色的布块。
她抿抿嘴唇。“太过强烈了。”她说,“这样呢?”她把一片有着淡黄色线条的布块摆在绿色布块上头。
“你的眼光真好。”我说。
“我妈妈总是说,拼布就像交朋友。”她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剪刀,剪下一片蓝布块。“有时候,越是不一样的布,越是不一样的人,摆在一起才更完美。”
我抬头看她,她对我露出一个哀伤而甜美的微笑。派瑞丽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看到了我所有的毛病和缺点,却还 是对我敞开心房。我的喉咙哽住了,赶紧用力吞了吞口水。
“我跟你提过我是怎么遇见卡尔的吗?”她把蓝色三角形布块堆在一起,“是在利木尔离开我之后。老天爷,他真是个糟糕的男人。他喝酒喝到我们几乎破产,我只好叫他走。他打算拿走我们剩下的钱,我试着阻止他。”她拍拍自己的腿,“他得到了那笔钱,我得到了这条瘸腿。”
我倒吸了口冷气。“他打你?”
派瑞丽并未回答。她抚着桌布,又开口说:“我那时怀着芬恩。感谢上天,我没有失去她。莉菲过来陪我,一直到我可以下床走动为止。”
我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听了真令人难过。”
“莉菲还 在芝加哥的时候,就认识卡尔了。他才刚抵达这里,莉菲就跟他说我需要帮忙。卡尔跨过这道门槛时,看起来好像他本来就住在这里一样。”她揉着腰,一直看着我,“说真的,海蒂,你还 是不要常来比较好,尤其是这阵子。”她把玩着一些三角形布块,“我会叫却斯 送牛奶给你。”
我的脑海闪过了一些景象:桌上的纸条、舞会上绥夫特的脸、谷仓大火、冒烟的干草。我疲倦地吸了口气。现在,不能再怕事了。
“你的肚子这么大了,我们最好赶快缝这条拼布被;否则,我们没办法赶在宝宝出生前完成。”
派瑞丽看着我,摇摇头。“海蒂,你真是……”她顿了一下,拍拍肚子,“我肚子真大,对不对?”
我们开始聊宝宝、收成、如何避免床虱。我们以前也聊过这些话题,可是今天不同。我到查斯 特舅舅的农场垦荒是件大事;可是我开始发现,还 有比拥有一座农场更重要的事。我正在拥有自己的人生。无疑的,我的抉择会吓坏艾薇阿姨;但如果我的抉择让我因此拥有像派瑞丽这样的朋友,那么我的方向一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