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4月
阿灵顿新闻
垦荒家庭——播种
每个农夫都各有一套鉴定土壤的方法,知道何时可以开始播种。我选择了邻居卡尔·慕勒惯用的方法。我抓起一把土,捏一捏。土块既没有湿答答地粘在一起,也没有干得碎裂成灰,而是维持一整块的形状,这就表示可以播种了。二十亩亚麻和二十亩大麦。我以为这天永远不会到来。
再次感谢塞子。我完全没有经验,因此希望它可以帮我。但是,好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就在播种了——即使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也做得到。
“嘿呀!”我把马具抛到塞子强壮的背上,调整好,再放上颈套。“乖,乖。”我拍拍它的脖子。它耐着性子站着,我把马具底端的绳子绑在犁的横杆上,再把缰绳绕在两只手上,并抓住犁的把手。“起来!”塞子奋力往前,直到绳子绷紧。然后它停下来,转头看我。
“没错,我们要犁这片田。你和我。即使累死也要犁。”我用缰绳打它的背,“我们恐怕真的会累死。”
塞子发觉我是认真的,开始用力往前拉。我把全身重量压在把手上,让犁头稳稳地插在土里。犁头切过草原上的草,翻起巧克力色的土壤,看起来就像一条两尺长的丝带。“我们在犁田了,塞子!”我甩了甩手上的缰绳,塞子又犁出六尺长的丝带。把手每震一次,我的手就会跟手套摩擦一下。
我们又犁了六尺。即使戴着手套,我的两只手仍然起了水泡。犁完一整排后,水泡开始流血。犁完第五排,肩膀痛得让我的双手失去知觉。
几位邻居路过,看了看我的“进展”。“一般人会犁一条直线,而不是圆圈。”公鸡吉姆笑得满脸通红。
莉菲经过时,我刚好跌了个狗吃屎。“你的黑眼圈似乎有点儿严重。”她递给我一包药草,“混些培根油,应该有用。没办法久留,我要去看看派瑞丽。”敷过她给的药之后,我的眼睛确实好多了。
后来,卡尔也骑马来了。我们并肩站着,一齐看着我的田。我不知道卡尔在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犁好这四十亩地时,我一定已经九十岁了。
“不好,不好。”他摇头,“你需要机器。”他比画着旋转方向盘的动作。虽然石油短缺,卡尔还 是替他的牵引机弄到足够的石油。即使英文不太溜儿,他依旧极力解释:他会帮我犁田;如果犁了六十亩,其中二十亩的收获就归他。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想了二十秒吧。接着,我做了自己长久以来最明智的一笔交易,和卡尔握了握手。
过了几天,卡尔就来帮我犁田,我则跑去跟派瑞丽混了一整天。这也是我们当初约定的,他不喜欢让她一个人在家。宝宝六月才会出生,莉菲和我都怀疑她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你怀的是什么啊?大象吗?”莉菲曾经这样问她。派瑞丽笑了。“还 记得我怀芬恩的时候吧。”她说,“你还 以为我怀了双胞胎呢。”她们继续讨论芬恩出生时的细节。这番对话让我不怎么自在。只要谈论宝宝和生孩子的事,都会让我感到不自在。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以搁在针尖上了,真高兴派瑞丽不用靠我,只要有莉菲就够了。
星期一,又是洗衣日。煮白色衣服的时候,我刷洗孩子们的牛仔裤。派瑞丽挺着大肚子,很难弯下身就着洗衣盆里的洗衣板洗衣服。我拧干一件衣服以后,就交给却斯 或麦蒂,他们会拿去让妈妈把衣服晾在晒衣绳上。
“海蒂,别吃惊,我们洗的衣服会招来访客。”派瑞丽抖开麦蒂的绿色长裙。
“访客?”我说。我的上一位访客是公鸡吉姆。他来吃晚饭,跟我下国际象棋,结果他又赢了。他的临别赠礼就是跟我分享他的床虱。我几乎用了一升的煤油杀床虱。
派瑞丽站起来,把手叉在腰后。“上星期,一群羚羊跑来查看在风中飘扬的内衣!”她放声大笑——最近很少听到她笑——接着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却斯 ,进去帮妈妈把摇椅搬出来。”很高兴派瑞丽接受了我送她的礼物,那是用报纸专栏的稿费买的。“给宝宝的。”当时我这么说。她帮宝宝接下了这份礼物。我以前没什么机会接触小孩。在我寄住过的亲戚家里,他们的孩子都大了,我总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刚搬来的时候,麦蒂喜欢说个不停,芬恩一直流口水,让我很受不了。现在我习惯了,不仅随身携带手帕,也开始喜欢听麦蒂说话,她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儿。查理若是看到我渐渐爱上这些孩子,一定会笑坏了。还 有那个却斯 !他在我心里占了很大的位置。他对他妈妈真好,对卡尔忠诚得像个土耳其士兵。他非常聪明,前阵子已经读完《金银岛》,现在正在读《紫艾灌丛中的骑士们》。
“椅子来了。”却斯 搬来了摇椅。我把摇椅放在唯一的阴影里,让派瑞丽坐下。感谢紫罗兰,我们还 有牛奶可喝。我将牛奶倒进锡杯里,真希望这是装在玻璃杯里的真正饮料。
“给你一分钟,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派瑞丽安适地坐在椅子上。
我笑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是艾薇阿姨以前常说的。”我把牛奶交给派瑞丽,“如果愿望是马的话,这个世界上的马一定多到连乞丐都有马可骑。”
“我妈妈以前也这么说。”派瑞丽喝着牛奶,“当然,有时候愿望也会实现。”她拍拍肚子,又喝了一口。“噢,真好喝。”芬恩摇摇晃晃地走近她妈妈的膝头。我抓住却斯 的连身裤肩带,说:“你和麦蒂带着妹妹去帮我摘些野菜,我要放进锅里炖肉。”
却斯 停下来看着我。“你的炖肉比你的面包好吃吗?”他的褐色眼睛看起来相当严肃,就像星期天做礼拜时一样。
“却斯 ·山谬·强森!”派瑞丽骂他。
却斯 大笑,笑声真是好听。派瑞丽也开始大笑。
“看我以后还 帮不帮你煮饭。”说着,我也笑了。我的烹饪技术稍微进步了,但是永远也比不上派瑞丽。
孩子们拿着空桶去山谷那边采野菜去了。派瑞丽也喝完了杯子里的牛奶。“我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她说。原本摇晃着的摇椅慢慢停了下来,很快就传来一阵轻柔的鼾声。
我的手臂和背痛得拼命抱怨。我重新在洗衣盆里注满水,让它热着,并在洗衣板上搓洗脏衣服,接着拧干、挂起来晒干。艾薇阿姨以前常说:“男人从日出工作到日落,女人却永远工作个不停。”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我把最后一片尿布挂好,伸伸懒腰。派瑞丽在摇椅上打鼾。我决定去找孩子们,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着写给《阿灵顿新闻》的下一篇专栏文章。
如果我吹牛说:我的追踪技巧有多好,借此暗示大家我住在荒野里,因此原始本能被唤醒,可以从一片扭曲的叶子或是一颗被移动过的石头,知道猎物逃往哪个方向;那么,我就是不诚实。派瑞丽屋旁的野草又高又密,要找出三个光脚小孩的足迹一点也不难。况且,我早已知道哪里的野菜长得最茂密。
我很快就找到那三个小家伙,他们正忙着朝溪里丢石头,并没有认真寻找野菜。
我弯腰捡起一颗平滑的黑石头。
“这种石头不适合打水漂儿。”却斯 说。
“这是许愿石。”我说,“比打水漂儿的石头更好。”
“我也要。”麦蒂说。我教她怎么找到周围有一圈白色的黑石头。“许愿的时候,闭上眼睛,从肩膀往后丢。”我向她解释。
她把口袋装满石头。“留着以后用。”她说,“等我需要好好儿许愿的时候才用。”
“我喜欢这个主意。”我自己也收集了十几颗。一颗是为了播种顺利;一颗为了有好收成;两颗为了查理安全返乡;一颗为了派瑞丽的新宝宝;一大把为了成功拥有这片土地。
我抬头看,芬恩已经跑开了。“芬恩一定是小精灵变的,她好喜欢摘花。”我跟却斯 说。她那双结实的小腿带着她,从一丛野花跑到另一丛野花;她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抓着一朵压扁的野玫瑰,另一只小手抓着一朵折弯了的野百合。
“我们摘一把花给妈妈吧!”麦蒂把桶交给我,立刻跑去摘花。她和却斯 摘了一大把各式各样的花朵。最后,芬恩勉强把自己的两朵宝贝花也贡献出来。
“妈妈一定高兴极了。”我用手指抚着花瓣。将来我也会从自己的孩子手上收到这样一束花吗?以前的我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希望有这么一天。我伸手弄乱却斯 的头发,说:“我们最好赶快回去,否则我今天就没时间炖肉了。”
芬恩把她沾满花蜜、黏黏的小手塞进我的手里。我提起一个桶,却斯 提起另外两个。“我得抱慕丽。”麦蒂这么说。
我们慢慢地走回去,同时注意着那两双小腿是否跟得上。我深深地吸了口微甜的空气,这让我想起在狼点刚下火车时闻到的气息。像派瑞丽这种实际的人会说:这只是野草被春天的太阳晒热的香气。可是不仅如此——这是家的香味。我的归属。
我在日历上做记号已经长达五个月了。查理若是知道我在这五个月里都做了些什么,一定很吃惊吧?感觉上,我亲手——卡尔帮了些忙——筑了好几里的篱笆。很快就得播种了。到了秋天,我就有亚麻和大麦可以收获。到了11月,查斯 特舅舅的农场,也是我的农场,即将满三年;我也会达成每一项要求。到了1919年,我会拥有新的人生——我将不再是四处为家的海蒂,靠着亲戚接济才有地方住,而是海蒂·伊尼斯 ·布鲁克斯 ,拥有广阔天空的海蒂——我给自己加上一些浪漫色彩——拥有
家园的海蒂。
“海蒂。”麦蒂拉拉我的衣服,“是打雷吗?”
我摇头甩掉白日梦。“我没听到……”低沉的巨响从脚趾传来,“这是什么?”
脚下的土地震动起来,声音湮没了我们。
“马!”却斯 的脸色忽然发白,“野马!”
他一说完,我就知道他说对了。我可以想象一群嘴角淌着白沫的野马正朝我们狂奔而来。“公野马可以咬断马的脖子。”公鸡吉姆曾经这么警告我。一想到野马会对小孩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就胆寒。
“我背你。”我跟芬恩说,一面把她拉上我的肩膀,接着抓住麦蒂的手,“我们必须跑快一点儿!”
花、草、桶都不管了,我们跑过草原,手牵着手,整个队伍看起来像一条滑溜的蛇。大地正天崩地裂般地震动着。
我转头看到它们了。一大群马,已经接近溪的另一边,很快就会追上我们了。
领头的公马带着马群逐渐接近我们,母马们都跟着它。我把芬恩交给却斯 。“回家去。”我命令他。
“海蒂……”他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快去!”我大叫。他们开始跑了起来。我想到口袋里的石头。它们可以用来对付小男孩和狼,可是对付野马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不会让这些野马渡溪的,不会让它们伤害这些孩子。我一转身,裙子立即随风飘扬。我记起派瑞丽说过:晒衣绳上的衣服吸引了羚羊。或许,衣服对神经紧张的马会有相反的效果。
我扯下裙子和衬裙,只穿着内裤,开始像发狂的鸟一样挥舞。公马在溪边站住了,马群也一起停了下来,一面嘶叫,一面踏蹄,看着它来回踱步。
“嘿啊!”我挥舞着裙子大叫,跳来跳去。公马浑身颤抖,鼻子哼着气,一脚高高抬起踏入溪水里。“嘿啊!”我大喊着,一双手臂上下挥动,像魔鬼附身似的转个不停。
公马低下头,巨大发亮的背肌不断地颤抖。它退了一步,接着又退一步。
衣服像翅膀一样在我手上飞舞。“退后!退后!”我往前走。公马又往后跳了一步,停下来看着我。它会以为我是什么生物啊?希望它觉得我很可怕。我又往前一步,用力挥舞手上的衣物。它的头猛然一转,接着转了个身,在溪对岸踱步踢腿。然后,它摇摇巨大的头,带着马群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我瘫倒在地,整个人都累坏了。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尾椎。我挪开身体,在地上摸索。原来是一颗许愿石。我刚刚乱跳乱叫的时候,这颗石头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到底是因为许愿石,我的疯狂行为,还 是上帝的奇妙安排,让野马转向了呢?谁说得准啊!一旦明白危机有多么严重,我的急促呼吸立刻变成了哭泣。如果派瑞丽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我用衬裙擦着眼睛。没时间想这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了。我摇摇头,抓着破了的衣服.走向派瑞丽的屋子,先收了晒干的衣服,才开始
做晚饭。那天晚上回到家、脱衣服的时候,许愿石掉出了我的口袋。我把它们摆在厨房桌上——提醒自己,愿望可以成真——并点燃煤油灯,写完我的《垦荒家庭》。
总而言之,我心怀感激。阿姨总是告诫我:淑女出门时,至少要穿一层衬裙。我的内衣拯救了我和那三个孩子。看样子,这个季节不只是种亚麻和大麦的时节——我不但种了农作物,也种下了友谊的种子。
接下来的星期日,我出门上教堂时,特地绕到派瑞丽家,看看新谷仓盖得如何。前阵子,路德教会的萨兹牧师举办了一次建谷仓大会。那天,我还 亲手钉了些钉子呢。看着一座新谷仓从废墟中站起,真是令人感动。最感动的是,整个维达镇的居民都来了;防卫委员会的人没来,但是其他人都来了。他们不是亲手帮忙,就是在一旁提供意见。奈夫吉太太感冒不能来,托人带来三个葡萄干派。派瑞丽整天都忙着擦眼泪,卡尔则一直摇头。“足够撑到收成以后了。”公鸡吉姆欣赏着一整天下来的工作成果,说,“到时我们再盖屋顶。”
回想那天的情景,我不禁也摇头感慨个不停。回过神后,我转了个弯,一眼就看到派瑞丽穿着她最好的衣服,牵着女儿们的手,却斯 跟在她身后。我吓了一跳。
“你要去哪里?”我问。
“上教堂。”她一副不想被人问的表情,“你坐在我旁边,说定喽。”
“一定,一定。”我回答。
派瑞丽的手臂紧紧穿过我的手臂,我们一起走过各,种野花丛,轮流抱着芬恩。麦蒂和却斯 像小牛似的跟着我们,途中还 不断被蝴蝶、虫子或新开的百合花吸引。
穿过平坦的草原就可以看见教堂,它看起来像一艘航行在野草海洋中的救赎船。教堂越来越近了,派瑞丽也抓我抓得越紧。走到教堂前门时,我的手臂简直就快被抓断了。
麦蒂和却斯 被沙波家的孩子拉去上主日学校。我抱着芬恩,带着派瑞丽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椅子摇晃了一下,我们用粗糙、长茧的手掌抚平裙褶。
“让我们祈祷。”特迪牧师带领大家祷告。
我看看派瑞丽。她紧紧闭着眼睛,眼睫毛都消失了。她的前额有一道皱纹。我伸手去捏她的手,一、二、三。派瑞丽睁开眼睛,我朝她挤挤眼。她笑了,皱纹随即消失。
“请打开圣诗,翻到第九十七页。”特迪牧师再次站了起来,“我们要唱《神圣的爱》。”
马丁太太在老旧失修的直立式钢琴上敲出音符,合唱团五音不全地唱着。会众们试着跟上。真是痛苦,即使是我也受不了。
一个温柔、充满自信、天使般的声音忽然扬起,让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有了方向。这个声音让大家的声音凝聚在一起,赞美上帝。
我停下来聆听。是派瑞丽的歌声。
另外几个人也停下来,抻长脖子,想找到小教堂里唯一的真切歌声。我骄傲得几乎快爆炸了。
“你的声音有如天使。”礼拜结束后,特迪牧师跟派瑞丽握手,并告诉她,“如果你能参加合唱团就好了。”
派瑞丽的脸亮了起来。她还 没开口,马丁太太就说话了:“我们的女高音人数已经太多了。”
“可是……”特迪牧师说。
“我很感谢您的邀请,牧师。”派瑞丽拉紧身上的披肩,“可是宝宝快出生了,我没办法来。”她走下阶梯,我紧跟在后,把芬恩从一边换到另一边抱着。马丁太太走在我们身后,一张脸像梅子干儿似的皱成一团。特迪牧师待会儿铁定会被教训一顿。
派瑞丽和我叫着孩子们。
“她真可怕。”我说。
派瑞丽耸耸肩膀。“唱歌真的很开心。”她有些懊恼地说。
“宝宝生下来以后,还 有很多时间决定。”我说什么也要让派瑞丽参加合唱团。或许我可以威胁她们说:“如果不让她参加,我就要参加!”
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一路闲聊走回她家。孩子们在我们前面跳来跳去,玩着某种复杂的游戏。派瑞丽要我留下来一起吃饭。“只是随便煮煮而已。”她不好意思地说。
“你随便煮煮,也比丽池大饭店做得好吃。”说着,我又帮自己添了一些鸡肉和面条。
她露出害羞的微笑。“一顿饭能吃得开心,是因为客人,而不是菜。”她站了起来,“我去拿咖啡。”
“坐着。”我帮我们三个大人倒咖啡,一起坐着聊天。我几乎可以完全了解卡尔说的话了,他的话混杂着德文和英文。他提到紫罗兰最近养成的坏习惯,让我们大家笑翻了。它好像变成了一只羊.,老是想吃卡尔的裤子。
“停,停!”我的肚子笑得好痛,可是感觉真好。好情绪围绕着我,陪伴我一路到家,甚至连晚上干活儿时都开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