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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之子》作者:[英] 史蒂芬·巴克斯特

郭泽 译

地平线上的那片巨冰总是让佳尔着迷。即使是现在,越过傍晚的炊烟,他仍能看到一道纯净的骨白色线条,比石刀划出的切口还要齐整,在远方天地的尽头拖曳而过。

白日将尽,辉映万里的夕极力渲染着天空。这个孤独而又好动的孩子信步走去,躲开笼罩在头顶的浓烟,躲开浣熊肉和山羊脂肪在煮滚时散发出的味道,躲开大人们无打采的谈话,躲开孩子们热衷痴迷的游戏。

那片巨冰总是横亘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即便你费尽千辛万苦穿过长满灌木的草地向它走去,它仍旧可望而不可即。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片冰盖一直在退缩,它纯净的莹白色身体在不断坍塌,化为融水汇成的溪流,露出巨石遍布的土地,地面早已被这些冰川的漂砾磨蚀得沟壑纵横,满目疮痍。所以,当你一直走向那片巨冰时,它也在一直离你而去。

正在慢慢收拢的落日余晖将遥远的冰面变成粉红色。这番景色中轻灵简洁的几何线条简直勾魂夺魄,他凝神注视,不禁神情恍惚。

佳尔今年十一岁,小身体的肌肉非常结实。他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里面是刮过的山羊皮,用筋键缝起,外面罩着一层厚重的兔皮。头上的帽子是爸爸用整张浣熊皮做成的;他的双脚裹着鸽皮,里层翻到外面,鞋中的鸽羽上涂满了油脂。几颗被钻出小孔的猫牙穿成一串挂在他的脖子上。

佳尔转头向自己的家人看去。家里有十二个人,父母和孩子,姨婶和叔舅,甥侄和甥侄女,大家都在一起生活,还有一位祖母,她四十二岁了,已经衰老不堪。除了几个最小的孩子之外,每个人的动作都极为迟缓,显然他们都已疲力尽。今天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到火边去帮忙做事,应该尽自己的本份,去找些柴火或是给老鼠剥皮。日复一日,他每天都要重复这些乏味的工作。很久以前一些让人不快的事情深藏在佳尔的记忆中,那时他还很小,一间间茅屋在燃烧,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从那时起,佳尔一家就一直在向北方走,要寻找一个新家。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

佳尔看到了苏拉,她正在同自己的妹妹嬉闹着搏斗,想从妹妹不停扭动的身上剥下一件污秽的皮衣。苏拉是佳尔的二表姐,比他年长两岁。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轻松自如的神态,显得平和而又麻利。

她注意到佳尔正看着自己,便扬起了一边的眉。他一下子羞红了脸,感到浑身发热,急忙转身向北方跑去。作为一个伙伴,远方的巨冰远不如苏拉那么让人费解。

忽然,他看到了一样新东西。

随着夕角度的不断改变,光在地面上映射出某种物体。那是一条直线,在落日的余晖中闪动着红光,与远方冰盖那漫长的轮廓线相呼应。但这条线的位置很近,只要从这里穿过几座小丘和散落的巨石就能到达,不用走多远。他一定要调查一番才行。

他回头内疚地望了一眼家人,便迈步向北方跑去,鸽皮靴子带着他无声地跃过坚硬的地面。那个边缘笔直的东西比看起来要远一些,他有些灰心丧气,但跑得更快了。终于,他来到它的面前。他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气喘吁吁。

那是一道隆起的石梁,有他膝盖一般高,但与其他地方散落着的那些冰川蚀刻出的巨石和散碎的沙砾相比,它们之间没有丝毫相像之处。虽然石梁的顶端已经磨损和破裂,但它的侧面还十分平整,比他触摸过的任何石头都要光滑,而光让它脂般细腻的表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这截断壁,想要看个究竟。石梁顺着东西方向朝左右延伸开去,进而拐了个急弯转向北方,最后又折回来汇合在一起。他看到了,这是一个图案。石梁在地面上画了一个边缘笔直的方框。

这里还有更多的石梁;在低垂的落日下投射出的一道道暗影,使它们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从这里朝向北方,大地上覆盖着一个无比巨大的长方形,一直延伸到他目力难及之处。所有这些都是人造的。他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毫无疑问。

而事实上,这里曾是芝加哥的郊区。城市的大部分已被挺进的冰川彻底刮去,只剩下市郊的这片地基。它们能幸存下来也非常偶然,在冰川到来之前,它们就早已淹没在洪水中,而后又被封冻起来了。这些废墟已经有十万年的历史。

“佳尔,佳尔!……”他身后传来的声音,就像一只鸟儿在啼唤。

他不忍心舍弃刚刚的发现,站在蚀痕累累的断壁上一动不动,听凭来到身边。

她疲惫不堪,满身污垢,在生活的重压下惶恐不安。“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难道你不知道黄昏时那些大猫要出来捕猎吗?”

看到目光中的失望,他畏缩起来,但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看我发现了什么!”

她环顾四周,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那是什么?”

他的想像力在跃动,被眼前的奇迹激发得兴致高昂,他极力想让她也看到自己目睹的一切。“或许从前这些石头墙很高,就像远处那片大冰盖一样高。或许曾有很多人住在这儿,篝火冒出的烟一直升到天上。,我们会再住到这儿来吗?”

“或许以后哪一天吧。”随便应道,只想让他安静下来。

人类再也不会回来了。当重新出现的冰川将他们文化单一、过分膨胀的技术文明彻底毁灭时,人类已经用尽了地球上可以开采到的所有资源,包括铁矿、煤炭、石油,以及一切的一切。人类可以生存下来:他们聪明,适应能力强;如果只是为了生存,那他们并不需要城市。但现在他们只懂得使用石头和火,除了这两样最古老的技术之外便一无所有。单凭这些,他们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用魔法般的创造力建起芝加哥的摩天大厦。就连佳尔也不会回来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苏拉那双明亮似火的眼睛弄得魂不守舍,他肯定会忘记曾有过这样一个地方。

但现在他还是渴望去探险。“让我再待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不,”轻声说道,“你的历险结束了。该走了。现在就走。”说着,她用手臂搂住儿子的双肩,领着他向家中走去。

乌尔鲁向河边爬去。被烤焦的土地在她膝盖和手章下显得坚硬无比,烧光的大树和灌木只留下些树桩和残根,也在刮蹭着她的身体。这里没有绿色,寸草不生,一片死寂,只有低缓的微风偶尔吹起几点灰烬。

她身缕,大汗淋漓,皮肤被木炭画出一道道条纹,头发纠结成,又厚又重,满是尘土和油污。她的一只手中握着一片磨尖的石块。她今年十一岁。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钻出小洞的牙齿。这条项链是祖父帕拉送给她的礼物。祖父告诉她,这些牙齿来自一种叫做兔子的动物。乌尔鲁从未见过兔子。最后一只兔子早已死在那场大火之中,那是她出生以前的事情了。与兔子一同被烧死的还有老鼠和浣熊,以及所有的小型哺动物。它们虽然在蹂躏人类的冰川时期存活了下来,但还是在这场大火中难逃劫数。所以说,再不会有兔子的牙齿了。这条项链是个宝贝。

天光变得明亮起来。突然间,她身下出现了一个影,那是她自己的影子,投在焦黑的大地上。她一下子扑倒在尘土中。她根本不惯这些影。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向天空望去。

自从她出生以来,一层积满灰烬的浓云像厚厚的盖子一样覆盖着整个天空。但最近几天,那只盖子一直在破裂崩溃,而今天,这层乌云消散得更多。现在,透过高天上飘移的浮云,她看到了一只圆盘,苍白而又憔悴。

那就是太。别人告诉过她那东西的名字,但她从来不相信它竟然真的存在。现在它终于露出面目了,乌尔鲁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天空中那浑圆的几何图形。

她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警告般地唤着她:“乌尔鲁!”那是

对着天空做白日梦可没什么用处。她还有任务需要完成,就在这片焦土前面。她转回头,继续向前爬去。

她到达了河岸。河水在缓缓流动,乌黑的泥垢使它黏稠,遍布的漂浮物使它凝滞。这条河宽阔无比,在中午昏暗的光线下,她几乎看不到对岸。实际上,这就是赛纳河。至于它的两侧,焦黑的土地已将一切迹象掩盖,没人认得出这儿就是巴黎。但无论哪里是巴黎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整个地球都和这里一样,全都是一个样子。

在乌尔鲁的右侧,河流的下游,她能看到那些猎人。他们粉红的面孔上满是泥污,正透过被烧毁的草木向外窥视。他们对她寄予厚望,这却让她苦不堪言。

她举起那只石片,将它最锋利的边缘按到自己手掌的皮肤上。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做。人们相信河水中的生物会被处女的血所吸引。她惧怕随之而来的疼痛,但别无选择:如果她不自己割破手掌,那些猎人就会来替她动手,那会伤得更重。

然而她听到了一声哀号,那是一声因失落和悲痛而发出的哭喊,就像轻烟一样在郁的空中飘升。声音来自营地。在岸边偷窥的面孔都转向那里,被分散了注意力。随后,那些猎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焦枯的矮树丛中。

乌尔鲁一下子放心了许多,她转身离开被残骸壅塞的河流,那只石片被她安全地藏在手中。

营地只是在烧焦的植被中清理出的一块空地,在那里,炉膛中无打采地燃烧着一炭火。营火旁,有个老人躺在一张用泥土和枯枝做成的粗陋的地铺上。他憔悴不堪,和其他人一样赤身露体,满身污秽。老人圆睁着布满黏液的双眼,直盯着天空。那是帕拉,乌尔鲁的祖父,四十五岁。他已在弥留之际,肚子里的某种东西正在吞噬着他的生命。

一个女人跪在他身边的尘土中,正在照料他,那是他的大女儿,乌尔鲁的姑。她脸上的尘垢被泪水涂抹成一道道污痕。“他受了惊吓,”姑说,“那东西要了他的命。”

乌尔鲁的问:“受了什么东西的惊吓?”

指了指天空。

要说老人被天空的怪光所惊吓,这绝对有道理。在他只有四岁时,一道强光投射到了地球上。

佳尔的时代过去之后,冰川在大地上来回往复了十二次,才最后永远地退去。在那以后,人类迅速清理了冰川给他们留下的土地:猫科动物、啮齿类动物和鸟类在人类临时不存在的这段时间里大肆繁殖,横行无阻。然后人们开始渔猎和耕种,心建立起贸易和文化网络,在木制、石制和骨制品方面发展出巧的技术。在海洋深处有着更多的生物进化,那已是人类力所不及的领域了。但人们基本上不受时间演变的影响,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改变自己。

地球这种平静的午后时光持续了三千万年。当帕拉是婴儿的时候,爸爸还在为他唱着古老得难以想像的歌谣。

但随后彗星的袭击猝然而至。一亿年前,一颗彗星将恐龙的全盛时期一举终结;一亿年后,地球再次遭到了巨大的撞击。

当时帕拉和父母正偶然在一座大山附近,他们钻进岩洞才躲过了铺天盖地的大火。熔化的岩石如暴雨般倾盆而下,随后便是尘埃笼罩的漫长冬季。在冰川肆虐之后,地球上又曾发生过几次较小的灾难,人类始终大难不死,同样,这一回人们再次死里逃生。人类有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顽强的适应和多面手一般的广泛能力,他们几乎什么都吃;凭借这些优势,他们已经开始又一次在残败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一度有人认为,只有依靠向外星世界移民才能使人类得以生存,因为地球永远都易于遭受这类灾难的袭击。但人类在宇宙中的冒险从未远离过地球:在那个范围之外人们一无所获,所有的星星都毅然决然地保持着沉默。另外,尽管自从冰川肆虐之后人类的总数一直不超过几百万,但一颗彗星仍然无法用它的死亡之吻将人类彻底消灭,对它的杀伤力来讲,这个数目过于庞大,而且人类的分布范围又十分广阔。彗星可以杀掉大量的人,但却无法杀死所有人。

很巧,老帕拉是最后一个能够记得上一个世界的健在者。那个大火之前的世界,那个在地球上存在了三千万年而一成不变的世界,一直深藏在他的记忆中,现在随着他的死亡,全都一去不复返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一片高地上埋葬了他的体,将一根木桩立在他的坟头。

猎手们再次回到河边,无论如何也要把已经开始的工作做完。到最后一刻乌尔鲁也没能逃过注定的命运。她割开自己的手掌,让鲜血滴进污浊的河水。在整个灰黑一片的世界中,那殷红的血色成了最亮丽的颜色。

乌尔鲁的处女身份与那只在河水中无声潜游的生物没有丝毫关系,真正吸引它的是那鲜血的味道。这头野兽同样是这颗星球上伟大的幸存者之一,当烈焰席卷全球时,它藏身在深深的淤泥中逃过了一劫,之后就一直以河水中那些烧焦的体为食。现在,它从深水处向上游去,扑向水面朦胧的微光。

自从出生以来,乌尔鲁只吃到过蛇、蟑螂、蝎子、蜘蛛、蛆虫和白蚁。那天晚上,她享受了一道鳄鱼肉大餐。

第二天清晨,她已不再是一个处女。昨夜的经历并未给她带来多少乐趣,但至少那是出于她的自愿。还有,至少她不必再去向河中滴撒自己的鲜血了。

木筏向海滩滑去,浅海中轻柔的海流和船员们强健的肌肉都在催动着它疾行。木筏刚一搁浅在岸边,人们便纷纷跳入齐膝深的水中,开始卸下武器和食物。晴空万里的蓝色天穹上,太散发着明亮而炽热的光芒,而烈日下那些矮小而灵活的人不停劳作时,身旁都罩上了一闪光的水雾。其中一些人还将他们最钟的蛇儿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凯尔坐在木筏上,双手紧紧抓住构成筏身的那些海藻主干。向大海的方向望去,他可以看到远方有一条纤细的黑线,那是漂流部落的所在,他就出生在那里。当今这个时代,地球上变得格外暖,几个大洲的边缘已被汹涌的海水淹没,大多数人类都生活在珊瑚礁和其他光普照的浅水生态系统,靠那里丰富的物产为生。凯尔渴望回到那些漂流的平台上,但不一会儿他必须踏上干燥的陆地,这将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今年十一岁。

凯尔的莉阿,蹚着水走到他身前,雪白的牙齿在她黝黑的脸庞映衬下闪闪发光。“如果你这么胆怯就永远成不了一个男子汉。”随后她抓起儿子,把他扛在肩头,从浅水中跑向海滩,一松手便将他扔在沙滩上。“好了!”她叫道,“你是第一个踏上这块陆地的人,所有人里的第一个!”

每个人都大笑起来,可凯尔却气急败坏,禁不住满脸通红。

一段时间之前,在海上四处漂流的凯尔一家便已得知天边有一道海岸线。他们一直在准备海果和珊瑚雕刻,作为前来拜访的礼品,还排练了他们将要演唱的歌曲,并将自己的武器雕细刻。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原以为这是一座人烟稠密的岛屿。但他们错了,这里不是岛屿,而是一个大洲。

自从乌尔鲁所在的大火时代结束后,地球开始休养生息,此后又有足够漫长的时间让几片大洲缓缓地表演地壳构造的舞蹈。非洲轻轻碰上了欧洲,澳洲吻上了亚洲,而南极洲一直旋转着脱离了南极。这真是一场地质剧变,同时太也在缓慢而又无情地升高度,给世界带来了长长的夏季。

人类的木筏在丰饶的大海上梦幻般地漂泊着,时光荏苒,又过去了七千万年。但即使这个间隔如此漫长,人类仍旧一如既往,没有多大的改变。

现在他们来到了这片大地上,这里是南极洲的海岸——而且凯尔确实是所有人里第一个踏足其上的。

他站立不稳,一时间感到世界在脚下倾斜摇晃。但他明白,倾斜的不是大地,而是他自己的想像。他的感觉早已适应了木筏上的生活。

海滩在他身旁倾斜着向上延伸,尽头是一排高大的植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的恐惧和怨恨很快就消失了,被好奇所代替。

登陆的人们已经将他忘记,他们收集了一些漂浮的木头燃起篝火,卸下一卷卷肉类——那是蛇肉,取自那种肥胖、蠢笨而又驯服的动物。在经历了乌尔鲁时代的大火后,它的祖先连同其他少量的动物生存了下来。人们要饱餐一顿,还要痛饮一番,然后再睡上一觉:他们明天才会开始探险。

凯尔发觉自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离开海边,走上了海滩平缓的斜坡。

一排坚硬的枝干高耸在他头顶上方,那些植物的表皮非常光滑。这些东西叫做“树”,爸爸就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其实这只是些草本植物,类似竹子。过去凯尔所在的世界中全是一望无垠的平面,对他来讲,这些大树简直是强大可畏的造物。他还能看到隔着树丛有一片开阔地,光透过树缝正在那里闪烁不定。

几步开外是一道淡水小溪,涓涓细流顺着沙滩一直淌进大海。凯尔发现它源自一道穿过树木屏障的浅沟,那是一条进去的路,它的诱惑令人无法抗拒。

沟底散碎的石块将他的双脚刺得生疼,两侧尖锐的枝条也在刮擦着他的皮肤。附在沟壁上的各种石块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组合:大到嵌在灰色黏土中的一块块巨砾,小到凯尔一只手便可握住的石,各种各样的石头壅塞在一起。就连沟底的基岩也是划痕累累,布满道道沟槽,就像有一条混身长满尖刺的巨无霸式怪鱼曾经从这里游过。

这里是热带雨林,凯尔身边便是冰川肆虐的证据。

不一会儿,他就到达了树丛后的开阔地。这是一小块林间空地,方圆不到几步,只是一棵大树倒下后形成的空当。凯尔举步向前,走向一片绿地。但突然,随着几片闪耀着虹彩光芒的翅膀的上下拍动,一条肥厚而多节的身躯从绿地中飞了出来,惊得凯尔绊倒在地。那是一只蜻蜓模样的巨型昆虫,身体的长度超过了凯尔的身高。现在更多的巨型蜻蜓飞到空中,显然是受了惊吓,正在聚成一进行防护。这时,一只身躯更为光滑的昆虫嗡嗡作响地从旁边的树丛中飞了出来,它身上长着一道道黄色条纹。这是一只单独行动的捕食者,它的远祖是黄蜂。它向挤成一群的蜻蜓发动了进攻,将那些闪闪发光的翅膀撕裂。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凯尔的头顶上,拍翅声和嗡嗡声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纷杂的乱云。这场面太奇异了,让他感觉不到惊恐。

忽然,他脚边一种奇怪的蠕动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是被他惊起的第一只蜻蜓曾经飞出来的那片绿地,它自己移动起来,就像液体一样在地上流过。那竟然是一群生物,一大群扭来扭去的蠕虫。它们的小身体聚成摇摆不定的一堆,像眼睛似的东西不停眨动。

这些情景只有在南极洲才能看到。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与这里一样。

南极洲的冰雪融化之后,露的土地变成了生命的竞技场。首批移民被跨海而来的风吹送到这里:植物、昆虫,还有鸟类。但这个时代并不适于鸟类生存,甚至哺动物也如此。随着太越来越热,世界的生态系统也做出了适当的调整,主要的室气体,即二氧化碳,都被从大气中取出来,融入到海洋和岩石中,空气也变得富含氧气。这种劲头颇大的滋养品促使昆虫长得身躯庞大,也让掠食的黄蜂和蟑螂变得像老鼠一样横行无忌,它们在很短时间内就消灭了南极洲上那些没有飞行能力的鸟儿们。

在这里,有足够的时间让更多的生物发生戏剧的进化。在这段时间里,就连生物的门类都发生了改变。从凯尔身边逃掉的那种蠕动不休的多元有机生物是管水母的后代,它们像僧帽水母一样集群活动。自从移民到这个大陆以来后,这些复合生物凭借着无穷无尽的适应能力和巨大的生态创造力,将一切资源都据为己有,包括淡水、土地、草本植物的枝条,甚至空气。

凯尔对他所看到的东西有一种暂时的陌生感。南极洲已久无人烟,早已成为进化创造力在地球上进行最后一次表演的舞台。但无情的地质板块漂移最终还是将南极洲带到了人类面前,它上面这场伟大的生物实验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那些人类来自大洋上的漂流部落,他们是横跨被洪水淹没的印度半岛的残余部分才来到此地的。凯尔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希望能有更多的发现。

一根有着用珊瑚制成槍尖的长矛从他头上掠过,同时他听到一声嗥叫。凯尔踉跄着转过身,惊得目瞪口呆。

他面前的一丛树木骤然分开,绿叶纷扬散落,一个巨大的身形冒了出来。它长着灰色的皮肤,用两条狭长的前腿和一条有力而带关节的尾巴支撑着身体。这头怪物硕大无朋的脑袋看上去几乎占据了整个身体。一根长矛穿透了它的脖子。它是另外一种转变了门类的动物,本属于软骨鱼纲,鲨鱼是它的远祖。这只野兽张开洞一般的血盆大口,随着它的喘息,鲜血喷溅了凯尔一身。

莉阿出现在凯尔身边。“快来。”她伸出手臂搂住儿子的双肩,拖着他离开了这里。

凯尔回到海滩上,嘴里大嚼着蛇肉,很快就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当他向人们讲述那些巨大的黄蜂和陆上鲨鱼时,每个人都大惊小怪了一场。在那一刻,他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还会回到那里,重那些森林的噩梦。

但是,他当然会回去的。他的后裔终将带着捕猎用的大蛇和刚刚驯化的攻击黄蜂,焚烧森林,开辟出一条穿越南极洲的道路。而且只不过就在一千年后,他的子孙就捕获到世界上最后一头陆地鲨鱼,把它的牙齿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图拉和贝尔是一对姐弟,在一个平坦的世界中长大,他们生活在一条海岸线上,一边是没有尽头的大海,一边是桌面一样平整的陆地。但在远处能看到座座群山,在淡红色雾气的笼罩下,那些苍白的锥形山峰变成了一片紫色。自从图拉记事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对那些群山非常着迷。她渴望能走到它们跟前——她甚至幻想着自己能爬上它们的身躯。

但她如何才能到达那里呢?她的家人住在海滨,终日以一种肉质松软的螃蟹为食,这种动物是稚虫态螃蟹的后裔。陆地是一片红色沙粒形成的平原,上面散乱地分布着一些闪亮的盐滩,任何东西也无法在那里生存。那些山峰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在图拉十一岁这年,陆地出乎意料地变成了绿色。

衰老的世界仍旧能够让火山大发脾气。在一次火山爆发中,大地喷出大量的玄武岩熔流,将二氧化碳灌入大气中。要知道,从前沙漠中的植物可以等待几十年的时间,在天降甘霖之后绽放出花朵,而它们的后裔历经漫长的年代也能盼到火山带来极为短暂的黄金时代,让自己焕发出生命的繁盛。

图拉和弟弟密谋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计划。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大地上的绿色一年后便会消失,或许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不会再重新出现了。大人们不会同意他们的行动,但他们也不需要让任何大人知道。

就这样,在一个清晨,非常早的时候,他们溜出了村子。两个人看起来非常相像,他们各自只穿了一件用晾干的海草织成的短裙,脖子上挂着他们最喜欢的贝壳项链。姐弟两个一面奔跑,一面大笑,为自己的冒险兴奋不已,在四周铁锈般深红色沙地的映衬下,他们湛蓝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贝尔和图拉生活的地方一度是北美洲的西岸——但正像乌尔鲁经历的黑暗时代中那场全球大灾难带来的后果一样,无论一个人住在哪里都变得无关紧要。因为现在是超大陆①的时代。

陆板块的缓慢聚合最终导致它们形成了一个整体。这非常像史前时期聚在一起的一块巨大陆地,而在进化出恐龙之前,那块大陆便四分五裂了。现在,当永不停歇的巨型风暴在地球的洋面上纵横驰骋时,新泛古陆②的内部已衰退成一片滴水无存的荒原,而人类都迁移到了大河的入海口和海岸边。这是一次气势磅礴的陆地大合并,有沉肃穆的鼓声在为它做伴奏——那就是物种的大规模灭绝。每次劫难之后地球都能够恢复过来,但每次恢复之后都不如原来那么力充沛。

超大陆从聚合到稳定用了两亿年。从那之后,又有两亿年过去了。但人类仍像从前一样生活着,一如既往,没有改变。

图拉和贝尔这对十一岁的双胞姐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们年轻而生机勃勃,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们。而今天,尤其是今天,是个奇迹一般的日子。他们周围的那些植物在贪婪地攫取着二氧化碳,将一孢子喷到空中。还有那些昆虫,它们也在四处爬动,为了繁殖后代而争取着这个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

当太升起时,孩子们感到累了,他们步履沉重,干燥无水的空气吸干了他们身体上的汗滴。但最后,那些山峰终于在迷蒙的尘雾中耸现出来。这些饱经磨砺的山岗已年代久远,它们是新泛古陆成形时代的遗迹。图拉和贝尔站在碎石遍布的缓坡上,对他们来说,这些山岗确实具有令人生畏的高度。

这时,图拉看到在一道斜坡的高处,闪动着一丛绿色和棕色相间的斑点。她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不假思索便开始向那里爬去。可贝尔还是那么胆怯,并没有仿效姐姐的冒险行动。

起初这道平缓的斜坡让图拉感到爬山和走路没什么两样,但不久她就站在自己平生从未登上的高度了。随着坡度的增加,她不再站着走路,而是本能地手脚并用开始爬行。她的心脏怦怦狂跳,像重锤在敲击,但她仍继续向上爬去。在她四周,新泛古陆展现出自己的真实面目,那是像火星一样赤红的粉尘海洋,时光将它消磨得一片平坦。

她终于爬到那片植物面前。这是一丛树木,生长在山峰的影下,这让它躲过了裹挟着尘土的狂风,而地下含水层中的水分滋养着它的生命。图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着那些光滑而又强健的树干。以前她从未见过树。

随着太越来越热,地球的生态系统做出自我调整,从空气中吸取了大量二氧化碳。但这种方式也有一个限度:早在佳尔那个时代,剩余的二氧化碳就已经微乎其微了。而这个行星已经丧失了许多丰饶的生态系统——苔原、森林、草原、草甸,还有红树沼泽。很快,二氧化碳的浓度就会降到某个临界水平线以下,在这之后,只有一小部分植物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现在人类已经只剩下一百万人,他们围绕着大陆,生活在世界上惟一的一条海岸线上。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这点人口也将急剧缩减,或许只有一万人能够继续生存。

人类仍旧继续存在。他们总是能够活下来。但这些树木,这些在图拉身旁凉爽的影中生长的树木,将和它们的同类一起从世界上消失。

她仰头凝望,这种植物的叶子又尖又长,一根根枝条在她头顶上高高伸展,树干上顶着稀疏的树冠。那里说不定会结出果实,或者在树叶中还能挤出水滴。但她不可能知道了:树干下部光滑无比,她根本无法爬上去。

向坡下看去时,她发现贝尔仰起的脸就像一个白色的小圆点。白昼在前进——太升得更高了,而从干涩的烟尘中穿过时显得更加费力。图拉满怀惋惜地开始向坡下爬去。

图拉在泛古陆的海岸边度过了一生,她从未忘记这次短暂的冒险经历。一想到那些树木,她的手脚便充满了渴望,那是她的身体在重远祖的旧梦,那些属于猿人的梦想早在五亿年前就被永远地抛弃了。

鲁尔烦透了。

一条条激荡着回声的隧道里,晚会正在热烈地进行。在炉火和灯芯草火把的照耀下,人们在玩乐,舞蹈,谈,大笑,痛饮,打斗;一些蛇和黄蜂的高度进化品种正充满意地蜷缩在主人的脚踝上。今天是千日节。在这个永远与光隔绝的世界里,像蠕虫一样苍白的地下人类靠他们睡去和醒来的节律来标记时间,用手指来计算自己活了多少天。

每个人都玩得很开心——只有鲁尔除外。一等到忙得注意不到他,鲁尔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黑暗中。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不停地探索着他们居住的这个洞的尽头。在这里,隧道四通八达,一直延伸到黑暗中。后来他发现了一条直立裂缝,那是石灰岩中的一条缝隙。它看上去就像一条通道,能让人爬上去。当他用手挡在眼睛周围仔细观察时,那道裂缝的顶端好像有一丝光亮,而那点光亮带着奇怪的红色。他想,可能有另外一群人住在上面的洞里。不然那就可能是某种更奇怪的东西,奇怪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

现在,在火把昏暗的光亮下,他审视着直立裂缝的侧壁。然后他用手指和脚趾牢牢抠住侧壁上的一道道罅隙,开始向上爬去。

他想要躲开那个晚会。他今年十一岁了,既不是个孩子,也不能算作大人,而且他心中无端地生出一股怒气,盼着那场狂欢快点结束。但等他向上爬到一片深邃的沉寂之中时,攀登本身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爬上去。

在他这个时代,人类在洞的束缚下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代,全都善于攀爬。他们居住的洞位于喀斯特地带的石灰岩深处,而头顶上是消失已久的浅海。在人类到来之前,这些山洞的主人是那些高度进化的蜥蜴、蛇、蝎子、蟑螂,甚至还有鲨鱼和鳄鱼。它们构成的生态系统最终被人类所取代。泛古陆的自然条件反差极大,却又罕有改变,促使生物的生存环境更趋复杂化,而且互相依存的关系变得更为重要。人类在退入地下之后,对这些不寻常的生物种群没有赶尽杀绝,其中的一小部分仍旧得以生存下来。

不一会儿,不断向上攀登的鲁尔爬过了石灰岩层,现在他两侧是稍微松软一些的砂岩,岩层间结合得非常不牢固。在这个地段,更容易在侧壁上找到罅隙。头顶方向发出的深红色光芒让他足以看清攀爬过程中两侧岩石的细节。他发现,这里的岩石层层相叠,而每一层都重复出现着同一种图案,那是一道道暗黑色的条纹,上面点缀着许多布满瘤状物的凸起。当他触到其中的一块凸起时,他发现那是某种东西的刃口,它非常锋利,可以划破他的手指。那是一石斧——被人制造出来,被使用过,又被弃置了很久,最后被深埋在构成这层砂岩的沉积物中。鲁尔变得更加好奇,他仔细探究着那些暗黑色的痕迹。当他将指甲抠进这些东西时,它们纷纷碎裂,而他能闻到一种灰烬的气味,那是木炭刚刚燃尽的味道,好像这里不久前点起过一火。原来那黑色的东西就是一层层的炉灰。

他爬过埋藏着炉灰和石器的地层,数千个层面叠加在一起,被重重地挤压进岩石中。肯定在很久以前曾有人类生活在这些地方。时间那巨大的力量让鲁尔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同时他也极为震惊,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竟然没有任何改变。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发现的几颗牙齿吸引了过去。那些牙齿非常细小,呈三角形,边缘极为锋利。在它们上面有一些钻出的小孔。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岩壁上抠下来,放进一个小口袋——或许他以后能用它们做一串项链。

他的指尖和脚尖疼痛难忍,但他仍然继续向上爬去。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直立裂缝的顶端。它的开口通向一处更加广阔的空间,那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岩洞,洞中弥漫着那种红色的光芒。在最后那一小段距离,他支撑起身体,双腿向外一荡便落到顶部的地面上,随后站了起来。

他惊得目瞪口呆。他站在平坦的地面上,这个平面好像在无穷无尽地伸展开去。地上覆盖着尘土,非常非常红,而这些尘土沾在他流着汗水的双腿上,感觉起来十分细腻。他慢慢地环顾四周。他正站在一个洞的地面上吗?——可是,这个洞却没有四壁。而且,洞顶也一定非常非常高,高得让他根本看不到。在他头顶上空无一物,如同黑暗的穹庐。而在他对面,有个东西正升起在世界的尽头。那是一只红色的圆盘,它的弧线完美到了极致。现在它只有一部分突出在笔直的地平线上,那东西就是深红色光芒的来源,而鲁尔能感到它灼人的热力。

鲁尔居住在洞和裂缝纵横错的世界里,他从未见过任何东西有如此单纯的形状,就像面前这片绝对平直的旷野,还有那个具有完美圆弧的光轮。这番景色中轻灵简洁的几何线条简直勾魂夺魄,他凝神注视,不禁神情恍惚。

在图拉和贝尔的生命从世界上消失了三亿年之后,地球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鲁尔脚下的沉积物就是当年那几座末世山峰的遗迹。这个世界正在逐渐冷却,它的岩浆流没有能力将新的超大陆分裂开来,它们再也无法完成像以前分离泛古陆那样的壮举了。同时,太继续在无情地升高着度。到现在,在赤道地区只有微生物才能生存,而在地球的两极,为数不多的几种顽强的硬皮植物已被些行动迟缓、长有能抵御热力的厚甲的动物啃食殆尽。

地球正在失去水分,泛古陆的海岸线旁已是一片片雪白耀眼的盐滩。

尽管大地已被侵蚀成平川,但只有站在大地上的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改变,他几乎同他那些古老得难以想像的远祖一模一样。与图拉、凯尔和乌尔鲁相比,甚至与佳尔相比,鲁尔的确没有太大的变化。对于人类来讲,从来都没有必要进行意义重大的进化,因为他们总是在改变着周围的环境,使之适应自己的需要,所以他们非但没有参与,反而还在抑制着生物朝积极方面进化。

无论哪里都是如此。当智慧生命出现之后,任何一个生物圈的生命过程都会变得简单了许多。那些星星之所以始终保持沉默,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但在地球上,一个漫长的生命过程正在走向终结。从现在开始,再经过不多的几代人之后,鲁尔的子孙将永远消亡——水分逐渐枯竭的洞慢慢地烘烤着他们,人类无法承受这个致命的打击。生命的图景还会继续,但那是原始的嗜热微生物在将它们俗丽的色彩铺遍大地。而人类终将离去,只留下炉灰、石片和枯骨,遍布在拥有近十亿年历史的砂岩层深处。

“鲁尔!鲁尔!噢,你在这儿!”也费力地从直立裂缝中爬出来,浑身沾满了红色的细尘,“有人说你往这边来了。我都要急疯了。噢,鲁尔——你在干什么?”

鲁尔摊开双手,没有办法解释。他不想让难过,但这些发现令他激动不已。“,看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他兴奋地喋喋不休,讲述着那些炉灰、工具和牙齿。“或许曾有很多人住在这儿,篝火冒出的烟一直升到天上。,我们会再住到这儿来吗?”

“或许以后哪一天吧。”随便应道,只想让他安静下来。

但这句问答对鲁尔来说还远远不够。这个好动又好奇的孩子又一次扫视着广袤的平原和升起的太。对他来说,这个垂死的地球是一块神奇之地。他渴望去探险。“让我再待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不,”轻声说道,“你的历险结束了。该走了。现在就走。”说着,她用手臂搂住儿子的双肩,领着他向家中走去。

①.超大陆:一块大的假定的大陆,被认为在以前的地质时期已分裂成小块大陆。

②.泛古陆:假定的古代超大陆,包括三叠纪时期前的地球所有的大陆。当大陆漂移开始时,泛古陆分裂为劳拉西亚和冈瓦两块古陆。

(注:本书获《阿西莫夫科幻杂志》2006年读者投票奖短篇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