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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渺渺》作者:[英] 布赖恩·斯坦布福德

李玲 译

被评论家誉为英国“硬科幻”作家的布赖恩·斯坦布福德已经创作了《太的摇篮》、《失明的蠕虫》、《光荣一刻》、《在野兽的王国里》、《地狱王国》、《恐怖帝国》、《疼痛的天使》、《蛇血》、《毁灭狂欢节》等三十多部作品。其短篇小说都收录在《有化学物:基因革命的讽刺故事》。他创作的非小说类作品包括《科幻小说中的社会学》,与大卫·兰福特合著的《第三个千年:公元2000—3000的世界历史》。其备受称赞的中篇小说《恶之花》①曾获1994年雨果奖提名奖。布赖恩的近作是《青春泉》。布赖恩是一个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现居英国里丁市。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同其他作家相比,斯坦布福德的作品更关注生物学和遗传科学领域中目新月异的变革对人类本的改变。他对于人何以成为人的本质有独特敏锐的见解,并得出了让世人惊讶不已的结论。

【① 原文为Les Fleurs du Mal,与1857年法国的波德莱尔著作同名。】

打从一开始加入我就担心这次的行动已误入歧途,但我把这种忧虑归咎于自己过度紧张的神经。一个科学顾问是很难有机会参与英国警察局政治保安处的行动,而且,我心里也明白,这次的参与将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历险。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警员们肯定清楚自己什么陔做什么不该做。一张标有许多不同颜色小圆点的地图很清楚地表示出整个行动计划:蓝色代表下级军官,红色代表武装反应小组,绿色则是像我这样的科学家,黑色代表负责监督和掌控整个行动的政治保安处的高级军官。根据神圣不可侵犯的“行动须知”的规定,监督小组将仔细审查所有的报告,我们对此颇有怨言。可是,似乎也没有明显的理由能让人相信,可以轻轻松松地完成这次的突袭行动。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的一位鲁莽的属下忍不住问。

“如果我们知道到底要做什么,”一个不容人再质疑的声音回答道,“就不会让你们科学家参加这次行动了,你说是不是?”

我可以从有关行动的所有报告中看出,是委员会决定采取这次的行动,旨在调查霍林赫斯特庄园正在进行的实验。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实验的真正内容。据政治保安处下辖的民事犯罪小组说,他们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怀疑赫门兹博士、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正在利用“人类基因材料”制造“转基因动物”,虽然这多半只是一个猜测,但他们认为完全有理由成立一个监督小组。自从政府被几家小报着通过一项严厉的法律,严格控制遗传工程的应用范围,并专门成立民事犯罪小组来执行这项法律后,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往外冒举报消息。不过其中很多都是假消息。依我看,这一次民事犯罪小组的推测依据很可能还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不过,监督小组既已成立,它总得做些事情来证明政府投入的预算是值得的,小组里那些高级官员显然已打好了算盘,不管在霍林赫斯特庄园进行着什么样的令人作呕的实验,这次行动一定能让他们的政绩单上获得关键的一分。

我总觉得整件事颇有一些超现实的荒诞意味在里面。谣言宣称,赫门兹及其同行在进行一项和猪有关的实验,于是人们开始热心地为这项实验取名字,从孩子气的“长了翅膀的蹩脚猪”到口气很大的“秘密的公猪战争”,什么样的都有。就连内政部也加人到这场可笑的命名游戏中来。一位白痴副部长从负责监视庄园的人取的各种绰号中找到灵感,借用了一个可笑的,但颇受欢迎的名字来作为此次袭击“目标”的名字——动物农场。可我自己的属下——哎,他们可真闹——总是乐于向外面的人解释为什么行动组里的人私下称这项计划为“平民岛”,而人们也总是很乐意听。(那是因为在H·G·威尔斯作品《人魔岛》中,那位雄心勃勃的科学家从事科学实验的地方叫做“贵族岛”,实验最终没有成功。)在最后一次汇报行动进展的会上,负责武装反应小组的警官向我们保证,他们的人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庄园里的科学家有机会逃走,这些人能逃出去的可能不会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这时,坐在下面的内政部的官员开始窃笑,搞得这位警官一脸茫然。(原来,在动物农场,那个被拿破仑洗了脑的理想主义者就姓“雪球”。)

其实那位警官说的多多少少是句实话。行动开始后,等动物农场的科学家发现自己遭到了搜捕和袭击,拼命逃跑时,已经没有一丁点儿机会逃出去了。可惜这并没有让他们放弃逃跑,举手投降。

我在这次行动中所要做的就是:在穿制服的武装警察从大门冲进去,逮捕里面所有的人的时候,和我的属下四下寻找计算机和文件夹。我们并不指望能找到所有的记录材料,因为我们料到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一旦从睡梦中被惊醒,就可能马上动手毁坏磁盘,重新格式化硬盘。但是我们断定应该还有许多东西可以抢救回来,他们毕竟是科学家,给文件备份应该是他们的第二天

不幸的是,“事情远役有想像的这么简单。动物农场的科学家没有兴师动众毁掉磁盘和格式化硬盘,只是一把火烧了庄园。没有人事先想到配备防毒面具,所以当我们冲进庄园走廊时,马上就被里面弥漫着的浓烟给弄得头晕目眩。我们早该想到这古怪的浓烟有毒,应该迅速撤出来。实际上,我的大部分同事都那样做了。而我却是惟一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还在继续往前冲,一心想着跑到行动计划中指定的那个办公室。没办法,我老想着这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历险,而且以前我也没有接受过这方面训练,不知道如何采取有效措施保护自己。

就在我听到树林里槍声大作,认识到这次行动实在是大错特错时,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要是等我的小队注意到我的失踪,再冒险回来救我,恐怕我早就死了。但是有人及时地把我拖出浓烟滚滚的走廊,救了我的命。他们是动物农场的人,不过不是那些进行违法实验的科学家,而是几个比他们低一个等级的人。袭击一开始,他们不是往外冲,而是跑回房子里躲了起来,企图找到一条更为安全的出逃之路。

我清醒过来时,头痛欲裂,眼睛刺痛,还微微有些咳嗽。有一阵子我两片肺叶上的灼热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觉得它们似乎已经无法提取吸进肺中那暖但带有霉味的空气里所蕴含的氧气。两分钟后,我才能确定,天可怜见,那只是伤痛引起的幻觉。

我挣扎着睁开紧闭的双眼,但屋子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又闭上眼睛,希望疼痛能消失。

有人抬起我的头,把一杯水放在的我的唇边,我挣扎着喝了几小口。这时,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他没事了。”

我躺在那儿,努力想振作起来,这时,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往上走没有逃出去的路。上面的空气都被火烧完了,我们只能打开地道口,呼吸从旧冰库来的空气。但是我们又不可能通过格子窗逃出去,那些窗子有半个多世纪没开过,早已年久失修打不开了。赫门兹早就该考虑到这些,他应该料想到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工具箱里有钢锯。”一个男子的声音插进来,“如果我们提着杀出去……”

“他们用的是槍,埃德。”第二个女子告诉他,“就像布莱德比说的那样,他们想要消灭我们。他们甚至都懒得审问我们,更别说听一听我们的申辩了。他们只想要我们死。即使我们能逃到湖边,他们也可能在那等着呢。我们没机会逃出去了。”

“艾莉,如果在这儿等,我们有机会吗?”埃德问道,“即使大火明天再烧一天,他们也会尽快来翻查废墟,如果到时他们还在林子里,他们肯定还会搜查整个庄园。地道就是我们出逃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到达布赖顿,混进人群里,再到伦敦……我们就安全了。艾莉,我知道我们能,我们可以躲起来。”

我想告诉他们没有人想要杀他们,只要他们好好坐在这儿,等大火熄灭后就上去投降,他们就会没事的。可是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的。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偏执?还有,武装反应小组为什么要开槍呢?

“埃德是对的。”给我水喝的那个女子说,“如果他们把旧冰库的门关上,我们就死定了。就算火势停下来,到地面上去的所有出口也不安全。我们现在就想办法怎么从窗子逃出去吧。应该派一个人看着这个人,虽然他伤得不重。就算他不攻击我们,他也会出卖我们的。”

“就让他待在那。”埃德恨恨地说,“把他扣作人质一点用处都没有,对不对?”

“如果他死了,也一样没有好处。”不知名的女子反驳道,“那样,我们就成了杀人犯,这会给他们的灭族屠杀以口实。”

灭族屠杀!布莱德比究竟给他们说了些什么?而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可我拒绝接受这个答案。我是科学家,可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谣言和传闻都当真的傻子。

艾莉指出:“我们不知道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些人都出去了没有。”

“是的,我们不知道。”另外一个女子承认,“可我们却知道他没有出去,如果我们把他丢下不管,那就是谋杀。”

“这简直是自杀行为。”埃德说,“但凯思是对的,艾莉。他们会把这叫做谋杀,他们需要一个理南,好证明开槍射击我们是正当的。”

我又咳了几声,一是忍不住,再则我想提醒他们,即使我无法发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也是有权利发言的。

“你最好和他待在一起,艾莉。”男子的声音说,“如果他要攻击你,就用这个打他。”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这个”是指的斧头,而当时我只能乱猜测“这个”可能是个什么东西。其实,我是不会惹麻烦的。我还在试图让自己相信,我吸进肺里的毒气不多,不会致人于死地,肺所受到的损害不足以影响肺以后的呼吸功能。然后我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踏着石制地板走了出去。我强迫自己放松,慢慢镇定下来。

终于,我渐渐恢复了过来,甚至也有力气感到愤怒了。我不再对自己还活着心存感激,而开始有些愤愤不平:我差点儿就去见上帝了!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完全是出于怨恨才放了这把火。遵纪守法的科学家们——就拿我自己来说吧,绝对是个遵纪守法的遗传学专家——不过是和内政部合作,想要来看看动物农场的科学家的所作所为是否违法。他们却如此傲慢,根本不把那些法律法规放在眼里。除此之外,他们似乎还认为,如果我们不支持他们继续研究,那我们也别想得到他们的研究成果。显然,他们已下定决心,如果得蹲监狱,他们就要带走所有那些来之不易的研究成果,谁挡路谁就会惹上麻烦。

我一旦开始生气,怒火就很难停止燃烧。如果赫门兹和他的同事真的为了制造出人模人样的动物,把人类基因移植进猪的胚胎里,那么他们的行为真是不可饶恕。纵火伤人更是罪加一等。我从未相信过内政部以前说动物农场的科学家们干的事情,就在进入平民岛的大门时我还在想,也许这次行动将证明他们所说的都错了,不过是些不合情理的夸大其辞罢了,但是,这些科学家们这么快就动手放火,想要把这个地方变为一片焦土,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一定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会急于掩饰。

当然,我们事先应该想到这一层。不过我们仍然有可能都被骗了,这只是一个游戏,他们想要让民事犯罪小组和内政部的顾问专家们丢脸。

我躺在那儿,气愤难平。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现在的处境简直就是一个绝佳机会嘛——正好查明动物农场的科学家到底在捣什么鬼。

等我最终确信自己可以说话的时候,我心中也早已拟好了一个计划。

我开口问道,“艾莉是艾莉森的简称吧?”此时,我已经睁开眼睛好长一段时间了,双眼已完全适应了近乎一片漆黑的环境,能看清楚站在身边看管我的是一个自皮肤金头发的小姑,大概十四五岁吧。她那么年轻,不可能是实验室助手,所以我猜想她也许是某个人的女儿。我们知道住在庄园里的某些工作人员带着孩子,但我们没想到这帮家伙放火时居然遗弃了这些孩子。

“是艾莉丝。”她语气僵硬地回答我。

“是梦游仙境里的艾莉丝?”我说着俏皮话,想让她放松下来。

“是镜中奇遇记里的艾莉丝。”她立刻回嘴。看来也没必要问她这两个艾莉丝有何区别了。

“我是斯蒂芬·希钦斯。”我告诉她,“我不是警察,我是遗传学专家,刚刚被内政部聘请为顾问。”

“你们都是暴徒。”她冷冷地说。我怀疑她实际年龄可能比看起来的还要大一点,也许有十六七岁吧。最后,我把这种傲慢归结为是一种早熟的表现,如今,孩子们的青春期都提前了。

我问她:“艾莉丝,那些科学家为什么要放火烧房子?”

她反唇相讥:“武装警察为什么要包围这座房子?”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尽力让她解除怀疑,“我只是想找到那些科学家的实验记录资料。他们放火之前真该确保你们不会受到伤害,他们不是你的朋友,艾莉丝。你的父母是为赫门兹博士工作吗?”

“可以这么说。”她告诉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此话怎讲?”我虽然已经感觉到她话里有话,却还明知故问。如果她不是实验室工作人员的孩子,那她肯定是那些实验品中的一个,或者说是——我提醒自己——那些人所声称的实验品。

“他们干的活同你们在猪圈干的活一样。”她不经意说出的话证实了我的推测,她也一定知道我的推测是什么,“你们在猪圈的饲料槽干的活。”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她的确是梦游仙境的艾莉丝。这是真的吗?这是不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心构筑的谎言?我不知道动物农场的人是否听说我已被拖出走廊,被带到这个黑暗的地方。难道动物农场的人在利用我,想要我相信他们的研究成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厉害?如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是将计就计让她信以为真,还是仔细盘问她,拒绝相信外表像人的她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你是说,你不是人?”我问,想要弄清楚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实际上,她只会告诉我她的父母不是人类。

“我本来就是人,”她说。

我忍不住想好好咀嚼一下这句话的含义,但随即告诫自己,继续问下去,看她还会说些什么。

“也就是说,你自己认为你是人?”我让步,顺着她的意思说,“很显然,人们已把你看作是人,即使在比这更明亮的灯光下亦是如此。但是,如果你的父母真的是猪,你应当明白其他人也许就不会这么看。”说这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她的制造者已告诉她这一切了,而且说的比这更严重。这就是为什么埃德和凯思会那么偏执地认为他们会被杀死,也是武装反应小组开火的真实原因。

“站在镜子前,我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艾莉丝对我说。或许她想让我明白她这时提到《艾莉丝镜中奇遇记》里的镜子是多么聪明。“当然,镜子里的影像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它,一个人类的‘自我’——我不是指人的‘眼睛’。”

这时,我突然想到,也许政治保安处对动物农场制造人的实验的情况早就知道得以一清二楚,也许他们的高级官员也打定主意在攻击真正结束之前对内政部隐瞒真相。如果真是这样,而且抓住我的人也知道这一点——就算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可能相信这一点——那么,我的处境可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

“那么埃德和凯思呢?”我问她,“他们和你一样吗?”

“他们是人。”艾莉丝的口气肯定得很,好像在暗示我,她很清楚我们谈论的是哪种人。然后,她以一种特有的冷淡、乖张的语气告诉我,埃德和凯思是人,不过和那些从胎里生出的人不一样,在遗传工程学专家开始实验之前,他们是作为母猪肚子里的受开始生命历程的。

《人魔岛》里的莫罗博士通过外科手术制造出了以自己的形象为摹本的野兽,但是现代科学家应该有更聪明的处理办法,他们也许还希望能走得更远,获得更大的成功。我只得再次提醒自己,所有这一切或许只是小孩玩的把戏,我所能做的是继续探查,看看他们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艾莉丝自打开口说话,神情就放松了许多。但是她并没有完全麻痹大意,她在黑暗中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手里紧攥着那把斧子——只要我做出什么不对的举动,斧子就会抡向我。她肯定在不停地告诫自己,她现在正和一个男人被网在一幢燃烧的房子的地下室里,而那个男人可能很危险。看来,理智的谈话是建立相互信任最安全的办法。

“你认为你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你能像人一样思考,有自我意识。”我说得十分诚恳,希望自己听起来像一个无趣又无害的科学家(我确实是那样的,那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所有的动物都有自我意识。”艾莉丝平静地回答道,“我能意识到我是人,我热、尊重我的同类,不管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出生的。”

“你怎么看待猪?”我问。

“我一样他们,尊重他们。”她回答道。“即使他们不是人。我不吃猪肉,或其他任何肉类。希钦斯博士,你对猪怎么看?”

我吃猪肉,也吃熏猪肉和其他许多种肉类,但是这会儿直接说这个会显得很不老练圆滑。我对她说:“艾莉丝,我认为猪不是人,即使移植了人类的基因,我也不认为它们会成为人。”

她的回答完全超出了我能料到的从一个普通的或者思想有些另类的十几岁孩子嘴里能听到的回答。“希钦斯博士,人是如何成为人的?”她问我,“你认为就是凶为那么一点额外的基因,那些突变了的基因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相同的,可这并不能说明人类和黑猩猩的差异就是那不同的百分之一的基因决定的。即使是由这不同的基因决定的,这也不是一个存储不同的蛋白质的问题,而是如何控制使用的问题。而且,那百分之一的人类基因和猩猩基因大部分都是来自同一个源头。”

这些话可能都是赫门兹和他的合作者以前对她说过的,她现在不过是在鹦鹉学舌罢了。我可不敢苟同这番理论。艾莉丝似乎认为自己表达得很清楚,了解这些论点的重要,但她有些犹豫,停住了话头,好像是觉得我不能理解她所说的,没能了解其重要

“往下说。”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促使她松开了咬在下嘴唇上的如珍珠般整齐排列的白净牙齿,继续说了下去。

“从猿进化到人的最主要的原因,”她俨然以一副掌握绝对真理的神情对我说,“是当一部分胚胎细胞开始分化,准备发育出脑时,基因的开合方式发生了变化,以控制整个的发育过程。如果你想让大脑发育得比较大,你只需让更多的普通细胞发育成脑细胞。要让双手发育得灵巧,双脚能直立,都不需要其他额外的基因,你要做的只是在胚胎发育过程中,用稍稍有些特别的方式对细胞进行分类,好让它们发育成与原本物种完全不同的骨骼或肌肉。一旦你掌握了方法和诀窍,要想成为人就没有那么困难了。牛可以成为人,羊可以,狮子和老虎可以,大象和马可以,海豚和海豹也可以。狗、猫、老鼠也许都能变成人。小鸟可能不行。那蛇和鲨鱼呢?这也得等你认真地研究一番后才能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都是由子发育而成的,希钦斯博士,只要我们能把力投入到塑造出人一样的大脑、双手和脊椎骨上,那些本是猪、驴或者山羊的子也可以发育成人的模样。这种想法可能令人不安,但它确是真的。”

这种想法确实令人不安。我曾经这么设想过,也曾因为有这个念头而坐卧不宁。但是一想到艾莉丝是有备而来,是受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之托,甚至更有可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来说服我的,我就更加不安起来。

我再次提醒自己这可能只是一个谎言,一个心编造的弥天大谎,旨在让我错以为平民岛上的人已经掌握了上帝般的造人能力。但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们就有事可做了。

“艾莉丝,你想正常地生活,像其他人一样吗?”我颇为得意地昂着下巴问她,“你想去读书,念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吗?”

“我本来就过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艾莉丝语气冷淡,假装不明白我话中的弦外之音,“我上过学,希望以后的日子顺其自然,到时就像其他人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她语气中分明有一种她并不期望这些事的意味,她只能指望被人围捕、追杀,最好的结局是关进监狱,最坏的是被人开槍打死。她的语气还告诉我,她希望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为自己作为人的权利而战,再说了,她手里还拿着斧子呢,才不想听我说八道。

“我不能确定你能像正常的十几岁的孩子那样生活。”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以诚意取信于人,于是坦率地说:“那些塑造了你大脑、双手和脊椎骨的科学家触犯了法律,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可事实摆在眼前:你是那些违法的基因工程的产品,法律不会承认你是人,社会上大多数的人也不会承认。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首要前提是人类社会是否愿意承认你是人,而这种前提是不可能存在的。你得明白,你自己认为自己是人是不够的,这需要整个人类社会来决定谁是人,谁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她立刻反驳道,“白种人以前拒绝承认黑人是人,德国人也曾拒绝承认犹太人是人。可那并不能证明黑人或犹太人和其他人更缺少人。那些竭力拒绝承认其他人身上也有人的人才没有人,他们拒绝尊敬、热自己的同类,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违反道德的。”

这姑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根本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她也尽量展示自己能言善辩的能力。我禁不住想,要是给她机会在大庭广众面前为自己申辩,这点会不会反而成为她的弱点。没有人喜欢自以为是夸夸其谈的人,更别说一头出身卑贱的猪。如果艾莉丝想混迹于人群中,她就不能太明,太能干。不过,就正如她固执的成员一样,真正的人类往往并不是那么聪明。

“你认为那些把你创造出来的科学家们的行为是符合道德的吗?”我问她,“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把你带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样的事情降临在你和他们自己身上,而且他们也一定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被发现的。”

艾莉丝回答说:“我能理解一个不愿生下自己的小孩的隶,因为小孩一生下来就注定是隶。我也能理解那些愿意生下孩子的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人,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他们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认识到这点,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拒绝生下孩子,那就是向不幸屈服,向厄运俯首称臣。”

“艾莉丝,那些创造你的科学家为什么要毁掉原始资料?他们急于烧掉一切,不惜送掉你的命—一我是自个儿闯进这个死同的,可以抛开不算。”那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真正了解研究取得了什么程度的进展,因为他们想故弄玄虚,想要骗人。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因为他们想利用他们获得的知识作为谈判的筹码,”她说,“为我们,同时也是为他们自己。如果你们得到实验的有关资料,你们会阻止所有这类实验。现在正凶为你们阻止不了,我们才能有应对的办法。”

她似乎认为自己的推理十分合情合理,殊不知她的强词夺理的言辞暴露出了她的孩子气,不管是内心和外表,她仍然都还是只是一个孩子。

我认为,从理论上讲,要把动物胚胎发育成人形,需要在早期更改动物胚胎让它发育成人类胚胎,要让动物大脑的脑容量增大到和人的脑容量一样的水平,而且增容后的动物大脑接受知识的能力应该不会比真正的人脑强。如果真是这样,和那些同样在异常环境下长大的真正的人类孩子相比,艾莉丝应该不会聪明多少。不过我知道,在无法看到她的成绩档案的情况下,过于轻率地自以为是和妄下结论都是很危险的。

“艾莉丝,没有人会同他们谈判、做易。”我对她撒了谎,“他们犯了法,所以会受到处罚。也许,他们的研究成果要真丢了,那最好不过了,这样就没有人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你真傻,希钦斯博士。”艾莉斯平静地说,“如果这成了一个谜,只会让更多的人对这个研究产生好奇之心,想要去解开这个谜,而如果解开这个谜并不是那么困难……”

说到这儿,她又闭上了嘴巴,仿佛下面的话有什么不祥之兆。她仍然试图以她巧妙的方式说服我:我的世界已经结束,新的世界已然开始,如果她和她逃跑的同类遭到武装反应小组的射杀,他们就会成为烈士,为一个任谁也无法阻止其发展的伟大事业而牺牲的烈士。

“艾莉丝,你看过《人魔岛》吗?”我问她。

“看过。”她说。

“你认为怎么样?”

“这本书是一个寓言,它说的是通过外科整容手术和记忆存储就可以制造人。这是千真万确的。要判断一个人——不管他是母亲生的还是由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是否具有人,具有人的特点,得看他的行为举止,他是否热、尊重自己的同类。”

我问她:“你认为有多少自然出生的人能通过这个检测?”

“不知道。”她回答说,“我希望有很多。”

“我能通过吗?”我再问。

“但愿你能通过。”她随口答道,“我只能这么说,你说对吗,希钦斯博士。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是否能通过。你认为你能通过吗?”

“没有什么开槍射击,”我避而不答她的问题,“警察只是想把相关人员逮起来。如果你的制造者没有放火烧房子,并叫所有人四散逃跑,没有人会受到伤害。到时,社会就会以非常合情合理的方式来决定你们是否具有人这个问题。”

我希望讲的是事实,但心里仍隐隐地担心,我获准参加的这次行动可能只是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要知道民事犯罪小组可是早就邀请了武装反应小组。

“是吗,”艾莉丝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不是?在我看来,我们是否具有人这个问题,在某些人的心中似乎已有定论。当然,你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是否逮住了我们所有的人,即使埃德和凯思没有到达旧冰库那儿,即使他们在逃跑的途中碰上警察给抓住了,你们也弄不清楚我们有多少人从你们监视小组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她显然是暗示我一些东西,但我却弄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不管如何,我认为是把斧子抢过来控制局面的甘寸候了。假如我真的抢到了斧子,后来发生的事情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事后,我反复回想,认为自己幸运至极,艾莉丝当时是用斧子刃背打我的,如果她用斧刃来砍我,准能一下子就让我脑袋开花。

我再次醒来时,头和眼睛都不再刺痛,但神情恍惚,看不清东西。所以过了好几分钟才弄明白自己不是在天堂,而是躺在医院的病上。

不久以后我得知,消防队在地下室搜寻幸存者时发现了我,他们在当天午夜以前把我到了医护人员手中。不幸的是,医生们给我服了药,让我睡了三十六个小时。所以我错过了官方的验过程和扫尾行动,但是行动小组很快就过来听取我的报告,并向我保证,以后还有用的着我的地方。

“他们有三个人。”我告诉黑德利警官,“我只见过其中一个,但因为太黑我没看清她的模样。她留一头齐肩的金发,在微弱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她微笑时露出的整齐的牙齿。我不敢说再见到她时——不管是死是活,我还能认出她来。她叫艾莉丝,她管其他两人叫埃德和凯思,他们一直想到达湖边的一个冰库,但隧道已被堵死。你们抓到他们了吗?”

“他们还告诉你什么?”黑德利真是够狡猾的,用提问来躲避回答。

我可不想跟他捉迷藏。“你们抓到他们没有?”我追问道。

“没有。”他勉强回答说,“但地道至今仍堵着,已经堵了大半个世纪了,没有人能从那儿逃出去。”

“你们在房子里没有抓到那三个走散的人吗?”

“没有。”他承认说,“但请你原谅,我必须得说一句,希钦斯博士,我是来听你的汇报的。是的,他们可能是小猪,也可能不是。你的同事正对我们送去的被击毙的人进行检,在没有拿到验报告以前,我们不能下任何结论。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是很愿意把所有的体都看做是人的体的。在你的同事把DNA检测结果给我们之前,除了我,还有很多人都不愿意看到与此相反的结论。不过我们没有抓到任何活的小猪。现在,你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吧。”我说,“但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开槍射击是行动计划的一部分吗?你们是不是一直企图杀死这些孩子?”

他看上去实在非常震惊。“当然没有,”他说:“他们不停下来,一直跑,我们警告了他们的。”

我知道那些孩子已得到警告,为了减少伤亡,警察已多次开槍示警。

我努力回想,尽量详细地叙述了整个事件,黑德利把我说的话录了音。我边讲边观察黑德利,发现他脸上神情渐渐凝重,我猜想政治保安处的官员跟我一样困惑,简直不知道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看来问题是越来越难解决啦。”黑德利关掉录音机对我说,“我们不知道可能有多少小猪漏了网。自从把赫门兹和他的朋友被关起来以后,我们一直在和律师打道,这其中包括那些宣称要为你的逃亡朋友和她的同类辩护的律师。”

我问:“有多少人死了?”

“只有七个。”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似乎七个对他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其中三个是真正的人。很不幸,但这确实是他们自己的错。我想他们希望我们向他们开槍,好陷我们于不义之地。赫门兹一定叫这些孩子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停往前跑,因为他知道他们中总有一些人会被杀掉。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

我还告诉黑德利,布莱德比早就警告过他的实验对象,有人试图消灭他们,但我不相信这个警告仅仅是出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在我看来,他在认真思考一些问题,而且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如果艾莉丝和其他人真的逃了出去……

“在法庭上我们也许很难证明其他四个人不是真正的人。”我对黑德利说,也许他早就知道了。“DNA检测有没有证明他们是转基因生物?”

黑德利摇摇头。他好像听懂了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在动物体内移植人类基因显然是违法的,可是,如果艾莉丝告诉我的是事实,那她可不是什么植入了人类基因的动物。从基因角度来讲,艾莉丝是彻头彻尾的猪。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赫门兹的律师就会以此来证明赫门兹和他的同事根本没有犯法。他们很有可能取得胜诉,这个可能虽然很小,但不是完全没有。假如行动小组已抓到艾莉丝,而她又被证实真的跟人类完全相同——除了基因,其它的都一样,她的律师就会在法律条款中所说的“人”可能和应该是什么样的问题上纠缠不休。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次的行动显然已经把一切弄得一

糟,现在只能由部长来理清这一乱麻,看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是部长的智囊成员之一,得总结出这次动物农场袭击事件失败的教训。政府部门已经因为纠缠于各种琐碎细小的杂事而造成办事效率低下的局面,现在想要控制住局势也已为时太晚。

在我进一步的追问下,黑德利也承认如果没有实验记录的副本(现在看来它们似乎已经被销毁了),我们将无法确认实验室制造出了

多少“小猪”。这些实验品一直被关在庄园里,监视小组看不到他们。

实际上,就算监视小组有机会看见他们,也无从把他们从普通人群中辨别出来。只有制造小猪的科学家和小猪们自己知道到底有多少“小猪”,但谁也无法确认他们提供的数据是否可信。现在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只要这些小猪还能活蹦乱跳地逃出庄园,他们就可以混迹在人群中,不被发现。还有,他们中一些人或许已去了布莱顿,伦敦或其他任何地方。

从表面上看,我的证据至少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已有三个小猪逃跑了。黑德利告诉我,其他的情报来源则表明,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小猪,都是雌的,可能在庄园后的树林里逃过了行动小组的追捕。黑德利也不是傻瓜,他明白加上我所得到的信息暗示着,所有的小猪数量可是比上帝在伊甸丽里创造的人,或是恶魔从地狱里带出的魔鬼都要多。

当然,作为科学家,我不能完全肯定这些小猪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转基因生物体通常都会丧失生殖能力,但这些人造女孩完全有可能会生育后代,这些让人众说纷纭的后代还可能长着猪嘴和尾巴。我们必须得考虑到这种最坏的可能。让外表似人的小猪从母猪子宫里生出来,听起来是比用母猪耳朵作为原材料来做出一个钱包更不可能,但是作为科学家,我们实不能妄下论断。既然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个违法实验,我能知道多少真相?现在,我们对实验内容一无所知,除非某一天赫门兹、罗林福特或者布莱德比原意思跟我们解释。

我想,等出院后如能继续留在行动组里,那我真是个幸运的人。再说了,他们也需要我。以前,我是被聘请去分析数据,而不是审讯谁,但是现在形势已发生变化,我有必要承担新的任务。我和艾莉丝谈过话,比其他同事更有优势,所以,一旦费尽心思说服医生同意我出院,我就怀揣着一口袋的药急匆匆离开了医院。

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正在警察局里受审,当我到那儿时,黑德利对我解释说:“我们还没有起诉他们。这会儿,他们应该算是自愿跟我们合作,协助调查。我们可没忘记能以纵火罪、绑架罪和虐待儿童罪来起诉他们,但在掌握确凿证据以前,我们倒要看看他们还有那些律师会玩什么样的把戏。要是他们全盘招供,告诉我们备份资料放在哪儿——如果他们确实把备份资料藏在了什么地方,那么,我们仍可以把这一乱麻理出个头绪来。”

我觉得备份资料可能还是存在,不过我无法确定那些疯狂的科学家是否真的会保留它们。

在与赫门兹的会面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我们这边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整个事件,并且充分认识到此次事件的复杂。我想自己也许正在走向我研究生涯的顶峰,一个比我想到达的高度还要高的巅峰——只要我能小心谨慎,沉着应战。

会面过程自然要录像,但法庭不会同意让这些录像带作出庭证物。

我说不上来赫门兹看我时那复杂的表情到底是什么——里面起码有一丝轻蔑,一丝嫌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表情看我。我第一次见赫门兹还是2006年的事情,他那时已在政府资助的企业里工作,为人类基因组计划做扫尾工作。但是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小组公布它的宝贝成果以前,它的很多雇员就逐渐被私人企业吸收、聘请。因为,比较基因学被认为是将来一大热门。我并没因他跳槽而歧视他,他为什么反倒无缘无故瞧不起我呢?

在2006年的时候,试图在人类基因组计划所整理出的基因排序数据的基础上研发疾病诊断仪器,从而赚取金钱的做法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多年前法律就已明令禁止这种做法。但哈佛大学实验室却申请到使用老鼠基因的专利。随后,以此为先例,各种动物基因的专利申请和疾病模型纷纷建立起来。假设所有哺动物与人类的基因至少有百分之几十五都是相同的,那么显而易见,那些野心勃勃的生物技术公司最想做的就是把实验目标努力集中到动物身上,从而绕过道德禁区。猪一直是器官异种移植的首选动物,所以很自然地成为了基因排序和潜在利用的首要目标,因此赫门兹和他的合作者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也不足为奇。然而,让人惊异,也令人不安的是,赫门兹他们早已决定越过禁区,冲破欧洲法院就如何利用人类基因所制定的相关法律的束缚。对我个人来说,更令人吃惊和不安的是,当我坐下来讯问他,他看我时的神情,没有一丝的负罪和惭愧。这让我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不禁提醒自己要比平时更加谨慎。

“首先,赫门兹博士,”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谨代表政府,向此次在这次对霍林赫斯特庄园发动的袭击行动中不幸遇难的死者表示深深的歉意。警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庄园里有重大的违法事件发生,他们完全是根据法律条款采取行动的。但是,他们深感遗憾的是,那么多人在逃出房子、受到警告后仍拒绝停下来,迫使武装反应小组开槍射击。”

“别说这种屁话,希钦斯,”赫门兹倨傲地撇着嘴反驳道,“他们要起诉我们吗?以什么样的罪名?”

“好吧。”我说,缓和了一下语气,目的是想给他一个错觉,尽管不一定能让他心悦诚服,但我得让他认为我不会再说那种屁话。“他们还没有决定是否起诉你们,以及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在这个问题上,警察局内部的分歧很多,还在争论不休。但是只要他们抓住哪怕一个逃跑者,那些强硬派就会采取行动——他们肯定会起诉你们的。到时,你就得提出你的条件,如果你有的话。”

“难道你不是来提条件的?”赫门兹反驳道。

“不,”我说,“我不是来提条件的。你心里清楚实验的具体情况是否违法。你也知道住在庄园里的那些孩子的身份,他们出生时登记的各种数据,受教育的程度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如果你想为此作出解释,为自己开罪,免得警察误解,你最好抓紧时间。”

他没有笑,不过也似乎没被吓倒。他说:“想必你们已经鉴定出了那些死人的身份吧?”

“恰好相反。”我小心回答道,“警察发现那些体不是有记录的任何失踪人员,这正是让人担心的原因。那些由你和你的同事制造出来的孩子在警察局没有合法的记录,他们没有监护人,所以警察完全不明白这些孩子如何成为庄园的住户的,退一万步说,假定他们是庄园的合法住户,他们为什么不上学,也没有医院的注册记录?或者……”

“你这是在费时间。”赫门兹打断我,“如果你们打算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我得等待正式审问,让我的律师决定我该说什么。”

“你们放火后,我跟其中的一个孩子谈过。”我突然对他提起这事儿,“她似乎相信她不是人类子宫里生出来的。是你告诉她的吗?”

他回答说:“我们告诉了她的身世。”

“什么样的身世?”我问。

“她是科学实验的产物。”

“一个违法实验的产物?”

“当然不是,我或我的同事都不曾把任何人类基因移植到其他动物身上,我们是极为小心地在现有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进行实验的。”

“但是你们从没有发表过你们的实验结果,你们没有申请专利,即使是一个私营企业,行事通常也不会如此遮遮掩掩。”我提出了质疑。

“我们没有发表是因为实验还没有完成。”赫门兹说,“现在,由于你们这种种族屠杀一样的介入,它永远完成不了了。我们没有申请任何专利是因为没准备好提出申请。而且这事与你们,与任何人都无关。我和罗利、布拉德能自己为实验项计划筹措资金。”

“警察并没有向庄园开火。”我向他解释,“你们的设备和记录资料遭到破坏不是他们的错,那是你们自己干的。”

“不,我们没有。火灾是一个意外,是由袭击引起的混乱造成的。”

赫门兹在撒谎。

“你们实验的问题不仅在于资金的筹措方式。”我不希望再继续和他纠缠这个不相干的话题,明确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实验是秘密进行的,你们想尽一切办法保守秘密,人们会认为你们把一些私生子或弃婴作为实验对象。就算你们拿自己亲生的孩子做实验,那也是违法的……需要你们解释的疑点太多了。”

“其实你们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所以你们如果停止追杀,我们会取得更好的进展。”

“真是不好意思,”我说,“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那女孩子告诉我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堆谎言,想让我们认为你们的实验非常成功。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们无法去质问死者,所以我们不知道那些通过了指纹基因鉴定的有着人的外表的猪是否会说话.是否具有理思维。我认为,在地下室的那一幕是你们刻意上演的。既然警察早就封锁了那个旧冰库,他们二二个是如何能逃跑消失的?”

“也许他们找到了另一个出口。”赫门兹说,“跟你说话的那个女孩是谁?”

“她称自己是艾莉丝。”

“我们都叫她艾莉丝。”他向我证实女孩并没有撒谎,“这么说,她没有死,没被警察逮住?”

我告诉他:“他们会逮住她的。不管她是谁,还是什么东西,她都无处可藏。不管她逃到哪个国家,她都会受到审判。在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一个逃亡的人能瞒住自己的行踪很久。”

“那些追杀她的人也瞒不住自己的行踪。”赫门兹说,“把一幢在树林深处的房子包围了一个晚上还可以不让人知道,可连续几周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搜捕是另一回事了。你们要抓的人有多少?”

“逃跑的人有多少?”

赫门兹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可他知道这是自己手上一张王牌。如果我们被他们骗了,误以为至少有七个人(实际上可能只有四个),我们就会花费很长的一段时间进行搜捕。他是对的,想要隐瞒一次全国范围内的搜捕逃犯的行动确实很难——暂且不去管“搜捕逃犯”这个措辞是否合适。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突然问他,“去尝试这样奇怪的事,为什么?”

“你也是遗传学专家,希钦斯博士,”他回答道,“在那么多人当中,你应该是能理解我们的人。”

是的,我能理解。现在是时候让他明白我是了解这一切的。我说:“如果你们确实成功了,我能得出的惟一结论是那只是由于偶然。我无法想像你们开始做实验的时候,是否对这个应用基因移变的实验能成功到什么地步有个最基本的概念,我只能假设你们开始实验时只是想了解胚胎可塑的极限在哪里,如果早就意识到会有惊人的后果出现,你们也不至于敢把人类解剖样板叠加在猪的胚胎之上。一旦发现自己制造出来的小猪竟然具有人类的许多潜在能力,你们一下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法决定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知何时又该如何停止实验——于是,你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监控这些小猪的成长。当警察最终采取行动时,你们一定大大舒了口气,因为他们从你们手中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赫门兹盯着我,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一丝钦佩。“你一直说‘假设’,”他说,“但你并不相信这个假设,对不对?你完全知道艾莉丝不是虚构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告诉他,“只有你们才知道。你认为她有多聪明?”

“不是非常聪明。”他对我说,假装不太愿意告诉我,“少年早慧,但和平常的孩子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希钦斯博士,她的父母是猪。我们确实在做这种实验,不管你把我们拖进什么样的法庭,我们已准备好为自己辩护,我们将自始至终为自己辩护。顺便说一下,你用了‘应用基因移变’这个词,我很喜欢,比布莱德取的‘基因再装箱’听起来更贴切。如果你知道实验的具体内容,你一定明白这个实验还会有人做下去,但至少现在不会。”

赫门兹的意思不仅是说,他和他的同事会为实验的合法以及这种崭新的生物技术的优点辩护,还有一丝“我们已作好准备,要为第一批实验产品的人作辩护”的意味。也许,他还有些感激警察的强行介入,但在警察开始攻击以前他早已打定主意如何玩这场游戏。他鬼使神差地获得了上帝造物般神奇的能力,同时也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而我们这一方却不是这样。我们一阵瞎闯,乱开槍。虽然这不是我的错,但如果事情越变越糟,我得和其他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

“我还知道这不仅仅只是在胚胎发育过程中时不时地进行干涉那么简单。”我说,“猪的基因可能有百分之九十八点六与人类相同,但这还不够。不管你对艾莉丝说了什么,你要把剩下的百分之一点四补足,其工作量也将是巨大的。也许你可以从基因库复制接近的基因序列,利用YAC①作载体让它们进行繁殖并通过逆转录酶病毒移植到胚胎里,但这也不能使实验合法。人类基因组就是人类基因组,即使你们是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一旦把它移植进猪的胚胎里,那就是犯法。”

“我们没有移植任何东西。”赫门兹坚持说道,“我们也没有犯法。让我们到法庭上去证明这一点。但你们不会这么做,是不是?”

【①YAC,酵母人造染色体,英文全称为yeast artmcial ehromosome,将来自其他物种的较大片段DNA连接到酵母DNA上得来。YAC常用于将一百万个碱基以上的外来DNA克隆到宿主细胞中,在宿主细胞中外来DNA能随着酵母细胞中的其他染色体一起复制。】

“那得看具体情况。”我避而不答。赫门兹又撇了撇嘴角,我知道这场游戏得玩大些才行,“你得告诉我更多情况,”我依然咬着刚才的话题不放,“如果你们没有移植人类基因,你得让我知道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直截了当地反问。

我算是官方代表,现在我得亮出我方的条件了。我告诉他:“因为我们可能会放着这事不管,不做出任何处理意见。我们也许不能毁掉你们的研究成果,但可以从这件事情的严重后果中脱身出来——哪怕是一段时间。”

“不行,”赫门兹语气既疲倦又坚定,“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罗利、布拉德和我都想过,但最后决定不能那么做。我们不是警察,希钦斯博士,我们也不是政治家,不是律师,不能对此置之不理。我们就是不能这么做。不是因为告诉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尽管它确实没有,而是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对错问题。我们不会同你合作的,希钦斯博士,我们会坚持到底的。他们是人,农场和动物园每一种动物产下的后代都有可能成为人。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无法忽略这个事实。我们不会跟你做易,我们要把事情公开。”

“不发表实验成果,秘密进行实验的是你们。”我提醒他。

“实验还没做完。”他告诉我。我知道他不是在逃避我的问题。

“要是你说出事实真相,”我告诉他,“那实验就不会被停止。但你得让我相信你。”

他盯着我,依然是那副憎恶的表情,终于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和我一样,他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把这次见面的录像带翻来覆去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看了好几遍,政治保安处的长官和内政部的官员仍不得要领。

“那么,”特别小组的一个长官说:“和你谈话的那个女孩倒算得上挺聪明伶俐,但她不能去法庭,更别说上日间电视节目。她是猪,一种动物,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屠宰场去。如果我们认为合适,我们可以把他们统统消灭。”

“我们还不必走那一步棋。”一个下级官员进来插话说,“一旦人们了解她究竟是什么,对她的看法就会受到影响。她是如何聪明伶俐一点都不重要,没有人会把这事当真,去做一个像她那样的东西出来。我们不必在泼洗澡水时把孩子也泼出去。”

这个官员的真正意思是“我们不要在泼孩子时把洗澡水也泼出去”。他认为此项技术可用作特殊用途,当然是秘密用途。即使法律顾问认定整个此项技术研究领域超出法律限制,政府批准的特殊用途也可凌驾于法律条款之外。他在考虑设计出一种绝顶聪明的动物,可以用作间谍或士兵。年轻时他或许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连环画的忠实读者,所以脑子里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那个永远是副部长的官员显然考虑问题更深刻一些。“应该有她的档案,”他沉吟道,“问题是我们没有找到这些档案资料,所以此事才变得如此扑朔迷离。如果谣言一旦传开.说可以用普通的仪器,低微的成本就可以把动物胚胎转变成具有情感的人,那么人人都会好奇它是如何制成的。我们行动太迟,迟了几年,而不是几周。我们应该在有证据表明已经有人违反现行法律之前就已制订出新的相关法律。”

“如果没有档案资料,”我平静地说,“即使有新的法律,我们也不一定有办法确认他们是违法的。这只会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她是猪,希钦斯,”一个讲话直率的警察说,“她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像小女孩的猪,如果这样的遗传工程不算违法,那算什么?”

“假如赫门兹说的是实话,”我说,“从法律意义来说,应用基因移变学根本不属于遗传工程。他只是以某种方式补齐那百分之一点四不同的基因。如果他想方设法把所有人类基因组都移植人动物体内,那么他会和以前尝试相同实验的人一样面临同样的失败。如果赫门兹告诉我的都是实话——我也倾向于相信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他的方法就没有违法,而且这种方法更好。这事要闹到法庭上,我们倒该庆幸备份文件已经被毁掉,否则,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就可利用这些文件为自己作成功的辩护。到那时,我们就会显得极其愚蠢。”

“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副部长说,“在法庭宣判无罪后,他们若还想活下去,就得与我们做笔易。他们告诉我们秘密,并签订一份协议不泄露这些秘密。真正的问题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其他人重复他们的实验,人们极有可能得知他们的方法或听信谣言之后而蠢动。”

“除了怪物谁会想到做那样的事?”警察的头儿问,“难道你真的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想制造出人的复制品?即使是那些极端的主张动物解放的疯子大概也不会吵嚷着要保障小猪两腿直立行走和穿衣戴帽的权利。这就是现实。有些动物甚至比其他人还聪明能丁,我们就是那些‘其他人’,而且事情还会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

是让他们停止说八道,同到事情的实质上来的时候了,我告诉他们:“你们根本没把艾莉丝当回事,根本没有认真听艾莉丝和赫门兹在说些什么。想想看,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她不是假扮成人的小猪,如果她真的是人,那么……”

“她不是。”警察冷冷地说,“从遗传学角度来说,她是猪。就是这样。”

“根据她说的情况,这跟遗传学无关。行动小组的行为同其他的人类行为没什么两样,而艾莉丝的那些兄弟姊妹被开槍击倒是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同类会向一群手无寸铁的孩子开槍。目前没有她的学校记录,而且在她同意做测试以前,我们对她的智商高低只能做个猜测。但据我同她的谈话和赫门兹向我作的保证等种种迹象来看,我敢打赌她的智商比一般的十几岁的孩子都要高。而你们并没有认真考虑这其中隐含的事实。”

“如果具有人的外形的猪竟比真的人聪明,那就更有理由确保世界上所有的猪都应该待在猪罔里。”来自政治保安处的一位官员坚持这点。部长到目前为止似乎听得兴味盎然。

“如果赫门兹说的是事实,”不理会警察的打岔,我继续说,“赫门兹和他的同事制造艾莉丝时不需要移植任何基因,对体的DNA检测分析也支持这个论点。就像艾莉丝指出的那样,人类和黑猩猩的差异非常小,最重大的区别存在于那些突变基因之中,突变基因能够控制其他基因的表达方式,从而决定在胚胎发育过程中哪些细胞能发育成肝细胞,哪些能发育成神经细胞,并在这些细胞基础之上如何建造起符合解剖学的人体结构。如果你拥有另外一套能够取代那些控制基因作用的控制机制,那么这些控制基因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将成为多余的基因——只要你做实验用的这些胚胎里有足够的基因能供你把它们制作成不同种类的控制基因,你就可以使任何胚胎发育成你想要的任何形状,可以用猪、牛、老虎、大象的胚胎制造出人——正如艾莉丝所说。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真是说八道!”那警察说,“你一直在说那些科学家企图弥补人类基因与动物基因间的差异,我们正是因为有这些与众不同的基因才成为人的。”

“没错,”我表示同意,心里想着要让他明白,我得把这事解释得尽可能的清楚明了。“就像你认为的那样,直到今天我还一直以为,动物农场的科学家们必须得移植那部分与众不同的基因,或者从人类基因库中合成这些基因并把它移植入实验体内。但是事情并不仅仅同基因有关,因为拥有基因只是实验的一部分,你需要控制基因的表达方式,而这就是应用基因移变学所要研究的。我们对遗传工程的基因移植太过熟悉而没有考虑到还有其它方法——但是,赫门兹和他的同事们却另辟蹊径。我们并不是因为有基因移植人体内才成为人的,我们体内能产生新的基因。实际上,人类染色体内三十亿的碱基对只有几百万得到了表达,而我们以前把那些余下的碱基对都叫做垃圾基因,这无疑是对人类的侮辱。大部分的碱基对像卫星一样重复着自己的序列,但在这些卫星间却存在着成百上千的被截短的基因和假基因,由于不断变换位置,它们的繁殖一直此消彼长。

“猪身上也许有百分之九十八点六的基因都与人类相同,但是它们身上也存在着完全与人类不同的原基因,这些原基因不仅存在于猪的染色体内,而且大部分的位置都很好。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根本不需要移植人类DNA——他们要做的只是识别出猪的DNA。就像艾莉丝把我关在‘奇境’里时说的那样,如果你们能在猪身上做实验,同样也可以在牛身上做实验。假设老鼠和蝙蝠的祖先比猪的祖先同人类更接近,你们也许可以在其他成百上千的动物种类中进行同样的实验。”

“这话听起来仍是一派言,”警察又说,仿佛他就是一个周执的、不停旋转的DNA,无望地想要把所有的染色体都接管下来。

“警官先生,你也许不喜欢这里面隐含的意义,”我十分厌倦地对他说,“但仅仅把它叫做言乱语是不够的。我不知道赫门兹到底是怎么做的,因为在得到保证以前他不打算告诉我们。我所知道的是既然我已了解实验是可以做到的,我该如何去尝试他的方法。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想用序列发生器去弄明白如何描述和阅读碱基语言,那么改造和刺激原基因也许是实验中十分容易的部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一种方法,如果这种方法能延缓胚胎的物种形成阶段——在此阶段母亲子宫内的胚胎将发育出自己的基因——我也许能阻止突变基因起作用。假定一些动物物种的形成阶段来得比其他动物的晚得多,阻止突变基因起作用就不是难以跨越的障碍。仔细研究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三人一起进人霍林赫斯特庄园进行实验以前所发表的研究报告可以看出,当时他们可能已经在利用人类母体内的组织作为胚胎感应过程的媒介。那当然不是遗传工程,没有法律禁止成熟组织之间的相互移植,或者在组织培养中使用人类身体细胞。相信我,先生,应用基因移变学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生物技术研究领域,没有任何一套现成的法律对它有约束力。”

“那么,你是想告诉我们那些该死的动物农场的畜生,还有每一个家养物都有可能成为人?”政治保安处的官员看着我,脸上轻蔑与不屑的神情和赫门兹如出一辙,只不过没有赫门兹那样理直气壮。

“不是。”我耐着子说,“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些动物的胚胎现在很有可能成为人的。在动物的使用方面,道德伦理方面还需要增加一个全新的尺度,尽管还不知道这个尺度的范围。我们有理由确信鸟类和爬行动物体内不需要蛋白质模板基凶,一些小型的哺类动物体内也没有。变形可能的限度到底在哪里还是一个小问题,关键是人类的命运将几乎完全由基因的发育来决定,除非我们不是一场巨大骗局的受害者。但如果我们没有被骗,赫门兹就是对的。艾莉丝和她的同类与你和我一样都是人。当然,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允许哪种技术来制造人。”

我停顿了一下,等待他们对这番话的反应。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吃惊而大呼小叫,他们等待着,想听听看我还有什么要说。

“我们毕竟是以自然方式出生的人。”我对他们说,“是大自然不经意间选择的产物,对我们基因表达的控制留给了其他基因。突变基因从来不是解决胚胎形成的最佳理想方案,而只是产生DNA时的临时的替代品。艾莉丝身上的人的特征是由那些相对来说不是很熟练的技术制造出来的,我们已有的证据也显示这些技术可以更好地制造出人,即使现在不能,将来也一定能,只要我们发挥聪明才智攻克这个难题。

“先生们,妖怪已从魔瓶里出来了。我们可以通过颁布法律来禁止所有针对人类的遗传工程,如果认真分析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比的实验,我们可以确信在猪身上做的胚胎实验将来有一天会被限定在这些法律的适用范围内。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和他所拥有的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不足之处实难一一列举。赫门兹他们已找到新的方法,可以让我们着手改善这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假设艾莉丝说的是实话,我们则已经穿过魔镜,没有后退之路。你也许可以阻止动物直立行走,开口说话,但你却不能阻止人这么做。如果一头猪都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要好,不难想像只要给一点适当的帮助,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部长和他的属下点着头,表情严肃,警官先生更是一脸茫然,愣在那儿,只有副部长以他特有的粗鲁方式条件反射般地表明他脑子还在转,他开口问道:“你是在说制造出一个优等民族吧。”

“我说的是自己动手制造超人。”我非常坦白地告诉他,“用普通的设备,很少的资金投入,通过在家庭物身上做实验就可制造出人。我现在说的话没有什么条理陛,但绝不是疯言疯语。如果你想要同那‘三个火槍手’打道,你得知道他们手里握有什么牌。可以想像他们三人可能仍在虚张声势,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而艾莉丝却泄露了不少信息出来,尽管我不相信。如果他们没有故弄玄虚,那么我们的旧世界就已经完结。民事犯罪小组最终会抓住那些脱逃者,但是为时已晚,整个事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们到处传播。”

没有人说我是疯子。那个警察可能想像力贫乏,但他不会傻到认为自己的一己偏见可以同科学家的结论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论,他咕哝道:“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部开槍打死。”但他心里知道得很清楚即使在行动之初他有这个选择,也同样与事无补。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副部长问,眼见不得不进人下一个阶段的工作,他一脸的不情愿。

我知道要说服他很难,但是以前从没有人说过为英国内政部工作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政府的职能是统治国家,控制局势,紧紧控制住那似脱缰野马一般很难驾驭的局势。

我说:“基本上,我们有两个选择,做拿破仑或做赫门兹,两个都不容易。实际上,我怀疑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被释放出来了。因此我认为我们也许该试着做一次好事。让我们在这一生中有一次不挡在他人的去路上。我知道你们不会采纳我的建议,但如果让我投票,我会让他们走,让他们继续进行实验。”

“你的意思是让公众决定如何对待他们。”副部长不遗余力地曲解我的话,“让那些乌合之众去对付他们,就像他们对付捣乱的小孩?”

“不是。”我说,“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让这项技术发展下去,让这些应用基因移变学的先行者们做他们想做、能做的,即使是在猪身上做实验。”

要说服内政部官员真是不易,赫门兹和他的合作者请了律师为自己辩护,不管是出于理还是出于固执。到最后,局势变得完全失去控制,即使政府出面也无济于事。最终,这些官员终于看清了这点。

他们当然不会感激我,不过我也没指望他们会感激我。有时,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足够了。

我再次见到艾莉丝时她已年满二十二岁,而且声名远播——尽管她从不撇下保镖单独到处乱跑。她到我实验室来看我在干什么,顺便来向我表示感谢—一我的一点点努力让她获得了有限的自由。

“那时是你救了我的命。”当我们在外转了一圈回来,一起回忆当年情景时我对她说。

“救你的是埃德和凯思。”她坦然地说,“他们发现了你,并把你从楼梯上拖下去,我所做的就是当你试图抢夺斧头时把你打倒在地。”

“但你用斧头背打我,而没有用斧刃。”我说,“如果你用斧刃打我,我想我已经死了,你说是不是?”

“当时,他们真是想要把我们都杀死。”艾莉丝说,仿佛很难理解这个事实。

“他们中只有一些人有这种想法,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懂。”我告诉她——希望事实确实如此,“我们没有一个人懂,即使是赫门兹、罗林福特和布莱德也不懂,虽然他们三人比一般人有更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没有人真正懂得人之成为人的真正意义,因为以前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去探索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探索的极限在哪里,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旦拥有能制造蛋白质的基因和原基因,掌握如上帝般造物的神奇力量就易如反掌。如果我们懂得地球物种的多样和生物物种突变具有不可靠,也许我们就能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我们没有。这次教训应该让我们认识到纯粹从物种的角度来判定什么是人的观点已经过时。”

“我的孩子应该和其他人享有同等的机会。”艾莉丝说,可我对此却没有把握。现在,不管从法律还是事实的角度来讲,艾莉丝都是人,跟其他人一样,但仍然有许多人至今都不承认这一点。相反,我自己的孩子将会享有我在十年前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许多机遇。我确信这一点,那些想把上帝般造物能力据为己有的人也无法阻止。

“听到赫门兹的消息我很难过。”我对艾莉丝说,赫门兹八个月前被一名狙击手击中而丧命,我无从知道他和艾莉丝关系是否格外亲密,艾莉丝是否会因他的死而伤心难过,向她表示慰问只是一种礼貌之举。

艾莉丝说:“我也很难过,听到朋友被杀害我就心烦意乱。”

“上次发生在庄园的事真的不是谋。”我告诉艾莉丝,尽管自己也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这一点,“千真万确那是一次失误,特别行动小组总会有马前失蹄的时候,尤其当时又是晚上。”

“我记得事后赫门兹博士也说过同样的话。”艾莉丝承认了我的话,“但将错就错,失误有时也会带来好结果,是不是?”她不是在说生物变异的任意复杂,捉摸不定,她是在说上次在霍林赫斯特庄园,冥冥之中我没有往回撤,而是继续向前,让埃德和凯思碰巧发现我,并把我从充满浓烟的走廊里拖出来带到地下室安全的地方。冥冥之中,当事情在内政部已变得岌岌可危,甚至政府也不能就整个渐渐露出水面的事态给公众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时,是我不顾可能会毁掉自己在政府部门的前程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坚持让整个事件大白于天下。她是在说赫门兹和他的同事野心勃勃决定进行大胆实验,并且越走越远时所犯下的错误。她是在说科学是在不断的尝试和失误中进步的,而这些失误有时会比科学目的和计划更为重要。

“他们是说过。”我同意道,“要不是那样,也根本不可能取得进展,但我们确实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尽管每一次生物技术取得重大进展都时都会让公众惊恐不安,引发许多可怕的误解。我们正在穿过镜子,发现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

“你一直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艾莉丝说,“你真的认为这能让你回到权力的狭窄走廊里吗?”

“机会很少。”我承认道,“当我有机会为人类的进步变革做点什么时,我尽了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并不是所有自然出生的人都能理直气壮这么说的,是不是?”

“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艾莉丝说,“但是现在情况已迥然不同,人类的历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