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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情报类

○荥郑生

天宝中,常州刺史郑公,时望甚崇。有一子,始弱冠,隽朗有词藻,其父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试秀才举,将行,乃盛其车服,计京师薪储之费,可支二年许。谓之曰:“观尔之才,当一战而胜。今丰尔之给,将遂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常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二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瞥见,停骖良久,不忍纵步。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盼于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于其友游长安之熟者。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往来皆贵豪,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但患不谐,虽百万不惜。”

他日,盛服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见生,驰走大呼曰:“前时坠鞭郎至矣!”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即出也。”生闻之私喜。行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知是娃母,乃前拜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敢言直耶。”延入宾馆,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欲识上客。”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茶后进酒,器用甚洁。欢笑方洽,不觉日暮。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姥曰:“鼓已发矣,速归,无犯禁。”生曰:“道里远,奈何?可假片席地相容乎?”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家僮,请以双缣,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生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各叙邂逅相慕之意。生曰:“此来非直所居,愿偿平生之志耳。”言未终,姥至,询其故,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不能制也。”生遂下阶拜谢,愿以身为厮养。姥遂呼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于李,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辈狎戏,囊中渐铄,乃鬻骏乘,及其家僮。岁余,资斧荡然,娃情弥笃,而姥意已怠。乃授计于娃,使偕生诣祈嗣。生大喜,质衣而往。返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暂往觐可乎?”生如其言,抵一里门,青衣促生下驴。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舍。俄有妪出迎,年可四十余。问生曰:“吾甥何在?”娃至,妪迎谓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妪意甚殷勤,若将留娃信宿者。而尽屏其车马,相与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逶迤葱蒨。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坐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势甚殆,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疾驰去,候返乘,姨便与郎偕来。”生拟随步,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共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曰:“无复命,何也?郎先往视,某当继来。”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姥本税居,约已周,今徙去矣。”问:“何徙?”曰:“不知也。”生恚甚,欲诣姨诘之,日晚,计程不能达,乃赁榻而寝。自昏达旦,目不睫。质明,至姨所,叩扉不应,大呼至数四,阍者徐出。生遽询:“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今何往?且此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有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

因返访布政里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不起,徙诸凶肆之中。肆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执繐帷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哀歌,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备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唯哀挽不敌。东肆长知生音妙,乃醵钱二万索雇焉。其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等各阅所长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可乎?”各许诺,立契署保。于是,里胥告于户曹,闻于京尹。及期,士女尽赴,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备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以为独步一时矣。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欷歔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而遁。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适遇生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母婿也,察生容辞,欲认未敢,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颇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其,皆曰:“郑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意不释然,迫而察之,良是。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强挟以归。父见之,怒其玷辱,乃徒行出,至曲杏园东,褫其衣,以马鞭鞭之数百,垂毙,委之而去。其师使人随之,归告同,共加伤叹。谋瘗之,而气犹未绝。因共荷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犹不能举。其挞处皆溃烂,同辈恶其秽,复弃之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以余餐。如是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乞食,裘有结如悬鹑。自秋徂冬,夜入粪窟,昼则周游廛肆。

一日,冒大雪行乞,门多不启。至安邑东门,循理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宅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郑生,我辨其音矣。”趋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羞愤俱极,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何不逐之?”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尝昔驱高车、持多金至此,不逾期而荡尽,以计逐之,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天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本末,祸将乃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所获不啻千金。姥年已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赎,当就近别居,晨昏不废清,于姥亦无所苦。”姥度其志坚,乃许之。因以给姥之余金,于北隅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更衣,先以汤粥通其肠,次以酥润其腻。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巾履皆取珍异者。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娃谓生曰:“体已康矣,曩昔之业,可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书肆,令生自择取,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专气务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劝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生谓娃曰:“可策名矣。”娃曰:“未也。”更令熟一年,曰:“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生登科甲,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秀才幸擢一第,便自谓致身青云,子行秽迹鄙,不伴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连辔群英耳。”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某今日始不相负矣。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遂为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别馆。明日,命媒氏备六礼以迎焉。娃即归,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感灵芝白燕之异。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唐人白行简作《李娃传》。

弇州山人曰:叛臣辱妇,每出于名门世族。而伶工贱女,乃有洁白坚贞之行。岂非秉彝之良,有不同邪!观夫项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绿珠坠;建封卒官,盼盼死;禄山作逆,雷清恸;昭宗被贼,宫姬蔽;少游谪死,楚伎经。若是者,诚出天之所安,固非激以干名也。至于娃之守志不乱,卒相其夫以抵于荣美,则尤人所难。呜呼,娼也犹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义伎传》评曰:“史称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固庸态也。娃之濯淖泥滓,仁心为质,岂非所谓蝉蜕者乎?士不困辱,不激;不激,事不成。假令郑子能自竖建显当世,则娃几与蕲王夫人媲美矣。”子犹氏曰:“世览《李娃传》者,无不多娃之义。夫娃何义乎?方其坠鞭流盼,唯恐生之不来。及夫下榻延欢,唯恐生之不固。乃至金尽局设,与姥朋,反唯恐生之不去。天下有义焉如此者哉!幸生忍羞耐苦,或一旦而死于邸,死于凶肆,死于箠楚之下,死于风雪之中,娃意中已无郑生矣。肯为下一滴泪耶?绣襦之裹,盖由平康滋味,尝之已久,计所与往还,情更无如昔年郑生者,一旦惨于目而怵于心,遂有此豪举事耳。生之遇李厚,虽得此报,犹恨其晚。乃李一收拾生,而生遂以汧国花封报之。生不幸而遇李,李何幸而复遇生耶?”

○散乐女

宋齐丘,豫章人。父卒,家计荡尽,朝不谋夕。时姚洞天为淮骑将,素好士,齐丘欲谒之。奈囊空,无以备纸笔之费。计无所出,但于逆旅闷坐。如此数日。邻房有散乐女,甚幼,问齐丘曰:“秀才何以杜门不出?”齐丘以实告。女叹曰:“此甚小事,何吝一言相示?”乃惠以数缗。齐丘市纸笔,为诗咏以投洞天。其略曰:“某学武无成,攻书失志,岁华蹭蹬,身事蹉跎。胸中万仞青山,压低气宇;头上一轮红日,烧尽风云。加以天步凌迟,皇纲废弛,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挹飞苍走黄之辩,有出鬼没神之机。”洞天怒其言大,不即接见。齐丘窘急,乃更其启,翌日复至。其略云:“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又云:“其为诚恳万端,只为饥寒两字。”洞天始悯之,渐加拯救。徐闻其名,召至门下。及昪之有南也,齐丘以佐命,遂至上相。乃上表云:“娶散乐女为妻,以报宿惠。”许之。

漂母而下,数百年又得散乐女。彼须眉男子,拥素封而坐视人饥寒者,视兹妇能不愧死!

刘道真少时,尝渔草泽。而老妪闻其歌啸,知非常人,杀豚进之。道真食尽,了不谢。妪见不饱,又进一豚,食半而去。后为吏部郎,妪儿时为令史,乃超用之。此漂母之报也。欧彬困于淮南,歌人瑞卿,以家财资之入蜀。及贵,卒偕老。此散乐女之报也。虽然,彼皆女中丈夫,非望报者也。夫漂母与散乐女之不朽千秋也,岂在赠金乞娶时哉!

○珍珠衫

楚中贾人某者,年二十余。妻美而艳,夫妇之甚笃。某商于粤,久不归。其家近市楼居。妇偶当窗垂帘外望,忽见美男子,貌类其夫,乃启帘流盼,既觉其误,赧然而避。男子新安人,客二年矣。见楼上美人盼己,深以为念。叩姓名于市东鬻珠老媪,因遗重贿,求计通之。媪曰:“老妇知之矣。此贞妇,不可犯也。寻常罕睹其面,安能为汝谋耶?”新安客哀祈不已。媪曰:“郎君明日午余,可多携白镪,到彼对门典肆中,与某易,争较之际,声闻于内。若蒙见召,老妇得跨足其门,或有机耳。然期在合欢,勿许岁月。”客唯唯去。

媪因选囊中大珠,并簪珥之珍异者,明日至肆中,佯与新安人易,良久,于日中照弄珠色,把插搔头,市人竞观喧笑,声彻妇所。妇果临窗来窥,即命侍儿召媪。媪收货入笥,曰:“阿郎好缠人。如尔价,老妇卖多时矣。”便过楼与妇作礼,略叙寒,出货商榷数语,匆匆收拾,曰:“老身适有急事他出,烦为简置,少间徐来等论。”既去,数日不至。一日雨中,媪来曰:“老身女有事,数日奔走,负期。今日雨中,请观一切缨络。”妇人出箧中种种奇妙,老妪赞叹不一。形容既毕,妇综核媪货,酬之有方。媪喜曰:“如尊意所衡,固无憾。向者新安客高下不情,徒负此丰标耳!”妇复请迟价之半,以俟夫归。媪曰:“邻居复相疑耶?”妇既喜价轻,复喜半赊,留之饮酌。媪机颖巧捷,彼此惟恨相知之晚。明日,媪携酌过,倾到极欢。自此,妇日不能无媪矣。媪与妇益狎,时进情语挑之。妇年少,未免愁叹之意形于颜色。因留媪宿,媪亦言“家中喧杂,此中幽静,明夕当携卧具来此” 。次日,妇为之下榻。媪夕不至,两相向,嗽语相闻,中夜谈心,两不相忌。

新安人数问媪期,辄曰:“未未。”及至秋月,过谓媪曰:“初谋柳下,条叶未黄,约及垂,子已成实。过此渐秃,行将白雪侵枝矣!”媪曰:“今夕随老身入,须着神,成败系此。不然,虚废半年也。”因授之计。

媪每夜黑至妇家,是夕,与新安人同入,而伏之寝门之外。媪与妇酌于房,两声甚戚,笑剧加殷。媪强侍儿酒,侍儿不胜,醉卧他所。独两人闭门深饮,各已微酣。适有飞蛾来火上,媪佯以扇扑之,灯灭,伪启门点灯,复佯笑曰:“忘携烛去。”折旋之际,则已暗导其人于卧榻矣。顷之,辞以夜深火尽,复闭门。妇畏暗,数数呼媪。媪曰:“老身当同帷作伴耳。”乃挟其人登妇,妇犹以为媪也,启被抚其身,曰:“姥体滑如是!”其人不言,腾身而上,妇已神狂,听其轻薄而已。欢毕,始问为何人。媪乃前谢罪,述新安客慕之意。妇业堕术中,遂不能舍,相逾于夫妇。将一年,新安人赠费已及千金。

一日,结伴欲返,流涕谓妇曰:“别后烦思,乞一物以当会面。”妇开箱检珍珠衫一件,自提领袖,为其人服之。曰:“道路苦热,极生清凉。幸为君里衣,如妾得近体也。”其人珍重而别。相约明年,共载他往。新安人自庆极遇,珠衫未尝去体,顾之辄泪。

是年,为事所梗。明年,复商于粤,旅次适与楚人同馆,相得颇欢,戏道生平隐事。新安人自言“曾于君乡,遇一妇”如此。盖楚人外氏,故客粤中,主人皆外氏旧,故楚人假外氏姓名作客,新安人无目物色也。楚人内惊,佯不信曰:“亦有证乎?”新安人出珠衣,泣曰:“欢所赠也,君归囊之便,幸作书邮。”楚人辞曰:“仆之中表,不敢得罪。”新安人亦悔失言,收衣谢过。

楚人货尽归家,谓妇曰:“适经汝门,汝母病甚,渴欲见汝。我已觅轿门前,便当速去。”复授一简书曰:“此料理后事语。至家,与阿父相闻。我初归,不及便来。”妇人至母家,视母颜色初无恙,因大惊,发函视之,则离婚书也。阖门愤恸,不知所出。妇人父至婿家请故,婿曰:“第还珠衫,则复相见。”父归,述婿语,妇人内惭欲死。父母不详其事,姑慰解之。

期年,有吴中进士宦粤过楚,择妾,媒以妇对。进士出五十金致之。妇人家告前婿,婿简妇房中大小十六箱,皆金帛宝珠,封畀妻去。闻者莫不惊嗟。

居期年,楚人复客粤,偶与主人算货不直,语竞,搪翁仆地,翁暴死。二子讼之官,官即进士也。夜深,张灯简状,妾侍侧,见前夫名氏,哭曰:“是妾舅氏,今遭不幸,愿丐生还。”官曰:“狱将成矣。”妇人长跪请死。官曰:“起,徐当处分。”明日欲出,复泣曰:“事若不谐,生勿得见矣。”官乃语二子:“若父伤未形,须刷骨一验。”欲移置漏泽园。二子家累千金,耻亏父体,叩头言“父死状甚张,无烦剔剜” 。官曰:“不见伤痕,何以律罪?”二子恳请如前。官曰:“若父老矣,死其分也。我有一言,足雪若憾。若能听否?”二子咸请惟命。官曰:“令楚人服斩衰,呼若父为父。葬祭悉令经纪,执拂躃踊,一随若行。若父快否?”二子叩头曰:“如命。”举问楚人,楚人喜于拯死,亦顿首如命。事毕,妾求与舅氏相见,男女合抱,痛哭逾情。官疑之,因叩其实,则故夫妇也。官不忍,仍使移归,出前所携十六箱还妇,且护之出境。楚人已继娶,前妇归,反为侧室。

或曰,新安人以念妇故,再往楚中,道遭盗劫。及至,不见妇,愁忿病剧不能归,乃召其妻。妻至,会夫已物故。楚人所置后室,即新安人妻也。九籥生曰:“若此,则天道太近,世无非理人矣。”小说有《珍珠衫记》,姓名俱未的。

夫不负妇,而妇负夫,故妇虽出不怨,而卒能脱其重罪。所以酬夫者,亦至矣!虽降为侧室,所甘心焉。十六箱去而复返,令之义侠,有足多者。妪之狡,商之,种种足以诫世。惜不得真姓名。

○张红红

大历中,有才人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闻其歌音嘹亮,察之,乃有媚色,遂纳为姬。舍其父于后户,优给之。乃自传其艺,颖悟绝伦。尝有乐工自撰歌,即古《长命西河女》,而加减其节奏,颇有新声,未进闻,先侑歌于青。青召红红于屏风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拍。乐工歌罢,青入问红红:“如何?”曰:“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久曾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遂请相见,惊服不已。再云:“此曲先有一声不稳,今已正矣。”寻达上听。翌日,召入宜春院,泽隆异,宫中号“曲子”。寻为才人。一日,内史奏韦青卒,上告红红,乃上前呜咽奏云:“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乃一恸而绝。上嘉叹之,即赠昭仪。

红红之未遇韦青也,不免行丐。既遇,而遂达至尊。虽曰人有绝技,定不埋没,而亦见知音之难遇矣。始蒙识拔,卒以死报,红红其伯牙氏之琴乎!

○王玉英

福清茂材韩生庆云,授徒于长乐之蓝田石尤岭间。见岭下遗骸,伤之。归具畚锸,自为瘗埋。

是夜,有人剥啄篱外。启户,见端丽女子曰:“妾王玉英也,家世湘潭。宋德祐间,父为闽守,将兵御元,战死。妾不肯辱,与其家死岭下。岁久,骸骨偶出,蒙公覆掩,恩最深重,来相报耳。妾非人,虽不可谓非人,理有冥合,君其勿疑。”遂与合。而亡何,子生。孕以七月七日。庆云母亦微知其事,急欲见孙,因抱归。女戒曰:“儿受气尚浅,未可令人遽见。”忽母来登楼,女已抱子从窗牖逸去,噉儿果尚弃在地,始犹谓是莲子,察之乃蜂房也。抱儿归湘潭。无主者,乃故弃之河旁,书衣带间曰:“十八年后当来归。”

湘潭有黄公者,富而无子,拾之。稍长,清癯敏慧异常儿,名曰鹤龄。旋生二子,曰鹤算、二龄。共制举之业,颇有声。已而,二弟皆授室,独鹤龄泥衣带中语,未决。然已捐金四十,委禽于其里易氏矣。

先是,女即归楚,尝以二竹筴与生,令击筴则女即至。凡有疾痛祸患,得女一语,即获庇祐。后以人言,疑女为妖,又诬生失行,主人女,褫去章服。女故来渐疏,相期惟一岁一来,来必以七月七夕。久之,女谓生曰:“儿生已符衣带之期,可来视之。”生遂抵湘潭,伪作星家言谒黄公。公出三子年甲,生指鹤龄者曰:“此非公子,即得,当归矣。”黄公色动,问所自来。生曰:“我即弃儿父,故来试公。傥不寒盟,有衣带语在。”公曰:“固也,我已有子,不死沟壑。公若还珠,可忘阿保。他且勿论,顷者委禽之资,当为计耳。”因问儿所在。曰:“应试长沙去也。”生即往就视。一见,两皆感动,若不胜情。其弟暨家,皆大诟,禁不令与语。生自忖,贫既不能偿金,又婚未易就。以咨女,亦莫为计。遂弃之归。始来浮湘,屡经险,女皆在舟中为卫。又为经纪其资斧。至儿不得,疾归,女亦恚恨,若有待耳。抵闽,人皆惊诧。盖始皆谓生必死狐媚,今不然。又见儿,知非祟也。

女能诗,长篇短语,笔落数千言,皆臻理致。其《咏某贞妇》诗曰:

“芳心未可轻《行露》,高节何须怨《凯风》。” 其《忆生》曰:

“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

“莫讶鸳鸯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尘心不释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

“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继尘寰。乍逢仙侣抛桃灯,笑我沮波照雾鬟。”

诸篇为人所诵。生始命赋万鸟鸣春,即成四律,今即以名集,计十余卷。(事见《耳谈》)

此事有不可解者五:女生不受辱,死而就人乎?一也。既与生子,而复抱之逸去,去则又弃之河旁,报德者固如此乎?二也。能抱之去,独不能挟之来乎?且衣带之期何验焉?三也。凡疾患得一语,即获庇祐,而不能祐其夫使完名行乎?四也。具此大神通,而不能致委禽四十金之费,五也。但瘗骨掩骼,功德莫大,姑存之以示劝耳。

○周廷章

天顺间,有临安卫王指挥,以从征广西苗蛮违限被参,降调河南南卫千户。王有二女,长娇鸾,次娇凤。凤已嫁,惟鸾从行。鸾幼通书史,王之文移,俱属代笔,钟甚至。王之妻周氏,有妹嫁于曹,贫而寡,迎使伴鸾,呼为曹姨。

值清明节,鸾与曹姨率诸婢戏秋千于后园。忽闻人声,惊视,则墙缺处有美少年窥视称羡。鸾大惊走匿,遗罗帕于地,生逾垣拾去。方展玩间,旋有侍女来园寻觅。周折数次,生笑曰:“物入人手,尚何觅耶?”侍女曰:“郎君收得,乞以见还。”生问:“此帕谁人之物?”侍儿曰:“鸾姐,主人女也。”生曰:“若鸾姐自来,当即奉璧。”侍女叩生姓氏,并家远近。生曰:“周姓,廷章名,苏州吴人也。父为本学司教,随任于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久闻尊姐于文事,仆有小诗,烦为一致。如得报言,帕可还矣。”女急于得帕,允之。生逾垣而出,少顷复至,以桃花笺叠成方胜,授女,女返命。鸾发缄,得一绝云: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鸾微笑,亦取笺答诗云:

“妾身一点玉无瑕,产自侯门将相家。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乡孤零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侍儿捧诗至园,则生已候于墙缺矣。自此,诗句往返数次,侍女得赂,喜于传送,不复言罗帕之事。

适端节,王治酒园中家宴,生往来墙外,恨不得一与席末。是晚,生复寄一绝云: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雾隔湘欢不见,锦葵空有向心。”

鸾阅诗嗟叹。不意为曹姨所窥,细叩从来。鸾与姨素厚,因备述之。姨曰:“周生南之秀,门户相敌,何不遣媒礼聘,成百年之眷乎?”鸾点头称是。遂答诗,末有“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之句。生乃伪托父命,求婚于王。王亦雅重生,但女不欲远嫁他乡,迟疑未许。生遂设计,托以衙斋窄狭,假卫署后园肄业;且以周夫人同姓,请拜为姑。王,武人,喜于奉承,许之,且愿任饔飧。周遂寓居园亭,因得以兄妹之礼见鸾,情愈亲密。而曹姨居间,以盟主自任,先立婚誓,始订幽期。从此绸缪无间,恩逾夫妇。

约半载,周司教升任去,生托病独留。又半载余,而司教引疾还乡。生闻之,欲谋归觐,而心恋鸾,情不能自割。鸾察其意,因置酒劝驾。且曰:“君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曰:“今暮夜之期,原非久计,公子不如暂归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兼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岂不美乎?”周犹豫未决,鸾使曹姨竟以生欲归省为言于王,王致赆饯行。生不得已,始束装。是夜,鸾邀生再伸前誓,且询生居址,以便通信。

明日,生归。而司教已与同里一富家议姻,生始颇不欲,已闻其女甚美,贪财慕色,顿忘前誓。未几毕姻,夫妇相得甚欢,不复知鸾为何人矣。

鸾久不得生耗,念之成疾,每得便邮,屡以书招之,俱不报。父欲为鸾择配,鸾不可,必欲俟生的信。乃以重赂遣卫卒孙九,专往吴致书,附古风一篇,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频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相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亦作书,备述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

孙九至吴,得生居于延陵桥下,知生再娶,乃候面,方致其情。生一语不答,入而复出,以昔日罗帕并誓书封还,使鸾勿念。孙九愤然而去,逢人诉之,故生薄倖之名,播于吴下。

孙九还报鸾,鸾制绝命诗三十六首,复为长恨歌数千言,备述合离之事,语甚愤激。欲再遣孙九,孙怒不肯行。鸾久蓄抱石投崖之意,特不忍自泯没以死,故有待耳。偶值其父有公牍,当投吴县,勾本卫逃军。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总作一缄,入于公牍中,用印发邮,乃父不知也。其晚,鸾沐浴更衣,取昔日罗帕自缢而死。

令发封,得鸾诗,大以为奇,为闻于直指樊公祉。公祉见之忿然,深惜鸾才,而恨廷章之薄倖。命司理密访其人,榜杀之。闻者无不称快。司教亦以忧死。

负心之人,不有人诛,必有鬼谴。惟不谴于鬼而诛于人,尤见人情之公耳。

○李益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先达文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尝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生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彼亦知有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东间宅是也。已与彼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童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恐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鸟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颜色不至丑陋,堪配君子。频见鲍十一说意旨,今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录采,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小玉自堂东阁子中出来,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采射人。既而延坐母侧。母谓曰:“汝尝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遽起连拜曰:“小才,鄙夫重貌,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歌唱,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奇。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和,辞气宛媚。解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帷昵枕,极其欢,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谓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托于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生。”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砚,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阑素缎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喻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慕景,愿结婚姻者,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经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所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四。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六岁。一生欢,幸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至家旬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丐。便托假故,远投亲知,历涉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相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将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

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甚长厚。昔岁尝与生同饮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心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宁有是事乎?”遍托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益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益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君,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朱弹,风神俊美,衣服轻华。唯见一剪头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惟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述,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以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来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一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至,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还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皆侠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睨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酹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衔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汝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日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繐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旧石榴裙、紫(衤盍)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曲劝谕,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忽见自门抛一斑犀细花合子,方圆一寸余,里有轻绡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二,发杀嘴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且自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蓄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长卿曰:“予固悲小玉之为人,而深恨李娃也。玉之以怜才死,以钟情死,以结恨死,而犹不忘李郎也。三娶之后,小玉在焉,其恨之极,妒之极,正其之极也。彼李娃何为者?方娃之祷竹林,而弃郑生以他徙也,娃实与谋。迨乞食且死,而娃始回心,不亦晚乎?郑生不念旧恶,欢好令终,予于是深怜郑生,而益恨李十郎之无情矣!”

○满少卿

满生少卿者,失其名。世为淮南望族。生独跅驰不羁,游四方。至郑圃依豪家。久之,觉主人倦客,乃往投长安一知旧,则已罢去。归次中牟,适故人为主簿,赒之,不能足,又转而西抵凤翔。穷冬雪寒,饥卧寓舍。邻生焦大郎见而恻然,饭之,旬日不厌。生感幸过望,往拜之。大郎曰:“吾非有余,哀君逆旅披褐,故量相济。非有他意也。”生又拜:“幸异时或有进,不敢忘报。”自是日诣其家,亲昵无间。杯酒流宕,辄通其室女。既而事露,惭愧无所容。大郎叱责之曰:“吾与汝本不相知,怜而拯汝,何为不义若此?岂士君子行哉!业已尔,虽悔何及!吾女亦不为无过。若能遂为婚,吾亦不复言。”生叩头谢罪,愿从命。既成婚,夫妇相得甚欢。

居二年,中进士第。南唱名即归,绿袍槐简,跪于外舅前。邻里争持羊酒往贺,歆艳夸诧。生连夕燕饮,然后调官。将戒行,谓妻曰:“我得美官,便来取汝,并迎丈人俱东。”焦氏本市井人,恃生富贵,便不事生理,且厚赆厥婿,资产半空。

生至京,得东海尉。会宗人有在京者,与相遇,喜其成名,拉之还乡。生甚不欲,托辞以拒。宗人骂曰:“书生登科名,可不归展坟墓乎?”命仆负其囊装先赴舟,生不得已而行。到家逾月,其叔父曰:“汝父母俱亡,壮而未娶,宜思嗣续计。吾为汝求宋都朱从简大夫次女,今事谐矣。汝需次尚岁余,先须毕姻,徐为赴官计。”叔严毅,历显官,且为族长,生素敬畏,不敢违抗,但唯唯而已。心殊窘惧。数日,忽幡然改曰:“彼焦氏非以礼合,况门户寒微,岂真吾偶哉!异时来通消息,以礼遣之足矣!”遂娶于朱。朱女美好,而奁具颇厚,生亦甚适。凡焦氏女所遗香囊巾帕,悉焚弃之。常虑其来,而杳不闻问。

如是几二十年,累官鸿胪少卿,出知齐州。视印三日,偶携家人子散步后堂,有两青衣自别院右舍出,逢生辄趋避。生迫视之,一妇人着冠帔,褰帷出,乃焦氏也。生惶惧失措。焦泫然泣曰:“一别二十年,向来婉娈之情,略不相念,汝真忍人也!”生不暇叩其所从来,具以实告。焦氏曰:“吾知之久矣。吾父已死,兄弟不肖,乡里无所依,千里相投,前一日方至此,为阍者所拒,恳祈再三,仅得托足。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汝既有嘉偶,吾得备侧室,竟此余生,以奉事君子及尊夫人足矣。前事不复较也。”语毕长恸。生软语慰藉之,且畏彰闻于外,乃以语朱氏。朱素贤淑,欣然迎归,待之如妹。

越两旬,生微醉,诣其室寝。明日,门不启,家人趋起视之,则反扃其户,寂若无人。破壁而入,生已死牖下,口鼻流血。焦与青衣皆不见。是夕,朱氏梦焦曰:“满生受我家厚恩,而负心如此。自其去后,吾抱恨而死。我父相继沦没。年移岁迁,方获报怨。已幽府申诉逮证矣!”朱未及问而寤,但护丧柩南还耳。

有此哀怜之,受恩深处,展墓之次,便当禀闻叔父。岂宋弘能抗世祖之命,而生顾难一言于叔父乎?即不然,幸朱贤淑不妒,诉以苦情,迎之双栖,犹可救半。甘心负亏,自招幽讨。悲夫!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适山东莱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敫氏妇,绝艳。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拥项罗巾请诗。生题曰: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

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

逾年,有诏求贤,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至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至京门,寄诗曰: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后唱第为天下第一。英以诗贺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汉殿独呈司马赋,晋庭惟许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

复寄诗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谁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

又诗云:

“上都梳洗遂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魁私念:科名如此,可以一娼玷辱?竟不复答书。而魁父已约崔氏为亲。及魁授徐州佥判,英喜曰:“徐此去不远,当使人迫我矣!”复遣仆驰书以往。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

魁自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英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魁欲自刺。母曰:“汝何悖乱如此?”魁曰:“日与冤会,迫以死。”母召道士马守素屡醮。守素梦至官府,魁与桂(英)发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则勿复醮矣。”后数日,魁竟死。

○张余庆

张余庆,年十四。其老仆王某,有女年十三而美,嬉戏相得。曰:“吾它日为官,则以尔为次夫人。”至女年十六,有孕,未产,王某夫妻俱不知其为余庆也,令之自缢。女哀哭乞命,而余庆竟不之白。迨死焚,但日夜饮泣而已。嗣后余庆常见此女,红裳绿衣,于静中现形。及余庆将娶,见女贺曰:“大舍成亲乎?吾当以一白羊相赠。”及成婚三四旬,余庆于枕下扶一人臂,以为妻也,问妻而妻不知。乃于密室独处,时见其来,然不及乱。后病,则盛妆而至,登榻求合,不能拒也。乃祖延一道者,教以修炼。道者对榻,闻其梦中作咿嚘声,揭被视之,则遗矣。道者再三问故,以告。道者愠曰:“君误我事!我术每三月必调摄见效,而谁知君有此哉!”乃向空祝曰:“若张生寿合终,小子今夕再至。若不当夭,则舍之。何如?”是夕,余庆复见此女力求欢合。余庆坐以挥之,三夕不就枕。又十五日而亡,年仅二十九。

○孙助教女

大名张氏者,以财雄长京师。凡富人以钱委人,权其子而取其半,谓之行钱。富人视行钱如部曲,或过行钱之家,设特位,置酒,妇人出劝,主人乃立。待富人逊谢,强令坐再三,乃敢就位。张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祀州西灌神归,过其行钱孙助教家。孙置酒,酒数行,其未嫁女出劝客,姿容绝世。张目之曰:“我欲娶为妇。”孙惶恐不可,且曰:“我,公家也。为郎主丈人,邻里笑怪。”张曰:“不然,顾主少钱物耳,岂敢相仆隶也?”张固豪侈,即取臂上古玉条脱与女,且曰:“择日纳币也。”饮罢去。孙邻里来贺曰:“有女为百万主母矣。”其后,张别议婚,孙念势不敌,不敢往问。而张亦恃酒戏言,非实有意也。

逾年,张婚他族,而孙女不肯嫁。其母曰:“张已娶矣。”女不对,而私曰:“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其父乃复因张与妻祝神回,并邀饮其家,而使女窥之。既去,曰:“汝见其有妻,可嫁矣。”女语塞,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丧具。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行者也。郑办丧具,见其臂有玉条脱,心利之,曰:“某有一园在州西。”孙谢之曰:“良便,俟后相酬。”因号泣不忍视,急挥去,即与亲族往送其殡而归。

夜半月明,郑发棺欲取条脱,女蹙然起,顾见郑,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识郑。郑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恐汝不肯嫁而专念张氏,辱其门户,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实不忍,乃发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还家。”郑曰:“若归必死,我亦罪矣。”女不得已,听郑匿于他处以为妻。完其殡,而徙居州东。郑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妇。彼小人,不暇究所从来也。

积数年,每语及张氏,尤忿恚,欲往质问前约。郑每劝,且防闲之。

崇宁元年,圣瑞太妃上仙,郑当从御至永安。将行,祝其母曰:“勿令妇出游。”居一日,郑母昼睡,孙出,僦马直诣张氏门,语其仆曰:“孙氏第几女,欲见某人。”其仆往通,张惊异,与其仆俱往视焉。孙氏望见张,跳踉而前,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扑地,立死。僦马者恐累己,往报郑母。母诉之有司,因追郑对。狱具,状:郑发冢罪死,以赦得免。张罪当死,虽奏获宥,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时吴趋顾道尹京云。

执楫之女,可为内子。采桑之妇,可主六宫。妻以夫贵,夫岂以妻贵乎?但知百万之主,不可娶行钱家之女,抑知行钱家之冤鬼,能杀百万之子也!吁,可畏夫!

○念二

余干乡民张客,因行贩入邑,寓旅舍。梦妇人鲜衣华饰,求荐寝,迨梦觉,宛然在旁,到明,始辞去。次夕,方阖户,灯犹未灭,又立于前,复共枕。自述所从来,曰:“我,邻家女也,无多言。”

经旬日,张意颇忽忽。主人疑焉,告曰:“此地昔有缢死妇人,得非所惑乎?”张秘不言,须其来,具以告之。略无惭讳色,答曰:“是也。”张与之狎,不甚畏,委曲叩其详。曰:“我故娼女,与客杨生素厚。杨以资二百千,约以礼娶我,而三年不来。我悒悒成疾,求生不能,家人亦见厌。不胜愤郁,投缳而死。家以所居售人,今为旅舍,此室实故栖也。杨客与尔同乡人,亦识之否?”张曰:“识之,闻移饶州市门,娶妻开邸,生计绝如意。”妇人咨叹良久,曰:“我当以始终托子矣。忆有白金五十两,埋下,人莫之知,可取以助君。”张发地得金如数。妇人自是白昼亦出。

他日,密语曰:“久留此无益,能挈我归乎?”张许诺。令书一牌曰“念二位”,藏于箧中。遇所启缄,微呼便出。张悉从之。邸人谓张鬼气已深,必殒于道路。张殊不疑,日日经行,无不同处。既到家,徐于壁间设位。妻谓其是所事神,方瞻仰次,妇人遽出。妻惊问夫曰:“斯何人?勿盗良家子累我!”张以实对。妻贪所得,亦不致诘。

同室凡五日,又求往州中督债。张许之。至城南,且渡,妇人出曰:“甚愧谢尔,相从不久,奈何?”张泣下,莫晓所云。入城门,亦如常。乃就店,呼之再三,不可见。亟访杨客居,见其家慌迫殊甚,曰:“杨原无疾,偶七窍流血而死。”张骇怖,遄归。后竟无遇。出《夷坚志》,《耳谈》亦有此事,但其妇为穆小琼。

○严武

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仗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遣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时事也。及病甚,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祝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辨久之。谓武曰:“君有宿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童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子可出。”其女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

○袁乞妻

吴兴袁乞妻临终,执乞手云:“我死,君再娶不?”乞言:“不忍也。”既而服竟,更娶。乞白日见其死妇语之云:“君先结誓,何负言!”因以刀割其,虽不致死,人永废。出《异苑》。

○张夫人

张子能夫人郑氏,美而艳。张为太常博士,郑以疾殂。临终与诀曰:“君必别娶,不复念我矣。”张泣曰:“何忍为此。”郑曰:“人言那可凭,盍指天为誓。”曰:“吾苟负约,当化为Yan。”郑曰:“我死当有变相,可怖畏,宜置空室中,勿令一人守视,经日然后敛也。”言之至再,少焉气绝。张不忍徙,犹遣一老婢设榻其傍。至夜中,忽长叹,窥之呀然一夜叉也。婢既不可出,震栗胆丧,大声叫号。家人壁观之,尽呼直宿数卒,持杖环立于户外。夜叉行百匝,乃止。复诣寝,举被自覆而卧。久之,家人乃敢启户入视,则依然故形矣。后三年,张为大司丞,洵仁右丞欲嫁以女,张力辞。公方有,取中旨令合婚。成礼之夕,赐真珠寝帐,其值五十万缗。然自是多郁郁不乐。尝昼寝,见郑氏自窗下骂曰:“旧约如何,而忍负之。我幸有二子,纵无子,不买妾,必欲正娶何也?祸将作矣。”遽登榻以手拊其,张觉痛,疾呼家人,至无所见,自是若Yan然。

○陆氏女

衢州人郑某,幼明旷能文,娶会稽陆氏女,亦姿媚明爽,伉俪绸缪。郑尝于枕席间语陆曰:“吾二人相欢至矣。即我脱不幸,汝无复嫁。汝死,我亦如之。”对曰:“方期百年偕老,何不祥如是。”凡十年,生二男,而郑生疾病。对父母复申前言,陆氏但俛首悲泣。郑竟死。未数月,而媒妁来。陆氏相与周旋,舅姑责之,不听。才释服,尽移其赀,适苏州曾工曹。成婚方七日,曾生奉漕檄考试他郡。行信宿,陆氏晚步厅前,有急足拜于厅前,称郑官人有书。陆取视,外题“示陆氏”三字,宛然前夫手迹也。急足忽不见。启缄读之,其辞云:“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积蓄于别户。不恤我之二子,不念我之双亲。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以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叹恨不怿,三日而亡。

○睦州赵氏

睦州孙贾者,以贩帛资生。娶赵氏,琴瑟甚洽。相谐几五载,孙忽膺疾不起,日夕流涕相对。妇许以誓不改适。夫坚之曰:“汝志果决,当许我啮臂为记。”妇勉引臂,啮之。未几,夫死。疮瘢未实,即纳聘。登车之夕,祭辞灵席,甫下拜,疮忽迸裂,血泉涌不止。须臾,一号而绝。

○韦英

后魏洛阜射里,有开善寺,京兆人韦英宅也。英早卒。其妻梁氏不治丧而嫁,更纳河内向子集为夫。虽云改嫁,仍居英宅。英闻梁嫁,白日来归,乘马,将数人至,于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子集惊怖。张弓射之,应弦而倒,即变为桃人,所骑马,亦化为茅马,从者数辈,尽为蒲人。梁氏惶惧,舍宅为寺。

再娶再嫁,皆常事耳。男迫事育,女迫衣食。苟室家无托,死且不瞑,又可报乎?凡再而得报者,必其可以无再者也。可以无再而再,薄岂俟死哉!生何薄,死何念焉。故夫再而得报者,又必厚极而必不能相释者也。厚可情通,何必强誓。誓可达鬼,其可欺乎?割废,拊绝,死能为妒,其生可知。然以报大耳儿,使轻誓者知警,亦快事也。欢具已失,娶何为哉。张夫人不禁买妾,乃知义夫易办耳。赵疮瘢未实而嫁,何亟也!梁不治丧而嫁,何薄也!陆弃二男移赀而嫁,何忍也!节妇固不多见,兹有甚焉,得报,不亦宜乎!

○刘自然

唐天祐中,秦州有刘自然者,主管义军。连帅李继宗点乡兵捍蜀,成纪县百姓黄知感者,妻有美发,自然欲之。谓知感曰:“能致妻发,即免是行。”知感之妻曰:“我以弱质托于君,发可再生,人死永诀矣。君若南征不返,我有美发何为焉?”言讫,揽发剪之。知感深怀痛愍,既迫于差点,遂献于刘。自然竟亦不免繇戍,寻殁于金沙之阵。黄妻昼夜祷天师诉,是岁,自然亦亡。后黄家驴忽产一驹,左胁下有字云“刘自然”。邑人传之,遂达于郡守。郡守召其妻、子识认。刘自然长子曰:“某父生平好饮酒食,若能饮啖,即是某父也。”驴遂饮酒数升,啖肉数脔。食毕,奋迅长鸣,泪下数行。刘子请备千百赎之,黄妻不纳,日加鞭捶,曰:“犹未足以报吾夫也!”后经丧乱,不知所终。刘子竟惭憾而死。

佥兵,法也。戍而死,命也。自然何尤焉?特以一发故,伤其夫妇之心。身为行禽,殃及宗嗣。呜呼!此其食报,岂直一发乎哉!

情史氏曰:“谚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此言施报之不爽也。情而无报,天下谁劝于情哉!有情者,之属,故其报多在明。无情者,之属,故其报多在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