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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

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

(1931)

大萧条席卷全国,我们看来也不能幸免。正像人们常说的,萧条的阴云正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呢。苦难还 没有见底,而是正在向谷底滑去。

从蓝鸟列车的窗子里望出去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萧条的时代。旁边轨道的货车上装着的都是从美国的一处前往另一处的男人们,他们在找工作,也在找可以吃的东西。我和玛丽看见他们站在货车车厢敞开着的门口,也看见他们在修公路的工地上走,手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我们到了奶奶的小镇,下车时我们看见一块新的告示牌上写着:

流浪者不得在此地停留

说的就是你

(签署者)迪克森警长

不过在奶奶家里一切都似乎还 是原样。玛丽依然对库房里那只老公猫心存顾忌。奶奶说,要是老猫真让她那么害怕的话,她就索性不要上茅房了,改用屋子里的痰盂。每个床下面都有个痰盂,晚上一伸手就能拿到。可玛丽不愿意在白天也用痰盂,她不想为了这事儿就爬一趟楼梯,而且她也不想多倒几次痰盂。

玛丽已经九岁了,所以她决定要采取积极的态度来对付这件事。她上茅房的时候带着一把扫帚,如果老猫敢惹她的话,她就拿扫帚打它。那天下午她很快就拖着扫帚回来了,眼睛里泪汪汪的,手捏着鼻子。“库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了。”她说。

“不是,”奶奶说,“那是我的奶酪。”

“我一点都不要吃奶酪。”玛丽说。

“那不是给你吃的。”奶奶说。

被她们这么一提,我也闻到了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慢慢飘到厨房里来了。我还 看见老猫摊开了手脚躺在院子里,只见它呼吸困难,不敢挨近库房,看来奶酪的味道连老猫都呛到了。现在要是开口问这么臭的奶酪是派什么用场的,估计问不出来什么结果,不过我们肯定能找到答案的。

奶奶的房子是小镇的最后一栋,在草地边上是一道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片玉米地。每次刚到小镇的头天夜里,我总是躺在床上.听着田地里那些八月的干玉米发出的沙哑私语。然后每次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过今年,从玉米地里传来了穿靴子的脚步声,有时候还 有人说话。把小镇一分为二的铁轨就在路的另一边。警长把他手下的警官都派了出去,带着霰弹枪去驱赶那些流浪者,不让他们呆在镇子上乞讨。从我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摇摇晃晃的灯笼,灯笼前面是流浪者们弯腰驼背的身影,他们正往下一个城镇走去。他们的样子看着有点吓人,也充满了悲伤。

不过这是一个短暂的夜晚。第二天早上五点,奶奶便站在了楼梯下面,把勺子和平底锅弄得咣咣直响。等我们下楼来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她穿了一条男人的工装裤,裤管塞在橡胶套鞋里。她穿着工装裤是不能出门的,所以她在外面又罩了一件洗衣服时穿的衫子,最外面系了一条围裙。在这身装束的最上边是她的园艺草帽,她在下面挂了一层面纱来挡蚊子,面纱系在了她的下巴上。她看着就像一座移动的大山。玛丽简直不敢相信奶奶竟会穿出这样的一身来。

“这是防小飞虫的,”奶奶解释道,“我们今天要钓鱼去。”

我朝周围看了看,想看到鱼竿鱼线什么的,至少也得有根竹竿吧,可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镇上的事情就是一件接着一件,”奶奶说,“五月刚过完内战阵亡士兵纪念日,又到了七月的国庆节,八月又是旧开拓者野餐节。街道上都是人,走都走不过去,马路上的尘土就没有落下来过。我需要让自己休息上一天,好好消停一下,享享清闲。”

住惯了芝加哥闹市的我们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目光,对这样的活动感到新鲜和兴奋。

因为窗外有臭味儿袭来,所以我们吃早饭都没有耽搁。那些奶酪现在放在了后门廊那里,装在一只黄麻袋里。我稍微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这就是被鲶鱼当做美味的那种奶酪了。

奶奶已经准备好要走了,而她如果准备好了的话,你最好也已经准备好了。“咱们上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最后扫视了一眼厨房,“把炉火弄熄,把斧子和长柄锅藏起来。”

我们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只是一句老话,”奶奶说,“乡下的老话。我是个乡下人,这你们知道。”

她自己拿起了装奶酪的麻袋,把它系在了一根树枝上,把树枝挑在了肩头。我负责拿野餐的篮子,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我朝篮子里看了看,里面有一半都装着自家做的水果罐头:有西红柿和用糖腌过的桃子。另一半地方放的是自家园子里摘下的蔬菜:青刀豆,四个萝卜,还 有一颗卷心菜。篮子里唯一看着像野餐食品的是一大条没有切成片的、自家烘烤的面包。不过我没有开口问。奶奶不是那种别人敢贸然开口询问的人,这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我们跟在她身后出了门。虽然我们一离开院子就已经走在了田野上,可我还 是感觉到会有一段长路要走。野餐篮子足有一吨重,而我的运气也没好到能让玛丽帮我拎篮子的另一个把手。

我们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小飞虫根本没地方下嘴。虽是清晨,天却已经很热了。玛丽喜欢穿裙子,可她还 是穿上了游戏装配长裤。我已经十一岁了,早过了穿短裤的年龄,所以我穿的是牛仔裤。我们跟在奶奶身后走着,刚开始情况还 不算太糟,直到太阳高过了玉米的穗穗,热辣辣地照到了我们身上。

我们走了一英里左右,吃了一路的尘土。作为一个大城市来的男孩,我当然不知道一英里是多远的路,不过我觉得像是有一英里那么远。在经过了一片小树林后,我们又折向穿过了一片牧场。

“走路时注意脚下,”奶奶提醒道,“这儿有很多牛屎。”

我们是在向盐溪走去,没过多久,溪边的树木就开始在地平线上显现了,不过它们就像是海市蜃楼那样始终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面铁丝网做成的篱笆面前,那上面贴着一块告示牌:

不得非法侵入

不准钓鱼,不准做任何事情

此地为皮亚特县钓鱼与射击俱乐部产业

(签署者)迪克森警长

“把铁丝网抬起来一点,让我钻进去。”奶奶说。

铁丝网的最下边离地面相当近,可奶奶已经仰面朝天躺倒在了野草上。她把奶酪推了进去,接着她开始扭动肩膀一点一点地朝里面挪动。我使尽全力把铁丝网朝上举,可铁丝网并没有多少松动。铁丝网上的钩子虽然没有碰到她的鼻子,却钩住了她的帽子。不过这只是小问题,现在轮到她的胸部了。玛丽站在一边,把她自己小小的胸部收得紧紧的,好像这样能帮上忙一样。铁丝戳到了我的手,我被钩子扎到了三次。可奶奶居然奇迹般地一点点蹭了进去。玛丽跟在后面也进去了,尽管她不喜欢头发被铁丝蹭到,可实际上她进去时空间还 很宽裕。

我是个男孩子,所以选择朝铁丝网上爬上去,然后在篱笆的一根柱子上用我受伤的手掌一撑就跃了过去。我把野餐篮从下面拽了过去,现在我们已经进入禁地了。在我看来,这里野草疯长,一片荒芜。可奶奶低声对我们说:“从现在开始别出声,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进入了树林,周围都是长长的野草。等我们渐渐走到溪底时,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蜻蜒在死水潭的泡沫上溜冰般地低飞着。奶奶沿着耷拉到水里的柳树朝前走着。等她拨开一蓬树藤,我们见到了一艘破破烂烂的圆头旧艇。小艇系在树上,几把桨就在湿湿的船底,旁边还 有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尽头有一个铁钩。

“把那个绳圈松开。”奶奶轻声对我说道。她又示意玛丽爬到小艇上去,然后她自己也跟了上去,又返身从我手里接过了野餐的篮子。解开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把有奶奶坐在里面的船推出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等小船在水上浮起来时,泥水已经快没到我的套鞋口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奶奶的船,不过她划起桨来可真是个行家。她把桨在槽里安好,划起来几乎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她把船掉了个头,沿着河岸,在垂得低低的树枝底下划着。我们静悄悄地朝着某个目的地划去。

我懒洋洋地躺在船尾,脑子胡乱想着东西。这时我遇到了我这一辈子里最害怕的事情。在一条扭曲盘绕的低矮树枝上,我匆匆一望之下,竟看到了滑动的鳞片和一只邪恶的眼睛,也许还 有一只毒牙。接着,一条巨大的蛇就掉进了船里。

它正好错过了奶奶的大腿,咝咝响着掉落在她和我之间。这就是我最后看见的东西,粗得像一只轮胎,盘成一圈,啪地掉落在我眼前。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系在了一棵小树上,奶奶正俯在我的身前,把一块破布用溪水润湿了之后放在我的前额上。玛丽站在她的身后,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我。

“你昏过去了,乔伊。”她有点怪我的味道。

男孩子是不应该昏过去的。我刚才的确昏过去了,这可能主要是因为天太热了。也许是中暑吧。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条蛇,赶忙一摸自己的膝盖。

“没事儿。”奶奶说,“它已经不在了,这种蛇是无害的。个头是很大,但其实是无害的。这里周围有水蝮蛇,所以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把手伸到船外边去。”

“那条蛇胀鼓鼓的,”玛丽说,“它还 挺灵活的。你真该看看奶奶是怎么对付它的,她一把就抓住了它的尾巴,就甩了那么一下,蛇的脖子就断了。”

蛇的全身都跟脖子一样粗,如果你问我的话,到底哪儿才算脖子呢?

“接着她使劲一甩,就把那条大蛇扔进了水里,”玛丽继续不管不顾地往下说着,“奶奶对付蛇可真是有一手,你真应该看看——”

“好了,好了。”我嘟囔道。奶奶脸上难得漾出一丝笑容来。我估计她本来就对男人的勇敢没有太高的评价,而我也没有做出任何事来改变她的看法。为什么刚才昏过去的不是玛丽呢?后来我为这事儿一直纠结了好几年。

我们又上路了,这次我眼睛睁得圆圆的,死命盯着那些低垂的树枝。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只有尴尬依然存在。奶奶现在把船划得离岸远些了,然后她把桨收了,从船上站了起来。虽然她把两只大靴子尽可能宽地朝两边叉开,船依然危险地摇晃起来。她俯下身来,拿起了那根顶端有钩子的长竿子。

她朝棕色的水中草草地瞥了一眼,就把竿子扎进了溪水里。竿子打到了什么东西,她开始把竿子一把接一把地拉了上来。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她闪来闪去地保持着平衡。我想要抓住船边,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水蝮蛇蹿起来把毒牙扎进我手里的画面。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小溪的水面,那是奶奶的竿子上钩到的东西。那东西比野餐的篮子还 要大,看着就像一只橙色的柳条箱,在水里漂动着。在这箱子的里面可以依稀看到有什么东西的尾巴在甩打着,全身都扭个不停。

我想到了水蝮蛇,连忙蹲下身来。可其实这是鲶鱼,是被奶奶用那种可怕的奶酪给钓上来的,上来之后就一直疯狂地扭动着。奶奶把柳条箱拖起来之后打开了上面�母亲印4?追抛乓徽畔呱?岢傻木?赏嬉舛??谡诺么蟠蟮模?棠贪炎サ降挠憔统?锩嬉蝗印v笥愦蟾攀浅と?�动物里长得最丑的了,所以就连玛丽都把脚朝后面一缩。奶奶一鼓作气地忙活着,身子几乎在船里弯成了两截。她“忙得就像找鸟的猎狗一样”,这是她最喜欢用的成语了。等所有的鲶鱼都进了鱼网,在船底进行最后的蹦跶时,奶奶从麻袋里又拿出一些新的奶酪,把它塞进了柳条箱。

“奶奶,你是怎么记得它在哪里的?”我不解地问道,“你又看不见它,可你把钩子伸下去一钩就钩上来了。”

“我就是记得把箱子沉到哪儿了。”她简短地回答道。现在她正在把倒空的柳条箱放低,重新装上奶酪诱饵,放回到水里去。不过这不是柳条箱,而是捕鱼的陷阱。我们去威斯 康星钓鱼的时候,那里有规定,如果用捕鱼陷阱的话,会遭到五美元的罚款。

“奶奶,”我问道,“用陷阱捕鱼在你们州合法吗?”

“要是合法的话,我们就用不着这么悄悄的了。”

“罚金是多少?”

“如果没有抓到鱼的话就不罚。”她说,“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船。”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奶奶思考问题的方式。“那些家伙喜欢这种奶酪。”陷阱沉下去的时候奶奶高高兴兴地说道。她从船边探出身子,想要把手上的味道洗掉,结果差点把船给弄翻掉。

不久,我们就在平静地顺流而下了,奶奶划起来也变得轻松了不少。那些鲶鱼就在她的脚边,现在已经扑腾得不那么欢了。

我的脑袋有点大。老爸是个很热衷钓鱼的人,还 是保护自然俱乐部的成员。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使用非法的捕鱼陷阱不知会作何感想?在自己家里酿啤酒虽然也犯法,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儿,因为禁酒令只肥了贩私酒的人。而设捕鱼陷阱则有损光明磊落、公平竞争的体育精神。

我注意到玛丽在盯着我。她从奶奶划船的手臂外侧望着我。她肯定在揣度我的想法。我们就是在那时决定不把这事儿告诉老爸的。

关于奶奶的捕鱼方法那还 是得有一句说一句的,它的好处就是能把捕鱼这件事一下子就搞定。现在时间还 不到八点,也许我们能不受任何处罚就全身而退。叫我看来,为了和我们捕获的鱼成比例,我们本应该再带上几根鱼竿和一罐蚯蚓什么的装装样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我们可以在奶奶喜欢的那种乡野间度过平静的一天了。可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唱歌的声音。

我几乎从船里跳了出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现在能听得更清楚点了,这歌声是从小溪一个弯角的另一边传来的,唱得就像糟糕的理发店四重唱一样,在副歌的时候有额外的声音加入进来:

坎普敦的女士们爱唱这首歌,

嘟——哒,嘟——哒……

奶奶把小船贴近岸边,就是小溪开始打弯的地方,透过灌木丛,我们看见远处的岸上有一栋破旧不堪的房子,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烫在木板上的字写的是:

钓鱼与射击俱乐部

门廊的栏杆上立着一排空空的威士忌酒瓶,酒瓶后传来阵阵歌声:

用我的钱来赌那匹老马,

有人就是在海湾上打的赌。

门廊上松松垮垮地坐着那些歌手——那些成年人穿着内衣,显然在举行着一场从昨晚就开始了的派对。穿着耷拉下来的内衣的老家伙,这可是一副可怕的景象,直把玛丽看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这景象对她来说是否属于少儿不宜。那些家伙挥舞着酒瓶还 想要跳舞呢,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还 要做出些什么来。奶奶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我们看着的时候,一个棉毛裤上别着警徽的瘦骨嶙峋的老家伙走上前来,越过栏杆对着溪水里好一顿呕吐。

“那是厄尔·阿斯 邱,”奶奶轻声说道,“本地的商会会长。”

正说话间又走过来一个胖老头儿,身上除了一条快要掉下来的裤头什么也没穿,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到了门廊边的栏杆上。在他光着脚站上去的时候,那些空酒瓶都被他碰到了水里。他忽而晃向后面,忽而又朝前倾去,惹得身后那些人大声起哄道:“哇哦,哇哦!”

“先给我闭会儿嘴,”他对着身后的人吼道,“听我给你们好好唱一个。”他从手中攥着的酒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后开始唱了起来。等他呜哩哇啦地唱了一阵之后,他朝后一倒,倒在了身后一群给他喝彩的人的手臂中。

“这可真是叫人恶心,”奶奶说,“就算把调子放在水桶里端到他面前,他也还 是找不着调。”

“他是谁?”我悄悄问道。

“他就是迪克森,本地的警长。”奶奶回答道,“那些和他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就是本镇商界所有的头面人物。”

玛丽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 气。某些商界人物身上的内裤耷拉得实在太厉害了。“他们可真是行为不端。”她非常一本正经地说道。

“男人只要凑在一块儿从来都是这样。”奶奶说。

他们已经醉得到了要发酒疯打人的地步了,而我们正在他们的私有领地上。还 不仅如此,我们所在的船上满放着用陷阱捕来的鱼,这些鱼几乎就在警长的眼皮子底下。按我的想法,我们此刻应该立即掉头朝上游划,奶奶能划多快,我们就该跑得有多快。

可奶奶没有这样做,只见她把桨朝岸上一撑,把小船推离了岸边,然后她开始绕过弯角朝前面划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大合唱重新又响了起来,随着我们不断靠近,歌声也越来越嘹亮了。

钓鱼与射击俱乐部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我们当然也进入了对方的视野。玛丽坐在船头,奶奶稳稳地划着船,我坐在船尾,正在想着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到鱼。

门廊上的那些醉鬼花了些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我们从他们的正前方驶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

他们看见我们了。

奶奶也看见了他们,可她装出一副头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她好像连手里的桨也控制不住了,嘴巴吃惊地大张着。玛丽本来就已经很吃惊了,所以她不用再装了,只有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某些小镇的商界人物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所以他们只是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回望着我们。他们在想,小溪的这一段不是属于他们的吗?有几个家伙看见了奶奶和玛丽这两个异性,赶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其他人的身后。

但是你从来没看见过有谁像奶奶这样,在看见这些只穿着棉毛衫裤——甚至更少——的老家伙时会表现得如此愤慨。她的目光扫过所有这些家伙,她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平静的一幕一直持续着,直到迪克森警长忽然愣过神来。“以法律的名义,请停下!”他怒吼道,“那是我的船!”

在钓鱼与射击俱乐部退出我们的视野前,奶奶就已经重新掌控了船桨。她镇定地划着桨,就好像刚才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所以她根本没有着急划桨。再怎么说,警长也不可能顺流追下来,因为我们划的正是他的船。

又经过了一个拐弯之后,我们看见一小群乌龟正趴在一个大树桩上晒太阳。奶奶在一个废弃的码头边靠了岸,我们把船系好,下了船,开始爬起了一座悬崖。奶奶在前面带路,拖着装鲶鱼的网。我走在后面,使出全力提着那只野餐篮子。玛丽走在我们中旬,专心看着脚下的路。要叫我说的话,她其实也是很怕蛇的,尽管她装出一副不怕的样子。

山崖顶上矗立着一所没有一点油漆的旧房子,建筑的外屋已经塌陷了,茅房也已经歪成了一个角度。那时候四处还 能见到一些草原鸡,它们在啄着地上的土坷垃。若没有这几只鸡的话,这里简直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窗子也都用破布遮着。

俯瞰着小溪的门廊已经垮了下来,奶奶绕了个圈子转到了屋子的后面。她把鱼放到了地上,招手示意我们进去。即便是在大白天,这地方看上去也像个鬼屋。我不想进去,可玛丽已经大步走进门去了,于是我也不得不进去了。“里面有人吗?”我拽着野餐篮走过奶奶身边时低声问道。

“没有,只有查普曼姨婆。”她平静地说道,就好像谁都知道这个一样。

这里一度也是一栋不错的房子。一部宽阔的黑色胡桃木楼梯通往平台处的一扇窗子,窗玻璃脏得要命,但好歹都在。不过这里又暗又灰,令人毛骨悚然,味道也怪怪的。我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家具。正在此时,某一把椅子突然说起话来。

“你去哪儿啦,姑娘?”

玛丽吓得朝后一缩,不过那位隐在椅子中的老女人眼睛直直地望着的是奶奶。管奶奶叫姑娘?

她是到那时为止的许多年里我们所见过的最老的女人,头发全掉光了,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一样,嘴巴里一颗牙都没有。

“和你一起来的孩子是谁?”她问奶奶。

“我从下面岸边捡来的。”奶奶令我们大吃一惊地答道,“他们正在那儿钓鱼。”

“我不知道我这房子里需不需要孩子。”查普曼姨婆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们偷东西吗?”

“反正你也什么都没有。”奶奶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大声点儿,姑娘。”查普曼姨婆说,“你口齿也不清楚,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了。”她把自己的披肩拉了拉,尽管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好饿啊。你吃完早饭后就跑了,打那以后我就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过。”

“她有一个礼拜没见我了。”奶奶低声对我们说,“可她不记得了。”

然后她大声对查普曼姨婆喊道:“午饭吃鲶鱼和炸土豆洋葱、醋拌卷心菜色拉,还 有糖腌蜜桃。每样我都给你留了晚上的那份。”

“我想这下该饿不着了,”查普曼姨婆说,“不过快点动手干吧,姑娘,把你的胖身子动起来。”

我想我又该要昏倒了,没有人能跟奶奶这样说话还 能活下来的。

她领着我们向后来到了一个老式的厨房,里面简陋之极,不过存货倒不少:有一大袋一大袋的土豆和洋葱,还 有玉米粉和各种装在罐头里的东西。我们又带来了一篮子的东西加到了查普曼姨婆的存货里。

我只能用一把柴火到炉子里去生火,奶奶和玛丽去弄土豆和洋葱了。玛丽也和我一样,被眼前的一切弄得迷迷糊糊的。“奶奶,那个讨厌的老太婆是你的姨婆吗?”

我停下来听,如果真是的话,那她就是我们的太姨婆了。

“不,我结婚前在她这里帮佣。”奶奶说,“我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帮她拿东西、搬东西什么的,就睡在阁楼上。”

“阁楼里还 有你的房间?”

“不,我就直接睡在阁楼里。有一张床,铺了个草垫子,每年春天换一次草。我的生活条件并不一直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么豪华。”

“那她付你多少工资呢,奶奶?”

“工资?她连一个钢销儿都没给过我,不过她管我的饭。”

我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这种情况。

“所以现在你也管她的饭。”我说,不过奶奶没有接我的碴儿。

我们在门外的一张木板桌上洗了鱼。我对这件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听到奶奶给鲶鱼刮鳞的声音我甚至还 稍稍感到有点恶心。她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把鱼鳞刮得飞快,不过每次那声音听着都像是鱼在惨叫一样。她让我负责把鱼头砍下来,可我不喜欢砍任何东西的头,尤其是那个头还 在盯着我看。鲶鱼是长胡子的,这事儿可真是古怪之极。最终,玛丽从我手中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小斧子给夺了过去。她“嘭”地就是一斧头,鱼头立马飞了出去。玛丽干这事儿很拿手,所以我就让给她干了。奶奶负责清理鱼肚肠。

等我们终于能在餐厅的桌边坐下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煤气灯,上面蛛网密布。查普曼姨婆在主位上坐定,她比她的外表要灵活一点。奶奶坐在了长桌的另一头。她没戴帽子,白头发一卷卷地因为汗水而贴在头上。我们刚才都忙活得跟猎狗似的。

看查普曼姨婆用她那没牙的嘴吃鲶鱼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这些鱼怎么吃着有泥腥味儿啊?”她突然说道,“是你们自己抓来的吗?”

“对。”我答道。

“不是。”玛丽给出了相反的回答。

“你们用什么做的饵?”查普曼姨婆盯着我们俩问道。

“奶酪。”我答道。

“虫子。”玛丽的回答比我要高明一点。

查普曼姨婆见我们编的故事说不到一块儿去,索性改变了话题。“你们俩还 在上学吗?”

我们点了点头。

“有人用鞭子抽你们吗?”

“有人干什么?”玛丽问了一句。

“你们犯错的时候有人用戒尺打你们的屁股吗?”查普曼姨婆饶有兴趣地问道。

“要是他们敢打的话我就退学。”玛丽回答道,她刚读完三年级。

“那个姑娘当年可没少挨打。”查普曼姨婆用叉子指了指桌子另一头的奶奶说。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查普曼姨婆肯定把奶奶、玛丽和我都看做一样大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许多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了。这就是为什么奶奶没跟她说我们是她的孙辈,这样只会把姨婆的脑子弄得更乱。

“她就是那时候到我这儿来干活儿的,人家把她赶出了学校。”姨婆朝桌子对面看了一眼,“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望着奶奶,自然很有兴趣听听她为什么会被人从学校里赶出来。奶奶朝我们摆了一下手。“我不记得了。”她说。

“我可记得!”姨婆挥舞着手中的叉子说道,“那是因为你把课桌抽屉塞到了炉子的烟道里,结果把学校弄得到处是烟。就因为这件事,你以后再也没有受教育!”

“替你干活儿也是一种受教育。”奶奶嘟囔了一句,尽管只有玛丽和我听见。

我们俩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按照奶奶的要求把厨房收拾干净。等要走的时候,查普曼姨婆重新又坐回到了客厅的椅子里。

“你们现在这是要到哪儿去啊?”我们走过前厅的时候她对我们叫道。

“到猪圈去喂猪。”奶奶大声回了一句。

“可别磨洋工啊,你这个懒东西,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快出去吧。”查普曼姨婆喊道,“最好让门打到你,让狗也来咬你。”

到了门外以后我问道:“她还 有猪吗?”

“以前有过,她以前家境不错,现在穷了,可她不知道。”

想想也是,她雇来干活的姑娘还 跑来伺候她,吃的东西也不少。

“你每个礼拜都给她拿吃的来,对吧,奶奶?”

“我一般给她带一只大烤鸡来,够她啃好几天的。”奶奶朝着山下走去,“这让她不用去可怜的庄园,也让我能在乡下过一天平静的日子,挺公平的交换。”然后她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不过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我的私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我们顺着乡间的小路一路走回了家。奶奶的脚步很轻快,我则艰难地跟在她的身后,手里还 是提着沉甸甸的野餐篮子,只是里面的东西换成了洗好的鲶鱼。玛丽走在我们俩中间,一路东张西望。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树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厨房里更是一片夜色了。玛丽和我都已经东摇西晃,我真想直接就去上床睡觉。

可是奶奶说:“快到地窖里去,给我拿十五到二十瓶啤酒上来。每次只要拿两瓶就够了,我可不想你们把瓶子给打了。”

我不禁发出了一声哀鸣。

可她又转身对玛丽说:“你和我一起去炸几斤土豆来配鱼。不麻烦,今天早上你们两个还 没起床我就已经把土豆削好皮了。”

我们面面相觑。

鲶鱼在长柄锅里炸着,锅子的另一头土豆和洋葱在油里噼噼啪啪地跳着。厨房里满是油烟,没等我们干完,窗外的天就已经黑透了。“现在把我所有的浅盘子都拿下来。”她对我吩咐道。然后她又让我去把我玩儿拼图的那张桌子给拿上。

在她的指挥下,我们带上所有的东西走进了夜色中,又开始了远征。我们扛着这些东西越过了大路,一直来到了铁路边,把小牌桌支在了砾石路上。

终于,装着鱼和土豆的盘子层层叠叠地摆在了桌子上,啤酒开了瓶之后沿着铁轨摆了一溜。

流浪者们从镇上被驱赶出来以后往这边来了,奶奶用食物和啤酒安慰了他们的辘辘饥肠。玛丽在一边帮忙,她穿了一件奶奶的围裙,长得都拖到了地上。来吃的那些人全都眼神空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刚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后来增加到五六个,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群,把桌子围了一圈,双手并用地吃着,分享着啤酒。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向奶奶表示感谢,奶奶也根本不是为了图他们的感谢而来的。

奶奶已经把工装裤给脱掉了,又把洗衣的衫子重新套了上去,不过在外面她又另加了一条围裙。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后面的发髻朝四面散去,在月光下一片苍白。她看着那些人吃,自己的嘴巴也跟着动。

这时我们看见摇摇摆摆的灯笼来了,那是跟在后面的警长和他的手下,他们要驱赶那些流浪汉继续向前。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迪克森,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佩上了警徽,皮带上挂满了子弹,沉沉地直坠到肚皮下面。他的手下跟在后面,不过这会儿他们可没唱小溪边见到他们时唱的那些小曲儿。

“来,来,让一让。”他一边喊,一边拨开流浪汉们走了进来,然后他来到了奶奶跟前。

“好啊,道戴尔太太,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啊。咱们俩可真是有缘哪。这次你又在干吗呢?”

“我在给这些孩子吃他们今天的第一顿饭。”

“我从昨天就没吃呢。”有个流浪汉喊了一句。

“道戴尔太太,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警长对着奶奶吼道,“我们可不想让这些流浪汉吃饱,我们只想让他们离开。”

“他们是已经离开镇子了。”奶奶用手里的锅铲指了指警长的脚下,“咱们镇的范围到此为止,我们现在是站在县的地盘里。”

“好吧,可我也是县里的警长!”迪克森吼道,“你还 是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

“那你说我犯了什么法,”奶奶说,“你倒是把我抓起来啊。”

她一说这话,那些在吃东西的流浪汉全都抬起了头,直到这时,警长和他的手下才发现他们在人数上落了很大的下风。

“道戴尔太太,”警长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该先以哪条罪名来指控你。你掀起的是一场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你先说说,这些鱼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一边说,一边胸有成竹地盯着流浪汉们手中的私酿啤酒。

“是从盐溪里用陷阱捕来的,”奶奶说,“跟你用一样的方法得来。”

迪克森一听眼珠都鼓了出来。“你是在指控我,皮亚特县的警长,用陷阱捕鱼?”他边说边用粗短的手指捅了捅自己的胸口。

“今天早上没有,”奶奶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你醉得太厉害了。”

流浪汉们一听全都笑开了。

“既然你说到了今天早上,那你偷我的船是怎么回事?我们管那叫非法侵占他人财产,道戴尔太太,这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尽管天色昏暗,仍然可以看得出警长的脸涨成了紫色。

“哦,船啊,”奶奶用铲子微微一挥,“泊在查普曼阿姨家的码头上了。一般我都会把船还 到你原来停泊的地方,可今天早上我当然没法办到。我怎么能带着我的孙子孙女再回到钓鱼射击俱乐部那里去呢?他们已经看到了少儿不宜的东西了——警长和他的手下,一个个烂醉如泥,身上光光的像褪了毛的鸡,还 在门廊上跳扭屁股舞。我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能让这样的小姑娘受毒害。”

奶奶用胳膊肘捅了捅玛丽,玛丽穿着大围裙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副已经受到了毒害的样子。

“我正考虑带她去看医生,让她跟医生把看到的都讲出来。我可不想让她得上人们常说的那些心理疾病。”

“哇哦。”警长的手下们在他身后都倒吸了一口凉 气。

阿斯 邱走上前来凑到他耳边说道:“警长,我看咱们还 是别惹那个疯婆子了,不然我老婆准跟我没完。”

警长本来正要发作,一听此言,便改口道:“好吧,就听你的。”现在警长和他那班手下的气焰已经被打下去了,但他仍然想要挽回点面子。“道戴尔太太,”他又拉下脸来说道,“这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你的这个食品施舍点好像没有县卫生局的执照啊。我记得依照哪部法规,这可是违法行为啊。”

“那你就先去查清楚了再说,”奶奶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哪条法规不让人给饿肚子的人吃饭的。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你的废话已经说得够久了,再说下去的话,证据就快要吃完了。”

这话说得的确没错,那些流浪汉已经把最后一点碎渣渣都给咽下去了。玛丽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那些空空的盘子。只有一缕油炸鱼的香味还 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那些喝空了的啤酒瓶也在大家的默契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流浪者们顺着铁轨向远方走去了,警察们也回镇上去了。迪克森警长朝砾石吐了口唾沫,扭转身,也跟着一起去了,他的大皮靴在砾石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我们把盘子码到了一起,把散落在四周的啤酒瓶收拢回来,好让奶奶用来酿下一批酒。我把小牌桌的腿收了起来。平时很少听到奶奶唱歌,可就在我们忙活的时候,奶奶居然轻轻地哼起了歌。

就这样,我们在乡下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后,扛着我们所有的东西,穿过大路,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