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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竞赛日

集市竞赛日

(1932)

“我觉得奶奶对我们的影响可不算太好。”玛丽说。她是想了一会儿才得出这结论的,所以我只好表示赞同。这使得我们在对每年看奶奶这一事情上达成了一点一致。玛丽已经十岁了,我相信这是她第一年没有把跳绳带去。她没能把自己最好的朋友贝弗利和奥黛丽一起带去见奶奶,不过她也没闹。“他们不能理解奶奶的。”玛丽说。

我们也不是很肯定老爸老妈能够理解奶奶。因为我们依然表现出不情愿去的样子,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其实很向往到奶奶家的旅行。

那年八月到了奶奶家的时候,鹅莓已经成熟了。我们后来才知道,奶奶的鹅莓派那是相当的有名啊。刚到那儿的第一天早晨,我们就到厨房桌子上为鹅莓去梗,奶奶则在炉子上照料平底锅里的鹅莓。水开了之后,鹅莓就在沸水中轻轻地翻腾,发出啵啵啵的声响。

这时有人敲了敲前门。奶奶把一只手搭在前额上,穿过屋子朝前门走去。我们本来想跟过去,但奶奶说:“你们接着干。”

等她回来的时候,威登巴赫太太,就是那位银行家的妻子,跟在她身后。如果她以为会有人邀请她坐下的话,那她可是想错了。奶奶回来之后就直奔她的炉子,把威登巴赫太太晾在了厨房桌子旁边,她只能无聊地盯着玛丽和我干活。

她的上半身挺大,尽管跟奶奶还 是没法比,不过她的脚很小,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厨房里的热气把她蒸得摇摇欲坠,不过说句实在话,就算是死过一回的人,进了奶奶的厨房都得再倒一回。

“道戴尔太太,我到这儿来是有事情的。”她说,“我就开门见山吧。”

“想说就说。”

“你知道的,马上就是我们县的集市周了。”威登巴赫太太说,“这可是我们这些小社团每年一次抛头露面的机会啊。”

奶奶一声不吭地听着。

“你还 记得吧,”威登巴赫太太接着说下去,“自打集市从一战后重新开始以来,我做的黄油面包泡菜可是每年都拿蓝丝带奖啊。”

就算奶奶记得,她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来。

“不过今年我家的黄瓜长得可不咋样,根本不能用来做泡菜。你的黄瓜怎么样?”

“一点都没腌。”奶奶回答道。

“嗯,这很明智。”威登巴赫太太的额头已经油光闪闪了,原因可不止是热气。“道戴尔太太,今年我什么也不想做了。我不想再带黄油面包泡菜去参加比赛了。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大萧条已经影响到我们家里,世道艰难哪。”

“我的世道从来没好过。”奶奶回了一句。

“真是不公平哪,”威登巴赫太太说,“人们都在责怪银行家。”

“天哪,”奶奶用讽刺的口吻说道,“银行关了人们的农场,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了出去,大家竟然连声谢谢都不说。”

“得了,道戴尔太太,别用那样的腔调说话。”威登巴赫太太伸手从衣服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花边的手帕。她在嘴巴四周轻轻擦了一圈。“我先生叫我今年别再拿黄油面包泡菜去参赛了。”

“保持生活低调,直到大萧条过去?”

“就是那么个意思,”威登巴赫太太含糊地应了一句,“所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再怎么说,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

威登巴赫一家住在镇子另一头镇上唯一的一栋砖头房子里。

“我跟我丈夫威登巴赫先生说,总得有人去拿蓝丝带奖,这样才能在公众面前保持我们镇的名声哪。要不然,其他镇上的那些女人会不把我们当回事的。你也知道,考吉尔太太做的黄油中看不中吃,每回最多也就拿个鼓励奖回来。”

就算奶奶记得住谁在县里的集市上得过什么奖,她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来。

“可是在烤鹅莓派上还 没有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我们这些人就算没亲口尝过你烤的派,可也已经听说了,好事传千里嘛。”

“也许你尝了以后就闭嘴了。”

“鹅莓是很难弄的东西,”威登巴赫太太接着说道,“你参赛的话就能盖过博蒙特镇的沃茨梅尔太太了。她不会弄鹅莓,但如果没有人出来跟她匹敌的话,她就能凭她做的樱桃馅饼夺走水果派和水果馅饼组的蓝带大奖了。”

一段沉默,我们只听见奶奶用木勺子刮着平底锅的边。最后,她终于开口了,“我做东西是吃的,不是拿来炫耀的。”

威登巴赫太太叹了口气:“道戴尔太太,现在的世道让人感到绝望,所以别把你的光芒掩藏起来。咱们镇的大旗还 能不能举得起来可全看你了。”

奶奶会费心来为小镇争取荣誉?我觉得威登巴赫太太可真是有点搞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奶奶倒是不乏争强好胜之心。

威登巴赫太太有点急了,她把目光落到了玛丽和我身上。“到县里的集市上去玩一天对你的孙子孙女来说也是一种很好的户外活动。”

“这对他们可不管用,”奶奶说,“他们俩是从芝加哥来的,有什么没见过。”

正说到这里时,玛丽的脸上好像配合似的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厌倦表情。我以为她大概要打哈欠了,可她其实是在配合奶奶演戏呢。我倒是有点想到集市上去玩玩,总好过天天窝在家里,可我只是耸了耸肩,继续剥鹅莓梗。

奶奶从炉子跟前微微转过身来说,“我就是想去也去不了啊。”

威登巴赫太太一听这话,脸上立马放出光来。“等到了颁奖这天,我会用我们家的哈普轿车亲自把你接到集市上去的。”她还 摆出一副恩赐的姿态对着我们摆了摆手,“车上还 有足够的地方,能把你孙子孙女也捎上。”

“好吧,”奶奶说,“如果我正好多一只派,那天又正好不下雨的话……”

“道戴尔太太,我就知道你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威登巴赫太太兴奋地握住双手道,“记住,哪怕得个第二名的红丝带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啊。”

奶奶的目光越过了她,好像在数着粘蝇纸上的苍蝇尸体。威登巴赫感到奶奶是在逐客了,便很快离开了。我们全都听见了她发动那辆哈普轿车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奶奶的袖子已经捋起来了,要不然的话她这会儿准会把它们捋起来。她指了指我吩咐道:“赶快到镇上去给我拿一袋二十五磅装的糖来,叫他们记到我账上。接下来我要你把屋子后面所有的鹅莓都给我采下来。”她又转向玛丽说,“你来跟我学学怎么做派上面的酥皮。”

接下来是我年轻生命中到此为止最繁忙的三天。从摩尔家的杂货店把二十五磅糖扛回家虽然有点累,但和把屋后的鹅莓全部采摘完相比就一点都算不上什么了。正如威登巴赫太太所言,鹅莓是很难弄的东西——味道酸酸的,浑身长满刺。跟奶奶倒有得一拼。在把所有的鹅莓都摘到桶里之后,我的双手抖个不停,手上满是被鹅莓刺出来的伤口。奶奶和玛丽腰上裹着毛巾,头发束起,在大案板上不停地擀着面团。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每隔四个小时就烤出一只鹅莓派来。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把玉米芯子送进炉膛,保持炉温平均。鹅莓实在太酸了,所以放进派里面的糖比鹅莓还 多。有些派后来还 是很酸,另一些则因为放了太多糖而咬起来沙沙响。

我们不停地试啊试啊,奶奶越来越小心地平衡着配料,把量杯举到亮处仔细看,就像科学家在调配特效药一样。我后来不得不再次跑到镇上又买了一些糖和一大罐黄油。每做出一只派来,我们都要尝一点,以找到最完美的那只。玛丽说自那以后她只要一看到鹅莓就感到要吐。

竞赛日终于来临了。玛丽和我早早地就坐到了客厅里等着。奶奶叫我们要把头遮盖住,因为集市那里的日头很毒。我戴上了来时带的童子军军帽,玛丽戴的则是复活节的草帽。家里到处都是鹅莓派的味道。

这时奶奶像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一样款款地走进前厅,把我们一下子都看呆了。对奶奶来说,所谓打扮常常不过就是把围裙脱下来而已。可今天早晨,她居然穿了一条买来的裙子,上面还 印满了花。领子上有一圈细细的花边,胸口还 别了一枚大大的浮雕胸针。她脚上穿的是一双大大的、我们以前没见到过的鞋子——鞋子下面露出一截白白的鞋跟,鞋头上还 有漂亮的装饰花边。她头上戴了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而帽子上的丝带碰巧是蓝色的。

她瞪着我们,吓得我们不敢拍她的马屁,不过那只老猫见了奶奶这副样子,喵喵地叫个不停,也算是说出了我们想说的话。玛丽傻傻地看着奶奶,难道她是看到了自己五十年以后的样子了吗?

哈普轿车在屋外叫着,等到我们明白过来时,我们已经坐在车里了。这车没有林肯牌那么长,不过在这个小镇上已经是最大的轿车了。我和玛丽两个坐在后排,放鹅莓派的盒子就在我们的脚中间。

奶奶拿着一只篮子,里面满满地装着我们的午餐,因为在集市上什么东西都要比平时贵出许多。奶奶坐在前排威登巴赫太太身边的副驾驶位置,把一只大大的胳膊肘伸到了开着的窗外。小镇的人都已经走空了,因为这天是集市竞赛颁奖的日子。不过我们经过“咖啡壶”咖啡馆的时候,窗子后边还 是能见到人脸,人行道上也有一两个无所事事的人看着我们的汽车开过。奶奶侧转头来向他们微微致意。大多数人都是要到赢得了蓝丝带之后才会这样向人们致意的,不过奶奶从来就不属于大多数人。

集市位于一片草地上,旁边是一条土路,土路那边就是邻县了。集市上搭了许多棚子和帐篷,还 有一个观看驯马表演的大看台。不过这天可是一个大日子,大家伙儿要把养的牛、编织的被子和烘烤的糕点拿来一竞高下,因此看台前的场地里挤满了人,尽管进入场地要花上五分钱。

威登巴赫太太穿着高跟鞋,快步走在奶奶的身边。她不敢把自己做的泡菜拿出来献丑,不过她倒是想沾沾奶奶的光,因为她觉得奶奶的鹅莓派很有可能得奖。“咱们把那只派拿到家政类的大帐篷里去登个记吧。”她说。

“我可不想把它晾在那儿,那些牲口会招来苍蝇的。”奶奶说。那只派对奶奶来说不是什么负担,因为是我在拎着呢。“咱们还 是先逛逛集市吧。”她故意摆出一副对比赛不怎么感兴趣的腔调说道。

沿着集市正当中的大道,反盗马贼协会摆了一个摊儿,在卖燕麦牛奶粥和烤猪耳;家畜俱乐部在拍卖一头小母牛;艾利斯 -查默尔公司支起了一顶大帐篷在展示他们生产的玉米去苞叶机和康拜因。禁酒令在这里几乎已经没人理睬了,不过遵守禁酒令的人也竖起了另一个大帐篷,在帐篷里卖冰水,在帐篷外搭起了一个舞台,请了一个四重唱组来演出。我们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走开。在大道的另一头,有一个看着像要散架的摩天轮,一个旋转木马和一辆环形轨道车。在这些东西的后面,一个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一片开阔的留茬地上矗立着一架双翼飞机,飞机旁边站着飞行员,他戴着皮革头盔和防风镜,两条腿上都打着绑腿。

旁边竖着一块牌子:

巴尼·布坎南巡回表演

空中王牌

技巧飞行表演以及搭载飞行

我一见到这块牌子,心跳就好像停了一拍,然后又沉了下去,因为旁边又有一块牌子写着:

乘坐飞机每次七毛五

我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其实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不过我的心还 是开始了滑行。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而我心目中的英雄就是只身飞越大西洋的林德伯格上校。

发起这次巴尼·布坎南巡回表演活动的是美国退伍军人协会。一个戴着军团士兵帽的红脸汉子正通过扩音器高声叫喊着:“让我告诉你们我接下来要干什么吧,伙计们。现在,布坎南先生马上就要向我们展现他的技巧了,他会驾着这个铁家伙上天,给我们表演他在一战时和狡猾的德国佬作战时用过的技巧。如果你们觉得七毛五还 是太贵的话,布坎南先生答应在今天这个集市的竞赛日提供一份特别的优惠,凡是赢得蓝丝带大奖的人,布坎南先生会免费带他上天去飞一圈。这可是不要钱的啊,女士们先生们。”

现在我的心离开了地面,掠过了篱笆墙,渐渐飞向了无垠的蓝天。我手里拿着的鹅莓派肯定能拿到大奖,因为除了奶奶没有人敢拿鹅莓来试运气。不过她肯定会把坐飞机的机会让给我,因为她太老,而且块头也太大。

“你是说那个玩意儿能离开地面?”奶奶用怀疑的口吻问道,这样一来让我心中的期望更高了。

“它看着就像一只大风筝,”玛丽说,“谁要是坐着它到天上去准是疯了。”

双翼飞机的机翼蒙着帆布,帆布上有好多补丁,看上去比那个摩天轮更容易散架。不过这的确是一架飞机,而且这看来就是我一生中唯一坐飞机上天的机会了。此时,威登巴赫太太正在拽着奶奶的胳膊,该是把派送去参加比赛的时候了。

等我们四个走进家政帐篷后,奶奶说:“我说这儿会有苍蝇吧。”被人群围着的长桌上摆满了东西:有果酱和蜜饯、形状新颖的蔬菜,还 有蛋糕和面包。一头有真牛一半大小的、用黄油雕成的母牛斜斜地倒在一大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帐篷里热得就像奶奶家的厨房,人们用印着广告的纸扇子拼命扇着,那上面印着的是布罗歇尔公司的座右铭:

只要坚持到最后,

就能找到真朋友

我们走过泡菜和其他腌制品时,威登巴赫太太把头扭了过去。我负责把派的包装打开,然后到树着“水果派和酥皮水果馅饼”牌子的地方去登记参赛。奶奶从长桌的另一头开始转着圈走了起来,边走边对参赛的食品瞄上一眼。一切进展似乎都对我有利。我真希望自己是裁判,那样我就什么都能尝一尝了。在每一件参赛食品旁边都摆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标着数字和姓名。

奶奶来到自己做的派面前时忽然停住不动了——在她的派旁边竟然是另一只顶端做成格子状的鹅莓派。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只有鹅莓才是那种半灰半绿的颜色。而且这是一只外观非常漂亮的派,下面面粉部分的边缘有着整齐的褶子,做得跟奶奶的一样好,说不定还 要稍微好一点呢。她弯下身子来仔细看了看卡片,然后突然走开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好像在看的是帐篷里个子最小的一个人。这是帐篷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之一,又小又瘦,穿了条小小的工装裤,一件礼服衬衫,打了一个蝴蝶结领结,光秃秃的小脑袋上耷拉着四五缕头发。

“鲁珀特·潘尼派克。”奶奶低声说道。奶奶很少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他就是做了另一个鹅莓派的那个人吗?

“谁?”我接口问道。

“伊利诺伊州最好的糕点师。”奶奶答道,“这乡下人们把他和我相提并论,所以我知道他。”

威登巴赫太太身体一震,就连玛丽也露出了担忧之色。

“这下没戏了。”奶奶说。

这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啪嗒啪嗒”的声响,原来是那位空中王牌巴尼·布坎南正从我们的头顶飞过。他正在进行特技飞行表演:用环形飞行在空中画出8字形等等。所有的人都仰起头看着,尽管我们只能看见帐篷。

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一件事。时间虽短,但我确信我没有看错。就在刚才大家都仰头朝上看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奶奶把放在她做的派旁边的牌子跟放在鲁珀特·潘尼派克做的派旁边的牌子调换了一下。这真是一个铤而走险的举动,不过就像威登巴赫太太说的那样,现在可是一个绝望的年代。奶奶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不过我有可能从她的行为中得到一次坐飞机的机会。我的头有点晕了。

奶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带着我从桌边走开了。她推开人群,朝着鲁珀特·潘尼派克走去。我在想,她不知会不会来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工装裤,然后把他扔出帐篷去。对奶奶来说,你永远猜不到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鲁珀特。”她喊道。

站在鲁珀特身边的是我所见过长得最吓人的老太太,那样子比查普曼姨婆还 要怪。她只比潘尼派克先生高一点点,穿了一身黑,连帽子上的面纱都是黑的。她扁扁的脸上长着好几个痦子,下巴都快碰到帽檐了,脸颊上有鼓鼓的两团肉,像嘴里含着东西一样。

“你还 记得我的妈妈吧。”潘尼派克先生对奶奶介绍道。

他的声音很尖,像从来没变过声一样。我的声音也还 没变,可我才十二岁,所以我还 有希望。

他老妈用漏风的嘴对着他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只爪子一样的枯手搭上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拉走。

“希望最棒的人能赢。”奶奶说完就掉头走了。现在裁判们已经在工作了。他们拿着小小的银刀子和迷你的铲子,从酥饼和派上面切下小块来品尝。帐篷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了。

威登巴赫紧张兮兮地对奶奶说:“你做的派馅料多好啊,道戴尔太太,一直水汪汪的样子,我敢肯定它一定会引起注意的。你往馅儿里加了多少水啊?”

“大概有一口吧。”奶奶回答道。

裁判工作好像没完没了地进行着,可是却没有人离开闷热的帐篷。我们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裁判们一口一口地咀嚼。终于,玛丽说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于是我带她走出了帐篷。

在高高的云端,巴尼·布坎南依旧在驾着他的旧双翼飞机翱翔。只见他对着地面俯冲下来,然后又及时地把飞机给拉升了起来。他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又表演了一个快滚特技。我的心早就飞到了他的身边,搜索着德国佬的踪迹。

这时帐篷里响起一个声音,接着又传来一阵鼓掌声。原来已经在宣布获奖者了:鼓励奖、第三名、第二名——第一名。我不想回到帐篷里去。我当然希望我们能赢,不过我不敢肯定。如果奶奶没有换过牌子的话——

帐篷里响起了最终最热烈的掌声。接着,人们开始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从我们身边走过。这时,潘尼派克先生也走了出来,他老妈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潘尼派克先生却是眉开眼笑的,而且在他的工装裤上别着一条蓝丝带。

“老天可真是不长眼啊,”玛丽说,“亏我还 擀了那么多的酥皮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倒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我意识到我唯一一次坐飞机上天的机会已经烟消云散了。潘尼派克先生已经在朝双翼飞机即将降落的那块田地走去了。

威登巴赫太太和奶奶最后才走了出来。奶奶朝我点了点头,我跑到哈普汽车那里拿来了装着我们午餐的篮子。我们在禁酒的那个帐篷里找了张桌子吃饭,把切成片的鸡肉用冰水冲了冲。奶奶板着个脸,可威登巴赫太太在尽力宽慰她。

“别在意,道戴尔太太,我早就说过,拿第二名的红丝带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奶奶绝不是冲着第二名到集市来参加比赛的。就算她收下了红丝带,也根本没有要把它戴上的意思。“你这次面临的是艰难的比赛,”威登巴赫太太继续劝慰道,“鲁珀特·潘尼派克和你不一样,我敢说他这辈子除了陪着他那个可怕的老娘和烤东西外,什么其他事情都不会做。”

安慰奶奶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奶奶以她平常的大胃口吃着鸡肉三明治,眼睛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要是我能够猜到她心里的想法的话,那她准是在想她还 能喝上一瓶冰啤酒。

太阳好像已经过了最高点,已经开始一点点下山了。我们离开禁酒帐篷的时候,四重唱组那优美动人的歌声依旧清晰可闻。我们正准备要朝停着车子的那片草地走去,奶奶却带着我们朝反方向走去,也就是沿着大道朝双翼飞机走去。

“什——”威登巴赫太太想要喊,却什么也没有喊出口。

我们穿过集市向前走着,在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躁动不安起来。前方,那架双翼飞机就停在地上。午后的阳光正戏耍着飞机螺旋桨上的桃心木。我的身体里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梦想。我并没有在俯冲,甚至连滑翔也不是,可我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轻盈了。

即使答应了要给蓝丝带获得者免费乘坐,这架飞机似乎也没有招徕到多少生意。巴尼·布坎南正斜斜地靠在飞机上,兜着一只手,以飞行员的派头吸着烟。

奶奶大步跨过卖票的桌子,一下子就走到了那片地里。她停下脚步,把飞机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她又扫了我一眼。我不敢抬起眼睛看她,不过我心中的希望正在渐渐升起。奶奶朝前走去,巴尼·布坎南见奶奶走近了,把手中的香烟朝地上一扔。

“我得了蓝丝带。”奶奶向他说道,“我是来坐飞机的。”

“什——”威登巴赫太太又差点喊出口。

我的脑子这时已经死掉了。

“好吧,女士。”巴尼·布坎南注意到了奶奶超级庞大的身材,有点犹豫地说道,“您参加的是哪项比赛?”

“水果派和酥皮馅饼。”她举起手心里攥着的一根皱巴巴的蓝丝带说道。她只给他瞄了一眼,便马上把丝带放进了口袋。

“怎么回事,女士,我好像已经带一个得了做派比赛第一名的男人上天飞过了。”他说,“是个小个子。”

“哦,那是鲁珀特·潘尼派克,”奶奶毫不在意地说道,“你准是记岔了,他得的是香肠和头肉冻组的大奖。我难道不比他看着更像一个烤派的人吗?”

奶奶伸手从自己的帽子上摘下别针。她把那顶帽子交给了玛丽。“来,拿着,上天的话说不定会叫风给吹掉。”这时我看见帽子上的缎带不见了,原来这就是那条蓝丝带啊。

巴尼·布坎南又叫了三个退伍军人协会的人来帮忙把奶奶弄进飞机前面的驾驶舱。到后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那些退伍军人先是把手搭好,让奶奶站上去,想这样把她给抬上去。结果这招没管用。

然后他们又想别的办法把她抬起来,可她每次都爬到一半就不行了,因为她的臀部翘得比头还 要高。把她弄进飞机实在是一件要命的工作,几个壮汉全都累得大汗淋漓。最后她好歹算是跌坐了进去,引得围观的人群好一片掌声。奶奶现在死死地卡在飞机里,飞机在她的身子下面好像都快被压弯了。巴尼·布坎南轻轻摸了摸下巴,然后把防风镜拉到眼睛上,跳进了后面的座位里。从这个位置他也能操纵飞机,只要他能绕过奶奶看到前面就行。一个退伍军人协会的人猛地一拽螺旋桨,马达咳嗽般地响了两下,接着就咆哮了起来。

威登巴赫太太现在站在了玛丽和我之间,紧紧地抓着我们两个的手。

奶奶的身子有一大截都卡在飞机外面。微风吹动着她的白发,把她脑袋后面的发髻都给吹松了。她眼镜上的镜片闪闪发亮,就像是一副防风镜一样。她举起一只手来向大家告别,飞机在田里蹦蹦跳跳地跑了起来。

现在我的心已经来到了嗓子眼儿,每个人都是如此。那架不堪重负的双翼飞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笨重地行驶着,费力地加着速。它离田地远端的篱笆越来越近了。

“起来啊!”人群大叫道,“起来啊!”玛丽吓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不过这时远处的尘土从飞机的前轮下面喷涌而出,机尾翘了起来,但又落了下来。飞机在刚要撞到篱笆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又掉转了头。双翼飞机重新向我们开来时,我们都盯着转动的螺旋桨划出的亮晃晃的圆形。

巴尼·布坎南从驾驶舱中跳了下来,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可怜的家伙,他需要来支烟定定神。不过他们需要把奶奶从飞机里弄下来,而弄下来的难度又比弄上去要高出了一倍。她必须把一只鞋撂到一边的肩膀上,把另一只撂到另一边。大家先握住她的脚踝往上拽,然后再托住她的臀部往外拔。她一会儿倒向前面,一会儿倒向后面,挂在肩膀上的皮包一下下敲打着大家的头,最后把两个壮汉累得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最后她终于站到了坚实的地面上,眼光对着人群扫来扫去地寻找我。她冲着我钩了钩手指,我朝她走去。跟以往一样,我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

“女士,我非常抱歉。”巴尼·布坎南对奶奶说道,“不过我刚才的载重看来比这架破玩意儿能够承受的多了那么一点点。”

奶奶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别再想着啦,你就带我孙子上天去吧。”她说,“如果他想去的话。”

天堂的大门在我面前訇然打开,我想我听到了天国的神曲。我迷迷糊糊地坐进了飞机前排的座位,用颤抖的双手扣好了安全带。巴尼·布坎南递给了我一副防风镜,那可是一战中用过的防风镜哦!

现在我们,巴尼和我,开始了滑行,在地面上一颠一颠地行进着,在充满渴望的马达声中积累着速度。飞机离开地面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了,整个集市掉到了我们的下面,而在我们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高高挂着的白云。白云之上就是湛蓝的天空,无边无垠的天空。我不知道天空原来有这么大。巴尼和我飞得比鸟还 高,在小方格般的田野上方颤颤巍巍地画着圈子。

那天晚上玛丽很早就上了床,她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奶奶依旧穿着她那套集市日的盛装,坐在走廊上的摇椅里,脱掉了鞋子悠悠地摇晃着。这双鞋今天折腾了她一整天,现在她把鞋踢到了一边。“要是我能把脚上的鸡眼都变成爆米花的话,”她说,“都能喂饱不少饥民了呢。”

在经过了白天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以后,我坐在长沙发上,静静地望着处于电灯光晕中的奶奶。

“奶奶,”我终于开口了,“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几件事。”

“想说就说,如果实在想说的话。”

“我在想你坐飞机的事儿。你从来没指望过飞机会离开地面吧?”

“没有。”奶奶朝下摆了一下手,“当年我还 苗条,飞机能载得动的时候,他们还 没发明飞机。现在只要我上了飞机,飞机就休想能飞得起来了。我其实只是想看看坐在那么个小鸡笼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叫驾驶舱,奶奶。”我说,“这么说其实你一直都是想让我坐飞机的咯?”

奶奶没有回答。

“还 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承认。”我说,“我知道你想在派的比赛上拿第一名,很想很想。我觉得你好像把自己的牌子和潘尼派克先生的牌子换了一下,想用他做的派来获奖。”

奶奶一下子用我所见过的最严肃的表情望着我,不过随即她又放松地躺到了摇椅里,平静地说:“对,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