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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压不碎的坚果

我眺望着整个乡间景致,仿佛自己正尽情地享受着眼前的美景。派蒂姨妈已经静静地思索了三四分钟,这短短的几分钟对我来说,倒是难得的片刻宁静。

“你妈妈如果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铁定会杀了我。”派蒂姨妈又开始冲着屋顶喊叫,她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妈妈连一只虫子都不敢踩。我没理她,只顾放眼望着那些位于树林后面的小木屋。“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会觉得羞死了。”派蒂姨妈继续念叨着。

小妹可能把姨妈的话当真了,因为她突然向前爬了几步,低头看着派蒂姨妈。毕多太太被小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伸出手来揪住自己的衣领。我也吓了一跳,所以又紧紧地拉住小妹的睡袍。

只有派蒂姨妈什么也没瞧见,她连头都没抬,只顾着向一旁张望。“这个孩子就像水泥一样固执。”她喃喃自语,不过,我和毕多太太都听见了。

“她才不像你说的那么坏。”毕多太太用微微发颤的语调说,生怕一不小心又吓到小妹。

“她就是那么坏,像我妈妈所说的那种压不碎的坚果。”派蒂姨妈说,“我妈妈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可都清楚得很呢。”

接着,她又继续说道:“我大概得打个电话给警长了。”她将自己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每当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个动作。我的肚子又开始出现那种可怕的感觉了,就像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似的。小妹慢慢地爬回我身边,和我并肩坐在一起。

“那个主意差劲透了,”毕多太太说,“他只会打电话给消防队。”

“嗯,那我自己给消防队打。”派蒂姨妈的大胸脯随着她的喘息上下起伏着。这会儿,她双手叉腰,拳头正好靠在两侧臀部所推挤出的两座“假山”上。我真希望派蒂姨妈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们说话,因为小妹已经非常怕她了,现在,她可能永远都不敢爬下去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讲话啊,薇拉?”派蒂姨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教堂里的长椅一样硬邦邦的,“我要打电话给消防队了,他们会像从树上抓猫一样,把你们两个给揪下来。”

“如果你敢打,我就跳下去。”我说,在此同时,我紧紧地拉住小妹的手臂,把她微微地向后拉。我不想让小妹把我的话当真,但是,当我看见派蒂姨妈的脸上出现了那种在花园看见蛇的时候所装出来的冷静表情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似乎觉得自己只要假装冷静,就真的会冷静下来。

她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继续说道:“消防队可能会把这件事通报给政府当局,到时候他们就会派人逮捕我,你们想害我进监牢吗,薇拉?”

我又向后退了一些,以免自己被瞧见,小妹也效仿我,跟着我一起后退。“薇拉?”派蒂姨妈停了一会儿,“薇拉,你们回到屋里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她走进屋里,脚上的拖鞋啪啪啪地拍打着她的脚底。“霍伯”,我听见她在叫姨丈,然后,四下一片静谧。

“我知道你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毕多太太以惯有的温柔语调说,她点点头,甚至还 笑了笑。“除非你们自己愿意,否则你们绝对不会下来,对不对?”看毕多太太的神情,仿佛是在等待我们的答案。

如果我回答“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就显得太失礼了,最保险的做法还 是以点头示意。接着,我决定以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所有的问题。毕多太太一时间还 无法领会我的意思,于是又继续问道:“你们不是故意要气派蒂的,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们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好,”听毕多太太的口气,好像是在和乖女孩们说话,“我知道她和你们的妈妈不太一样,但是,你们派蒂姨妈已经尽力了。”听见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在这里,几乎没有一件事让人觉得顺心。我多么希望每天早晨醒来以后,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自己房间里那种画满小兰花和粉色小玫瑰的壁纸,可是派蒂姨妈讨厌壁纸,甚至连浴室里也不贴,她说壁纸后面容易发霉。我希望这里可以像妈妈的厨房一样安静,只听得见摇晃玉米片盒子的沙沙声、滤咖啡的声音和妈妈翻阅报纸的声音。但是派蒂姨妈偏偏完全不碰报纸,因为她说报纸上的油墨会弄脏她的手。她还 整天开着收音机不肯关。

我希望妈妈在睡觉前可以为我们念一个小时的故事书,而我们可以像夏天晒太阳的鳄鱼一样叠在一起,这样每个人才都可以顺利地看到图片。不过派蒂姨妈通常在晚餐以后就累得不想动了,除了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以外,她绝对不再做其他的事,甚至连睡觉的时间还 没到,就匆匆忙忙地亲吻我们的额头,把我们赶上床去。我要妈妈,我们都很担心她自己一个人是否睡得安稳,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吃得好不好,我们实在非常想念她。

我又听见派蒂姨妈不耐烦地催促着霍伯姨丈起床,她要姨丈到屋外来命令我们下来,或者是请求我们下来,反正,只要可以达到目的,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行。我心中的忧伤和沮丧顿时转变成一种近乎发狂的愤怒,我不想下去了,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降临。

霍伯姨丈蹒跚地走出来,他的身上仍然穿着那套蓝白条纹相间的睡衣,从屋顶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两只脚从那件像雨衣般的睡裤里伸出来。霍伯姨丈一定没有穿睡袍。平常他绝对不会衣冠不整地走出卧房,因为每天早上他都会将自己穿戴整齐以后,才走出房间的大门。

“在那里。”派蒂姨妈很快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们,然后又很快地缩回去,继续摆出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势。

霍伯姨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他并没有生气,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难色,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在玩儿填字游戏想不出答案时那样充满疑惑。

又有一位住在附近的女士——提丝莉太太——走了过来,当她瞧见我们在屋顶上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轻蔑神情。她伸手向毕多太太比划了一下,好像是在对她说:“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你。”毕多太太对她点头示意,但没理睬她,于是提丝莉太太便拐过弯,沿着街道,穿越大马路走了过来。

“霍伯,”派蒂姨妈又开始发起牢骚来了,霍伯姨丈索性就将自己的一只胳膊搭靠在派蒂姨妈的肩膀上。

霍伯姨丈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特质,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独特的温柔——也许是因为眼镜的关系,但我并不那么认为——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对他掏心挖肺,将所有的心事向他倾吐。这并不表示你可以从他那里获得所有问题的答案,当然,如果是数学方面的问题就另当别论了。然而,当霍伯姨丈同意“你所面临的问题的确非常严重”,或是抿着下唇对你说“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时,你就会觉得一阵舒坦,犹如心中一块大石头突然落了地似的。因此,我能够明白他将手臂搭靠在姨妈肩膀上的用意。

提丝莉太太的脚步轻盈,仿佛是顺道过来和毕多太太打声招呼,也仿佛是刻意对我们视而不见。提丝莉太太站在毕多太太的身旁,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长颈鹿,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以看热闹的眼神盯着我们。

“有没有看见破掉的?”每当派蒂姨妈打算满足别人看好戏的心态时,总是会故意提高嗓门儿。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所以就俯身低头看着她。“屋瓦啦,”她说,“有没有破掉的?”

一时间,许多念头如排山倒海般灌进我的脑袋里。原来,派蒂姨妈是想让提丝莉太太以为我和小妹是在帮她检查屋顶上的瓦片,一定是霍伯姨丈那只搭靠在她肩上的手臂,才会让她有十足的勇气这般装模作样。我不是有意要让派蒂姨妈难堪,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小妹也不例外。

当小妹跟着我一起爬上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么做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仅是派蒂姨妈、贾柏太太,还 有其他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我没有三思而行,完全凭感觉行事,结果现在事情好像演变得有点儿失控了。

“薇拉?”派蒂姨妈又在叫嚷。

“还 没,”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必须先清清喉咙再继续说话,“还 没有看见破的,可是这里的屋瓦实在多得不得了。”

“好吧,检查仔细一点儿。”派蒂姨妈说,接着,她便转过头去,“早啊,提丝莉太太,我们可都是一群早起的鸟儿啊!”

“你该不是想要告诉我,是你要这两个小女孩爬到屋顶上去的,派蒂·霍伯森?”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提丝莉太太。”派蒂姨妈说。在面对这种无聊的交谈时,粗鲁一点儿也无妨,我一点儿都不会同情提丝莉太太。我想可能是波特太太打电话给她,要她过来看看小妹和我到底在屋顶上做什么。

霍伯姨丈清清嗓子,开口说道:“这两个小女孩太全神贯注了,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吃一点儿松饼,对不对,胖饺子?”

“松饼?”派蒂姨妈一脸诧异,“哦,对了,松饼,快进来吧,我来做一些松饼。”说着,她便由着霍伯姨丈拉她回到屋里去,临走前她还 焦虑地看了我们一眼。

“这么早要上哪儿去啊,海伦?”毕多太太问提丝莉太太。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随便散散步、走走路,有益身体健康。”

“嗯,是吗?我不知道有多久没去散步了。”毕多太太说,“哦,对了,回家前别忘了顺路到我家来吃点儿野莓和小蛋糕。”

“好啊,我看我先吃再去散步好了。”提丝莉太太像个小女孩似的咯咯地笑着。我坐直身子,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提丝莉太太也会笑。在毕多太太转身离去前,她还 对我眨了眨眼。

小妹和我看着这两个老女人信步穿越毕多太太的草坪,她们的语调高亢而充满热情,顿时我才明白,她们其实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