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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参观地道

在遇到莉丝之后的某一天,我和小妹又在相同的时间到镇上去买冰淇淋,当然,这一次我们又和她不期而遇了。

“我在药房兼差,”当我还 在怀疑她是否总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这里时,她已经先开口解释了,“我舅妈在做液体储存器,我负责帮她洗玻璃瓶。你们要去买冰淇淋吗?”

“没有什么特别要买的。”我回答。

“想不想去参观我们的地道?”我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但是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无知。当我还 在思索她所说的是不是和制药有关的东西时,她马上又补了一句,“不会很远的。”

我点点头,小妹也随即跟上我们的脚步。

我们顶着太阳,跟着莉丝翻过一座小山丘,走上那条她所说的捷径。大约走了十分钟以后.我就已经找不到回派蒂姨妈家的路了,之所以会如此,多半是因为莉丝一直在树林里钻来钻去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她从不给人在半路上发问的时间。

“这一带的松树林到处都有男孩们挖的坑洞,”她说,“有些坑洞被石块或木板盖着,里面藏着一些东西,可能是一个报废卡车的轮胎,或是我姨妈丢掉的指甲油。老实说,那瓶指甲油的颜色还 不错,但是如果涂在脚指甲上,深蓝色看起来可能就有点儿怪了。我不知道那些男孩们藏它做什么,我是指我那些弟弟啦。他们还 在其中的一个坑洞里藏了一只死鸟,因为他们想看看它变成一堆小白骨的模样。当然,他们已经看过一次,小鸟还 没变成白骨,他们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我们在那九间成排并列的小平房后面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明白,我们已经穿过派蒂姨妈门前的那条街道了,同时也让我解除了心中原有的一些谜团。那些小平房都有前后门,而且很明显,芬格丝家的人都只使用后门。

事实上,我一直以为的房子的前面其实是后面,在我误以为是后面的每一扇门前都有一个小门廊,这些门廊打扫得非常干净,就像厨房一样;靴子和鞋子都整齐地靠墙排列,夹克和帽子也都挂在门与窗户之间的挂钩上。其中一扇门前摆着一只木箱,看起来很像玩具箱,而另一扇门前则摆着一张摇椅。

小妹不愿错过任何一样东西,兴奋地指着每一件令她感兴趣的物品,像是那只木箱,还 有一双黄色的雨鞋。“我知道了。”我悄悄地对她说,我不想让她觉得必须刻意隐藏自己的好奇心,但也不想因此让莉丝感觉受到伤害。

莉丝领着我们直接走进屋旁一个从地面上隆起的坑洞,我说的不是那种土拨鼠所挖的坑洞,而是一种大得可以让脚踏车骑进去的洞穴。它的每一侧都用木棍支撑着,里面漆黑一片,看起来像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矿坑,陈旧得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类似的地方,或许有,那也只不过是在图片上。

莉丝一脚踏了进去,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由于她走得太快,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跟得上她,可是在小妹的面前,我又不能面露惊恐之色,只能让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们几乎必须马上蹲下来,然后坐着用屁股向前滑行推进,不是因为我们站不起来,而是因为这个向下的陡坡实在太陡,只能快跑,没办法走,但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实在不敢快速奔跑。尽管如此,这种前进方式还 是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至少在我还 没来得及改变主意以前,就拐过一个弯,进入更深的黑暗中。

突然里面有了光亮。

我和小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四周是泥墙的房间里,我们拍打着短裤上的泥巴。这里有三张绒格布座椅,看起来就像是霍伯姨丈那把椅子的亲戚,其中有一把椅子特别小,大概只有几岁的小孩才坐得下。旁边则摆了一个木凳充当桌子,上面有一支燃掉一半的蜡烛和一个立着的手电筒。

在黯淡的光线下,依稀可以辨认出几把弯柄的汤匙散落在一面墙边,除此之外,还 有两把园艺用的泥刀,一把断了的刀子以及一辆玩具卡车。一把尖头的短柄铁铲靠在墙角处,旁边还 摆了两个凹凸不平的铁桶和一个把手残破的小塑料桶。“你自己挖的?”我问。

“我和弟弟们一起挖的,”莉丝说,“很干净,对不对?”

小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泥墙,我也跟着摸摸。泥墙并不像地板那么干燥、坚硬和冰冷,但在他们最后挖凿的地方,感觉好像更冷一些。

“那是我赖瑞舅舅从军队里带出来的铁铲。”莉丝拿起那把铁铲对我说,“他曾经打过越战。他说在那里,每个人都必须挖这样的壕沟地道,就像土拨鼠的洞穴一样,这些地道会通往相连的房间。我的另一位舅舅麦克,在支撑地道的工作上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她伸手抚摸着那些支撑地道的木桩,“他曾经做过矿工,这种事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看清楚这个地底下的房间,它实际上比我刚才第一眼看见时的感觉还 大,像个神秘的地窖。当莉丝滔滔不绝地告诉我有关这个地道的一切时,我仿佛听见派蒂姨妈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心思又被莉丝的话抓了回来。“撑起来?”我问。

“嗯,刚开始挖的时候塌过一两次。”她煞有介事地说着。我向她点了点头,因为这似乎是她正在等待的响应。

“这里有一块岩石,”莉丝用手里的铁铲指着其中的一堵泥墙,“挖地道的时候,我们必须清除每一块大岩石,麦克舅舅会放火烧它们,一直烧到岩石变得又红又烫为止,然后再用大铁锤将这些石块敲碎。但是这一块实在太大了,而且埋得又深,没有办法放火烧它,因为那会把整个地道里搞得乌烟瘴气,所以我们只好避开它,重新挖。”

突然,地道里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像是地震,随即尘土弥漫,我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抵挡这些尘土。

“他们回来了。”莉丝毫不在意这些飞扬的尘土,若无其事地说。

若是在平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赶紧拉着小妹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个地道,以免被困在里面。但当时由于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有趣,我甚至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他们去哪里?”我问。

“男孩们都必须跟爸爸和赖瑞舅舅一起去工作,当然,除了那个最小的弟弟以外。”

“做什么样的工作?”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派蒂姨妈一样吓人,我不能再继续这样问下去了。

“哦,他们要做的事很多,修理屋顶啦,铺柏油啦,或是搭建门廊,什么差事都做,对了,他们还 曾经帮你派蒂姨妈盖过房子呢。”

“我不觉得她会感激他们。”我把头转向一侧,冷冷地说。

“那些男孩们都是很好的助手,他们在卡车与工地之间跑来跑去,拿工具,倒开水,并且负责清洁的工作。”莉丝的话才刚说完,地道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男孩们冲了进来,他们看起来全都是一个样儿,年龄与小妹相仿,其中个头儿最小的一个落在最后面,但他的速度很快,所以不必像我们刚才一样,必须蹲着滑下那个陡坡。在他快要掉到底部的时候,被他的哥哥们一把抱住,他身上只裹着尿布,手里还 拖着一个破布娃娃。

“他们是双胞胎,这是艾塞克,他比双胞胎大一岁,”莉丝向我介绍,“年龄最小的是罗比,他只有三岁。”莉丝家的小孩都和她长得很像,有长长的下巴,高高的额头,眼角还 微微向上斜。最小的弟弟还 长着一头像马利筋草一样的头发——白白的,一根根地向上竖着,像是被霜染了似的。

只有五个小孩嘛,不像派蒂姨妈说的那么多。刚介绍完,男孩们便马上开始动工,继续挖掘。他们沉默不语,像个团队般的工作着,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以这种方式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也已经相当默契了。双胞胎手执铁铲和铁棒敲打着墙上的泥块,任凭这些泥块在他们的脚边散落,艾塞克一手拿着小塑料桶,一手把土块拨进去,然后再将塑料桶中的泥块倒进较大的铁桶里。

罗比先是在一旁看着,接着便拿起墙边的弯柄汤匙加入挖掘的行列。小妹慢慢地走上前去,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一副极想动手参与的模样。如果这项工作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小妹的话,那一定就是泥土了。

“我们会同心协力将这些装在铁桶里的泥块拉出去,”莉丝说,“爸爸会用这些泥块垫高花园,这样,妈妈就不必再跪着除草了。”

“你们有多少人参与这项工作?”

“几乎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她故意压低嗓门儿,“罗比还 太小,没有什么太大的贡献。”

也许吧。但我倒是见他一直很努力地挖,小小的肩膀就像他拿在手中的那把汤匙一样灵活,只是那些被他挖下来的泥巴大都沾在了他的尿布上。

“还 有,赖瑞舅舅偶尔会来帮帮忙。”莉丝补充说,“当然,麦克舅舅也是,不过他们并不参与挖掘的工作。”

小妹拾起一把园艺用的短柄耙,回头看了我和莉丝一眼,征求我们的许可。

“去吧!”我说。

她在艾塞克和罗比之间为自己挑选了一块地方,开始用手里的小耙子耙泥墙。刚开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儿笨拙,可是不一会儿工夫便顺手了,而且越来越有进展。细碎的泥块像雨滴一样纷纷落下,不到几分钟,她的脚趾就已经被这些红色的碎屑盖住了,甚至在她移动脚步时还 抖不下来。

“我们休息一下吧。”莉丝示意我坐上那把最好的椅子,那把椅子贴满了银色的胶带,当我坐上去的时候,它动都没动一下。

但是莉丝所坐的那把椅子就大不相同了,当莉丝靠在椅背上,像派蒂姨妈一样跷起二郎腿的时候,它就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吱吱声。接着,其中的一条塑料片啪地断开,刺耳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不过她只是尴尬地笑一笑,并没有做出那种企图用打蚊子的声音来加以掩饰的动作。

“你们想挖到什么地方?”我想到有一回派蒂姨妈曾经给我讲过一条通往中国地道的故事,我不知道中国在哪儿,大概是从教堂山那条路一直走过去就会到了。

“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莉丝说,“我们原本打算让它通到其中一间空平房的地板下面,可是后来想想,实在也没这个必要,因为我们可以随意进出其中的每一扇门。”

我点点头。虽然如此,我还 是蛮喜欢那个让地道通往房子的想法。

“然后,我们又想把地道一直挖到对街,只是麦克舅舅不太赞成,因为他说,如果马路塌下来的话,我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我们只好改变方向,朝树林的方向挖,我们会一直挖,挖到我们累得挖不动,或是挖到有水源的地方为止。”

“再这样挖下去可能会挖到我家。”我说。我们算得上是一个煤矿世家,因为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爷爷和爸爸,全都是煤矿工人,其中曾祖父还 曾经开采过金矿,在加州发了一笔小财,有足够的财力将曾祖母送回东岸和她的家人团聚。只不过曾祖父后来在矿场中猝死,因此,曾祖母就再也没有回到西岸去了。不管怎么说,曾祖父曾是我们家族中最有钱的一名矿工,可他每一个做矿工的子孙却都穷困潦倒。

“或许地道会通到你家。”我补充道。

“可能吧。”莉丝说,“有一天晚上,赖瑞舅舅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广场上,在广场的周围挖壕沟,他说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他听见了枪声。”

“枪声?”

“对,就像战场上的枪声。他相信镇上已经深深陷在战火之中,所以大家必须同心协力挖掘壕沟,保护村里的妇女和小孩。”突然光线变得非常昏暗,莉丝起身使劲地摇了摇手电筒,让它可以亮得久一些。

接着,她又继续说:“他信誓旦旦地扛着铁铲一路向镇上走去,直到他在广场周围挖了三分之一的壕沟以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开枪,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但是他说挖土的感觉还 真是不错,所以便一个人独立完成了那件工作。”

她思忖片刻,然后又开口说:“他没有发疯。要不是每天必到‘提丽餐厅’吃早餐的贝特警长提议,他也不会想到利用那些挖好的壕沟来种金盏花,因为贝特警长坚信所有的挖掘工作都是有意义的。你看过那些金盏花吗?”

我看过。可是当波特太太(也就是贝特太太的妹妹)要派蒂姨妈注意看那些金盏花时,我并不晓得她们为什么会对那些花这么感兴趣。我点点头,莉丝继续说下去:“它们是不是很美呀?赖瑞舅舅说,等到秋天时,他还 打算在那里种一些三色堇呢。”

“是谁睡在那些房子里呢?”我记得每天晚上,那排小平房的灯都会被点亮,现在只剩下我和莉丝独处,我想她应该不会介意我的问题才是。

“我的舅舅们每人一间,”她说,“我父母和罗比住一间,然后,我们拿另外一间做厨房,我的弟弟们睡一间,而我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那里还 有一间租给了表姐贝翠丝,她在镇上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至于剩下来的那几间,必须先整修以后才能住人。”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然而这并不要紧,因为我们相处得很融洽。静静地坐在手电筒射出的泛黄色的光晕中,我以崇拜的目光凝视着那些正在辛勤工作的小工人们。小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她为什么不肯讲话?”莉丝低声问我。

“妈妈说可能是悲伤过度的关系,医生也这么说。”

“悲伤的情绪会在一个人身上持续很久的。”莉丝说。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难道不担心,如果她再这么下去会丧失自己原有的习惯?”莉丝问。

“习惯?”

“就是说话的习惯啊,”她说,“她会渐渐习惯不开口说话,到时候再想让她开口,可能就更难了。也许你应该更努力地帮帮她。”

“怎么帮?”

“假装你不懂她的意思,不知道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或是不明白她的喜好,”莉丝说,“因为你把她照顾得太好了,所以她根本不必开口说话。”

“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

“也许我不该管那么多。”莉丝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言不由衷。

“不,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意。”

“尽管照你妈妈的吩咐去做,别听我乱说,况且我对弟弟很刻薄,我自己知道。”

我在莉丝的身上看不见任何刻薄的影子,她是个直肠子,常常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也许我对小妹的照顾真的是太周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照莉丝的话去做。

又一辆卡车从我们的头顶上轰隆隆地开过去,抖下了一些尘土。手电筒的电逐渐耗尽,这里也变得越来越暗,但还 不至于像我们刚进到这里的时候那么暗。“去吃晚饭吧。”莉丝的这句话仿佛是收工的哨声,男孩们纷纷放下手上的工具,两个人一组,抬着他们刚装满泥块的铁桶,使劲地往上拖,小妹则尾随其后。

当我们准备回派蒂姨妈家的时候,芬格丝太太从门廊走了出来,她比莉丝还 要高出半头,如果不去注意她隆起的腹部,她们母女俩几乎长得一样清瘦。“嗨,在这里啦。”莉丝一边拍掉身上的尘土,一边叫嚷着。

“妈,她是薇拉,”莉丝说,“这是小妹。”

“很好,你终于有玩伴了。”她的态度非常和蔼。

“这是我的小妹。”莉丝指着芬格丝太太隆起的肚子说。

这个动作逗得芬格丝太太哈哈大笑。“还 不知道呢,莉丝。”她拉起莉丝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也非常渴望妈妈的手能够按在自己的手上,那么亲密地贴在一起。“你们想不想吃点儿东西?饼干好不好?”

“我们必须回家吃晚饭,”我说,“谢谢您。”

“随时都欢迎你们来,好吗?”

“好的,阿姨。”

芬格丝太太松开莉丝的手,帮她拍打着背上的尘土,这个动作让我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手上,怔怔地出神。我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种无礼的举动,直到芬格丝太太说:“我看上去一定很糟。”

“不,阿姨,”我连忙解释,“您看上去好极了。”

“你的嘴巴可真是甜啊。”她虽然这么说,但我才不是呢。不久前,妈妈的身材也和芬格丝太太一模一样,在我记忆中,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现在,我的心情也因为看见芬格丝太太隆起的肚子而觉得幸福不已。真不想离开,可是,派蒂姨妈一定在家里等我们。

在我们离开芬格丝太太家不久,便在半路上遇见派蒂姨妈。“我的老天爷啊,看看你们这两个丫头,好像刚从尘土风暴里走出来似的。”

我看了小妹一眼,嗯,派蒂姨妈说的不假。她衬衣的肩上和头发上都沾着红泥块,我赶紧也拍拍自己的头顶和身上。

“你们这两个小时野到哪里去了?”派蒂姨妈喋喋不休地叨念着,“我担心死了,甚至还 打了电话报警。”

“我们从镇上回家的半路上遇见了莉丝·芬格丝。”我说。

“我就知道。”

“我们抄了树林里的近道。”

“走了两个小时?”

“边走边聊。”我招供。

“薇拉,你真是做事不经大脑,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接着,派蒂姨妈压低嗓门儿继续说道,“我不是让你们离那些孩子远一点儿吗?”

“他们又不是坏孩子。”

“会把你们带野的。”派蒂姨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