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QQ空间新浪微博腾讯微博腾讯朋友豆瓣网
> 儿童文学 > 屋顶上的小孩 >

十八 宝宝上天堂

米莉打电话给医生,和他约在医院里见面。医生问妈妈宝宝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想,可能是因为水的关系。”妈妈说,“米莉,我和孩子们都喝可乐,只有宝宝喝水。”

“你们其他人的感觉如何?”他想进一步地了解,“有没有人发烧或觉得胃不舒服?”

我们全都摇摇头,他一一打量着我们。

我不知道小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不晓得是在看医生之前,还是之后。我想,或许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对她所说的话,大概都只需要她以点头或摇头来响应就行了,再有就是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大家都忽略她的缘故。妈妈忙着为宝宝挑选小棺木,派蒂姨妈在第二天稍晚的时候赶到,她一来就忙着打电话和接待访客,家里顿时变得人声嘈杂,川流不息,邻居们进进出出地在冰箱里塞进一锅锅的炖肉,在厨房的保鲜盒里放进许多蛋糕饼干,多得令我们应接不暇。

屋子里随时都挤满了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全都在极度悲伤和疲惫不堪中度过。我们失去宝宝,却没有时间怀念她。当妈妈领我们到她睡觉的小床上去看她时,宝宝看起来就像是个可爱的洋娃娃——就是那种胸前会挂着“请勿触摸”牌子的娃娃——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宝宝。当时,我只清楚地注意到一件事,在她的小床上钉上了一个小铜牌,上面刻印着她的名字“乔·艾琳·迪恩”,只不过,这个记忆到现在已经显得有些模糊失真了。

宝宝似乎才刚死,丧礼也就跟着结束,宝宝长眠于地下,邻居们开始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派蒂姨妈也回家去了,而我们,太阳还没下山便早早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我在天未亮时醒来,看见妈妈孤零零地坐在摇椅上。她呆呆地远眺山脊,看着枣红色的云层里透出一道道如薰衣草般的深蓝色光芒,“很漂亮,对不对,薇拉?就像天堂的大门打开来了。”

妈妈所言不假,那的确是一个值得收藏的画面,就像那天我站在米莉家的门口,拼命捶打着她家大门时,所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奇怪的是,我觉得自从宝宝在那个时候过世以后,这幅特别的画面就几乎不曾被毁坏过,我这么对妈妈说,真的。

“也许是移情作用的影响吧,”她说,“宝宝让每一个清晨的日出,在我们的眼中都变得格外特别。”

“妈,你有没有注意到小妹变得特别安静?”这是我最近难得可以和妈妈单独谈话的机会。

“都会过去的,薇拉。”

“我不知道,”我说,“我曾经试着想要让她开口讲话,可是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薇拉,那是小妹表达失落感的方法,我和医生提过,他说很快就会复原的。”

一个多星期后的某个早晨,我又在天未亮时醒来,这一次,当我又看见妈妈孤零零地坐在摇椅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时,已经不再那么惊讶了。

“妈,你看得见她吗?”我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我看得见宝宝。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清楚地看见妈妈抱着宝宝坐在摇椅上的情景。有一阵子,在白天清醒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宝宝的面孔,这令我感到十分恐惧。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有些时候,人们只有在完全清醒以前,才能够清楚地看见事情的全貌。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日出,“我看得见,薇拉,我真的看得见。”

我也将视线转向窗外,光芒一道道地穿透云层散射下来,就像一把摊开的扇子。这些扇状的小云朵——大多是粉红色的,因为在它们的上面隐匿着一个如玫瑰般娇艳的太阳——看起来就像水彩画中逐渐晕染开来的颜料。才不过几分钟,这一道道的光芒就融合在一起,凝聚成一大片光晕,天边的小云朵先是慢慢地凝结成大云块,然后再逐渐消融淡去。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云朵罢了,但是我的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噎住似的,让我难受得不得不斜倚在妈妈的身上。

不久后,妈妈重拾画笔,而宝宝上天堂的画面也俨然占据了妈妈所有的绘画生命。第一张图画画得非常快而且潦草,仿佛是一个已经在妈妈心中积郁已久的意念,被猛然释放出来。图画中,有两位天使伸开双臂,迎接着宝宝进入天堂。

妈妈又接着画第二张,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布局构图,图中的云彩一朵朵地散开,如此一来,宝宝才能够进入天堂,天使们的容貌惟妙惟肖,而宝宝看起来也满怀希望,准备迎接另一种全新美好的生活。天堂极美,有如教堂诗歌中所描述的,充满了璀璨的亮光。我们将这幅画挂在妈妈床头的墙壁上,老实说,只要一看见这幅画,我们就会心碎一次,可是宝宝就在画里面,我们总不能将它束之高阁吧?

妈妈随即又画了第三张,在这张画里,宝宝正在和天使嬉戏。然后,妈妈又画了一张宝宝跟在天使身后的图画,看起来就像小妹成天跟着我到处转一样,只不过,宝宝的肩头上长出了两个小小的翅膀。妈妈从早画到晚,画的全是宝宝。

妈妈越是画个不停,就越少做其他的事,她没有擦桌子,没有拖地,也没有将散落一地的书本捡起来,这些事都不重要,她说,而我们也都这么认为。

有时候,妈妈会不停地画到深夜,唯有在筋疲力尽、真的无法再继续画下去的时候,才会倒卧在床上休息一下。只要妈妈一起来画画儿,我和小妹就会在一旁仔细端看。我们的生活作息完全被打乱,不过这一点儿都没有关系,反正现在是暑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妈,你为什么一直画宝宝和天使?”一天晚上,当我和妈妈独处时我问她。小妹已经趴在地毯上,伴着她的洋娃娃沉沉睡去,妈妈正准备把她抱回床上去。“你为什么不把我们记忆中的宝宝画下来?”

妈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事实上,她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一度还以为她没有听见我在和她说话。她埋头画个不停,直到最后才对我说:“也许是因为宝宝和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已经非常清楚了,所以我要画一些我不知道的部分,我必须不断地画,才能慢慢了解。”

“了解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不必再为宝宝感到害怕,也不必害怕和她相遇。”

“害怕?”

“我猜,那大概就是小妹不肯说话的原因。”妈妈低声说。

“这些画可以让她开口说话吗?”

“也许吧。”

我思忖片刻,“为什么图画可以让她不再感到害怕?”

“人们总是对那些他们不了解的事感到恐惧。”妈妈说。

“比如是什么?”

“日食。”妈妈停了一下才回答,“人们过去总以为日食是上帝的审判降临,现在我们不但不再害怕日食,还可以预测出它下一次出现的时间。”

“还有吗?”

“嗯,大乌贼。早期的水手们都认为它们是大海怪,当然,它们的确是,不过,那些大乌贼并不是恶魔,也不再具有神秘色彩,现在的水手们也不怕它们了。”

我静静地看着妈妈握着彩笔,在宝宝的肩头上小心谨慎地描绘出一片片的白色翎羽。

“不管她在哪里,你觉得宝宝会想念我们吗?”

“她仍然爱着我们。”妈妈说,“可是她不会想念我们,因为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们。

“你怎么那么肯定?”

“不,薇拉,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肯定,因为我对天堂的认识还没有像日食与大乌贼那么有把握,但是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更多了解,而且我也相信,在我们明白以前,宝宝已经先通晓一切了。”

我安静地坐了好一阵子,看着妈妈一笔一画地完成宝宝的翅膀,心情好多了。是不是和妈妈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有关?没多久,我的眼皮就开始渐渐下垂。

妈妈清洗完画笔,将它放在一旁。“来吧,”她温柔的声音仿佛意味着明天早晨醒来以后,一切都将充满新的希望。“我们都累了,应该上床睡觉了。”

“我很高兴看见你画了那么多宝宝的图画。”我们走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挨近卧床,在小妹的身边躺下来。“我觉得它们是你画过的最棒的画。”

“为什么?”妈妈问。

“因为它们会提醒我们。”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睡着了。

“提醒我们想念宝宝吗?”她说。

“提醒我们,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骤然惊醒,不停地喘气,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可怕的错事,我又在不经意间失去了宝宝。妈妈和小妹躺在我身边,睡得很沉,妈妈甚至连床头灯都忘了关,所以房间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床头的墙上挂着妈妈的画,我翻过身,凝望着那幅画,恣意地让自己沉浸在天使伸开双臂迎接宝宝的画面中,让它渐渐地冲淡自己刚才梦中所看见的画面——宝宝独自走进黝黯的帐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