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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要当水手

我再度站在船首舱房,那儿就跟我首次造访时一样脏乱不堪,但如今的我身着水手衣裤,以请愿者的身分前来。费斯  郁郁不乐地站在我身边。要他相信我是真心想成为船员,实在不太容易。后来他勉强认可了我的诚意,但仍警告我,想要其他船员认可无疑是天方夜谭。

所以,我下一轮的请愿对象就是哈林先生那一班的人:格林、杜罕与佛力。如同费斯  的预言,他们对我和我的提议看来兴趣寥寥。

“我是认真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勇气说,“我希望能接替强森先生的位置。”

“你是女孩子。”杜罕轻蔑、敌视地说。

“漂亮的女孩子。”佛力不无讽刺地说,“穿上帆布马裤也改变不了这点。”

“还 是位淑女。”格林补充。似乎我的全然无用已可盖棺论定了。

“我想表示我支持你们,”我恳求着,“我知道自己犯了错。”

“犯了错?”佛力发起脾气来,“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已经死了!”

“还 有,”杜罕同意,“你会碍手碍脚,净帮倒忙。”

“你们可以教我。”我提议。

“老天爷,”格林叫道,“她以为这儿是学校!”

“别忘了船长,”佛力问,“他会怎么说?”

“他不想和我有任何瓜葛。”我回答。

“他说是这样说,但你是他的甜心女孩,陶小姐。我们带你进来,他又会带你出去。到时我们的立场在哪里?”

就这样子,循环来、循环去。那些人提出反对,我竭力争辩,费斯  则不发一言。

尽管我努力想把头抬高,想让双眼保持坚定,但实在不容易。他们看我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同时,他们提出的反对越多,我想证明自己的决心就越坚定。

“注意了,陶小姐。”杜罕下结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懂吗,你只要签了约,就下不来了。不论是挨人揍、被人骂,你都无法躲到安全的港湾。不论你胜任不胜任,都下不来了。我们唯一能向你讲明的,就是吃这碗饭不轻松。”

“我了解。”我说。

“伸出你的手。”他命令。

费斯  轻轻推我一下。我伸出手,掌心朝上。

佛力审视着那双手。“像天杀的奶油一样。”他语带鄙夷,并伸出自己的手,“摸摸我的手!”我迟疑地握住他的一只手,发现他的肌肤有如粗糙的皮革。

“你的手也会变成这副德行,小姐,像野兽一样。你希望这样子吗?”

“我不在乎。”我坚决地说。

最后,杜罕说:“你也愿意接手船索上的工作?不论刮风下雨?”

这句话让我却步。

费斯  捕捉到那丝犹豫。“回答。”他催促道。

“我愿意。”我顽强地说。

他们交换着眼色,然后佛力说道:“其他几个会怎么说?”

费斯  摇着头叹道:“想必是同样的话。”

格林忽然说:“我有个主意,叫她爬到最上桅帆桁,如果她爬得上去,没病没痛地下来,到时候还 想当船员,就让她签名好了,让她跟咱们一样到地狱去吧。”

“命令什么就要做什么!”

“一丁点儿也不能少!”

那几个家伙低哼一声,似乎取得了共识。他们转向我。

“现在,看陶小姐怎么说?”格林质问道。

我硬吞着口水,但还 是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佛力站起身。“好极了,我去向其他人报告。”他说完走了出去。

费斯  和我退回厨房,等待回音。当时,他询问了我的决心。

“陶小姐,”他努力想说服我,“你刚才同意要爬到最上桅帆桁的顶端。你知道主桅上最高的那张帆吗?足足一百三十英尺高。爬的方法有两种:你可以直接爬主桅,或者,你可以爬桅牵索,用索梯当踏脚板。”

我点头,好像我完全了解他在说什么,事实上,我连听都不想听,我只想赶快通过考试。

“还 有,陶小姐,”他继续说着,“如果你滑了跤,跌下去,能掉到海里早点儿淹死就算幸运了。因为没人速度快到可以及时救起你,懂吗?”

我咽下口水,但点点头说:“我懂。”

“我这样说是因为——如果你不够幸运,你会摔到甲板上。那样的话,你不是摔成残废,就是跌断脖子而死。你还 确定要爬吗?”

“我确定。”我重复着,语气倒是缓和了许多。

“我承认,”他表情复杂地说,“老查没有错,你是我见过的最稳当的女孩子。”

佛力迅速返回。“我们统一意见了。”他宣布,“你现在这样,没半个人赞成你加入,陶小姐。可是,如果你能爬到最上桅帆桁,并且平平安安下来,到时还 想加入的话,我们会给你公平的机会。不过,我们不会多给什么优惠,陶小姐,但该给的也不会少给半点儿。”

费斯  望着我,寻求答案。

“我了解。”我说。

“好极了。”佛力说,“船长待在自己的房间,五声钟响前不太可能出来。你现在就可以爬了。”

“现在?”我害怕起来。

“良机难得。”

这四个人护送我上甲板。我看到其他船员已在那儿集合完毕。

尽管当时决心坚定,可我现在却为自己的自不量力深感不安。虽然桅杆向来很高,但我感觉从未像今天这般高耸入云。当我抵达甲板往上望时,勇气几乎灰飞烟灭。我的胃在翻搅,我的双腿酥软了。

这些都不重要了。费斯  护送我到桅杆,我好似被领向火刑柱的犯人。他的表情跟我一样严肃。

若想充分了解我当时的所作所为,请记得,主桅的高度从甲板算起,足足有一百三十英尺。事实上,桅杆是由三根粗壮的树干圆木头尾相接组成的。另外,一根桅杆支撑了四层船帆,每一层都有各自的名称。照顺序来排,从底往上,分别是主帆桁、中桅帆桁、上桅帆桁,最后才是最上桅帆桁。

我的任务就是要爬到最上桅帆桁的顶端,然后再爬下来,一根指头也不能缺。假使我成功了,我将赢得每天爬上五十五回的机会。

费斯  仿佛解读出了我的恐惧,严肃地问:“你要怎么爬,陶小姐?上桅杆还 是爬索梯?”

我又抬头望了一眼。我绝不可能直接爬桅杆,支索和桅牵索有索梯,应该比较适合我。

“索梯。”我轻声回答。

“你请上吧。”

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勇气全飞了。我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捧着激烈跳动的心,我疯狂地四下张望。船员们排成一个新月形,看来活像死神的陪审团。

巴罗大叫:“记得我们的祝福,陶小姐。”

尤恩补充:“还 要记得这句忠告,陶小姐。眼睛专心看绳索,不要向下看,也别往上瞧。”

我首次察觉,至少有些人希望我成功,这给了我不少勇气。

我迈向栏杆,步履迟缓,呼吸急促,真正碰到它时,我稍停了一下。我可以听到心中一个小声音在呐喊:“不要!不要!”

但同时,我听到杜罕讥笑道:“她没这个胆子。”

我伸手,抓住最低的滑孔盘,翻上栏杆——这个动作我以前就做过了。现在,我轻巧地翻到外侧,让自己靠着索具,甚至可以在此憩息。

我又向船员们望了一眼,准确地说,是往下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正向上注视着,表情一片空白。

记起尤恩的忠告,我抬起眼睛,死盯着面前的绳索。然后,尽量将手往上伸,抓着中间的桅牵索,我攀住一根索梯,开始向上爬。

每根索梯相隔约十六英寸,因此,对我来说要迈的步子非常宽。我必须用手臂抓,还 得用双腿爬。一根接着一根,我爬上去了,好似在攀登一座巨大的楼梯。

我爬了约十七英尺,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索具分组成套,每组都通往不同层次的桅杆。我本可选择直接通往最顶端的索具,但,我却选了一条只到第一桅支架的,也就是下桅的顶端。

一时之间,我考虑回头,重新开始。我向下一瞥,只见船员的脸正向上望着。我了解,即使最小的下降动作,也会被他们视为撤退。我必须继续爬!

所以,我继续爬。

慢慢地,我爬进松垮垮的灰白船帆,踏上(看来如此)死气沉沉的“云层”。

船帆之外是石板灰的大海,终年汹涌不息。尽管海水看来平静,可我能感到船只的徐缓晃动。我猛然醒悟,一旦起风,一旦海鹰号开始乘风破浪,这趟攀爬之行会变得极其困难。光想到这就令我掌心出汗。

我继续往上,到达主帆桁。这时我又偷偷瞥了大海一眼,惊讶地发现它变大了,事实上,我越看它,它变得越大;相反地,海鹰号却变小了,我越看它,它变得越小!

我向上瞧,想爬得更高,我必须先翻上桅支架,好靠近下一组索梯,就跟我刚才做的一样。但高度却是两倍!

我一只手紧环住桅杆(才不过到这儿,桅杆就粗得无法整个儿环住),另一只手抓住一条支索,慢慢移近。就在这时,船向下一沉,整个世界似乎翻转了。我的胃翻搅起来,心急速跳动,头开始眩晕。我不能自已地闭上双眼。原来是船改变了方向,我脚下一滑,幸好手及时抓住一条绳索,才幸免于难。我觉得要反胃了。尽管气力在不断消逝,我仍苦苦为美好的生命挣扎着。到目前为止,我终于体悟到了这项尝试的愚蠢。这不只是笨,根本是自杀行为。我绝不可能活着下去!

但,我必须爬,这是我理应付出的代价。

等到船只稳定下来,我赶紧抓住远处的索具,先是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越爬越高。我正朝中桅帆迈进,就在上方约十五英尺处。

我尽可能贴住索具,费力攀登。我把绳索抓得紧紧的,手想活动一下都很困难,甚至连脚指头也蜷缩在索梯上。

终于,我抵达了中桅帆桁,但发现那儿根本无法让人休息。唯一能稍作停顿的地方是上桅帆桁之下的桅支架,比我已攀登的部分还 要高上三倍有余。

此时,我每一寸肌肉都刺痛不堪。我的头轻飘飘的,我的心重如铁砧,我的手在火中烧烤,我的脚心红肿酸疼。我不时被迫停顿下来,脸颊埋进索具,双眸紧闭。然后,尽管事先接到警告,我还 是睁开双眼,向下窥探。海鹰号像是一个木头玩具,海洋则变得更大了。

我命令自己往上看。天啊,还 有那么远!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 动得了。但是,现在回头同样恐怖。我只知道不能停着不动,所以我继续爬,一根索梯接着一根索梯,每次登高似乎都是永恒的岁月。最后,我终于抵达上桅帆桁的正下方。

老练的水手仅需两分钟就可以爬到这里,我却花了三十分钟!

尽管感觉到海鹰号有规则的晃动,我还 是在那儿休息了一会儿。甲板上的小晃动,一旦移到云深高处,在险恶难测的空气中,霎时就会变成狂野的摇摆。

我被呛着了,几乎呕出来。咽下胃液,我深吸一口气,向外看去。虽然我以为不可能,海洋却变得更大了。往下看时,船员上仰的脸活像许多小虫子。

还 要再爬二十五英尺左右。我抓住索具,向上攀爬。

最后的攀爬是彻头彻尾的折磨。每往上一步,船只的摇晃就多几分。即使一步不动,人也在狂野、宽阔的气团间飞舞。地平线不停地变换、倾斜、疾落。我越来越眩晕、恶心且害怕,深信下一刻我就会滑跤,摔得粉身碎骨。我停了又停,死盯着索具不放的双眼好似要花了。我喘着气,全心全意向上苍祈求。我仅存的希望是,爬得离天堂近些,这样我就可以让自己的绝望上诉天听!

一英寸又一英寸,我继续向上爬。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靠着颤抖的手指,我终于碰到最上桅帆桁。我到达最顶端了。

才刚抵达,我又想休息了。可是,桅杆节拍器似的摆动正达最高潮,海鹰号摇来晃去,似乎想把我摔掉,如同狗想把背上的水珠子甩掉一样。我向远方眺望,眼中的海简直无限大,它虎视眈眈,像要把我整个儿吞下似的。

我必须爬下去。

爬上很难,恐怖的是,爬下更难。上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去处。下行,我必须像瞎子似的探脚摸索。有时,我尝试瞄几眼,但下方空茫的景象实在令人恶心,我马上被迫合上双眼。

向下的每步摸索都是噩梦一场。大多时候,我的脚只够得到空气。一阵微风扬起,似乎在嘲笑我的害怕。船帆开始鼓胀、拍动、喷气、吐气,险些令我窒息。船只的晃动也变得更加剧烈(如果还 能更剧烈的话)。

我往下爬,爬过了方才短暂歇息过的上桅帆桁桅支架,然后沿着最长的一段船索,向主帆桁迈进。就在此时,我滑了一跤。

当时我正用脚寻觅下一根索梯。当我找到踏脚处,伸出脚掌压上重量时,脚却在黏糊糊的焦油上一绊,迅雷似的向前滑去。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不禁松开手,整个人也往后倒去,但腿还 缠在绳网中。就这样,我头下脚上挂在那儿。

我尖叫起来,试着抓住什么东西,但没有半点儿用处。任凭我疯狂地乱舞乱挥,也碰不到任何实体。最后,我的手擦过一段松垮垮的绳索,我试图抓住它,失败,我又抓了一次。终于,我使尽吃奶的力气,费劲地用手臂缠住那团绳索,把自己和桅杆、船索打了个救命结。天啊,我哭得多厉害!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好似要裂成两半一样。

等到呼吸平稳了些,我慢慢解开一只手臂,接着轮到双腿。我自由了。

我继续向下爬,到达主帆桁时,我全身都麻木了,泪水再度从双眼涌出。

我移向刚才爬过的桅牵索,慢慢通过船帆的最低处。

当我的身影出现在船帆下方时,水手们高声喊着:“万岁!”

噢,我的心充满了无比的喜悦!

最后,我快要爬到终点时,巴罗跨前一步,满脸发光,他高举手臂,嚷着:“跳下来!跳下来!”

不过,我已决定要自力更生。我摇了摇头,靠着两条瘫软的腿降落在甲板上。

我一落地,水手们又欢呼一声:“万岁!”我的心情瞬间飞扬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此时,我才看见谢克利船长推开人群,站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