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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考验

我站着不动。一见他和不远处的哈林先生出现,后方水手组成的小圈子似乎退缩不前了。

“陶小姐,”船长的愤怒快要爆发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要怎么跟他解释?此刻,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我实在经历了太多情绪的波折。

我保持沉默。他又继续质问:“你干吗穿成这副鬼样子?回答我!”他越生气,脸上那道伤痕的颜色就越深。“谁准许你爬到索具上的?”

我倒退一步,说:“我……我当了水手。”

谢克利船长无法理解我的话,一味紧盯着我。然后,他渐渐懂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

“陶小姐,”他从紧闭的齿间挤出声,“请你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这身可耻的东西,换上适当的服装。你在制造不安和麻烦,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但我仍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回答。他忽然咆哮起来:“听到没有?滚回自己的房间去!”“我不回去,”我突然发出声说,“我已经不是乘客了。我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说着说着,我向后退去,退到那群水手附近才停下脚步。

船长瞪着船员们。“至于你们,”他轻蔑地说,“想必是你们同意的罗?”

他们的回答是沉默。

船长似乎拿不定主意了。

“哈林先生!”最后他喝道。

“敬请吩咐,长官。”

船长的脸又涨红了。他的注意力转向我。“你的父亲,陶小姐,”他宣告,“他不会准许的。”

“家父……本船的公司主管,亦即你的雇主,我想我对他的了解比你多得多。”我说,“他会赞成我的决定。”

船长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了。终于,他答道:“很好,陶小姐,如果你现在不肯换回适当的服装,如果你坚持要把这场游戏玩下去,你就别指望有改变主意的机会。你当了水手,就得当下去。我保证,我会随意驱使你干活儿,绝无优待。”

“我才不在乎你要干什么!”我回嘴。

船长转向大副。“哈林先生,去陶小姐的舱房,搬出她的私人物品,叫她跟水手们一起窝在船首舱房。在航海日志上登记,把陶小姐列为失踪人口。从今以后,我等着看她和其他船员一起工作。”说完,他的身形隐入统舱。

他人刚一消失,船员(不包括哈林先生)就爆发出另一声欢呼!

就这样,我变成了海鹰号的全职水手。不论我从前犯过什么可悲的过错(破坏卡拉尼领导的叛乱,并造成老查的悲惨结局),水手们似乎都承认了我在心灵上与角色上的转变,并且开始接受我了。对他们来说,我当船员不只是赎罪,更是对谢克利船长的挑衅。自从我借由爬索具表示愿与他们同甘共苦,自从他们看到我挺身对抗谢克利,一种亲密的师生情谊便油然而生了。船员们变成了我的导师。他们帮我,与我共事,引导我度过了隐藏在工作背后的各项致命危机。我反复出错,他们却耐心十足,远比柏利顿女子学校的教师要耐心得多,可那儿要学的却只有书法、拼音及古代的道德而已。

我说过我不逃避任何工作,请相信这点。即使我想偷懒也不行,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十分明白,船上是不准怠工的。我把麻絮敲进甲板间的缝隙;我擦洗船身;我值班,看着黎明祝福海洋,望着月儿照映夜空;我掷线测量海的深度;我轮班掌舵;我拖洗甲板;我替索具上焦油;我缠绳打结……所有困苦,我都与船员们共担。对了,我还 爬上索具工作。

说实话,首次桅顶之行只不过是众多例行攀爬的前奏而已。当然罗,自从成为水手之后,总是有人陪着我爬。高空临海,我的船员伙伴教我如何用一只手工作(另一只手必须抓牢船索),如何吊在桅杆上,如何收帆,如何挨着绳索走路。所以说,每一张帆,每一小时,都印上了我工作的足迹。

至于船长呢,他言出必行,不,应说是行过于言。他毫无慈悲心肠,不停驱使船员工作。如今我成为其中一分子,他驱策船员们(特别是我)就更严厉了。但不论他怎么挑剔,也找不出斥责的借口,我才不让他有机可乘呢。

我对劳动一无所知,所以,打从成为船员的那天起,我的身体就疼痛不堪,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浑身痛得有如被拷打过。我的皮肤变成粉红色,继而红色,最后棕色。手心的皮肤起先破皮、流脓、疼痛,最后长出新的粗皮——动物般的皮肤,跟事前担保的一样。我的值班时间一结束,就立刻跌进吊床,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虽然从不超过四小时,有时还 会更少。

关于睡的问题必须还 要稍提几句。记得吗?当初船长收回我的舱房,并坚持让我搬到船首舱房跟男人们窝在一块儿,无疑是想羞辱我,借此逼迫我恢复过去的身分。

男人们第一天就开会,并以神圣的誓约结会。他们叫我跟他们一道儿住,并发誓会尽力为我提供隐私的空间。他们愿当我的弟兄。我的称呼不再是陶小姐,而是雪洛。

我分到一张放在角落的吊床,一面破旧的船帆围绕其旁充当布帘。这个空间属于我私人所有,我的房间问题就此解决。

没错,我听惯了,同时也学会了他们的粗俗语言。我也承认,沐浴在新自由中的我确实自创了些粗言鄙语。起先是为了逗船员们开心,但没过多久,发明粗言鄙语倒成了我(以及他们)的第二天性。我并非想借此吹嘘,只是想说明自己对新生活的全心投入。这段日子使我慢慢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自由与狂喜。

两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有一天,我爬到前桅顶端,双臂紧环着上桅帆桁,棕色裸足轻巧地平衡在船索上。当时是第二轮薄暮班敲了七下钟,不一会儿就是黄昏了。风自西北方吹来,船帆紧绷,副帆也升了起来。

下方,船首似乎是借雕像的双翼之助,持续向前乘风破浪,激起无数水花及泡沫。如今这些摇晃对我已毫无影响,我们好似海鹰一般,正飞向天际。离船首右舷侧不远,海豚在追逐浪花,它们也是十足的飞行家。

我数日未加梳理的头发,在含盐的空气中自由飘荡。因风吹日晒而呈黝黑的脸庞,展现出无数微笑的小纹。我眯眼西望血红太阳的圆脸,它在海上挥洒出一条闪烁发光的金色大道,从我伫立之处望去,海鹰号似乎在那条金色的梦之道上航行。我在天地间,快乐且新生,自由自在,远离从前我视之为归属之地的监牢!

谢克利船长是快乐中唯一的阴影。他不常造访甲板,可他一旦出现的时候,整个人都包裹在阴沉可怖的黑暗中。

除了大副哈林先生与二副强森先生之外,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一旦对他们开口,也不外乎命令与谩骂。

自然啦,在不值班的时候,船首舱房内永无止尽的谣言总是围着船长打转。

尤恩宣称船长与大副间暗潮汹涌,因为哈林先生对谢克利的手段也不大赞同。

“鬼才相信,”基奇先生说,“哈林好比是谢克利手上的手套。”自从降级以来,他人变得更紧张了。

费斯  坚持,谢克利老窝在下面,是为了隐藏脸上的伤痕,他想把自己埋葬在羞愧中。

格林发誓,他压榨我们是为了尽早完成旅程,如此才能证明他没错。

不过,佛力认为,我才是船长一切举动的症结所在。

“此话怎讲?”我询问。

“我看着他,”佛力坚持,“观察他,发现只在你当班的时候他才上来。一只眼管船上的大大小小,但另一只眼……”

“怎样?”我有所感悟地说。

“他老是在观察你,”佛力说着望向其他人寻求支持,“他的眼中只有憎恨。”

其他人点头同意。

“这又是为什么?”我问。

“他等着,他希望你犯错。”摩根插嘴,深吸了一口烟斗,船首舱房霎时充满了那刺鼻的烟味儿。

“犯错?”我问。

“你犯错,他好对付你,也好扳回一局。注意哟,雪洛,你把他给逼到死角里去了。”

“是吗?”

“自从加入我们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了。你提到你父亲不是吗?你说他会赞成你的所作所为。”

“他会的,他相信正义。”

“无论如何,谢克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是让了步,但你知道,他可不喜欢这码事儿。所以我才说他等着你犯错,好为自己赢回面子。”

“我可不打算犯错。”我骄傲地宣布。

费斯  往地板啐了一口:“他也别想。”

事情的发展正如摩根所料。

对陆上的人而言,被烈日灼白、海风吹展的船帆看似轻如空气。事实上,船帆的材料是沉重的帆布,一旦缠在桁上,必须立刻松开,否则就会破裂——如此一来,船索、帆桁,甚至桅杆都会随之倒地。失去控制的船帆像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能够无缘无故送一名身强体健的水手上西天。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足为奇。

船首三角帆系在船首斜桅最远的一端,亦即最顶端之处。要是你考虑到航行在深海的船首总是起起伏伏的,你就会晓得,三角帆一旦破裂,就会半沉半浮在海中。水的压力加上船的冲力,船首斜桅有可能会因此断裂。所以说,修理三角帆的水手不仅得和狂飞乱舞的笨重船帆搏斗,更要留意足下那仅隔数英尺(有时距离更短)的咆哮汪洋。

某天下午,就是在船首舱房会谈的两天后,正轮到我值班,船首三角帆正如我方才所说的缠在了桅上。谢克利船长一发现就嚷道:“陶先生!去修理船首斜桅!”他太急于差遣我,因此这次的命令是直接下达,而非通过大副或二副。

我还 没反应过来,格林就冲向前嚷道:“请让我来修理,长官!”格林个性冲动,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叫的是陶先生,”船长回答,“他拒绝干活吗?”

“没有,长官。”我说着迅速跑向船首斜桅。

格林急忙跟着我,在我耳边噼里啪啦下达着一连串指令,并塞给我一把捻接用的刀子。

我接过来,把刀子放入口袋。

“雪洛,你看到那根绳子了吗?”他一只手指向系住三角帆的斜桅远端那团缠结在一起的绳索问。

我点点头。

“别跟船帆纠缠,你只需割断绳索便可。三角帆会自动松开,我们还 有别的帆。注意,你必须一刀割断,然后马上荡到斜桅下方,否则船帆会把你卷进去,懂了吗?”

我又点点头。

“要掌握好时间,不然船一颠,海水一涨,你就会被吞掉。”

我充满自信,跳向船首栏杆时既未多加考虑,亦无甚忧心。我踏上船首斜桅,自忖需要在斜桅上走二十英尺——并非难事,因为尚有绳索可供我依靠。

我起步,依照先前所学,双目紧盯住船首斜桅和赤裸的双足,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挨去。下方汹涌的海水嘶嘶作响,斜桅本身因泡沫而湿滑,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令我吓了一跳的是斜桅在激烈地上下振动。

行到一半时我往回看了一眼。自从上船以来,我首次看清楚船首雕像——一只苍灰色的海鹰,展开的双翼紧抵着船首,它高昂着头,鹰喙大开,好似在高鸣。船首一倾,张开的鹰喙就不断啄向大海,每次上升,白沫都随之滴落,活像患有狂犬症的疯狗。那恐怖的景象吓住了我,一时之间,我呆在原地,直到船突然震动,使我几乎栽入海中。

紧急关头即将来临,但唯有将脚趾紧缩在斜桅上,一只手紧抓住支撑的绳索,我才有办法松开另一只手,好把格林的捻接刀掏出口袋。

我倚向前,动手割起绳索。上天助我,缠结的绳索紧绷着,切起来容易得很——只怕太容易了。最后一小段绳索嘶的一声裂开,船帆低沉回响,扫过我正在割绳索的手,使得那把刀飞入海中。正当我笨拙地摸索之际,斜桅猛然震动了一下,于是我滑了一跤,直往下跌落,纯属好运,才算抓住船首斜桅。我就这样吊在那儿,晃着双足,离下方的汹涌大海仅有数英尺之距。

随着海鹰号摇来晃去,海水淹到我的腰,继而我的胸。我尝试着翻过身,想用脚钩住斜桅,但徒劳无功。海浪持续扫过我,试图把我拉下来,我却只能荡在那儿,疯狂无助地胡踢乱晃。我的头有两次浸入了海中,吞了几口海水,喉咙哽塞不已。最后我终于懂了,唯有算好时间,让脚的晃动配合好船的上升冲力,我才有办法自救。

船向上升涨,我竭尽全力,双足上荡,攀上斜桅。但海鹰号却再度下沉,我随之又浸入狂猛的海浪中,只能紧抓住斜桅不放。随即船又向上。这次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翻过身来,终于跨在斜桅之上,可整个人却瘫了下来。

想必有人招呼了掌舵的人,船的航道变了,改航到比较平稳些的水面上,逐渐慢了下来,晃动也不再如此厉害了。

我大口喘息着,向海吐了口痰,终于有力气挨过斜桅。最后,我踏上那座木制的张狂鹰首,翻过栏杆。格林帮助我登上甲板,并热情地拥抱我一下,表示称赞。

船长望着我,他的脸有如石头般毫无表情。

“陶先生,”他吼道,“到这儿来!”

尽管颤抖剧烈,我却无暇害怕。我完成了工作,我也知道我完成了。我迅速登上船尾甲板。

“假如我差遣你干活,”船长说,“记住!我差的是你,不是别人。是你迫使我们改变航道,浪费了时间!”我还 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扬起手背,打了我一巴掌,转身走开。

我的反应非常快。“胆小鬼!”我向他大叫,“骗子!”

他旋即转身,起步朝我迈进,疤痕犹在的脸被愤怒所扭曲。

但我自己也是满腔愤怒,绝不肯让步。“我巴不得快一点儿到普洛维顿斯  !”我向他吼道,“我会直接上法庭去!你的船长宝座不会再坐几天了!每个人都会知道你是个残忍无情的暴君!”我朝甲板吐了口痰,就吐在他的马靴边。

我的话使他面色苍白如鬼魅——充满杀机的鬼魅。但他随即控制住自己,跟从前一样,猛地转身,离开甲板。

我转过身,胜利感溢满我的心。大多数船员都目睹了这一切,但这次并没有欢呼声。

时间一刻刻过去,没有只言片语,只有格林除外,他坚持我必须学习如何应付刀子,包括带刀、用刀,甚至弃刀。等到我的第一轮班结束,他命我在甲板上练习了三个小时。

接着的两天都平安无事地度过。然而这段时间内,天空转为不变的苍灰,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风起落的模式怪诞可疑(我觉得)。第二天将近日落时,巴罗和我正在擦磨绞盘,我看到波浪间浮着一根树枝,一只红色的鸟栖息在上面。

“看!”我指着那只鸟,欣喜地嚷道,“我们是不是离陆地不远了?”

巴罗起身想看个仔细,他摇摇头说:“这只鸟来自加勒比海,一千英里外的地方。我在那儿见过它。血鸟,当地人是这样称呼它的。”

“它怎么会来这儿?”

半晌之后,他说道:“被暴风雨吹来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哪种暴风雨能把鸟吹得那么远?”我双眼圆睁着问。

“飓风。”

“飓风是什么?”

“暴风雨中最糟糕的一种。”

“我们能避开它吗?”

巴罗再度望向舵轮、船帆,继而是上方的天空,然后他皱起眉头。“我听到哈林先生和谢克利在争论这点。根据我的了解,”他说,“我认为船长不想避开。”

“为什么?”

“就是格林老说的话啊,船长想跑快些。如果他能成功地把船带进飓风边缘,风会送我们上路,好比两磅的加农炮射出一磅的子弹般快。”

“如果他失败了呢?”

“一磅的加农炮射出两磅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