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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匹很多人骑的马

“美洲狮”在竞技场上已经毫无用处,所以竞技场老板用二十五美元的价格把它卖给了一家代养马房。

代养马房的老板心里算计着怎么都得把二十五美元从它身上捞回来——那匹马身强体壮,可以训练它,给它套上挽具,让它跟其他六到八匹马一块拉车组成运货车队,长年穿越沙漠送货。

但是没等挽具上身——要是套上挽具,可真丢了“美洲狮”的脸——一天,有一群游客来到了镇上,想住上一段时间,其中有个人提议骑马玩。于是代养马房老板立马接到了很多骑乘马的预约单,他粗粗统计了一下马房里的骑乘马,发现还 少三匹。他四处找,又找了两匹,但还 差一匹,于是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匹灰褐色马的身上。

起先,他根本没考虑那匹马。在给它套上马鞍的时候,他心里仍然很害怕,带着一种豁出去赌一把的心态。然后他壮着胆子坐上了马,想试试那匹马是否还 会狂跳,只要它跳一下,就不能给游客骑。

但“美洲狮”任那个人骑在背上绕着马厩围栏跑,一次都没把背弓起来。那个人的腿慢慢不再发抖,本来煞白的脸色开始恢复了正常。他注意到那匹马非常听话,他想让它往哪个方向,只要一扯缰绳,它就会乖乖照做。于是他的脸上开始绽开了笑容,高兴之余也有点惊讶。

“真想不到,”他对着马厩的门自言自语,“这匹马居然是匹真正的骑乘马。”

当所有的游客穿上他们闪亮的骑马装出现在马房的时候,马房老板已把马准备好等着他们了。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心里盘算着那些马怎么分配比较好。他对“美洲狮”的表现心里仍然不是很有底,于是又把那群游客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发现其中有个年轻人最强壮,看上去也最能干,便把“美洲狮”的缰绳交到了那个年轻人手里。不过他还 是有点不放心,开口问道:“你很会骑马吧?”

那个年轻人奇怪地转身面对着他,用讥讽的口吻回答道:“当然,这还 用问吗?”

马房老板咧嘴笑着目送他和其他游客上马,来到街上。

“当然,还 用问吗?”他自言自语,嘴咧得更大了,“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还 对自己的骑术一样信

心十足。”

近黄昏的时候,那群游客才回到马房,个个都累得趴在了马背上,马房老板看到那个年轻人仍然骑在“美洲狮”的背上,一点不像有事发生的样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匹马非常不错,”那个年轻人一边从“美洲狮”背上跨下来,一边说,“你看,我说过我会骑马,这可不是吹的。”

马房老板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也非常清楚他的骑术到底怎样,但得知“美洲狮”很乖,他

大松一口气。

“这匹马叫什么名字?”那个年轻人问道。

马房老板足足想了一分钟。如果把那匹马的真实名字报出来,那个年轻人肯定会自我膨胀得要炸掉了。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新的名字。

“这匹马叫克劳迪。”他回答道。

这个名字听起来挺顺耳,与那匹马的皮色也吻合(cloudy,意为多云),只不过这个名字既不比那匹马在北方牧牛场里的名字“斯 摩奇”能够体现出它的优点,也不如“美洲狮”这个名字闻名遐

迩,只要一听就让人胆战心惊。但是,那匹马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匹马了——它曾经是最好的牧牛马,后来又成为了一匹冠军竞技马,全身上下充满野性,但现在落魄到出现在了代养马房里,每个汤姆、迪克还 有哈里都能骑,而且想骑多久就骑多久。克劳迪只是马房里一匹供出租的马。

当斯 摩奇还 是原野上的野马时,它一心只想学东西,后来成了牧牛马也一样,再后来成为“美洲狮”这样一匹野性难驯的竞技马时,它又一心只想把靠近它的所有人都杀死踩烂。在摇R牧场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驱使着它尽力表现,于是它成了最出众的牧牛马;而站在竞技比赛的赛场上,又有什么东西——跟过去很不一样的东西——激发起了它的兴趣,令它成为了一匹耀眼全场的竞技马,把其他马全都比了下去。

在原野和竞技场上它都有着光荣的使命,但现在,在第一天的任务完成后,马房的门在它身后关上,似乎宣告它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其实当载着竞技马的最后一辆车慢慢开走,消失在远处的时候,它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那个马房老板来到它被遗弃的围栏里把它牵走的时候,它根本没想跑开,也没喷响鼻。

它跟着那个人来到一个大马厩里。拴在那儿的时候,它观察着那个地方和周围的人,感觉那里的活根本没什么意思。在那里,它只是一匹马,一匹供人按小时或天租用的马,虽然这一切很陌生,但没让它感到有一丝趣味或挑战。

可能是因为它的心衰老了,不管怎样,斯 摩奇对马房稍稍熟悉一点后,开始默默地接受一切安排,再没见过它喷响鼻表达自己的不满。它很快对一切变得毫不在乎。不久以后,若说生活中还 有什么东西让它感兴趣的话,那就只剩下干草槽,以及结束了一天的活计后得到的那一点谷物了。

一天,马房老板用马梳给它梳理全身的毛。这对它来说是种全新的体验,以前它从来没有接触过马梳,但不知怎地,它一点不介意那东西碰到它的身上。到后来,它开始期盼那种感觉,就跟在地上好好打了个滚一样的舒服。

就这样,那匹灰褐色马对生活的渴望就剩下了马梳、谷物,以及不被打扰地休息。

但它得干活,以换取干草和对它的照料。它不介意干活,它的活就是差不多每天都被牵出去漫无目的地到处跑,这根本不合它的意。它最开始接受专门训练时干的都是一些有意义的非干不可的活。后来,它在竞技场上狂奔乱跳,那也是有原因的。而现在这些骑在它的背上自称为骑术家的人,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们就会四处游荡,当它是犁田的马,一手抓一根缰绳使唤它。这些人骑着它在硬路面的街上奔跑,到了松软平坦的地方就让它慢下来走,难怪一天结束的时候,它只想快快回到马厩里去。

那匹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享受晚上休息的时光,它会半闭着眼睛,静静感受此时的宁静,慢慢地咀嚼干草和谷物,似乎生怕自己一吃完,就又要被牵出去到处跑。晚上有一小段时间它会闭上眼睛,让它疲惫的心和身体一起休息,过了一会儿后,再睁开眼睛,把前天晚上剩下的一点点干草吃完,积蓄好体力,以迎接即将来临的又一天的工作。

基本上每天一大早,都会有一个长着灰白头发、挺个大肚子的人来到马厩,给斯 摩奇套上一个又薄又平的马鞍。马鞍上的铁马镫不停地啪啪作响,而那个骑马的人喘着粗气,费了很大劲好不容易坐上去。然后,清晨的工作就开始了。

那个人很沉,马鞍都让他坐偏了,但虽然得承受他沉重的分量和他笨拙的骑术,走了一段路后,斯 摩奇还 是有点喜欢起他来,因为那个人似乎知道它想去哪。等到了那里的时候——那个地方一点不起眼——那个老家伙总会跨下马背,有时候跟它说会儿话,而它也会专注地听着。它能不能听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喜欢他说话的声音。

早上他们通常都会去郊外溜达,进入某个峡谷或者山间小道,这让斯 摩奇——现在也可以称呼它为克劳迪——感觉比较好。除此以外,在这些地方,骑马的人不会急吼吼地催它快跑,在让它快步走或者大步慢跑的时候,也都很注意分寸,会让人和马都觉得很惬意。每次骑完了回到马厩时,克劳迪几乎都不会出汗。

但这才是一天工作的开始。才刚看到马厩,它就又被换上了新的马鞍,又有另外一个精神饱满、想好好逛上一圈的人骑到它背上,开始另外一轮溜达。中午回来,它才刚吃完草料,又有一个人出现在了马厩门口,点名要骑克劳迪。

“你不知道么,我就喜欢骑那匹马。”他说。

马房里的客人最喜欢克劳迪,所以马房老板根本不管那匹马能不能吃得消,只要有生意就揽,回头多喂点谷物,好让它继续干活。有时候,那匹马一直要被骑到深夜,回到马厩的时候全身汗水直淌,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但第二天它还 得照常工作。

骑过克劳迪的客人形形色色,各个年龄段、各种身材体型的都有,有愚蠢不堪的,也有聪明无比的。有时候那些客人很体贴,似乎知道马也有情感和智慧,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顾不上考虑它的感受,也根本没想到它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可能已经很累了。而在所有的客人当中,男孩子们是最不体贴的,下山的时候让它一路狂奔,也不管前面有没有路。

大多数男孩刚骑上马的时候都会让它大步慢跑,而从出发上路到最后回来,一路上他们不仅没让它减慢速度,往往到最后都会策马狂奔起来,之后再借给其他男孩狂奔上一段,每个人都使出浑身的劲想炫耀给同伴看自己能让那匹早已劳累不堪的马跑得多快。

马刺和马鞭时不时会落到克劳迪的身上,以便让它跑得更快。随着岁月蹉跎,它的意志也已经一点点消磨,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它身心俱疲,却得不到休息,有一两次它准备反抗,但那也只是一瞬即逝,才看到火花点燃,就熄灭了。当马刺再次戳上来的时候,它已经变回了马房里的出租马,普普通通的克劳迪,听话地再次奋力奔跑。

男孩、女孩和成年人络绎不绝地骑到那匹马的背上,心里丝毫没意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正把它往棺材里拖,让它寿终的时日提前了不少。他们就好比是一群狼,在那匹马无力反抗的时候,全都凑上来折腾它。

仅有的一点不同是,狼会很快把猎物弄死,不会让猎物苟延残喘再活上几天、几星期乃至几个月,也不会一点点折磨猎物,让它受尽痛苦慢慢死去,而且狼把猎物杀死是为了吃它的肉,好让自己生存下去。

但人类呢,他们是为了享受骑在它背上的快意而一点点将那匹马折磨而死。克劳迪无论做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它非常愿意配合客人的要求。它的乖巧却总被那些人误解,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它状态不错,所以才撒腿狂奔。

他们分别不出一匹已精疲力竭的马和一匹精神饱满适宜骑乘的马之间有什么不同。另外,还 有许多人从来没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其实对马一无所知,对他们而言,马就只是马,他们拿马当汽车,以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跑,想让它跑多快就能跑多快,就跟开汽车踩油门一样,他们会时不时地对马挥上一鞭,好让它加足马力继续跑。

漫长寒冷的冬天来了,把阳光明媚的秋日赶得踪影全无。听着席卷而来的寒冷北风,人们不愿意再经常外出,而更愿意在点起了火炉的房子里舒舒服服地待着。

游客也全都离开了,各自回到了来的地方。镇上一片死寂。许多人聚在一起讨论有没有办法可以打破笼罩在镇上的极度无聊。两个星期以来,镇上一直刮着从山上吹来的冷风,有时还 飘起了轻盈的雪花。那些冷风和雪花总也不见小。一些人诅咒着恶劣的天气,而一些人则忙着拣柴拾煤,对于这样的天气,也全没好话。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心情郁闷,只除了一匹年迈的租用马。

那匹老马当然不会说话,但它有比说话更好的方法,它感觉到了它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在这样的冬天里,那些游客和其他人全都像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这让它仅有的一点生命力得以维持下来。它的背上有马鞍留下的疮口,全身上下只有皮包着骨头。它的那身皮因为流汗太多都泛白了,有很多处毛也被磨掉了,光秃秃的。它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弯曲着,似乎连它瘦骨嶙峋的身子也无力承受。看起来这样疲于奔命的日子再过几个星期,那匹老马可能就完蛋了。但冬天来得正是时候,才堪堪救了它一命。两个星期以来,寒风肆虐,呼呼地从马厩的裂缝吹过,吹得整个马厩都晃动起来。而在这期间,那匹老马恢复了一点体力,也不会有客人来打扰它迫切需要的休息。

所有人都想知道风什么时候才会停,而对于克劳迪,如果它有这个能耐,它希望风永远吹下去。风吹过的声音听在它耳朵里就像是美妙的音乐,只要风还 在吹,它就能尽情地打盹睡觉,只除了偶尔会被人从梦中叫醒,喂给它一些干草。它会吃上好一会儿,一边吃一边听着风呼呼地吹,接着它伴着风声又打起了盹,兴许梦到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有个过冬牧场,佩科斯 可能就在它身旁,还 有摇R牧场的其他马,而在山脊上看着它的是克林特——它唯一真正的朋友。

冬天一天天过去,克劳迪开始恢复了。春天又来了,人们感受到春天的气息,都想出门了。一天,那个长了灰白头发的人又出现在了马房,成为了克劳迪的忠实顾客。几天以后,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说她“很喜欢马”,问天气好的话能不能每天下午来带克劳迪骑上一两圈。

马房老板让她试骑了一次,注意到她对那匹马很细心,心里把她列为了克劳迪的又一个固定客户。她,还 有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每天都来,马房老板任由他们骑个够,全然不顾克劳迪受不受得了。自那以后,再没有其他人有机会骑它出去了。

要换了几年前,如果当时大家都很喜欢它,那就算再多几个客人克劳迪也能轻松应对,但它现在已经老了,跑不动了,马房老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想尽办法让它多撑几年。但克劳迪的肩和前肢僵化得很快,它已经迈不出以前那么大的步子了,事实上,每次前脚着地,准备跨步的时候,它都觉得像是踩到了针尖上,只能小心翼翼地尽力不让肩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而抖动起来。

有时候它也会想跟以往一样顶风狂奔,但大多数时候这只能是它内心的想法,因为它老迈的腿跟不上了。而当它还 在竞技场上表演的时候,那四条腿有多少次曾经将地面震得晃动不已,把多少骑手甩下了马鞍。来到马房的第一年,它整天被人骑着在坚硬多石的马路上来回跑,这肯定加速了它身体机能的衰老。

但那两个每天都来的人——那个老家伙还 有那个年轻女孩,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匹老马身上的肌肉正变得僵硬,它还 是一趟趟跑,似乎还 愿意跑得更勤快些,让他们以为它就跟一匹四岁大的马一样灵活有劲。两个人把它照顾得很好,甚至一点都没意识到他们骑着的那匹马已经没几年好活,老早以前就应该放归自然,颐养天年了。

每天下午那个女孩来的时候,口袋里会装满糖果,也不要人帮忙,自己跨到克劳迪的背上,然后领着它往山间小路上走,沿路欣赏优美的风景。她会轻轻抚摸它的脖子,手指穿过它的鬃毛,跟它说着话,而它则慢慢地在岩石和灌木丛中穿行。在爬上很陡的山坡时,她时常会让它歇一歇,有时候还 会跨下马背让它更好地休息调整。每当这时候,她会从她白色的骑马装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给它吃。

刚开始克劳迪并不是很想吃,看到那一块块白色的东西,它会凑上去闻一闻,然后喷喷响鼻。但那个女孩一直把糖凑到它鼻子底下,它最后只好咬一口。唔,吃起来还 不赖。于是再凑上去咬一口,一连吃了几块。然后慢慢地,它会开始要糖吃,有时候甚至会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坐在背上的那个女孩,意思是它还 想再要一块白色的东西,而当她下来站在它旁边的时候,它会用鼻子去顶她的口袋找糖,它知道那是她放糖的地方。

如果那些在它还 是杀人狂“美洲狮”的时候认识它的牛仔们看到它这样跟一个年轻女孩讨糖吃,该有多么震惊啊!反过来,如果那个女孩知道不久前她要把手凑这么近,这匹马会把她的手整个咬掉,也该有多么震惊啊!

但是无论这匹现在叫克劳迪的马过去是什么样子,那个女孩毫不在意,对她来说,它是她见过的最贴心的马,她一直给它吃糖。如果她知道糖并不是最适合给马吃的东西,她肯定会在口袋里装上一两把谷物,或者其他更适合马吃的东西,但她的本意是好的。

春天来了,阳光和煦,暖意融融,在这样的天气里,人和动物都会想找个太阳最好的地方待着。冬天最后一场暴风雪过去了,克劳迪的休假也就结束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个年轻女孩来到了马房,给克劳迪套上马鞍,而那匹马尽力撒开腿跑了起来。暴风雪那几天她也一直待在家里没出门,所以现在兴致高昂,就跟克劳迪的心情一样。

老迈的克劳迪跑出了马厩,原来四肢僵硬的感觉似乎消失了,蹄子似乎要凌空飞起,根本不愿踩到地上。看它那么奋力奔跑,那个年轻女孩以为这是它的意愿,所以不忍心让它放慢速度。有一次马房老板曾经告诉她,如果路程不长,让它偶尔奔跑一两次没关系,所以她身体往前倾,任由那马狂奔了。

克劳迪越跑越远,几英里的路程被甩在了后面,路边的景色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它的腿不再感觉僵硬,它似乎又变得年轻了,爬上陡坡的时候,它的表现就像是一匹四岁大的马,而不是风烛残年的它自己。汗滴淌落下来,但它仍然没放慢速度。

汗水变成了白色的泡沫,克劳迪全身都让汗水浸湿了。在体温的炙烤下,汗水又变成蒸汽蒸发掉了,但它仍一心往前跑。跟那个女孩一样,奔跑带来的兴奋让它浑然忘我,它跟那女孩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失去分寸了。风把那个女孩的头发吹得飘扬了起来,她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但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脑子里想的就是继续迎风往前冲。她的脸颊由于兴奋而泛红了,情不自禁绽开了笑容,这样活力无限的奔跑让她觉得无比的快乐。

他们沿着一条小溪来到了山上的一座峡谷里,路越走越陡。克劳迪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到最后,它张大了鼻孔也还 是觉得呼吸不够。它要么得慢下来,要么就会倒在路上。但它还 是没有放慢速度,它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表现出它想慢下来。它就是那种永不言弃的马,会一直朝前跑,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那个女孩一点也没注意到这种情况,依然骑在马上,尽情地享受着奔跑带给她的快乐。一直到看见前面的路被融化的春雪冲掉了,他们才停下脚步。

她停在那儿,还 因为那阵奔跑而怔怔出神。等慢慢回过神来,她开始寻找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过去。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他们只能原路返回。

她把一只手搭到克劳迪的脖子上,似乎想对它说“路走到一半就没了,真是扫兴”,但她没来得及说话,就摸到了一手的汗和泡沫。她有些纳闷,低头一看,大吃了一惊:那匹马全身都是汗和泡沫,呼吸非常困难。

奔跑带来的兴奋让突如其来的担忧和害怕取代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下了马,走开几步,睁大眼睛看着它,她从来没见过一匹马像它那样全身发抖,前后摇晃,看起来似乎站都站不住,随时都会跪倒在地。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在它热昏过去前先帮它降温——她是这么认为的。她解下马鞍,将它跟褥毯一块扔到了地上。蒸汽从马背上冒出来,看到这,那个女孩更兴奋了。

她看到下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山间小溪,于是小心地牵着马来到了小溪边,避开一块又一块大圆石,将马牵入及膝深的溪水中。她让马站在那儿,一边用手舀水,把冰凉 的溪水泼到马的胸口、肩上和背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那匹马终于不再发抖了,这表明它的体温已经降下来,呼吸也恢复正常了。又过了一会儿,它开始喝起水来,喝了一口又一口。在一旁看着它的那个女孩确定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于是微笑了起来,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太阳开始往西边的山峰上移,那个女孩确认克劳迪已经没事了,决定往回走。它看上去很好,身上也干了,感觉很凉 快。她一直让它站在背阴的地方,那个时节山背阴的地方一点都不暖和,所以当那个女孩牵着它来到马鞍旁边,重新给它套上马鞍时,那匹老马感受到一阵凉 意,又差点发起抖来。

回去跟来时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他们走得非常慢,犹如行进在葬礼上。那个女孩尽可能地照顾它,走的都是最好走的路。她一路骑在马上,注意到那匹马跟先前不一样:它的步子不再那么确定,地上没有什么东西,它也会绊倒,走的时候身体乱晃,看起来很虚弱。

天完全黑了,他们才回到马房。马房老板在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脸上绽开一丝微笑,问道:“出发前你给克劳迪喝过水么?”

“没有,”那个女孩回答,“但我在山上给它喝了点水,我们就是从那返回的。”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新雇的那个管理马厩的男孩早上忘了给它喝水了,又或者他以为我喂过了。”

第二天,那个长着灰白头发的人没能骑克劳迪出去溜达,因为那匹马甚至都没有力气迈出马厩。它的腿就像一根根木头,弯也不能弯,它的头都快垂到地上了,放到食槽里的干草一点都没碰。

中午时分,那个女孩来到了马房,看到它的样子,差点就要哭出来,只是碍于马房老板在场,她才尽力忍住了眼泪。

“看上去它就快不行了,”马房老板走过来,跟她说道。他没有问那个女孩都对那匹马做了些什么,因为他看到那匹马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不着那个女孩来告诉他。他想,他既然把马租了出去,就得承担这样的后果,而且,那个女孩看上去很伤心,所以他也不忍心再责备她什么,反而倒想让她高兴起来。

“我会尽力找最好的医生来看它,可能会有好转。”

那个女孩听到这些话,心中燃起了希望,眼里闪着光,开口问道:“我能过来帮帮忙么?”

从那天开始,那个女孩每天到点就来马厩陪克劳迪。内服的外敷的,各种药都买来用上了。马房老板看着她尽心尽力的样子,只有暗自摇头。他知道这些都没用,就算那匹马会好转,它也不可能恢复成一匹有用的租用马了。

那匹马已经垮了。二十四小时滴水未沾,一路狂奔,浑身冒汗,然后又突然在冰冷的雪水里一泡,喝的也是同样的雪水,这一切加起来,立马就让它垮掉了,就算医好也毫无用处了,只能干些慢活或者去拉马车了。

一个月过去了,治疗仍在继续,那个女孩也一直心存希望。可是有一天当她再次来到马房时,发现那匹马不见了。她四处找马房老板,跑东跑西,最后终于在堆干草的阁楼上找到了他。

马房老板见无处可躲,说话了:“我想最好把它放了。北面有个原野,环境很不错,我想如果把它送到那里,它会有新鲜的草吃,应该对它会很有帮助,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但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环境不错的原野,要有也得好几英里以外了。为了不伤害那个女孩,马房老板撒了个谎。事实上,他意识到他要把那匹马放了,只会让它活活饿死,但他又无力负担一匹毫无用处的马,所以只有一种残酷的选择:他把那匹马卖给了一个专门收购老马,然后宰了来喂养小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