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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在四月的一个训诫日上,两桩婚事在教堂同时宣布。约翰·霍尔布鲁克和摩茜·伍德。威廉·阿什比和朱迪丝·伍德。

伍德家里从黎明忙到深夜。为了两个婚礼在五月初举行时,把一切都准备好,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两份嫁妆是必不可少的。朱迪丝从小就开始认真地积攒亚麻布,时不时地把自己心爱的布头添加到小小的收藏之中,而她的织布机和织针也在不停地忙碌着。但是摩茜从未想过嫁妆的事情。没有一个枕套或亚麻布餐巾是她自己的。现在,虽然雷切尔手忙脚乱地赶着缝制,摩茜仍然对这个问题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为什么需要一份嫁妆呢,她很实际地争辩,既然她并不会真的离开家?她和约翰已经决定,至少在头一年,他们会住在伍德家宽裕的房子里。会客室正在进行准备,重新进行了粉刷,并换上了新的亚麻布窗帘。

约翰重新开始跟着布克雷大夫学习。他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而他那沉着的目光和声音,清楚地显露出基德一直在他的温文尔雅下感觉到的那种核心力量。在他被俘的日子里——他对此只字未提,在等待机会逃走时,以及在沿康涅狄格河而下的狩猎小路上筋疲力尽地行进时,约翰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布克雷大夫完全符合我过去对他的认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和一个了不起的绅士,”他解释说,“在政治上,他听从自己的良知,但是我认为他是错的。我们已经达成一种谅解。他将教我神学和医学,而我将拥有思想的自由。”到六月,他将能够应召前往一个小教区任职,这些小教区正在维莎菲尔德以南和以西地区涌现出来。

威廉在宽街上的房子接近完工。他正在把那些贵重物品一件件集中起来,对房子进行装潢——维莎菲尔德一流的工匠彼得·布里恩做的精美的手工床架、箱子和椅子,来自波士顿的锃光瓦亮的锡铅合金盘子和一套银制勺子,来自荷兰的道地的青花代夫特瓷碗。朱迪丝知道每件物品在新房子里的摆放位置,知道如何护理好每件漂亮的物品,让它闪闪发光。她和威廉花了一个又一个晚上,进行幸福的规划,而他们的心满意足是显而易见的。基德过去从来没有发现威廉是这样讨人喜欢。

在整个准备过程中,基德也在默默地制定自己的计划。她要认真地设计好每一个细节,然后才会透露这些计划。她知道,她的离去会让他们震惊。雷切尔,还 有马修,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都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即便是受到欢迎和疼爱的亲生女儿,也会成为一个问题的。这里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位置。有约翰帮着种庄稼,摩茜继续分担家务事,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把基德拴在她痛恨的家务上了。他们会反对,他们甚至可能会有点儿难过,但是,在他们的心里,会不会因为看到她走而感到解脱呢?

河上的冰破碎成巨大的冰块,漂浮在水面上,渐渐融化消失。渡船开始了每天的航程,从史密斯 码头到对岸之间往返。小船从它们在冬天的停泊出滑出。一天,一大群匆忙而又兴高采烈的人,沿着大街去迎接从新伦敦驶来的第一条帆船。

这个下午,基德爬到阁楼去察看那七个小箱子。整个冬天,她都没有打开过它们。现在,她把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拎起那些薄薄的衣裙,对着昏暗的光线举着。她似乎有那么久没有穿这些衣裳了!差不多有一年了吧?那些丝绸、细棉布和纱罗织物依然光洁、完好而美丽,而且它们毫无疑问仍然很时尚。她渴望地触摸着它们。她真想脱下这些破旧的毛衣,再次体验丝绸软软地贴在她的皮肤上那种感觉,听到衬裙在她走动时的沙沙声。

但是,这些衣裳现在必须另作他用了。它们卖的钱够不够她在海上的路费呢?像这样的上好布料在康涅狄格是很稀罕的。她听说在很多家庭,一套这样的衣裳,会作为珍品三代相传的。毫无疑问,在哈特福德,或许在维莎菲尔德这里,她都会找到乐意的买主,虽然她还 没有制定出寻找这些买主的计划。

当她拎起那条孔雀蓝衣裙时,她踟蹰了一下。朱迪丝穿着这件衣裳时,是多么光彩照人啊。她曾经说:“但愿威廉可以看见我穿这身衣服。”她把这件衣裳收起来,又非常仔细地挑选了另一件,一件精美的蓝花细棉布衣裳。她要把这两件衣裳直接拿到马修姨父那里去,这一次她确信他会允许他的女儿接受它们,因为他现在会知道,她送这些礼物是出于爱心,而不是骄傲。

基德现在的全部计划都是为了巴巴多斯 。她对自己将面临的前景并不抱幻想。她不是作为弗朗西斯 ·泰勒爵士的孙女回去。她要作为一个必须为自己的生活而工作的单身女人去那里。她已经决定,对她来说最理想的机会,就是设法受雇于那些富有的家庭之一,做一个家庭女教师。她喜欢教孩子,而且说不定会有一个图书馆,可以帮助她的学生和她自己充实自己的知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那里都会有蔚蓝的天空,还 有她朝思暮想的温暖、色彩、芳香和美。

四月中旬的一天,她独自一人沿南路走去。她不能走得太远,因为在雪融时节河水还 很高。泛滥的河水淹到河岸上白杨树林的边缘,而玉米地也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湖泊。黑鸟水塘完全被淹没,而汉娜的房子如果依然在那里的话,会被淹得只露出茅草屋顶。可怜的汉娜,她是如何年复一年地承受这样严酷的考验的啊,望着河水一点点儿逼近,把她有用的东西高高地存放在屋椽里,然后转移到天晓得的什么地方,在某个废弃的谷仓或仓库里等待这个季节过去,当水退下后再艰难地返回,把房子从泥里挖出来,在水汪汪的菜园里重新种上蔬菜。基德心怀感激地想到她的朋友能够温暖舒适地呆在一个像样的房子里。而在整个狂风呼啸、大雪封门的冬天,她不知多少次这样想过。但是,一种思乡之情又让她心里隐隐作痛。那个小房子对她是非常珍贵的。

她在一块被太阳晒干的石头上落脚,用力闻着空气中的味道。一种难以形容的泥土气味刺激着她的嗅觉。柳树的新芽呈现出醒目的嫩绿色。枫树光秃秃的树梢上,鼓出一个个红色的芽蕾。附近一丛矮小的灌木上,那些小小的灰色圆球已经开花。她伸出手,好奇地去触摸一朵花。它摸上去毛茸茸的,软软的,好像是普罗丹丝在那个夏天的下午抱在怀里的小猫。基德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个已经向她展示了秋天的奇迹和壮观的雪景的新英格兰,还 收藏着一个新的秘密。这一次,它是一个微妙的许诺,是在逗弄似的暗示尚未展现的美,是在召唤她的心灵去向未知之处。

她忘记了夏天还 会到来,冰冻的田野会变成一片绿色,人们会在阳光之下翻地播种,而草场也会万象一新。难道这些新英格兰人有足够的力量忍受冬天,就在于他们知道,夏季的返回会由于这种等待而变得更加珍贵吗?

然而春天的空气中也有一种悲伤,比冬天的全部孤寂还 要强烈。那个许诺不是为她做出的。我要走了,她想,这一提醒第一次没有带来喜悦,仅仅带来更深的渴望。毕竟,她并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她永远不能再次走在草场里呢?如果她永远不能和摩茜一起坐在暮色之中,或看到朱迪丝在新的房子里,或看到小姑娘普罗丹丝长大的样子呢?如果她永远不能再次看到纳特·伊顿呢?

她突然颤抖起来。她紧紧抓住的那个梦,在这么久的时间里给她带来安慰,现在却一点点儿淡去,变得朦胧起来,像是一封看了又看的信。她努力回忆站在海豚号甲板上看着眼前的巴巴多斯 港的那种感觉。那种一直萦绕心头的喜悦,现在开始躲避她;梦中的海岸开始变动暗淡而不真实。为什么她不肯正视这个梦想的真正含义呢?她用了多久的时间才真正知道,那个瞬间的极度幸福,并不在于看到港口本身,而是确定她所爱的人就站在自己身旁呢?

但愿我能跟纳特一起走,她突然意识到,无论我们去哪里,去巴巴多斯 还 是在这条河上往返。以海豚号为家足够了。

汉娜曾经说过:“如果没有爱,就不可能逃脱。”难道在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汉娜就已经知道了吗?她所梦想的不是逃脱,而是爱。而她所爱的就是纳特。

从一开始就是纳特,一定是的,她现在承认。随着这个认识而来的是一种确定的把握,那是她在过去的迷惘困惑的一年中始终没有了解到的。对纳特的记忆纷至沓来——敏捷而脚踏实地,那是她最初对他的记忆,在一个桁端上把身子欠出很远去抓一张猛烈舞动着的船帆——笑着转过头来,或怒气冲冲地发着脾气——在阳光下坐在茅草屋顶上——那个早晨奇迹般的在大雾中出现,温柔地弯下腰把一个吓呆了的老妇人抱上小船——以及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时,挺直腰板站在地方法官办公室的门口,在一片愤怒和混乱之中,送来坚如磐石的信心和力量。

纳特也在新英格兰,她想,就像约翰·霍尔布鲁克和马修姨父一样。我为什么从未看出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呢?在他那种敢想敢于的作风下面,有着同一块磐石。在漫长的岁月里,汉娜就是靠这块磐石支撑着,而我却拒绝看到它。

会不会太晚了呢?他曾经请我去,她提醒自己。但是他的本意是什么呢?仅仅因为他不能忍受看到有人遇到麻烦吗?而他返回了维莎菲尔德。他不顾被鞭打的危险回来帮助我。但是,他也不顾同样的危险救出了一只黄猫啊!

过了很久,基德才开始慢慢地上路回家。太阳低低地斜挂在天空,在她身后开始响起一支甜美、令人不安的乐曲。那是朱迪丝曾经说过的雨蛙,是住在沼泽地里的那些小青蛙,但是为什么它们的叫声会让她痛苦不安呢?“太晚了?太晚了?”它们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沿着路逃去,想找到一个房子把自己关进去,不再听到它们的声音。

从草场上的那一刻起,基德完全停止了计划。她惟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她设法可以去接从下游来的每一条商船。那些骄傲的小帆船是多么美啊!她每次望见它们那些迎风招展的船帆,心中就涌起期盼的浪潮。然而每一个新的桅杆,在绕过河的弯道时,也同时带来了失望,让她的心重新沉下来。她总是在等待,吃力地辨认着船头的雕像,而在看到那些陌生的、闪闪发光的白色雕像时,她总是心头一沉。为什么海豚号不来呢?

在五月的第二天,当她来到维莎菲尔德码头时,一艘整洁的小双桅船已经停靠在那里,新刷的油漆,干净的白色帆布,船身上没有一个藤壶。它一定是新下水的。

码头上一片混乱,人们忙着卸货和讨价还 价。一个穿着蓝制服的海员弯着腰查看一排桶,当他直起身子,甚至在他转头之前,甚至在她肯定地认出他之前,基德开始奔跑。

“纳特!”她冲动地呼唤他。他转过身,看到了她,接着,他也开始奔跑。当他抓住她的双手时,她才停下来,码头,船,还 有纳特本人,都在她眼前晃动着,形成一个令人晕眩的弧形。

“基德吗?这是基德,对吗?不是阿什比夫人?”

“噢,不,纳特!不是!”

“我就知道老海豚号永远也不会答应的!”

他那蓝眼睛的凝视过于炽热,她不得不转移视线,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拥挤的码头。她拉回自己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为时已晚地试图收回自己的尊严。

“汉娜怎……怎么样?”她结结巴巴地问。

“快乐得像一只小水鸟。她和奶奶非常合得来。”

“海豚号呢?它出事了吗?”

“只是被浪头狠狠地打了一下。她躺在船场修理呢。你认为这个新双桅船怎么样?”

“她很漂亮。”接着,他的语调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更加注意地望着他。那件铜扣子的蓝制服是崭新的,纳特洋溢着自豪之情,就像这艘新船上闪闪发光的油漆一样。“纳特——你是说——你不会是说它是你的吧?”

“就差最后一点儿钱了。等夏天做完一笔好生意,它就从头到尾都属于我了。”

“我真不能相信!它太美了,纳特——甚至比海豚号还 要美!”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名字?”

基德向旁边侧了一下身子,看到了漆在横档上那几个洋洋洒洒的大字。“女巫号!你怎么敢?汉娜知道吗?”

“噢,她用的不是汉娜的名字。那天我们的船从河上下来走了不到十英里路,我就知道我已经把那个真正的女巫留在后面了。”

她不敢抬起眼睛看他。“我能看看她吗,纳特?”她转移了话题,“你可以带我上船吗?”

“不,现在还 不能。”他的声音非常果断,“我要先去见你的姨父,基德——”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会认为这条新船够了吗?有一天还 会有一所房子,在赛布伦克,或者在维莎菲尔德这里,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整个冬天想的都是这件事。十一月,我们要去南边的印度群岛。夏天——”

“夏天,汉娜和我将有一个花园!”

“基德——”他悲伤地瞥了一眼繁忙的码头。“这不是商量这件事的地方。我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你打算邀请我和你一起回家吗?”

洋溢的幸福变成了颤抖的笑声:“伊顿船长,有你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会感到骄傲的。”

“那么,我们还 必须继续呆在这里吗?”

她拉住他伸出的胳膊,但是她依然不肯离去,她回过头来:“我想看看那条船,求你,纳特,在我们走以前!我等不及了,一定要看看和我同名的船!”

“不,”他再次说,毫不动摇地领着她朝路上走去,“那条船有它自己的思想。它自己也像一个真正的女巫那样任性。它在河上会莫名其妙地停止不前,等待着。现在,你们两个都必须等待。我不想让它失望,基德。当我把你带上女巫号时,那将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