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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风暴

镶着灰边的云朵飘荡在西北的天空,狂风把云吹得老远老远,也使迪文玫瑰号从北到东慢慢地改变了方向,这是一种无法掌控也不可改变的自然强力。现在,船已经被迷雾包围了。夜晚,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早晨,太阳升起在红彤彤的天际,小小的海鸟在海面竞相比赛,水手们说,它们在报告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信息。

坎德船长站在后船尾,用鼻子嗅着潮湿的空气,研究着风势。海风不时转向,气势汹汹地涌起,而后慢慢减弱,变成一阵口哨似的微风。他撅着嘴,这是他凝神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船头的马丁在做着他讨厌的清洗工作,原来的那个打杂工在一旁监视着,从马丁的痛苦中享受一种残酷的欢乐,他时不时地瞥两眼东面天空中越来越膨胀的乌云。

“喂,水手长!”船长喊道。

“是,是!”

“我们的前帆太陈旧,已经失去了它的功用。到仓库里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把新的准备好,急需的时候就把它换上去。”

“是,是!”

“把绳索展开,水手长,如果帆布或升降索等索具断裂了,我们要准备好及时替换。”

命令下达后,水手们立即就去执行,水手长菲利浦则开始全面检查螺栓、绳索束和线圈。他找到一个新的前帆,把它放在舱口活板门下,又把粗绳子以及大索、细索、扁索准备好,这样在出现紧急情况时,可以随手拿走。现在迪文玫瑰号颠簸得很厉害,海浪打雷似的咆哮着,猛烈撞击船身下方的木板,汹涌澎湃的波涛把船高高举起,海水轰隆隆地冲过来,再汩汩地退下去。

在舱里的菲尔忽然听见上面有个水手低低的报告声:“泵被堵住了。”过一会儿,有人大声喊起来:“船进水了!”紧接着是一片安静。

菲尔赶忙爬出舱口,跑过主甲板,他清楚地听见此起彼伏的喊声:“进水了!进水了!”负责舵轮的水手修理好了故障,船平稳了下来,驶入正在高涨的浪潮,舵柄和舵销嘎吱作响。

“喂,船长!”

“嗨,下面一切都就绪了吗?”

“是的!缆绳和其他各种绳索、帆布都已经放在主甲板上了,这样可以安全度过风暴。”

“你有把握吗?”

“是的,船长!”

“那么,水手长,召集大伙儿做祷告、吃早饭,我们需要在大白天到来之前赶快做完这两件事。侍从,去酒窖里把酒瓶拿来,在风暴来临之前和结束之后,我都要适当地喝点酒。到时候,我也会给每个人分一些。”

中午时分,不断转向的狂风到了东面,乌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暗,船艰难地向前航行。突然,一阵新转向的大风吹来,后面的帆从前面的帆获得风力,急剧地开始抖动。风逐渐密集起来,拍打着所有的船帆。当飓风向前移动时,船被刮得大大地偏离了航线,强劲的风暴袭击着陈旧的船帆,把它撕得粉碎。

菲利浦勇敢地挺立在恶劣的天气中,脚下灰色的大海泡沫翻滚,不时卷起浪头冲击甲板,似乎要撞上他的身体。船被风暴严重地席卷着,帆被撕成了碎片。一个灰色的巨浪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撞倒了,但跌倒的时候,他的腿夹住了一根圆木材,手抓住了横帆角上的耳索,爬回了桅杆。水手们纷纷抓住绳子努力站稳,经受着航海中常会遭遇的海浪的袭击。

船在下风口上下起伏,排水孔洞口的水像喷泉一样一排排喷射而出。船身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大副滑了一跤,差点落水,幸亏身体撞上了绞盘,他急忙抱住绞盘才停止了下滑。大海咆哮得更加厉害,排水孔洞口的喷泉也被淹没了,轮船甲板从头到尾都被洗刷了一遍。过了一会儿,这艘老船摇晃着,船头又重新稳定下来,弗朗西斯·坎德船长迎风伫立,他的上衣随风飘扬,帽子向前低垂,几乎遮住了眼睛。他从船尾楼上下来,在避风处站稳了身子。

“风刮得很厉害!”大副喊着,紧抓扶梯,来到船长身边。

“是啊,这风吹得太过分了!刚才船跌进浪头,幸亏后来灵活地脱了险。无论狂风怎样袭击,我们还是要继续航行。你去吧,大副,让他们注意安全,在船首楼上找个落脚点。”

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古老的迪文玫瑰号在海浪中穿梭前进,好几片帆松动或是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风力变小了,意味着一场风暴已经过去。在风暴逐渐平息下来的过程中,水手们安装好新的船帆。但是不久,又一阵大风猛烈地吹来,到了下午,坎德船长在微风中嗅着鼻子,召集大家准备再次传递前帆和主帆。

“解开顶帆布、帆下角的铁圈、帆的纵缘和帆脚索!”命令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很微弱。

“是,是!”一个尖锐的回答声传了过来。

“准备帆布和支架——拉得低一点,卷起帆布——看清楚那根主要的扬帆绳和其他用具,然后都抛开。”

“明白。”

“把主帆降低——拉下来!”当高度慢慢下降,水手拴好了扬帆绳。颠簸中,水手们刚蹒跚着站稳脚跟,忽而又在甲板上滑开几步。船长尖锐的命令声穿越大风,叫他们坚守岗位。“把帆下角的铁圈、帆的纵缘和帆脚索拉上去!快,快卷起帆布,保证高度,防止它慢慢滑落。”

“风实在太猛烈了!”一位年老的水手对菲尔喊道,他抓住索具,站在安全的地方。“我们最好查看一下那些枪炮,我记得,当我之前在格里斯和玛丽号上航海时,一架炮的炮索突然发生了爆炸——”

“解开前面的下滑绳索。”大副震天响地喊道,老水手故事没讲完,就向前爬去。

水手们听不清楚舵手的口令。“糟糕的天气!纠正舵的方向!——现在,搬,用劲搬!多些人去帮忙!他拉不动舵!”

在一片混乱和迷糊之中,一个声音高高地叫起来:“一艘船!一艘船!”

“在哪儿?”

“在我们的正前方。”

“它往哪边开?”

“向北。”

那艘船被风席卷着,当迪文玫瑰号顺风朝着它疾驶过去时,它发出要通话的信号。坎德船长命令自己的船尽可能从靠近它的下风处驶过。对方急切地喊叫着,说自己是一艘从东印度开来的英国船,请求迪文玫瑰号发发慈悲,分一些食物和水给他们,因为他们船上有八十个人,由于缺少食物和水正濒临死亡。然而风大浪高,两艘船都没敢放小船下海,它们擦身而过。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那艘船消失在迪文玫瑰号水手们的视野里。

风暴变得越来越大,黑夜来临了,但是那个夜晚,船上的人谁也没法休息。

马丁得感谢风暴,当大伙儿在专心致志地紧张劳作时,他得以从说谎者应尽的义务劳动中逃脱出来,他很高兴有机会不被人注意就溜到甲板上,人们都忙得忘记了他新近出过的丑。但到了晚上,他又沮丧起来,衣服又湿又冷,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啃着一点儿饼干,双手紧紧抓住绳索。

他发现菲尔就在身旁,这个新任水手长开的玩笑令他出丑、遭殃,对此他怀恨在心,他恶狠狠地瞪了菲尔一眼,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快把绳拴好!”

由于船首楼高高耸立,加上大炮的重量,船在海浪中可怕地颠簸。为了防止落水,船员们都紧抓绳索,在甲板上摇摇晃晃、步履维艰。当船被海浪卷起时,一行人全被颠了一下,挣扎着想要站稳。有个人抓住松动的线圈上绳子的末端站起,而另一个跌倒的人笨拙地站起身,想要止住鼻子里流出的血,很多人在冰冷的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的衬衫全部湿透了。

马丁又一次转身背对水手长,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身体。尽管他肥胖的胳膊能够遮住很大一片躯体,但依然不能御寒。看着马丁露出的怨气,菲尔微微地笑了。他轻轻推一下马丁,想把他的脾气刺激得热火起来。这时候,船被浪头颠到高高的波峰,而后又下落到深深的浪谷里,他们看见头顶那阴森森的海浪像黑云一样压来。

海浪渐渐升腾,高高举起船只,而后又把它卷入底下那片黑色的水域。冲进波谷的迪文玫瑰号还没来得及回到适当的位置,又一拨巨浪打到船上并淹没了它,从船头的船首楼到后船尾都进了水,低凹的船腰那里海水泛滥。浪涛越过后甲板轻拍着船身,然后又卷起一个大浪头,打湿了船长的大腿,灌进了驾驶舱,一下子就遮没了舵手的视线,因为在那些古老的船上,舵手面向水平仪站着。海水冲过舵柄和其他,溅上了主甲板。

当海浪凶猛地冲刷着菲利浦的双脚时,他两手轮换着抓住支桅索,但还是无法站稳脚跟,身体被冲到了一边,但他握绳的手却强劲有力,努力抵御浪头的冲击。这时的船像狗一样地摇着头上升,而后穿越浪头,看上去想要挣扎着冲上黑暗的夜空似的。

菲尔拼命站稳的时候,看见马丁正在一座枪炮边向后退缩,他努力想要抓住炮索。当轮船又被颠得上升时,菲尔隐约看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擦过他眼前,滑到了另一边。

此时,枪炮边没有了人影:马丁掉下去了!

虽然马丁这个人狡猾而且不真诚,菲尔打心眼儿里蔑视马丁并时常戏弄他,但是他对这家伙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感,不愿意看见他就此葬身大海。菲尔看见头顶上有一根顶帆上垂落下的绳子在黑漆漆的空中摇摆,只要灵活地一跳,就可以够到它,要是它没断裂,抓住它的人就可以幸运地重新落到船上。于是,菲尔使劲一跳,抓住了头顶的绳子。为了减少风险,他松开了支桅索,整个身体在黑暗的半空中晃荡。

荡到高处时,他看见迪文玫瑰号在身下奔腾,那盏唯一的大提灯在船尾楼上燃烧着,昏暗的光照耀出船首楼和船舱,它们穿过浪涛显现出来。他看见淹没在水里的后甲板上好像有一个人的外衣的影子。于是,他迅速下滑进黑暗中,绳子把他的手摩擦得火辣辣地疼。他冲进水里,立刻打了个大大的哆嗦,没想到海水竟然像雪山上流下的涧水那样凛冽刺骨。但他没有退缩,艰难地喘着气继续下滑。他看了一眼上面那阴森森的高大的船身,然后,用一只手紧抓绳索,丽腿则使劲向外踢蹬,他感觉到膝盖似乎碰上了一个人的身体。

他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去够那个身体。他抓住那人的一条手臂,但马上又滑脱了。他感觉到有头发掠过手指,立即揪在手里向上提。他越来越往下沉,船在顺风疾驶,海水拖拉的力量把他漂到海面。船上下起伏,他跟着一次次沉浮,身体被那高高的船尾楼的影子所遮没。船尾楼倾斜得十分厉害,似乎随时都有倒塌下来、砸在他身上的危险。轮船又被海浪卷起来,被带起的绳索把他的手臂拽得生疼,菲尔担心骨头都要脱节了,但他咬牙坚持着,一手抓住绳索,另一只手紧拉住那个家伙不松手。

轮船被海浪席卷着,颠簸着前行,忽然一阵汹涌的波涛猛撞船的一侧,几乎一半的船身被抛举到了水面外。

“救命!不然我们就死了!”

他听见了上面的动静,感觉到绳子在移动,好像有人已经抓住了它,然后,隐约看见阴森森的船身又被海浪卷了下去,他也再一次沉入大海。

菲尔向上爬时,轮船再一次被席卷而起,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呼喊。不过,他抓住的那个落水者已经醒来,像条蚂蟥似的抓住了绳子,这就省了菲尔不少力气,而且船上有人在拖拉绳子了。过了片刻,这两个在海面上空晃荡的人出现在水手们的脚下。船又颠簸起来,他们倚靠着厚木板来减轻重量,船上有人伸出手来,把他们拉到了甲板上。

那个落水者果然是马丁,他像重病将死似的咳个不停,然后用尚存的力气,沿着甲板滚到一边,船长的小侍从跟过去照料他。菲尔由于神智一直保持着清醒,所以并没有灌下大量成成的海水,在深呼吸几次后,就能自个儿站在威尔·坎特的身边了——刚才正是威尔·坎特伸手救援了他。他打量着周围,发觉船腰的划艇、绞盘、帆布脚索都被海水冲走了。

菲尔听见一记猛烈的敲击声和随后的叫嚷声。“请你以朋友的名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威尔。

“事实比表面看上去的还要糟糕。”威尔大声回答,“海水现在可以在船头和船尾之间通行无阻。他们正用两个水泵在汲水。船长已经命令砍断后桅,这样可以更好地让我们前行。你刚才没听见斧头发出的响声吗?而且——”

大副的喊声穿越了黑暗:“来人,我的甜心!到那下面去!把毯子和吊床统统塞进裂缝,是的,还有你背上的衬衫!塞好漏洞就转身吧,向仁慈的上帝祷告,让我们能够看见第二天的到来。”

人们在甲板上奔来跑去,身影前后交错。

突然,从后甲板上传来一个清晰的喊声,声音尖利得刺破了猛烈的暴风:“转舵!慢点、慢点转动舵盘!现在向上,努力向上!慢点、慢一点!”

水手长从舱口跳进了舱里,昏暗中,看见船长屈膝蹲伏在船尾,外衣紧紧裹住了他的身体。

底下的大海凶险莫测,当船的右舷被卷起来时,海浪穿过用毯子塞住的裂口猛地冲了进来。船员们急忙跳起来,快速爬过去,使劲地把毯子又重新塞回洞里。他们拉过吊床,拿它们和毯子一起去堵塞那个很大的漏洞,然而当船又被席卷的时候,海浪再一次冲破障碍汹涌而入,甲板上的海水顿时泛滥成灾。这种恐怖的现象足以让一个勇士都满心绝望。

更多的人赶来帮忙,这一工作虽然看似徒劳,毯子刚堵上就被冲掉,但他们还是几次三番地重新去堵。现在,船的右舷又一次被卷起,一个老水手举起手大叫道:“每个人坚守岗位,抵抗海浪的冲击!留在那里!稳住脚跟!来吧,猛兽,你尽管恐吓吧,我们会坚决抵抗!好家伙!看,我们胜利了!”

大家明白了他的意思,打起精神,用劲将手按住洞口的填塞物,直到外面的冲力逐渐平息为止。这项任务艰巨得让人无法想象,因为尽管他们努力堵截,但澎湃的浪涛总还能找到缝隙,像一条强劲的溪流那样涌入船里,然而他们齐心协力,一直坚持到底。当船被卷回来时,水手长菲利浦大声喊道:“现在,木匠,快过来!带上大钉子、锤子和一块厚木板。动作要敏捷!敏捷一点!”

“是,是。”木匠回答着,沿着甲板跑过来。

人们撑住厚木板,木匠把钉子钉进去,很快就把这块厚木板钉在了洞旁边的船板上,这样能更好地加固洞里的填充物,不让它被海水冲垮。在厚木板和填充物之间,他们又加上了一大团棉胎。尽管船被海浪席卷得非常严重,但是这块厚木板牢牢地抵抗了海浪的侵袭。他们离开了那个洞口,这个夜晚和以前他们经历的任何一个夜晚同样漫长,迪文玫瑰号船上没有一个人去睡觉,因为他们依然担心着,万一海浪冲垮了厚木板,将会因为没人在那儿及时补救而肆虐横行。

整个晚上,他们一直开动水泵抽水,也一直担心他们的努力会白费。幸好,在凌晨四点,水泵抽干了水,这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黎明时分,他们虔诚地感谢上帝保佑他们渡过了危险。

风暴终于过去,天空变得明朗澄澈,菲尔和马丁在日出时相遇了。

“因为你曾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海里救上来,”马丁说,他已经消弭了之前对菲尔的怨恨,“所以我必须向你道声‘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