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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重返旅店

如果这只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故事,那么我这个讲故事的人就要把每一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要留下任何悬置的问题。然而,天哪,生活并不是一张可以被收紧和掂量的整洁的网,很多细线相互缠结、乱作一团,而且还会有混沌与黑暗笼罩其上,它是那样的高深莫测!谁都能回想起朋友的姓名和脸庞,鲜活地记住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前结下的友谊——那记忆中令人愉快的友谊、那承诺永远交好的友谊!但是,当一个少年或男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离开去从事某种行当以求谋生时,先前的友谊却可能会被留下的另一个人永远地遗忘了。当菲利浦又一次脚步沉重地走在英格兰的大路上时,心中交融着许多的愿望,他想先去看望苏格兰铁匠,在过去黑暗的冒险生涯中,为了自卫,铁匠精心打磨了送给自己的那把短剑上已经沾染过了鲜血。可是,当他来到荒地边的铁匠铺时,却发现打开的门里空空荡荡。一阵风来,门上生锈的链条哐啷作晌,棕黄色的枯树叶飘了进来,落在早已冷却的熔铁炉边。炉子里的煤炭已经死灭了,手拉风箱也已经破损了,那个曾经在现已生锈的铁砧上打铁的孤独的铁匠,已经带着他的工具离去了。

由于菲尔出发得早,而且浑身充满力量,所以走完这条以前曾走过的路仅用了三个小时。见天色还早,他离开铁匠铺,穿过荒野继续向前走,认出了途经的农场和村庄。夜晚降临,天空中繁星闪烁,他躺在一片树篱下睡着了。

入睡前,菲尔心里一直在想着奈尔·艾丁克。他非常清楚地记得她那漂亮的脸蛋、高昂的头、雪白的脖子和裸露的手臂。他打算回到旅店向她求婚,想象着她在那儿痴痴等待他到来的模样。虽然菲尔在很多方面见多识广而且勇敢坚定,但是在另一些事情上,他还只是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年。如果他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其实奈尔是一个过于大胆、过于随意的姑娘,可是他却一心把她想成了一个和他一样忠诚的人。

夜里,他从落叶堆上醒来,看见山上有营地点燃的跳动的火焰,不由得很是惊奇。他离开英国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太了解国王和国会间发生的事情。而这段回国后的短暂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呆在监狱里,没有听说国家发生的动乱,只在穿过村庄时,耳朵里偶尔会刮进几个词。除了散布各处的军队之外,他也没有看见其他什么战事。再说,即使他眼睛看见了军队,但脑子里也丝毫没有多想。他是一个心思简单的少年,虽然此刻他身体所躺的乡野处于战争的边沿,但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睡在了一场大战即将开始的地方。

天亮后他继续赶路,中午时分穿过了一个村庄,看见一个短头发的穿着长袍的宣传者,他正在号召人们勇敢地去反对那些在爱尔兰的罗马天主教徒中煽动叛乱的邪恶者,他说国王就是以此为借口,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来摧毁和控制英格兰。菲尔对他说的那些话感到十分困惑,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解释给别人听。他说那个布道者是在劝导大家像那些乡间的圆头党人①那样剪短发、露出耳朵,去关注自己的思想,因为只有关注思想的人才能了解更多的事情。菲尔对这个年轻人说的事情感到很不快,和他争论了几句,但对方却声称不会和菲尔这样一个锋利的刀刃作战,因为菲尔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他笑着对菲尔挥挥手,就走开了。

(①圆头党人指1642-1652年间英国内战时反对贵族的清教徒议会党人。——译者注)

菲尔一路走,一路思考着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的有关国王、战争和国会权利的事情,不知不觉地,就在预期的时间内到达了那家小旅店。当他一眼看见旅店时,就立刻把那些政治问题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因为这一刻,他的美梦就要成真,他要赶快找到他朝思暮想的奈尔·艾丁克。

是的,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少年——何况还曾经和海盗们一起冒过险,他能在英国的任何一个村庄去尝试做一些事情,说不定某一天他会自己掌管这家旅店,或者比这更发达。谁知道呢?他想起了小格利姆斯比的祖父,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激动得热血沸腾、耳鼓直跳,大踏步地走进屋子,径直走向酒吧柜台,高声叫喊:“喂,有人吗?我要找奈尔·艾丁克。”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角落里高高的柜子后面站了起来,他刚才坐在那儿抽烟。这家伙的红脸膛上显得怒气冲冲。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他怒吼着,“竟敢闯进一家老实人的房子,大吵大嚷地喊奈尔·艾丁克的名字?”

这个酒吧里,常会有两个乡下人坐在那儿喝啤酒,听见吵闹声,他们非常惊讶地抬起了头。这喊声也让本来嘈杂的厨房里变得一片寂静,仿佛整座房子都停下来倾听,那两个乡下人放下了酒杯。随后,听见门铰链嘎吱作响,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正下楼来。

菲尔十分沉着地微笑着,目光勇敢地迎上了红脸膛大个子男人那双凶狠的眼睛。那家伙嚷道:“看来你是自找麻烦!”他仔细辨认着来客,起初是怀疑,而后红脸膛上出现了深深的不悦,紧跟着的是越来越强烈的愤怒。“你这个大声吵闹、想要挨揍的家伙!”他咆哮起来,“坏蛋!下流胚!滚出去!快滚!”

“杰米·巴维克,看来你的头脑真是愚钝至极!当心,你要好自为之!你的兄弟已经在去刑场的路上了——法官已经签署了判决书并盖上了印章。”

胖男人一步步地慢慢逼向菲尔,像一条狗一样地伸着脑袋,把那张通红的面孔贴近菲尔的脸。

“没错,就是你,”他冷笑着,“我要痛打你一顿,把你打得在篱笆下爬着走。不过,听起来你带来了好消息,那个家伙真的被判绞刑了吗?”

“当然是真的。现在,你那个杰出的兄弟很可能已经被戴上了黑帽子,在半空中跳舞呢。至于你说的‘痛打’——我劝你还是抓抓脑袋好好回想一下,你以前是否被我摔出去啃过泥巴?”

胖男人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怀疑和犹豫,看来他的确在回忆过往的那次打斗。

“你刚才说‘你不能再和奈尔·艾丁克小姐说话’是什么意思?”菲尔疑惑地问。

“那和你无关。”

“哈!”菲尔沉着脸,生气地皱着眉头,“但我认为这和我密切相关!”

这时,一个很高的声音喊起来:“刚才谁叫我的名字?”

他们都转过了身。菲尔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因为朝思暮想的姑娘已经站在了门口。她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少年的记忆不都会耍这样的花招吗?他曾设想,当他从旅店里把她带走时,她就再也不用穿脏脏的长外衣了。但这的确是她——奈尔·艾丁克,那天在他逃走的时候,她曾轻快地给了他允诺并亲吻了他,而他这次就是专为这个诺言而来。

“你回来了,约翰?不,你不叫约翰。等一等!不,你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是你的脸我还记得,你想来些浓啤酒吗?或者白葡萄酒?我们有一些罕见的上等白葡萄酒。”

他站在那儿瞪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来这里,”他说,“是为了兑现某个诺言——”

她困惑地看看他,而后放声大笑。“傻孩子!”她说,“我已经在这儿做了六个月的妻子了!”

“妻子?”

“是的,我的妻子,”巴维克大声说,“滚开!我希望她的身后不要跟着浅薄自负的毛头小伙!”

从那家伙霸道的态度中,菲尔知道了这的确是事实。“我明白了。那么,是你接管了这家旅店?”

“没错,是我掌管了。难道非得让我敲开你的脑袋才能让你明白吗?快滚!”

奈尔·艾丁克把手放在巴维克的手腕上,制止了他。“这个少年对你没有什么危害!”她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把上门的生意赶跑,实在太愚蠢。”她越过巴维克的肩头,向菲尔抛了一个媚眼。菲尔明白了,无论在她是个少女还是已经成为妇人之后,这种媚眼都是她的拿手好戏。

现在,菲尔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她原先的魅力已经一扫而光。(也许,如果汤姆·马歇尔姆在跳进婚姻之前能等上一年,那么我就没有故事可讲了。①)菲尔很好地秉承了父亲的性格,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双充满挑逗的眼睛。当他转身走出旅店,曾经围绕着它而构建的所有梦幻也随之彻底破灭——少年的幻想往往是建立在沙粒之上的。不,准确地说,菲尔转身走了,其实是对他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整个世界转过了身去。

(①这里暗指菲尔的父亲汤姆也曾经历了这样的爱情,如果汤姆等上一年后发现了自己迷恋的人其实并不值得他爱,就不会贸然地结婚,也就不会有菲尔,自然也就没有了关于菲尔的这个故事。——译者注)

菲尔觉得,他从脸上掸掉了一张破烂不堪的蜘蛛网,他斩断了联结先前那种狂野生活的最后一根线。此刻,他心中有了一个勇敢无畏的新目标。他走出小旅店,向左拐,踏上了去寻找约翰·布里斯托尔爵士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