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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心西部的疯子

1918年1月

在北方铁路的火车上

北达科达州某处

亲爱的查理:

在火车上的第一个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第三个晚上,火车上又臭又吵,我还 是睡不着。我几乎可以听到你说,跟你的海外服役相比,我这趟火车之旅根本算不得什么。这倒是真的。可是我确实变得脾气恶劣、又饿又脏,所以不得不抱怨一下。辛普森老师送我的书真无聊,书上说的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我宁可读火车上的宣传单。按照书上的说法,垦荒简直跟擦擦神灯一样容易。

根本不会有什么精灵跑出来帮我做事,因此我脑子里有上百个疑问。到了那里之后,我首先要做什么才好?到底该怎么做,耕地才会真正属于我呢?如果做不到,该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必须做的事,我就头晕。艾薇阿姨若是知道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定会像吃了小鸟、满嘴都是羽毛的胡须先生一样高兴。我想,我必须依赖最让人痛苦的老师——经验先生——来教我垦荒了。

我从写给查理的信上抬起头来,将注意力转向车外。透过肮脏的火车车窗往外看,景色令人沮丧。“宣传单上说,蒙大拿是牛奶和蜂蜜之乡。”我继续写道,“可是你绝对看不出来,因为到处都是雪。不过我敢打赌,查斯 特舅舅那边肯定不一样。”

我又想到舅舅了。我当然听说过他,可是知道得并不多,而且从来没见过。他说自己是个混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去了蒙大拿?如果查斯 特舅舅写遗嘱时,还 记得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外甥女,他的心眼儿不可能有多坏。舅舅的信上还 写着:我相信你遗传了你妈妈的骨气。一想到这句话,我不禁坐直了身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遗传了妈妈的骨气。我对她的了解,不比我对这个陌生舅舅的了解多多少。但我还 是会试着想象她,或许她现在正在天上看着我呢。她会怎么说呢?她会跟艾薇阿姨站在一边吗?还 是会赞成我的决定?我胡思乱想着,就像以前常常想的那样——如果我在襁褓时就失去了爸妈,或许更好;那样,我就完全记不得他们了。我所拥有的回忆非常模糊,令人深感失落——仿佛只是对过往的窃窃私语。我手边只有一张爸妈的照片。看得出来,我遗传了爸爸直挺的鼻子,以及妈妈歪扭的微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还 遗传了什么特质。然而,我肯搬到蒙大拿州,肯搬到查斯 特舅舅的农场上,显然颇具家族遗传的魄力。

“喵——”胡须先生在笼子里显得相当不耐烦。

“可怜的小猫咪。”我看看妈妈的表,把它别在我的马甲上。“你就快自由了。”火车很快就会抵达狼点,比面团发酵的时间还 短。我在座位上挪挪坐得发酸的屁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整理一下屁股底下的裙褶。坐在对面的胖子一直大声打呼噜,没想到我的动作吵醒了他,我赶紧再度把脸转向窗外。

“看到这样的风景,确实让人心情愉快,是不是?”他说。

我礼貌性地回应一声。

“你要去哪里?”他探身向前,呼出来的气息弥漫着烟草和威士忌的陈年臭味。

坐在隔壁、瘦竹竿似的牛仔也加入这番谈话。“她一定是去海伦娜,年轻女孩都去那儿。”

艾薇阿姨总是教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但此刻坐在拥挤的北方铁路火车上,不回答似乎很不礼貌。

“我要去舅舅在维达的农场。”我这么回答,“就在圆环镇附近。”

胖子大呼一声,重重拍打他的大腿。“孩子,那一带啥也没有。绝对是啥也没有。”他摇摇头。

“流浪汉。”牛仔嘟哝着,把头上那顶油腻不堪的帽子压得更低了。

“请问您说什么?”

“流浪汉、乡巴佬儿……不管怎么叫他们都一样啦。”牛仔挥着一把看似很锋利的刀子,把手上的大块烟草削下了一小块。

“那些白痴农夫以为可以在那里闯出一片天地。”胖子用一条脏手帕擦擦额头。

“我……我……我舅舅有一座很棒的农场。”我调整一下自己的新帽子,“去年的收成很好。”说谎让我有点儿难过。可是,说不定舅舅去年的收成真的很好啊。

“可恶的铁路公司。”牛仔对着走廊的痰盂吐了口痰,差点儿命中。我的胃不禁一阵翻腾。

“我猜他被铁路传单给骗了,对不对?”胖子摇摇头。“他以为可以种出金块,而不是萝卜。”

“我舅舅的农场很……”一旦着急起来,我就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很富庶。”

胖子冲口说了一句下流话,害得我的胃痉挛起来。“去死吧!”他接着又说,“他和那些贪心害人的铁路局员工只会扯谎,蒙大拿根本就不是那样。”他的声音重重打击着我。听了肮脏牛仔和红脸胖子的话,所有的乘客纷纷点头,并窃窃私语表示赞同。只有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始终默不作声。

这两个人真是粗鲁无礼,我恨不得破口大骂。我把午餐篮子抓得更紧了,并且提醒自己——身为一位有教养的淑女,实在不应该出声。艾薇阿姨曾经一再鞭打我的双腿,要我记住这个教训。

“狼点!在狼点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列车长把头探进了车厢,“小姐,你到站了。”

火车慢了下来,胖子的那张嘴可没慢下来。他让我想起上次那场传道大会的波特牧师,他一连讲道讲了三个小时,还 因此自鸣得意。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希望胖子闭嘴。

“……都饿死了。就是没警觉,不知道何时该放弃。”他一直说个不停,“如果你是我的女儿……”

这时候,火车猛然停住。我踉跄着倒向走廊,拼命想保持平衡——以及我的尊严——同时还 得抓好我的行李和猫咪。淑女的忍耐程度也仅限于此。这趟旅程实在是太长、太糟糕了。我的耐性就如同我的衣服一样,已经被磨损殆尽。“先生,如果我是您的女儿……”我直视着他的脸,“等这辆火车再次开动时,我会一头撞到火车头上!”

一整车的人都吓得安静无声。牛仔高声呼叫着:“老爹,看来她有话对你说呢。”

我颤抖着声音说:“先生,祝你们今天愉快。”经过门口时,一个男人抓住我的手臂。

“对不起。”我很后悔发脾气。此刻恐怕有人想杀我。艾薇阿姨警告我上百次了,她总说:“小心西部的疯子。”我低头看着抓住我的那只手,发现居然是那个穿黑大衣、默不作声的男人。

“要怪就怪他们喝的烂威士忌吧。”他用手抬抬帽檐儿,“小姐,我想说的是,我有十足的信心,相信你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一定会成功。”

“谢谢您。”我用意志力命令自己的双腿停止发抖,可是它们不听我的话,“我舅舅确实拥有很棒的产业。”

“我相信他有。”男人温柔地说,“我相信他有。”他走回车厢。

我挪到走道上,拖着虚弱的双腿下了火车。折磨人的不仅仅是疲倦和愤怒,更糟的是,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查理的脸,还 想起他的善良和温柔。我充满了自怜,甚至很想念艾薇阿姨,至少我知道她会怎样对待我。我以为我知道蒙大拿会怎样对待我,我以为这里的人可以拥有梦想,可以抓住这些梦想,不让它破碎。现在我完全没把握。

我转过身,真想跳上火车离开。“小姐,祝你好运。”列车长帮我把行李搬下来,“欢迎来到蒙大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