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2月5日
蒙大拿州维达镇西北方三里处
亲爱的郝特叔叔:
您要我多跟您谈谈我的日常生活。我的生活多么奢华啊,您简直无法想象!
每天早晨,我打来新鲜的水,先喂饱塞子和紫罗兰才吃早饭。当积雪像芝加哥的摩天大楼一般高时,这件差事可不简单。现在倒还 好,胡须先生和我已经踩出了一条通往谷仓的小径。可是,第一天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至少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谷仓。
有时,我觉得蒙大拿的冬天简直就像《圣经》里的巨人,我就是拿石头丢他的大卫。我只希望自己也和大卫一样,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每天帮紫罗兰挤过奶后,我必须清理谷仓。您或许以为天气冷,谷仓里应该不会多臭。才不是呢。塞子完全没问题,只要喂它一些燕麦,放它出去遛遛,它就会自己找东西吃。感谢上帝,它真是一匹聪明的农场马。
非常感谢您送的工作靴子。我知道您担心靴子太大,可是穿上袜子,又用好几层报纸裹住脚后,靴子的大小刚刚好。如果不包报纸,等挨到春天时,我恐怕就没有脚趾了。
您的侄女
海蒂·伊尼斯 ·布鲁克斯
写完给郝特叔叔的信之后,我把写给查理的信又加上一段:
我在《狼点新闻》上读到这篇文章,不知道作者是谁。或许你和你的同伴读了,会会心一笑。“星期二没有肉吃,星期三没有麦子吃,每天我都越来越没劲儿,我的屋子没有暖气,我的床没有床单——我的床单去了基督教青年军。我的咖啡没有糖,每天我越来越没钱。我的袜子没有底,我的长裤没有裤裆。天啊,我多么痛恨德国皇帝!”
跟你们比起来,我们这些留在家乡的人所做的牺牲实在很小,我们试着用幽默面对一切。
没麦子、啥也没有的、你的同学好友
海蒂
把两封信分别放进信封后,我赶紧去做早上的例行工作。我把找得到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因为我非常清楚,只要走出这扇门就会变成冰棒。在爱荷华,滑润的双手和脸孔是我唯一可以炫耀的,以后却不可能了。即使旁氏冷霜也不能抹平龟裂的脸颊和鼻子,这是垦荒者的光荣标记。
胡须先生和我踩着雪前往谷仓。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怨声诅咒查斯 特舅舅干吗把谷仓盖在离屋子这么远的地方。正忙着挣扎前进时,我听到圣诞节般的雪橇铃声。两匹灰马拉着一辆彩色雪橇从雪上滑过。
“你好吗?邻居!”公鸡吉姆大声跟我打招呼。
虽然我正在干活儿,却早已懂得蒙大拿习俗,我必须邀请他进来坐坐。“咖啡刚煮好。”我说。
公鸡吉姆跟他的马轻声说了些什么。马背上散发着蒸气,它们摇着头,在地上踏步。“我正要去维达镇,这次就不进去坐了。”
“你的马好漂亮。”我说,“颜色好特别。”
“没错。”他笑了,“我不肯把它们卖给绥夫特·马丁,把他气个半死。他非要骑这里最漂亮的马不可。”
听公鸡吉姆的口气,他似乎很高兴惹绥夫特·马丁生气。我还 没见过那个人。听派瑞丽说,他和他妈——就是在汉森现金杂货店里买黄丝绸的那位太太——拥有这一带最大的牧场。他们的尖角牧场跟我的农场在东北边交界。
“你还 应付得了这种天气吗?”他问。
“嗯,等冬天结束时,我会很高兴。”我回答,“这里的春天一定很美。”
他大笑了起来。“如果你喜欢泥巴的话,春天的确很美。如果你不在乎像地狱一样的酷热,夏天更棒。”
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惊恐。公鸡吉姆露出微笑,闻闻空气,说:“昨天吹来的焚风会让天气暖和一些。”他似乎看到了我脸上的疑惑,又接着解释:“焚风,就是冬天偶尔会吹来的暖风。”
“焚风。”我必须记住这个名字,才能告诉郝特叔叔,也跟他说说公鸡吉姆。
“海蒂,你知道吗?查斯 特和我有个约定。”
“哦?”我的心一沉。什么约定?我必须遵守这个约定吗?好不容易搬到这里,又买了那么多东西,我的存款已经少得可怜了。
公鸡吉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大手帕,用惊人的力气擤鼻涕。他把手帕拿开的时候,我很惊讶他的鼻子居然还 在脸上。
“没错。他让我赢国际象棋,我帮他把信拿到维达镇上去寄。”
“我在艾柏卡先生那边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怎么下国际象棋。”我说。
“太好了,那就很容易教你怎么输棋。”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放声大笑,让我想到《圣诞夜》那首诗里提到的圣诞老公公。
“嗯,我倒是真的有信要寄……”
“快去拿来,我等你。”
我转身冲回屋里,连靴子也没脱就冲进去。拿了信、跑出屋门时,我几乎被查斯 特舅舅留下来的绳索绊倒。
我把写给查理和郝特叔叔的信交给公鸡吉姆。
“啊哈!”他自以为聪明地点点头,“两个甜心。就是要这样,让他们猜不透。”
幸好我的脸颊早已被冻得红彤彤的,公鸡吉姆看不出来我脸红。“噢,他们不是甜心。”我说。
他再度放声大笑。“大家总是这么说!”他拉拉马背上的缰绳,“我很快就会过来教你下棋。”说完,他的马立刻奔跑了起来,还 伴着阵阵欢乐铃声。
“真有意思的邻居,对不对?”我问胡须先生,它小声喵了一下算是回答。接着,我们赶紧跑进谷仓照顾塞子和紫罗兰。这座谷仓很小,只够这两只动物栖身,再加上几捆干草、一些零件和一把干草叉。我以前没养过牲畜。塞子既可靠又忠心耿耿,愿意原谅我所犯的每一个错误。我猜,它比我更懂得管理农场,却始终默不作声。每天放塞子出去吃草前,我都会给它一点儿马粮,它总是满意地嚼着。
紫罗兰这头牛的脾气则完全不同。塞子越善良,它越觉得自己有责任使坏。我只花一天就学乖了——永远不要背对它。它的尾巴打在我干裂的脸上,我就犹如被带有尖刺的铁丝网扫到。它最喜欢等到牛奶桶快满时,用后腿踢翻桶。
一天早上,它又耍这招老把戏。我威胁它:“算你走运,你的肉太硬了,没办法煮牛肉汤。”我懊恼极了,用手打它的屁股,再把空了的桶摆好。如果它不是我唯一的乳牛,我第一天就会把它赶走。乐意得很!
“哎哟!”它的尾巴又甩到我脸上。它仿佛会读心术似的,知道我在想什么,故意惩罚我。我又打了它一顿,还 说了一句从火车上学来的脏话。艾薇阿姨不在,不会被我的脏话吓昏。事实上,偶尔骂骂脏话,还 真能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呢。
做完了谷仓里的杂务,我放塞子和紫罗兰出去遛遛。如同公鸡吉姆所说的,几天前才吹过焚风,草原暖和了起来。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草从冰冻的土地上冒了出来,虽然不多,但是马和牛似乎都很高兴能换换口味。
我走回屋里。今天是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昨天晚上,我把脏衣服泡在两个盆里。吃早餐前,我已经把水放在炉子上煮了起来,还 打好一桶又一桶的水。水煮了一整个早上,就快煮开了。派瑞丽跟我说,这附近有两三个单身汉邻居,可能会付钱让我帮他们洗衣服。想来公鸡吉姆就是其中一个,但我不确定我是否想帮他洗衣服。
白衣服得在炉子上煮一会儿。我把热水倒进面包烤盘里,把洗衣板放进烤盘里架好,切一小块肥皂,开始搓了起来。搓,洗,拧干。搓,洗,拧干。等所有的衣服都洗干净时,我的手都洗破了,背也痛得要命。不过,我还 是得把衣服挂起来,并且不得不戴上手套,才不会把手冻僵。可是这样一来,我反而变得笨手笨脚。
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孤单,我一边工作,一边跟上帝说话,规则是——每次说话都要表示感恩,有时候还 真难啊。我从盆里拿出衬裙。
“上帝啊,我要谢谢您送来焚风,谢谢您让我看到春天近了。”我蹲下去又拿了一个衣夹,把衬裙夹好,“我也很感激我的脏衣服不多。”我不禁想到,派瑞丽得洗五个人的衣服。“我真心感激自己不用洗尿布。”一想到洗尿布,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您知道,我一直试着保持乐观,可是我必须跟您谈谈紫罗兰,它简直是魔鬼,不是牛。”
胡须先生在我脚边的雪地上跳来跳去,和一个从洗衣篮里掉出来的衣夹打架。刚搬来时,它一有机会就冲进屋里。现在,吃了一堆老鼠之后,它长胖了,毛也变厚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喜欢待在外头。
“来,胡须先生。”我伸手想抓抓它的耳朵。
“喵!”它躲开我,背弓了起来。
“怎么啦?”我问它。它蹲低身子,用一种奇怪的声音低吼,耳朵紧紧平贴在头上。
我看看四周,并未发现任何不对劲儿。“好了,好了,胡须先生。没事啦。”
胡须先生的吼声更大了。
“不要再叫了。”我从没见过它这副模样,“你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一串汗珠淌下了我的背。我继续说话,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我们两个都镇定下来。“没事,没事。”我走过去想安抚它,这只猫却跳了起来,喉间嘶嘶作响,一溜烟儿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终于看到了——一只狼,安静地、偷偷地爬上山丘,也就是紫罗兰发现一小片新绿草地的地方。我的喉咙被恐惧扼得紧紧的。紫罗兰听不到我的喊声,就算它听得到,也不肯听话。
我用力踏着冰冻的土地。“喝!”我大喊一声,喉咙不再被恐惧勒紧,“滚开!滚!”
那只狼居然连眼睛也不眨。
“快跑,紫罗兰!跑啊,你这头笨牛!”我使尽全力大喊。恐惧一定让我无法思考了,我想都不想,立刻冲向那只狼。如果我看到自己的模样,大概也会被吓个半死——浑身上下穿得像个稻草人,像鬼一样乱吼乱叫。
这只狼的心里大概只想着一件事:晚餐。它看也不看我一眼,歪歪斜斜地伏低身子,抬高屁股,头低了下来。
紫罗兰正开心地吃着新鲜绿草,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致命的危险。它又往前迈了一步,以便靠近另一片青草。
即使穿着郝特叔叔的靴子在雪地上奔跑,我还 是跑得挺快的。现在,那只狼注意到我了。
“滚蛋!”我大叫。
紫罗兰伸出长舌头,发出一声:“哞——”
悄无声息的,那只狼突然扑上前攻击我的牛。
紫罗兰吓得叫了起来。这头牛转头看到狼牢牢地咬住它的尾巴,马上开始狂奔。以一头笨牛而言,它在雪地上跑得非常快。
“走开!”我摘下帽子,拍打大腿。
狼吓了一跳,赶紧放开紫罗兰的尾巴。
“紫罗兰,快跑!”我挥着手臂,犹如发狂的牛油搅拌器,“跑啊!”
狼恢复神志后,再次咬住紫罗兰的尾巴。我发疯似的寻找可以丢掷的东西。焚风在河谷里吹出一片光秃秃的石头地。我捡起一块最大的石头,朝那只狼丢去。
这只狼不知道,我跟爱荷华州法叶郡的最佳投手——查理——学过投球。其中一块石头打中了狼的后腿,另一块击中狼的颈背。没想到,狼还 是不肯松口。它一定饿坏了,不停地扯着紫罗兰的尾巴。
我捡起最后一块石头,掷了出去。这次绝对得命中才行。
“呜!”狼尖叫了起来。它一转身,夹着尾巴就跑,嘴里还 叼着紫罗兰的一大截尾巴。
等追到紫罗兰的时候,我几乎冻僵了。我抓住它脖子上的皮环,它像只迷路小牛似的叫个不停。紫罗兰的屁股后头只剩下一小截尾巴,整根尾巴就剩下这么一小段了。
“老天保佑,紫罗兰!”我的恐惧瞬时化成泪水,以及如释重负的笑声。
“艾薇阿姨说得对,上帝的安排总是神秘难料。”看样子,那只狼和我各有收获——它终于弄到一点儿吃的了;我呢,再也不用担心紫罗兰凶恶的尾巴。公平交易。
我捡起沾了烂泥的帽子,带紫罗兰回谷仓,并多给它一份粮草,好让它安静下来。我检查它那根断掉的尾巴,鲜血不停地渗出来。这个伤口得尽快处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用干净的布紧紧绑住,似乎把血止住了。一想到刚才差点儿失去我的牛,我越想越害怕。
这下子必须找人帮忙才行。我吹口哨叫塞子回来,骑着它穿过雪地到派瑞丽家去。我还 没去过,但我知道自己可以循着公鸡吉姆的雪橇痕迹,一路朝维达镇的方向走。塞子一定对这条路相当熟悉,它越走越快。
“进来,进来。”派瑞丽招呼我走进她温暖的家里——一栋真正的屋子,有两扇门、一间卧房和一间客厅。派瑞丽拿出两个白色马克杯。“我敢打赌,你的血一定冻僵了。”她示意我坐下,“咖啡可以治好一切。”
“连牛的尾巴也可以治好吗?”我接过杯子,温温我痛苦的双手,接着告诉她早上发生的事情。
派瑞丽听了,不禁大笑。“亲爱的,真可惜我错过了。”她的笑声渐渐温柔了起来,“如果查斯 特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紫罗兰终于遇到对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伤口。”我说。
“卡尔应该知道,但他现在不在。”派瑞丽放下咖啡,“我爸爸总是说,蜘蛛网和黑糖混成的膏药最有用。可是天气这么冷,去哪里找蜘蛛网啊?面粉加黑糖应该也行。”
“卡尔怎么会在这种天气出门干活儿?”我打了个冷战,“等一下我去收衣服的时候,衣服大概都冻在晒衣绳上了。”
芬恩躺在苹果箱做成的小床上细声尖叫。派瑞丽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
派瑞丽从架子上拿下一份报纸,递给我。“他不是出去工作。”
“外国敌人必须注册。”报纸的头条是这么写的。我开始读了起来。
美国司法院经由蒙大拿警方发布消息,要求所有十四岁以上男性德国后裔注意以下事项:1918年2月4日至9日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之间必须报到。
除了九大城市之外,其余地区的德裔男性请到所属辖区的邮局注册报到。
我放下报纸。“这是怎么回事?”
派瑞丽端起咖啡杯,却不喝,只是把咖啡杯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卡尔现在正在维达邮局注册。”
“卡尔?外国敌人?”
“他生在德国。”
我再度看着报纸。“派瑞丽,政府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
她看着我。“为了什么道理要如此对待邻居?像卡尔这样的人?”
我回想郝特叔叔念过的那些可怕故事:饿死的比利时人、战争的残酷。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可是那是德国佬干的啊!是那边的德国佬,不是这边的,不是我们认识的人!“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没道理的话,就不会有这种规定啊。”我无助地伸出双手,“不是吗?”
砰!派瑞丽用力地放下咖啡杯。“我猜,我们应该感激他们不收注册费。”她揉了揉眼睛。“但是我们终究会付出代价的。绥夫特·马丁和他的防卫委员会,一定会要我们付出代价的。”
芬恩又开始吵了。“看看我做了什么好事。”派瑞丽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亲爱的,真抱歉。有时候我真的很生气。这不是你的错。”
我把手放在她手上。“这才吓不了我呢。”我说,“比起艾薇阿姨,这算不了什么。”
这句话把派瑞丽逗笑了。“你该回去照顾你的牛了。”说着,她抱起小宝宝。
“我该走了。”我喝光杯子里的咖啡。
“你有足够的面粉做药膏吗?”派瑞丽摇着手中的小宝宝,“如果不够,我可以给你一些。”
我正忙着披围巾的手不禁停了下来。“我还 有很多。”派瑞丽肯为我,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卡尔也是如此。你要去哪里注册他们的善良?
“不会有事的。”希望她明白我指的是卡尔,而不是紫罗兰。
“但愿如此。”派瑞丽拍拍芬恩的背,摇摇头,“在面粉里加些糖,涂在尾巴上,用牛皮纸包住。绑好了,得等上一星期。”
“谢谢。”我拍拍她的背,就像她拍芬恩的背那样,接着拉紧披肩,动身离开。
坐在塞子背上颠簸前进时,我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先是水果派,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是欧洲在打仗,不是这里啊。何必在乎谁是在哪里出生的呢?他住在哪里——或者说,他怎么过日子——才比较重要吧?我一直担心这些事情,就像胡须先生玩弄老鼠那般的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到回家这一路上的寒风有多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