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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读后感——阿喀琉斯的愤怒

阿喀琉斯的愤怒

伟大的《伊利亚特》以歌唱阿喀琉斯的愤怒作为开篇,将之视为更残酷的命运起始的标志——“歌唱吧,女神,歌唱帕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这愤怒给阿开亚人带来了无限的苦难。很多勇敢的灵魂就这样被打入哈迪斯的冥土,许多英雄的骨沦为野狗和兀鹰之口。自从人中之王,阿特柔斯之子与伟大的阿喀琉斯自相争斗的那一日起,宙斯的意志开始得到贯彻。”

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荷马没有写到海伦与帕里斯的相遇,没有写到希腊诸国如何发兵,没有写十年间的战事进展,没有写阿喀琉斯,埃阿斯,帕里斯等人的死亡,更没有写脍炙人口的木马计与战争的结束,只是选取了战争中的这几天,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始,到由于这种愤怒导致的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到阿喀琉斯杀死赫克托尔为帕特罗克洛斯报仇,到阿喀琉斯归还赫克托尔的体,最后以特洛伊人礼葬赫克托尔为结束。至此,“阿喀琉斯的愤怒”所导致的后果可以说告一段落。从某种意义上说,伟大的《伊利亚特》甚至可以被称为“阿喀琉斯的愤怒之歌”。

在很多人眼里,这种愤怒乃是伟大的阿喀琉斯最大的污点,它导致了希腊方面的惨重损失,更间接导致其至友帕特罗克洛斯的殒命。讨厌他的人视之为“暴躁,偏狭”,为了一个女子和一时之气就全然不顾大局。(有的中国读者用“冲冠一怒为红颜”来形容他,简直是比做了出卖明室的吴三桂。)喜欢他的人虽然辩称这种暴躁任格正是其可之处,也不得不承认以人格论,阿喀琉斯或者甚至没有他的对手,凡人赫克托尔完美。

当然,并不是所有喜欢阿喀琉斯的人都甘心这样想,《荆棘鸟》的作者考琳•麦卡洛在她的《特洛伊之歌》里面就挖空心思,为阿喀琉斯翻案——特洛伊人仰仗固若金汤的特洛伊城墙闭门不出,希腊方面十年久攻不下人心惶惶。于是乎由奥德修斯策划,阿伽门农伙同阿喀琉斯演出了这一场——惊天大陰谋。

——由奥德修斯制造假瘟疫和归还克丽赛的舆论,然后二人假装龃龉,再然后阿喀琉斯忍心坚不出战,伪装成分裂全 全军的坏分子。让赫克托尔尝到胜果大胆出击,最后阿喀琉斯王者归来一举歼灭。而这个令人多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的计谋居然骗过了除海伦之外的以赫克托尔为首的所有特洛伊人——也骗过了除麦卡洛之外以荷马为首的古往今来所有读者。

但这个翻案实在是不能令人信服,只能解释为麦卡洛对阿喀琉斯的站在女立场上的偏心。千年以降,经女神歌颂的愤怒已经深入人心,人们恐怕无法重新接受一个默不作声,忍辱负重的阿喀琉斯了。

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阿喀琉斯直呼阿伽门农为“人类中之最贪婪者”,直斥他傲慢自大,利欲熏心,其德行根本就不配做为阿开亚人的领导。而阿伽门农则恶狠狠地回击道:所有国王里面最可恨的就是你这小子,老是带头吵架,从来不起什么好作用。不就是仗着出身好,有把天生的力气吗?我这里不缺你这一号,干脆带着你的喽罗们回家去吧。

而且根据阿喀琉斯的说法,希腊人内部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也是由来已久。“每当阿开亚人攻克特洛伊富庶的城市,尽管在战斗中我的功勋总是更为标炳,但所得的战利品总是无法同你相比。每一次你总是拿走战利品中最丰厚的一份,而我呢,不得不‘满怀感激’地带着残羹冷炙,拖着战后的身躯回到我的船上去。”

要知道,阿喀琉斯及其父帕琉斯可是并不曾向海伦求婚,并不受海伦婚礼上的誓言所束缚。根据希腊神话记载,帕琉斯领导下的佛提亚的米尔弥多涅斯人从来也没有臣服迈锡尼王国的传统。况且,根据现在比较通行的说法,海伦只是希腊人攻打特洛伊的借口,其主要目的是为了争夺黑海口的控制权,同小亚细亚通商,获得矿产,并向外拓殖。而佛提亚的地理位置似乎决定它并不能马上就从中得到太多好处。

阿喀琉斯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来到这里战斗,并不是因为特洛伊人对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和他们并没有任何纠纷,他们没有抢劫我的牛群或马匹,更没有掠夺富饶的佛提亚丰收的平原。我和他们之间相隔广袤的地域,既有崇山峻岭又有辽阔的海洋。我们跟随你,傲慢的阁下,是为了你的利益——而非我们的——为了替你这自私无耻的家伙,还有墨涅拉俄斯,从特洛伊人那里挣回脸面。”——如此看来,利益的分配不公就更加让人恼火。

如果“陰谋论”能够成立,并且基本把“神”的因素排除在外,那么事实的情形或者是:希腊军队内部的利益分配不均引起了阿喀琉斯(也许还有其他人)的不满,因此借疫症爆发的机会,串通祭司向阿伽门农施压,结果阿伽门农不但完全不吃这一套,反过来还将了阿喀琉斯一军。

这样的矛盾本来或者也不至于导致阿喀琉斯的避不参战,给希腊方面带来如此惨重的损失。但因为十年战争已经过去,特洛伊久攻不下,无论结果如何都从中得不到太多好处的阿喀琉斯大概已经不怎么耐烦了。他有可能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不参战及其造成的损失迫阿伽门农做出退兵的决定(只有好莱坞才相信他对布里塞伊斯的情忠贞不渝到无视友军的地步)——结果忠诚的帕特罗克洛斯之死终于还是使他无法置身事外,不过这已经是他始料不及的了。

但是更有可能的是,阿喀琉斯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复杂,如史诗所言,他本来就是一个单纯的英雄,而且——一个有些容易冲动的青年。

或许无意中揭示了天机的反而是老涅斯托耳“比蜜糖还要甜美”的金玉良言:“(阿喀琉斯)你很强大,你的母亲是一位女神;但阿伽门农比你更强,因为他拥有更多部下。”

是啊,纵然强大,勇毅,在战场上所向披,纵然拥有神的血统,终难敌人间君王的权与人多势众的威力。英雄们闯荡天下,凭着高贵的勇气与湛的武艺建功立业,创造不朽传奇,缔造崇高光荣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是属于那群国王们,他们最擅长的无非统驭部下,掠夺财富,玩弄权术与陰谋诡计。

百年来的历史目睹了英雄辈出与英雄的迅速没落。伊阿宋,昔年夺取金羊的英俊青年,在他复仇女神般的妻子的疯狂报复之下拔剑自刎,托尔卡斯与波吕丢克斯化为天上的星辰,美妙的歌手俄耳普斯惨遭撕碎,赫拉克勒斯死于妻子的争风吃醋,忒修斯则在流放中被吕科墨得斯从悬崖推了下去,(阿耳戈英雄们就这样风流 云散)。俄狄普斯,那杀死了斯芬克斯的不幸的老人,在经历了漫长惨痛的流放生涯后终于神秘而庄严地死去,伟大的忒拜城也早已在一次次围攻中土崩瓦解。

阿喀琉斯,这渴望光荣的少年,可曾感到自己生不逢时?如果他身在阿耳戈号上,那旅程定会更加跌宕彩;如果他与赫拉克勒斯同年出生,那么那位英雄的功绩簿上恐怕注定要少上几笔;如果换了佛提亚受到米诺斯的威胁,啊,雅典娜啊,他可不会犯和忒修斯同样的错误——他只会做得更好;他还想保护那失明飘泊的老人,他想改写围攻忒拜的结局……

但是传说已经过去,英雄的故事在经历“脱魅”的嬗变,而历史才刚刚开始……

为了创造堪与前辈英雄媲美的荣誉,年轻的阿喀琉斯,英雄们的教师,人马喀戎最后的学生,来到与自己几乎是毫无利害关系的特洛伊战场。他或者踌躇满志,满心以为凭自己的勇气和力量,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战场上的功勋与光荣。但日复一日,不得不面对的只有特洛伊那高耸的城墙,还有日常几乎不能带来任何成就感和美感的掠夺洗劫,以战养战。他开始发现这战争不是为了什么尊严与荣誉,而是赤的掠夺以及利益的争端。

况且这巨大的战争不像他想象的简单,不是只在战场上光荣地浴血奋战就可以——船只旧了需要维修;人的粮食,马的草料需要补充,瘟疫爆发的时候需要药品;俘虏要处置;战利品要分配……无数具体事宜需要他来决定……还有他的米尔弥多涅斯人战士们,他们士气低落的时候需要激励,想家的时候需要安抚,打了胜仗需要被奖励,浮躁的时候需要整顿秩序……还要和其他将领相处……他一定在心里一千遍的诅咒那老巨猾的普里阿摩斯,厚颜无耻的帕里斯,还有那个缩头不出的所谓英雄,赫克托耳。他们为什么不从那厚重的,据说是神明建成的城墙后面走出来,光明正大的干上一场?啊,或许还有专横跋扈的阿伽门农,昏庸鲁莽的墨涅拉俄斯,狡诈多端的奥德修斯,年老世故的涅斯托耳,甚至埃阿斯,他的有勇无谋的堂兄弟……

他一定是近乎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像那些步入中年与老年的将领们一样斤斤计较起自己的战功,战利品的数量,计较从每一次劫掠中得到的收益,并且拿来和其他人相比——十年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猥琐,难道真的是……老了么?

所以当阿伽门农再一次凭借权势欺凌他的时候,愤怒,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这愤怒不仅针对傲慢贪婪的迈锡尼之王和他所代表的权势,也对那英雄死去,权势横行的冷酷时代,以及那逝去的十年青春与英雄业绩的幻灭……

这是属于年轻的愤怒,这是青春的愤怒,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经历的愤怒。如果说海伦的美丽值得一场历时十年的战争,这样的愤怒,也完全值得以一部最伟大的史诗作为颂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