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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差不多到第二年七月一日,才有人认识昂华尔的新泉站。

在那座夹在小山谷两条出路中间的小丘顶上,盖好了一座摩尔①式的大厦,正面的金字招牌是“新乐园”。

①摩尔(Maure)是一个民族的名称,他们的居住区域在非洲北部滨地中海的一带,即现在的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三部的全境;文化水准甚高。公元七八世纪时为阿拉伯人所征服,其区域遂为此两民族杂居。自十九世纪初,逐渐全部沦为法帝国主义的属地。

他们利用了一座小树林子,在其中对着理玛臬的那一面的斜坡上开辟了一个小小的风景区。大厦前头展开一片用矮墙围住的露台,正俯瞰着倭韦尔尼省的广大平原,矮墙顶上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点缀着好些人造大理石的大花盆。

再往下一点,在那些葡萄田里,有六所瑞士式的木头房子,疏疏落落显出它们的涂了漆的木头门面。

在那条向南拐弯的坡儿上,有一排全体雪白的大建筑物,远远地吸引着那些旅客,使他们从立雍市一出来就望见它。那就是阿立沃山大旅社。紧贴着这旅社下面,正在小丘的脚边,有一所四四方方的房子,它是比较简单些的,不过非常宽大,立在一个被那条由山隘里流过来的小溪穿过的园子的中央,它把种种由拉多恩医生的小册子认为有效的神妙治疗方法供给病人。这房子的正面,标着“阿立沃山泉浴室”的招牌。此外,在右翼,另外有好些小一点的字:“泉治疗——胃囊洗涤——流水沐浴”。在左翼:“机动体医疗实验馆”。

整个儿一片白的,簇新、刷亮、耀眼。尽管营业已经开始了一个月,还有好些工人正工作着,有油漆工人,有白铁工人,有土方工人。

并且,从最初那些日子起,成绩早已超过了创办人的预期。三个大医生,三个享盛名的人物,马斯卢绥尔教授,克罗诗教授和雷沐梭教授,都已经实际地照顾着这个新泉站,而新泉站的管理委员会已经拨出三所由瑞士流动木屋公司造的别墅给他们,他们又都答应了在那里边住些日子。

成群的病人受到他们的影响都跑过来了。阿立沃山大旅社是客满的了。

自从六月初间,虽然浴池已经开始服务,但是为了多多吸引顾客,泉站的正式开幕日子却延展到七月一日。庆祝大会应当在那天午后三时由泉的降福礼①开始。晚上有一场大规模的演出以及跟在后面的一套烟火和一个跳舞会,本处的全部浴客连同附近那些泉站的浴客以及克来蒙非朗和立雍两市的重要人物,都会一块儿来参加。

①降幅礼是天主教的一种礼节。

小丘顶上的新乐园遮没在各种颜色的旗帜之下了。只看见好些蓝的、红的、白的、黄的,组成一种缜密而且飘荡的云;在那些沿着树小径矗立着的高桅顶上,好些异乎寻常的长幡如同长蛇的蠕动似地在晴空之下招展。

新乐园的营业主任玛尔兑勒先生在这种旗帜云集的场面之下,自以为变成了什么想象里的海船上的全能船长了;他向着那些身着白布围腰的侍应生发布着好些吩咐,声音响亮得怕人,正是海军司令们为了在弹雨之中发号施令所应当有的。他那些有颤动力的语言,趁着风力一直传到了镇上。

已经喘气的昂台尔马在露台上出现了。玛尔兑勒跑着去迎接他,并且用一种贵族式的大派头向他致敬。

“什么全顺手?”那银行家问。

“什么全顺手,总经理。”

“倘若有人找我,他必须到医务视察长的办公室里来。今天早上我们开会。”

于是他从小丘上走下去了。走到了泉浴室门外,稽查员和出纳员都赶忙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大老板——这两个人都是从老公司里挖出来的,它固然成了竞争的公司,但是已经被得处于无法竞争的地位。那个旧日在监狱做过看守的汉子对着昂台尔马行了一个军礼。另一个却像是接到布施的穷人似地鞠躬。

昂台尔马问:

“医务视察长可在这儿?”

稽查员回答:

“是,总经理,所有的先生们全来了。”

银行家走进过道了,那里面全是恭恭敬敬的侍应生和浴客们,他向右一拐弯,推开一张门,接着就看见那间满是书籍和科学家半身雕像的气象严肃的大厅子里,已经齐集了那些到昂华尔来出席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们:他的岳父侯爷,他的内兄共忒朗,波尔-布来第尼,拉多恩医生和阿立沃两父子——这两父子差不多都变成先生们的样子了,穿的是非常之长的方襟大礼服,而他们身材又都非常之高,乌黑的两长条竟像是一个殡仪馆的广告①。

①方襟大礼服本是黑的,西洋殡仪馆的器具也多是黑的,阿立派父子本来都非常之高而又穿上非常之长的礼服,所以作者如是云云。

迅速地握过了手之后,大家都坐下了,于是昂台尔马发言了:

“现在我们剩下了一个重要问题应当商量,就是那几股泉应当如何题名。对于这件事,我的见解是和视察长的完全两样的。他曾经提议把那三位住在这儿的医学界泰斗的姓氏,分别题给我们那三股主要的泉。显然可靠地,这是一种十足的恭维,可以使他们喜悦也可以格外笼络他们。不过请各位看仔细罢,这三位还有好些享着盛名的同业都没有回答我们的邀请,我们现在十足地恭维这三位,也就是使我们长期疏远了另一些大人物,并且由于我们一切努力和一切牺牲的代价,我们应当信服我们泉的权威的效能。对呀,先生们,人类的本是不变的,所以应当认识它并且利用它。我现在只举出三个肠胃病专家,譬如白朗都洛教授,辣勒纳德教授和巴司甲礼教授,倘若我们的泉是那般题名,他们将来永远不会把他们的病人,他们的顾客,他们的最好的顾客,最出众的顾客,譬如亲王们和大公们,一切使他们名利双收的上流社会有名人物送过来,将来永远不会把他们送过来用马斯卢绥尔泉去医治,用克罗诗泉去医治或者用雷沐梭泉去医治。因为那些顾客们以及一般社会,将来难免不认为我们的泉和一切治疗上的特点全是雷沐梭他们三位教授的发现。有一个例子是不必怀疑的,各位,譬如灌白菜泉在今日是营业很发达的,那本是沙兑尔奇雍那地方出现得最早的泉,可是因为用了翟白莱这个人的姓氏去称呼它,至少使得一部分自从创办之初就能够对它照顾的大医生久已感到不快活。

“所以我向各位提议:很简单地把我妻子的名字题给那股发现得最早的泉,把两位阿立沃小姐的名字题给另外那两股。这样,我们将来可以有基督英、鲁苡斯和沙尔绿蒂三个泉眼了。这很适当;这很有趣味。各位说怎样?”

他的意思居然连拉多恩医生也肯采用了,他还说:

“我们这样,就可以邀请马斯卢绥尔、克罗诗和雷沐梭三位先生来做题名的教父,请他们伸出胳膊给三位题名的教母挽着走。”

“周到,真周到。”昂台尔马说,“我赶忙去找他们。并且他们都一定答应。我保险!他们都一定答应。请大家午后三点钟到教堂里齐集,游行的行列就在那儿排好。”

末了,他跑着走开了。

侯爷和共忒朗几乎立刻跟着他走了。阿立沃父子俩都顶着丝光大礼帽,也并肩地起步了,在灰白的大路上显出了庄重而又全身乌黑的影子;末了拉多恩医生向着那个为了参加庆祝大会才在昨天赶到的波尔说:

“我留着您,先生,预备把一件在我的希望里是好得了不得的东西请您看。那就是我的机动体医疗实验馆。”

他挽着他的胳膊并且牵着他走。但是刚好出了大厅子走到过道里,浴室的一个侍应生就拦住了医生:

“李基乙先生正等着洗胃。”

在上一年,盘恩非医生在他所视察的医疗所里用着一套被他鼓吹过的洗胃方法,拉多恩医生曾经指斥过它,说那是一种刑具。但是光变更了拉多恩的见解,于是巴拉杜克氏的探胃器械就变成这个新的视察的重要刑具了,他每每带着孩童式的快乐把它插到任何人的食管里。

这时候他向波尔-布来第尼问:

“您可曾偶然见过使用那种小手术?”

另一个回答:

“不,从来没有。”

“那么请您来罢,好朋友,那是很奇特的。”

他们走到淋浴室里了,李基乙先生,脸色像红砖一样的人,正坐在一把白木围椅上等着,这一年,他如同每年夏天都要尝试一切新创的泉站一样,正试着这些新近被人发见的泉。

他如同是古代判处了死刑的人一般,被一件漆布做的紧身长衣箍着全身,扼着嗓子,意思就是教他的衣裳可以避免脏东西和迸射的水;他的神气,俨然是一个将要被外科医生来行手术的病人,凄惨,忧虑而且痛苦。

一下看见了拉多恩医生,那侍应生就抓着一条长管子,管子在将近适中的处所是分叉的,活像一条双尾细蛇。随后,他把管子的一头装在一个和泉相通的小龙头上。让另外一头落在一个玻璃容器里,那就是等会儿要从病人胃里挤出来的流质的容纳之所了;末了,督察长用一只手从从容容抓着管子的第三个头,带着一种和蔼的神气把它移近了李基乙先生的腮骨边,插入了他的嘴里。后来,灵巧地运用着,使它滑进了喉管里,他从一种曼妙而且表示贴心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使它逐渐愈进愈深,同时不住地说:“很好,很好,很好!这成,这成,这成,这真美满。”

李基乙先生双眼发瞪,双腮发紫,嘴边满是白沫,喘气,呼吸不畅,因为嘴巴被人塞住不断地打噎;并且他双手都是紧紧缚在围椅的扶手上的,为了推开这条已经钻到内腔里的树胶怪物,他使出了好些怕人的气力。

等到他已经吞了半公尺光景,那医生就说:

“已经到底了。开罢。”

于是侍应生旋开了龙头;不久,病人的肚子明显地膨胀着,肚子里面渐渐被微的泉水装满了。

“请您咳嗽罢”,医生说,“请您咳嗽罢,这样就好引着水往下流。”

要他咳嗽,他反而干喘了,那个可怜的人,后来,他浑身掣着,尤其他那双鼓出眶子的眼睛,真像是快要落下。随后陡然一下,一道轻微的格鲁格鲁声音由围椅近边的地面上传出来了。那条有两个来源的吸水管终于开始引水往下流了;后来胃囊里的东西向着那只玻璃容器出空了,医生带着兴趣向容器里寻觅种种消化不完全而可以认得出的渣滓和加答儿的征验。

“您永远不可以再吃豌豆,”医生说,“也吃不得生菜!哈!吃不得生菜!您简直消化不了它。草莓也吃不得!我和您已经说过十来回,草莓吃不得!”

李基乙先生像是气极了。因为有那条塞住喉咙的管子,尽管他现在生气却是没法儿说话的。但是等到洗胃的工作完成,医生轻巧地去了那件探胃器械,他就嚷道:

“那是我的过错吗,倘若我每天都吃好些伤人的脏东西?检查你门旅馆里的菜单子,难道不是您应做的事!我之所以到您这个新的倒霉饭铺子里来,正因为有人在那个旧的倒霉饭铺子里用了好些可厌的食料教我中了毒,而目下我在你们这个阿立沃山的大规模乡下火铺里病得更厉害了,说句真话!”

医生不得不请他息怒了,并且一连好几次答应了他,说自己就要去管理病人的食堂。

随后他重新挽着波尔-布来第尼的胳膊,并且牵着他出来一面向他说:

“现在就要参观我那种机动体的特别治疗法了,您可以明白那是我根据何等异常合理的原则证明的。我从前替病人诊察的时候,曾经使用过我的器官测定医疗的体系,所以那体系在您是认识的,可对?我认为我们病症中的一大部分,完全是由于某一项器官的过度发达侵犯了它的邻近器官,障碍了它的作用,而且不久又破坏了身体上的一般调和,结果发生了种种严重的纷扰。

“然而,为了恢复固有的平衡和引导那种具有侵犯的器官重返固有的正常比例,身体运动再配上淋浴和泉治疗,正是许多最有力量的方法中的一种。

“不过怎样可以指使一个人去做运动呢?本来在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的动作中,不仅只有一种值得重视的身体的努力,而且尤其还有一种神的努力。因为指使身体,引导身体和支持身体,全在乎神。有毅力的人都是肯动作的人!可见得毅力是藏在心灵里而不是藏在筋肉里的。也就是身体服从强毅的意志。

“绝不应当,亲的朋友,想从懦夫的身上激起勇气,也不应当想从弱者身上引起决心。不过我们能够另有办法,能够另有更多的办法,我们能够丢开勇气,丢开思想上的毅力,丢开神上的努力,却只任凭身体的动作继续存在。至于神上的努力,我在便利的情形之下用一种外来的和纯粹机械的力量来代替它!您可明白?不成,没有十分明白。现在我们进去看罢。”

他推开了一张门,走进了一个非常之大的厅子,其中成行地摆着好些古怪的工具,好些白木腿子的大围椅,好些用松木粗制的木马,好些有关节连着的小木板,好些在那种和地面相连的椅子前面翘起的活动木棒。并且那一切物件都装上一副用摇手去运动的复杂齿轮。

那医生接着说:

“请看罢。人类有四种主要运动,都不妨叫做自然运动:那就是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这些运动中的每一种各有发展好些不同的肢体的功用,动作的方法也各自不同。在这儿,我们具备了全用人工造成的这四种动作方法。一个人只须听凭这些动作来使自己动作,心里全用不着转什么念头就能够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这类完全属于筋肉的工作可以延长到一小时,而绝对不必运用思想。”

在这当儿,沃白里先生走进来了,一个汉子跟在他后面,那汉子的袖子是卷起的,教人看得见他胳膊上的强壮坚实的二头筋。采矿工程师更比从前富于脂肪了,他叉开双腿走着,两只胳膊和身躯贴不拢来像是临空悬着似地,嘴里还喘着气。

医生说:

“您可以从亲眼目睹来作了解。”

接着他向这个由他治疗的人说:

“怎样,亲的先生,今天我们要做些什么?走路或者还是骑马?”

沃白里先生正和波尔握手,他回答:

“我想坐着走一会儿,那可以教我少疲倦一点。”

拉多恩先生接着说:

“在事实上,我们有两种走法:坐着走和站着走。站着走,效力比较大,但是颇为吃力。我用两块踏脚板先教病人站在上面,再教病人攀住两个嵌在墙里的铁环,这样稳住了身体之后,踏脚板就可以教病人的腿子运动起来。但是坐着走呢,请您看罢。”

那位采矿工程师早已靠在一把跷跷板式的围椅上面坐下了,双腿套在一双和这座位相连而具有活动关节的木头壳子里。他的大腿、小腿和踝骨都被人捆上了皮带,使得他绝不能随意动弹;随后那个卷起了袖子的汉子抓住摇手使着全力摇起来。开初,围椅像一只呆似地摆动,随后,采矿工程师的双腿陡然一下动起来了,伸直之后又弯曲,出去之后又回来,速度异常之大。

“他正跑着,”那医生说,接着又吩咐:“慢慢地,提着步儿走罢。”

那汉子减低了他的速度,使那个胖子采矿工程师坐着慢慢地走路了,这法子用一种滑稽的方式使他全身的一切动作都变了样子。

这时候,又来了另外两个病人,两个全是非常胖大的,后面也跟着两个赤着胳膊的侍应生。

这两个胖子都被人竖在木马上了,摇动之后,木马都立刻在固有的地盘上面跳起来,用一种可怕的姿势教它们的骑士动荡。

“驱步①走!”医生下了口令。接着那两头人造的牲口像波一样蹦起来了,像船一样颠起来了,教那个受治疗的人疲倦得同时用一种喘气和哀求的声音开始嚷着:“够了!够了!我支持不住了!够了!”

①驱步是马术上的术语,那就是使得马的前面双蹄并举再落地疾走,如此更番一举一落有如波;北方骑马的人叫做“拔绷子”,北京的人则称它做“搂蹿”。

医生吩咐道:“打住!”随后又说:“请您两位休息一下,五分钟之后再运动。”

波尔-布来第尼极力忍住了笑声,发现骑士们都并不显得热,反而那两个转动摇手的汉子都是出汗的。

“倘若您把双方的任务调过头来,”他说,“那岂不会比较更好?”

医生沉着地回答:

“哦!简直不会,我亲的。不可以把运动和疲倦混在一起。转动摇手的人的动作是有害的,而走路的人或者骑马的人的动作是有益得了不得的。”

但是波尔望见了一副女用的鞍子。

“对的,”医生说,“下午专由女界使用。男客在午后都不许进来。请您去看无水游泳罢。”

一组活动小木板在头儿上和中央都用螺丝旋紧的,拉长的时候组成了好些斜方形,收拢又变成了好些正方形,活像那种装上好些铅质小兵的儿童玩具,这组器具上面可以缚上三个游泳的人,并且同时使他们四肢一伸一缩地活动。

医生说:

“我无须乎向您鼓吹这个无水游泳的种种优点,它除了使人出汗之外并不打湿身体,所以结果我们这种想像式的游泳绝不会使人感染风湿症。”

说到这里,一个侍应生拿着一张名片来找他了。

“辣穆公爷来了,亲的朋友,我暂时和您分手了。请您原谅。”

波尔独自待着没有走,回头一看望,见那两个骑士重新又在马上“速步”①,沃白里始终走着,由于这样播弄他们的顾客们,那三个倭韦尔尼汉子喘个不住,手快断了,腰快折了。他们活像摇动几个大型咖啡磨子磨着咖啡。

①速步是马术的术语,北方通谓之“走”,凡马的前后各腿分左右更番前进叫做走,且有大走和小走之分。

走出来的时候,布来第尼望见了何诺拉医生和他的妻子正一同看着大会的种种布置。他们开始谈话了,眼睛望着那些地绕着小山的旗帜。

“行列可是到教堂里面去排?”医生的妻子问。

“到教堂里面去排。”

“可是在三点钟?”

“在三点钟。”

“那些教授先生们可是全会去?”

“是的。他们都要去陪伴教母们。”

随后巴耶家的两位夫人拦住了他。再后又来了莫乃巨家的父女两位。不过这时候,他应当和他的朋友共忒朗在乐园的咖啡座里吃午饭密谈,所以他慢步向坡儿上走了。波尔是上一天晚上才到的,有一个来月从没有和他这个好友单独碰过头;并且他要向他去谈巴黎城基大街②上的好些新闻,姑们的和赌场的好些新闻。

②城基大街(Boulevard)是就巴黎旧日的城基于近代辟作大街者,均系巴黎最繁华的街道。

他俩一直畅谈到了两点半钟,那时候玛尔兑勒来通知他们,说大家正要到教堂去。

“我们去找基督英同走罢。”共忒朗说。

“我们走,”波尔回答。

他们发见她正站在新旅社门口的台阶上。她的脸蛋儿是下凹的,脸色是孕妇们的暗灰颜色,她的很凸出的腰身显得出她至少有六个月的怀妊。

“我正等着你们,”她说,“韦林已经先走了。他今天真有多多少少事要做。”

她向波尔-布来第尼抬起了一副充满着存的眼光,后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从从容容上路了,一面避开路上的石头。她接着说:

“我现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现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简直不知道走路了。我很害怕摔!”

他没有回答她,只小心地扶着她,她那双眼睛尽管不住地向他转过来,他却不想法子迎上去。

一大群密集的人正站在教堂外面等着他们。

昂台尔马嚷着;

“毕竟来了,毕竟来了!您赶快罢!请您留心行列的秩序:两个合唱班的儿童,两个穿白衣的唱诗教友,十字架、圣水、神父,随后就是基督英和克罗诗教授,鲁苡斯小姐和雷沐梭教授,沙尔绿蒂小姐和马斯卢绥尔教授。接着就是管理委员会和医学界,最后是观众。都明白了。前进!”

教堂里的人员这时候从教堂里面出来了,于是领了行列的头。随后,一位白头发向耳朵后面拂着的高个儿先生,有名的博学家,依照学术研究院的仪节,走近昂台尔马夫人跟前一面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

他竖直了身子之后,就陪着她出发了,为了露出他那头科学意味的漂亮白头发,他光着脑袋,手里拿着的帽子垂在大腿边,尊严的神态如同是早在法兰西喜剧戏院学过了走路似的,同时也教人看清楚他那个荣誉军官长勋章的红色勋表,对于一个谦虚的人那个红色勋表是过于大一点。

他向她说话了:

“您的先生,夫人,刚才向我谈过您,而您的体气多少使他感到一点诚恳的牵挂。关于您解怀的大约时期,他向我提过您的种种疑虑和种种踌躇。”

她的脸色一直红到眼角边了,她喃喃说;

“对呀,我在没有怀妊之前,很早很早就疑心到怀了妊。现在我再也没法儿知道……我再也没法儿知道……”

她很惭愧地这么吞吞吐吐说着。

一道说话的声音在他们背后传过来:

“这个泉站是有远大前途的。我早已得着了好些惊人的印象。”

那正是雷沐梭教授向鲁苡斯-阿立沃说话。他是矮小的,这一位,一头乱地流过的黄头发,一件缝得不合身的方襟大礼服,一副油光满面的博学者的落拓神气。

那位把胳膊给沙尔绿蒂-阿立沃挽着的马斯卢绥尔教授,是一位倜傥的医生,没有一点须,带着微笑,装点得仔仔细细,略略显得肥胖,头发略略有点斑白,而那副刮得光光的和气脸儿和拉多恩医生的一样,既不像一个教士,又不像一个演员。

管理委员会的人物跟着走过了,领导的是昂台尔马。突出全体的头顶的是阿立沃父子的两顶高得非常的大礼帽。

在他们后面,又有一群头戴丝光大礼帽的先生们跟着走,那是昂华尔的医学界,其中缺少个盘恩非医生,却另外添了两个新的医生代替,一个是白拉克医生,一个是麻遂立医生。前一个是很矮小的,几乎像个矮人国的老翁,自从他到了昂华尔以后,他的宗教笃信心使得整个地方吃惊;后一个是很美的,很修饰的少年人,戴着一顶小型圆帽子,是一个属于辣穆公爷随员之列的意大利人,另有,许多人又说他是公爷夫人的随员。

他们的背后就是观众了,一道由浴场的顾客们,当地的乡下人和附近城市的居民组成的人流。

泉的降福礼的节目是很简短的。黎忒勒长老先先后后对于那些泉的泉眼一个一个都洒了圣水,自然那是加了食盐①的,这使得何诺拉医生说是他快要教这些泉添上了氯化钠的新成分。随后,一切特别邀请过来的人都走进那个宽大的阅览室了,其中摆设了一顿便餐。

①“圣水”中间加食盐是天主教的搞法。

波尔向共忒朗说:

“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都变成很可的了!”

“她们都是娇媚的,好朋友”。

“您两位可曾看见总经理?”那个从前做过看守的稽查员陡然向这两个青年询问。

“看见的,他在那边的角儿上。”

“现在克洛肥司老汉惹了好些人挤在门外。”

当初,行列为了举行降福礼对着泉走过去的时候,全体都是在那个残废的老翁跟前走过的,上一年他本来已经被泉医好了病,但是目下又风瘫得比从前更厉害了。所以他在大路上拦住了外来的人,特别是迟到的人来叙述他的经过:

“这套玩意儿,您可看见,简直没有用处;它医好过人,原是真的,不过到后来病又翻了,厉害得几乎要人命。我呢,从前只有两条腿不大好,现在经过它治疗以后,两只胳膊又都坏了。腿呢,那变成铁一样重的了,不过与其教这种铁一样重的腿弯着,倒不如割掉的好。”

昂台尔马是不快活的,他曾经向法院告过克洛肥司,说他损害阿立沃山泉的利益并且意图讹诈,所以请求法院监禁他。但是结果他并没有受到处罚,嘴巴也没有被人封住。

现在昂台尔马知道了那老汉在浴室门外随便发言,立刻跑过去制止。

他听见了大路边上的人堆儿当中有一阵愤怒的声音。大家正都急于去听去看。好些女宾问:“那是什么?”男宾们回答:“是一个被这儿的泉弄伤了的人。”另外许多人以为有人刚才压坏了一个孩子。也有人谈起是一个穷苦的妇人突然发了羊癫风。

昂台尔马挤入了群众的包围,他真是知道在许多人的肚子中间很使劲地腆着自己的小型圆肚子挤过去的。共忒朗说过:“他证明着圆球的功用是超过尖锋之上的。”

克洛肥司老汉坐在一条壕沟边,叹息自己的苦楚,谈起自己的疼痛一面装着哭,这时候,怒气冲天的阿立沃父子立在他跟前,并且把他和观众相隔绝,拉直着嗓子威吓他并且辱骂他。

“那不是事实,”巨人说,“这是一个说谎的人,一个懒人,一个整夜在树林子里偷着打猎的人。”

但是那老汉毫不惊慌,用一道尖锐的小声音,一道突破了那两父子的叫唤使得旁人听见的尖锐的小声音说:

“他们害死了我,慈悲的先生们;他们用他们的泉害死了我。去年,他们强迫我去沐浴。而我是这样的,到现在,我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

昂台尔马教大家不要发言,并且俯下子和那残废的人说话,一面眼睁睁地瞧着他:

“倘若您现在病得更厉害,那是您自己的错处,您可听见。不过倘若您听我的话,我向您负责治好您,我顶多再教您沐浴十五次到二十次。您可以在一小时内到我们浴室里来,那时候,来宾都走完了,我们可以商量这件事,老爹。暂时,请您不要说话。”

那老汉早懂了。他不说话了,随后缄默了一下,他才回答:

“我始终很愿意试试。将来再看。”

昂台尔马挽住了阿立沃父子俩的胳膊,并且迅速地牵着他们走了,这时候,克洛肥司在大路边的草里躺下了,两枝木拐分开摆在身边,眼睛在日光之下眨着。

群众不明白内容,都紧紧地围着他了。好些先生们询问他;但是他不再回答,如同他没有听见或者没有懂得;后来,那些到目下对他已经毫无用处的好奇心终于使他生厌了,他用一道既不合节奏而且过于尖锐的声音,开始用不可了解的土话拼命地唱着一种唱不完的歌曲。

末了,群众渐渐散了。仅仅三五个儿童在他跟前长久地待着,手指头儿挖着鼻孔,一面望他看。

基督英很感疲倦,已经回去休息了;波尔和共忒朗重新又在风景区里夹在参观者的中间散步。他们忽然发现了那群同样丢开旧的乐园转到这个新地方来攀附运气的演员。

倭迪兰小姐变成了很出众的,挽着她那个神情庄重的母亲的胳膊散步。贝底尼韦勒先生,出身于巴黎的滑稽剧场,像是在这两位女宾身边很表殷勤!在他后面跟着走的,是出身于皤尔多市营大剧场的洛巴尔末先生,他正和好几个音乐师有所讨论——那几个音乐师始终是那班原有的人:作曲家圣郎德里,钢琴师余韦勒,笛师诺瓦罗,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

瞧见波尔和共忒朗,圣郎德里向他们跑过来了。冬天,他编了一幕很小的歌剧在一家很小的古怪剧场里演出过;但是好些日报用相当的好感谈过他,到现在,他瞧不起马斯内、雷乙尔和古谱那些名作曲家了。

他用一种诚意的热烈态度伸出两只手,后来立刻又谈起他和自己所指挥的乐队里的先生们所作的讨论。

“对呀,好朋友,那已经完了,完了,完了,旧派的陈腐作家。旋律派的时代过去了。这正是旁人不愿意了解的事。

“音乐是一种簇新的艺术。旋律是其中的结结巴巴吃着嘴的玩意儿。愚昧的听官曾经过循环复奏的音节。从中取得了一种儿童意味的快乐,野人意味的快乐。我现在还得说:民众的或者天真听众的耳朵,那些简单的耳朵,始终欢喜小的歌谣,小曲之类而已。对于那些坐惯了音乐咖啡馆的人,那是一种可以同化的娱乐。

“我来作一个譬喻罢,这可以使我本人好好地了解。老粗的眼光是欢喜生硬的色彩和耀眼的图画的,识字而不是艺术家的资产阶级的眼光,欢喜浮夸得可的渲染和使人感动的主题;但是成功的画家的作品都有种种出自同一色调的不可捉摸的浓淡变化,都有种种不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渲染上的神秘调和,而这些特点只有艺术家的眼光,经过修养的眼光才知道那是可的,才能了解,才能辨别。

“同样在文学上:看大门的人欢喜冒险小说,资产阶级欢喜那些使他们感动的小说,而真正的文人只欢喜其余一般人不能了解的艺术作品。

“遇着一个资产阶级和我谈音乐的时候,我真想宰掉他。并且倘若是在巴黎的歌剧大剧场,我可以问他:‘您可能够告诉我:第三提琴在第三幕前奏曲里是不是有一个出调的音符?’——‘不成。’——‘用么请您不必发言了。您没有耳朵。’一个在音乐队里的人不能够同时听得出全体合奏又个别地听得出各种乐器,就是没有听觉并且算不得音乐师。话全在这儿了!晚安!”

他凭着一只脚跟旋动身体,接着又说:“在一个艺术家眼里,整个的音乐是在乎一种调和。哈!好朋友,某些调和都使我发痴,使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波动钻入我的整个肉体。目下,我的听觉是那么有训练的,那么完备的,那么成熟的,以至于到末了,我竟欢喜某些出了调的调和,正像一个业余的艺术嗜好者,其趣味的成熟正达到变质的程度。我渐渐开始变为一个寻觅听官上的种种极端感觉力的堕落分子了。对呀,朋友们,某些出了调的音符!何等的无上快乐!何等的堕落而又深远的无上快乐!它真有刺激力,它真能够动摇神经,它真能够搔得耳朵发痒,它真能够搔得……!它真能够搔得……!”

他兴高采烈地擦着两只手,并且轻轻地唱道:“您将要听见我的歌剧,——我的歌剧,——我的歌剧。您可听见,我的歌剧。”

共忒朗说:

“您可是正编着一部歌剧?”

“对呀,我正在完成它。”

但是玛尔兑勒发号令的声音传过来了:

“各位懂得了!那是约定了的:一枝黄的火箭,接着就得动手!”

他正在那儿下着有关于放烟火的号令。他们和他合在一块儿了,接着他说明了种种布置,一面伸起他的胳膊,如同正威胁着敌人的一队兵舰似地,指着小山谷另一面那些隘口上边的山上竖着的白木桩子。

“将来就是对准那一面放火箭。我要通知管理烟火的人,一到八点半就到岗位上去。将来只等表演一完,我就在这儿用一技黄色火箭来发信号,于是他就应当来放烟火的序幕。”

侯爷也来了:

“我要去喝一杯泉水,”他说。

波尔和共忒朗陪着他重新向着小丘下面走了。走到浴室的大门外边,他们看见阿立沃父子扶着克洛肥司老汉正向里边去,昂台尔马和医生都跟在后面,他腿子每次在地面上拖一下,他就因为疼痛而扭动起来。

“我们进去罢,”共忒朗说,“那一定是滑稽的。”

有人把这个残废者坐在一把围椅上了,随后昂台尔马向他说:

“听呀,您真是高明的老扒儿手,我的办法在这里。您每天沐浴两次,立刻要把病医好。将来一到您走得路的时候,您可以有两百金法郎……”

那个风瘫的人开始哼着说:

“我的腿,简直重得像是铁做的,我的好先生。”

昂台尔马教他不要说话,并且接着就说:

“您听我说罢……以后您还可以每年有两百金法郎,一直拿到您死……您可曾听见……一直拿到您死,倘若您继续证明我们这些泉的效验。”

老汉仍旧打不定主意。因为说到病状的继续平复,那实在妨害他的种种生存方式。

他迟疑地问:

“不过,到了……到了它关上门的时候……您各位的铺子……倘若我的病又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既然它关上了门……您各位的泉……”

拉多恩医生岔断了他的话,随即转过来向着昂台尔马:

“很对!……很对!……将来我们每年都替他把病治好……这办法比较妥当,并且正可以证明必须每年治疗,必须重来才好。很对,就这样说妥了!”

不过老汉重新又说:

“将来,这一定是不便当的,这一次,我的好先生们。我的腿像铁一样重,像铁条一样重……”

一个新的意思在医生的脑子里发生了:

“倘若我教他把那个坐着走的法子试几回,”他说,“我很可以加速泉的效验。这是一件值得试验的事情。”

“意思真好得了不得,”昂台尔马回答,并且接着又说:“克洛肥司老汉,您走罢,并且不要忘了我们的协议。”

老汉走了,始终哼个不住;并且,快要天晚了,阿立沃山的全部管理人员都过来吃晚饭了,因为戏剧表演已经宣布在七点半开场。

地点是在新乐园的大厅,面积可以容纳一千人光景。

观众全是没有座位号码的,一到七点钟全出席了。

大厅在七点半钟满是人了,幕布揭开了,演的是一本两幕滑稽戏;接着的,应当是圣郎德里编的一本小歌剧,由一些暂时从维希让出来的角儿扮演。

基督英坐在第一排,正在她的父亲和丈夫的中间,因为气过高,她很觉得不舒服。

她不时说道:

“我支持不住了!我支持不住了!”

演完了滑稽戏以后,小歌剧刚刚开始,她几乎觉得生病了,于是对着她丈夫说:

“我的亲人儿韦林,我真快要非出去不可了。我透不过气来!”

银行家发愁了。他无论如何想把这个庆祝大会从头到尾维持得不出乱子。他回答道:

“你尽全力忍住一下罢,我央求你,你一走,全体都会慌张。因为你必须穿过整个厅子。”

但是共忒朗,正同波尔坐在她的后边,他听见这些话了,弯着头向他的妹妹:

“你可是太热?”他说。

“对呀,我透不过气来。”

“成,等着。你就要笑了。”

一个窗子就在近边。他向那窗子溜过去,爬上了一把椅子就跳到了窗子外面,谁也没有注意他。随后他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咖啡座了,把手伸到了柜台底下,那正是他先头看见玛尔兑勒收搁信号火箭的地方,在偷着了火箭以后,他就跑到一个树叶里躲着,随后他点燃了它。

那簇迅速的黄色火星飞向云里了,同时画出一条曲线,井且斜斜地在空中撒出一长簇雨点儿样的火星。

几乎立即有一个怕人的响声在邻近的山上爆发了,后来一簇火星在黑夜里散开了。

圣郎德里的曲子正在表演厅里发出颤动的声音,忽然某个人嚷着:“有人放烟火了!”

那些和各处门口相距最近的观众,为了弄明白这件事,都陡然站起来并且蹑着脚走到门外。其余的都侧转脑袋对着那一排窗子,不过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窗子的对面正是理玛臬那一带的地方。

有人问:“可是真的?可是真的?”

一阵扰乱现象动摇了那些没有耐心的,一心指望任何简单娱乐的群众。

门外一个人报告了:“是真的,有人放烟火!”

这样一来,仅仅一秒钟,整个厅子里的人全站起了。他们向着那排门赶过去,互相排挤,向着那些拦着出路的嚷着:“真得赶快走,真得赶快走!”

所有的人不久都在风景区里了。仅仅圣郎德里独自一个人怒气冲天地在那个漫不经心的乐队跟前指挥着拍子。另一面,那些太样的火球杂在爆炸中间继续跟着五色火焰腾起。

忽然,一道可怕的人声接连三次发出这种怒不可当的叫唤:“止住,见鬼!止住,见鬼!止住,见鬼!”

末了,那片广阔而无声响的孟加拉火焰①在小山上燃着起来了,这时候,它右面一片红光,它左面一片青光,照耀着那些树木和庞大的岩石,有人望见了玛尔兑勒站在乐园草地里的一个人造大理石花盆里边,神色张皇,光着脑袋,向空中举起两胳膊挥着并且嚷着。

①孟加拉火焰是一种烟火,其主要作用是同时发出各种颜色的火焰,因而射出强烈的亮光。来源大概是印度的孟加拉,故名称如此。

随后,那一片大的光亮熄了,大家除开天上的星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立即又有另外一套烟火出现了,这时候,玛尔兑勒跳到了平地上嚷着:“好大的乱子!好大的乱子!天呀,好大的乱子!”

他在群众跟前经过,满身带着悲愤动作,握着拳头向空中乱打,怒气冲天地跺着脚,一面始终继续地嚷:“好大的乱子!天呀,好大的乱子!”

为了到新鲜的空气里来坐,基督英早就挽着波尔的胳膊了,她兴高采烈地望着那些升向天空的火箭。

她哥哥忽然找着她了,向她说道:

“嗯,可是成功了?你可以为那是来得古怪的?”

她喃喃地说:

“怎样,那是你?……”

“一点也没有错,那正是我。可是干得好,嗯?”

她开始笑了,觉得那实在是来得古怪的。但是昂台尔马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了。他不明白这样的乱子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在柜台底下偷了火箭照约好的办法放了信号。一种这样卑劣的手段只能够出自于一个由老泉站派来的细,一个由盘恩非医生派来的捣乱分子。

并且他又说:

“这是教人懊恼的,确实教人懊恼的。这是一次白白里损失了的两千三百金法郎的烟火,完全白白里损失了的!”

共忒朗接口说:

“不对,亲的,好好儿一算,损失并不在四分之一以上,倘若您肯,我们算它三分之一罢;那么就是七百六十六个金法郎。您那些被邀请的来宾一定还享受到一千五百三十四个金法郎的烟火的快乐。就真象而论,这并不坏。”

银行家的怒气迁到他舅爷的身上了。他陡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他说:

“您,我应当正正经经和您谈几句。既然抓着了您,我们到树下面的小径上去兜个圈子罢。并且我可以花五分钟的时间。”

随后他回过来向着基督英:

“我请我们的朋友布来第尼照顾您,亲的;不过请您不要在外面久坐,请您保重自己。您会受寒,可知道。留心,留心!”

她喃喃地说:

“什么也不用害怕,我的朋友。”

末了,昂台尔马牵着共忒朗走了。

一到他的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和群众相离远一点的时候,银行家停住不走了。

“亲的,我想和您谈的,就是有关您个人的财政情况。”

“有关我个人的财政情况?”

“对呀!您可熟悉它,您个人的财政情况?”

“不熟悉。不过您应当替我熟悉它,既然您借钱给我。”

“既然如此,对呀,我熟悉它,我。正因为这样,我才对您提到它。”

“我觉得至少时间是选得不好的……在这个正放烟火的时候!”

“恰巧相反,时间是选得很好的。我不是在正放烟火的时候和您谈话;而是在一个跳舞会以前……”

“在一个跳舞会以前?……我不懂。”

“既然如此,您马上就可以懂得。您的财政情况在这儿了:您现在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而且将来,您除了债务,什么也永远不会有……”

共忒朗用严肃的态度接着说:

“您对我说得有点太严重了。”

“不错,因为非如此说不可。请您仔细听罢:您早已吃完了令堂留给您的那份财产。我们现在不必谈它。”

“我们现在不必谈它。”

“至于令尊,他每年有三万金法郎利息做进款,也就是将近八十万金法郎的本钱。您应得的份儿,日后,是四十万金法郎。然而,您现在欠我十九万金法郎。此外,您应当还欠着好些盘剥重利者的债……”

共忒朗用一种高傲的神气说:

“请您说欠着好些犹太人的债罢。”

“成,欠着好些犹太人的债,虽然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圣徐尔比斯教堂里的职员在您和一个教士之间做了中间人……但是我也不会因为这点很小的事挑眼……这一些种类不同的盘剥重利者,无论是犹太人或者是天主教徒,您在事实上差不多同样欠了他们的债。假定是十五万罢,至少的说法。这样就是三十四万金法郎了,而您始终还要借钱去付息钱,除了我的息钱您绝不照付以外。”

“这是正确的,”共忒朗说。

“这样,您就丝毫也没有多余的了。”

“除了我的妹夫以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您的妹夫了,不过他已经觉得再没有法子借钱给您。”

“那么怎样办?”

“那么怎样办,亲的;一个住在那种茅棚子里的最苦的农人也比您有钱一点。”

“完全如此……而以后呢?”

“以后吗……以后吗……倘若令尊明天死了,那么为了吃点儿面包,为了吃点儿面包,您听明白,您只有到我的店里接受一个职员的位置了。而且这大概还是一个遮掩的方法,免得将来说我把养老津贴白送给您。”

共忒朗用陡然冒火的音调说:

“亲的韦林,这些事情教我厌烦。而且我也都知道得和您一样清楚,现在,我向您重述一遍:时间是选择得不好的,为了向我提起这些事情,使用……使用……使用这样一点点的外手段……”

“请您允许我说完我的话。现在您只能够由一桩婚姻把自己从那里面拨出来。然而,您却不是处于优势的,尽管您的门第固然是很响亮的,究竟并非如何了不得。简而言之,这样一个门第就不是一个承袭了遗产的女人,即令是犹太女人,肯用一份财产来换的。您不得不找一个可以接受而已有钱的妻子,所以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共忒朗不等他说完就岔断了他:

“请您把这个女子的姓名告诉我罢,这究竟好些。”

“成:在阿立沃老汉两个女儿中间,您去选择一个。我所以不得不在跳舞会以前向您谈到这件事情。”

“而现在,请您给我解释得详细点儿罢,”共忒朗用一道冷静的声音说。

“这是很简单的。您现在看见我仗着这个泉站在第一炮里头得着了的成绩。然而,倘若我手里已经抓着,或者,不如说:倘若我们手里已经抓着那一切被这个乡下扒儿手保存下来的土地,我就可以利用它去赚点儿金子。仅仅谈到那些从浴室延长到旅社又由旅社延长到乐园的葡萄田,我明天可以出一百万金法郎去收买,我,姓昂台尔马的。然而,这些葡萄田和其余的另一些,所有绕着那个小丘的,将来都是那两个女孩子的陪嫁财产。她们的父亲刚才还对我谈起过,那不是没有用意的,也许。既然如此……倘若您情愿,我们可以靠着那个做一件很大的买卖,我们俩?……”

共忒朗的神气像是正在考虑之中,他低声慢气地说道:

“这是可能的,我将来要考虑。”

“请您考虑罢,好朋友,并且请您不要忘了我在多方盘算以后,素来只谈论那些很可靠的事情,而且还是在我认识一切可以得到的结果和一切确定的利益的时候。”

但是共忒朗扬起一只胳膊,如同陡然忘了他妹夫对他说过的一切似地高嚷起来:

“请您瞧,这真好看!”

最后的一场烟火正燃得通明透亮,装的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顶上插着一面发光的大旗,用通红的火焰标出“阿立沃山”几个字,而在它的对面,在平原的上边,那一轮正圆的月亮也是红的,仿佛是为了欣赏烟火而露面的。随后,那座宫殿照明了一两分钟以后,就如同一艘炸开的海船一样砰地一下裂开了,同时向整个天空射出无数随即也都炸开的火球,这时候只有那轮月亮仍旧宁静而且圆满地留在天空。

观众神奋发地鼓掌了,嚷着:“好哇!万岁!万岁!”

昂台尔马忽然说:

“我们立刻去开跳舞会罢,好朋友。第一次八人对舞的时候,您可愿意站在我的对面?”

“当然很愿意,妹夫。”

“您有意邀谁?我呢,已经约好了辣穆公爷夫人。”

共忒朗冷淡地回答:

“我打算去邀沙尔绿蒂-阿立沃。”

他们都向着坡儿上走了。走到当初基督英和波尔-布来第尼待着的地方,这郎舅两人发现他和她都不在那里。

韦林喃喃地说:

“她听从了我的劝告,已经去睡了。今天她早已很疲倦了。”

他于是向着跳舞厅走,服务人员早已在放烟火的时候,把场子布置好了。

不过基督英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她丈夫揣想错了。

原来她当初一到只剩下她和波尔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握着他的手很低很低对他说:

“你现在才来,我等了你一个月。每天早上,我总问着自己:今天我是不是一定看得见他?……并且每天晚上,我总对自己说:这样,一定是明天?……为什么你耽误了这样久,我的神?”

他支吾地回答:

“我手上有许多事情,许多买卖。”

她俯着身子向他喃喃地说:

“这真不好,把我独自一个人扔在这儿和他们在一处,尤其是在我这种情况之下。”

他略略移开了他的椅子:

“你留心,旁人可以看见我们。火箭照遍了这一带。”

她几乎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时说道:

“我多么你!”

随后,显出好些快乐意味的颤抖动作说:

“唉!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又和你坐在一处,在这儿!你可想得着?波尔,何等快活!我们将来仍旧多么相!”

她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嘘了一口气:

“我正感到一个发痴的需要要拥抱你,真的发痴了……发痴了。真是多久多久没有看见你!”

随后,她忽然用一种属于狂热女的激烈得势不可当的力量说:

“听我说,我要……你可听见……我要和你,立刻,到我们从前,去年,话别的那地方去!你可记得清楚,在布拉絮岩石村那条大路上?”

地发呆了,回答说:

“这是没有常识的,你已经不能够走路了。整天你一直没有躺过一下!这是没有常识的,我决不会答应你。”

她已经站起了,重复地说:

“我要去。倘若你不陪我走,我一定一个人去。”

并且指着那个正在上升的月亮教他看:

“瞧瞧罢,那天晚上正和今天的一般无二!你可记得你当时吻过我的影子?”

他扶着她了:

“基督英……听我说……这是可笑的……基督英。”

她没有回答,并且向着那条通到葡萄田里的下坡小路走。他认识这种宁静的意志是什么也不能扭转的,也认识那双蔚蓝眼睛的和那只金黄头发小头颅的娇憨的固执是什么也没法阻拦的;于是为了在路上好扶她,他挽着她的胳膊了。

“倘若有人看见我们,基督英?”

“去年,你#没有这样说。并且,现在大家都看着庆祝大会。我们等会儿转来,谁都不会注意到我们没有出席。”

走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应当从一条石头小径向上走了。她气喘了,尽力靠在他的身上;后来每走一步,她就说:

“这究竟好,究竟好,究竟好,像这样苦熬!”

他拦住了她,想要引她回去。但是她绝不听从他:

“不成,不成。我是满意的。你不懂得这个,你。听我说……我觉得他正动着……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何等的幸福!把你的手给我……留心……你可觉得他正动着?”

她不懂得这个男人原是出身于做情夫的血统的,而不是出身于做父亲的血统。所以自从他知道她怀妊以来,他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疏远了,并且厌弃了她。从前,他时常说过一个女人担负了孕育任务就是值不得去恋的。使他在柔境界里奋发的,原是那种出自两心同向一个不可接近的理想国的飞翔,那种来自两个不属于物质的心灵的结,原是那种被诗人布散在热情里的不自然的和无从实现的梦想。在实质的女身上,他崇拜维纳斯女神,因为她的圣洁的腰围应当始终保存不怀妊的纯洁形态。意识到一个要从腰围里生出来的小生命,人类的幼虫,在那个被它玷污了的和已经丑化了的身体里边蠕动,他感到了一种几乎不可克服的厌恶。在他看来,孕育的能使得基督英变成了粗胚子。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被他崇拜和梦想的例外尤物,而是延续血统的动物了。甚至于一种肉体上的厌恶竟在他的感觉上和那些神上的厌恶混而为一了。

那个在指望之中的孩子的每一次蠕动,都使得基督英更其依附波尔,她怎样感得到和猜得着他那些意识?这个被她崇拜的男,被她以前一天似一天的男自从和她换了初吻以后,不仅钻到了她的心坎儿上,而且还深入到她的肉体里,在当中播下了他本身的生命,不久他就要变成很小的走出来。对呀,她现在身上正怀着他,就在这两只叉着的手的底下,他本人,她的良好的,亲的,存的和唯一的朋友,由于自然的神秘,正在她的脏腑中间生长。她双重地他,她由于了一个而得到两个,这个大的和那个还没有见过的小的,前一个,她看得着,听得着,抚摸得着,拥抱得着,而后一个,她还只能够觉得他在她皮肤里面蠕动。

他和她走到大路上了。

“那天晚上,你就是在那地方等我的。”她说。

接着,她向他伸着嘴唇,他用一个冷吻吻着她,没有回答一个字。

她第二次又喃喃地说:

“你现在可记得那一回你怎样从地上吻过我?我们当时是这样的,你瞧。”

并且,希望他重演一回,她竟拔步跑着使自己和他离开得远一点。随后她喘着气停住了,并且站在大路中间等他了。但是月光在地面上拉长了她的剪影,描出了她的变了样子的腰围的凸出球状。而波尔呢,瞧着她的大肚子的影子正在自己脚边,竟对面和她站着并没有移动一下,他的诗意的廉耻之感被损害了,因为她感觉不到这一层,因为她简直猜不到他的心事,因为她的娇媚、机警和女感都不充分,以至于难于了解一切微妙的差别使得前后环境变得很两样的,他竟很生气了,于是用一道焦躁的声音向她说:

“大家想想罢,基督英,这类的幼稚举动是可笑的。”

她向他跟前走回来了,诧异、伤心,张开两只胳膊,接着就倒在他的胸脯上了:

“唉!你现在不大我了。我已经觉得!我确实知道!”

他可怜她,捧着她的脑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两个长吻。

随后他和她沉默地走回来了。他找不着一点什么向她说;并且在她疲乏无力而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为了使自己身边不再觉得那个扩大了的腰围的摩擦,他提快他的脚步了。

走近大旅社跟前,他和她分了手,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去。

乐园里音乐队正奏着各种跳舞曲子,于是波尔去看跳舞会了。那正是一曲华尔兹,全场的人都正跳着华尔兹舞:拉多恩医生伴着巴耶少夫人,昂台尔马伴着鲁苡斯-阿立沃,漂亮的麻遂立医生伴着辣穆公爷夫人,而共忒朗伴着沙尔绿蒂-阿立沃。他向她的耳朵边谈着,柔和的神气表示出了一种已经开始设法讨欢心的殷勤;后来她用扇子掩着嘴微笑,脸色发红,像是快乐得了不得。

波尔听见有人在他后面说话:

“喔,喔,洛佛内尔先生正和我的女顾客随随便便说着知心话。”

那正是何诺拉医生,他站在门跟前瞧着耍。接着他又说:

“对呀,对呀,到现在,这快有半小时了。大家已经注意了这事情。并且这仿佛没有教那个女孩子不乐意。”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又说:

“真是一粒珍珠,那孩子真好,快乐、简单、忠诚、公平,您可知道,一个正直的女子。比她的姊姊值价十倍。我呢,自从她们儿童时代已经认识了……这姊妹俩……然而她们的父亲却格外欢喜姊姊,因为姊姊是更其……更其……像他……更其乡下派头一点……不大公平……更其省俭……更其狡猾……并且更其……更其富于忌妒心……喔!那究竟是个好的女孩子……我断不想说她的坏话……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旧把她俩互相比较,您可明白……并且在比较了之后……我又下判断……话全在这儿了。”

华尔兹完了;共忒朗走过来找他的朋友波尔,并且望见了那个医生他就说:

“哈!请您告诉我罢,在我的眼光里,昂华尔的医学界正在罕见的情形之下扩大了。我们有一个舞跳得非常高超的麻遂立先生和一个像是同苍天很要好的小老头子白拉克先生。”

不过何诺拉医生是谨慎的。他绝不欢喜评判他的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