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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第二天的日子向昂台尔马报告了不好的消息。走到浴室的管理处,他知道了沃白里先生上一天夜里在大光明旅社突然因为脑充血去世。这位工程师由于他的学识,他的公正的热心以及他对阿立沃山泉站差不多当做自己女儿一样护的热情,素来使得昂台尔马认为是于他很有用处的,此外现在很使他惋惜的,就是这一个为了防止脑充血而来的顾客,竟在努力治疗之中,竟在合宜的时令之中,竟在一个新开辟的泉站的初步繁荣之中这样死亡。

这个很不自在的银行家在医务视察那间办公室里一来一往地走着,而视察刚好不在那儿,银行家寻觅种种法子好把这个不幸的事栽诬在另一个原因上面,编造一个意外的乱子,不谨慎地摔了一,使得动脉瘤开裂;他焦躁地等候拉多恩医生到场,这样才可以使得沃白里的死亡巧妙地得到证明,而不至于有任何怀疑能够把这个乱子的初步原因传出去。

视察却突然进来了,脸色是灰白的和慌张的,他一进门就问:

“您可知道不愉快的消息?”

“知道,沃白里先生死了。”

“不是,不是,麻遂立医生带着克罗诗教授的女儿逃走了。”

昂台尔马觉得浑身全发寒噤了。

“怎样?……你说……”

“唉,亲的总经理,这是一个可怕的灾殃,一件垮台的事……”

他坐下了,擦了额头,随后把玛尔兑勒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照样述了一遍,那都是玛尔兑勒刚才直接由克罗诗教授的随身仆从口里得来的。

原来麻遂立那家伙对于漂亮的红头发寡妇有过一种很活跃的求的事,而她呢,是一个使人疲于奔命的撒娇女人,一个热烈泼辣的女人,她第一个丈夫是害肺病死的,据旁人说那是由于他俩的好合过于甜美。但是克罗诗教授曾经看破意大利医生的种种企图,不愿意这个冒险家做他的第二个女婿,后来撞见了他跪在他寡居的女儿眼前,就毅然决然把他撵出了门外。

麻遂立从门口走出来之后,不久就用着一条丝制的情人软梯子又从窗口爬进去了。两种风声传到外面了。根据第一种,他使教授的女儿因为恋和妒忌弄得发痴;根据第二种,他继续秘密地去看她,而同时像是注意于另一个异;后来,终于从他的情妇嘴里知道克罗诗教授依然不肯让步,他当晚就和她潜逃,利用这种非常手段使得婚姻可以成就。

拉多恩医生站起了,脊梁靠着炉台边,这时候心慌意乱的昂台尔马继续一来一往地走着,他高声说:

“一个医生,先生,一个医生,做这样的事!一个医学博士!……何等没有骨气的事!……”

昂台尔马忧愁地揣测种种结果了,如同开列一张账目似地把结果分成种类并且来估计轻重了:

第一,这件不愉快的消息传播到附近的那些泉站并且转到巴黎。然而,设若好好地着手的话,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拐带案子当做一种广告。在销数众多的报纸里把这件事好好地编成十多次消息,可以结结实实引起社会对于阿立沃山的注意;

第二,克罗诗必定要离开,那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第三,辣穆公爷两夫妇也必定要离开,那是第二个无法补偿的不可避免的损失。

总而言之,拉多恩医生说得有道理。这是令人不愉快的灾殃。

于是昂台尔马转过头来向医生说:

“您大概应当立刻到大光明旅社去,并且应当编制沃白里的死亡证书,使旁人不怀疑于脑充血症。”

拉多恩医生重新拿起了他的帽子,随后在临走的时候又说:

“哈!还有一件正在传播的新闻。那可是真的:您的朋友波尔-布来第尼快要和沙尔绿蒂-阿立沃结婚?”

昂台尔马诧异得跳起来了:

“布来第尼?哪儿的话!这新闻是谁给您说的?……”

“不过,仍旧是玛尔兑勒说的,那是阿立沃老汉亲自告诉他的。”

“阿立沃老汉告诉他的?”

“是的,阿立沃老汉肯定他这个未来的女婿有三百万金法郎的财产。”

韦林简直不知道如何着想了。喃喃地说:

“就事实上去看,这是可能的,他和她这一阵搞得颇为火热!……不过这样一来……整个那座小匠都是我们的了……整个那座小丘!……喔,我应当立刻探听明白这件事。”

为了在午饭之前去找波尔,他跟在医生后面出来了。

刚好一走到大旅社,就有人通知他,说是他的妻子问了他好几次。他去看她了,她还睡在上和她父亲以及她哥哥谈天,不过她哥哥正用一种迅速的和随意的眼光浏览各种报纸。

她自己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放心不下。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此外,她心上久已起了一个念头,并且自从最近几天起,这念头又在她那个孕妇脑子里逐渐长大。她想请白拉克医生诊察了。由于听见自己四周那些和拉多恩医生有关的笑,她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仰,所以她指望另外一种见解,白拉克医生的见解,他的声誉现在是日见增加的。好些恐惧,一切恐惧,一切在妊期之末包围孕妇的妄念,现在正从早到晚钳住她。从上一夜起,她在一场梦醒之后,自以为胎儿转变得不正常,位置的情况将要使得没有法子生产,因此将要应当求援于剖腹取胎的手术。她在幻想中亲自旁观了这种施在自己身上的手术。看见自己破开了肚子仰起躺在一张满是血的上,同时有人抱着一件红的东西,它不动,它不叫,它是死的。并且,为了再去看那件事,为了重新去旁观她那种悲痛的和怕人的苦刑,她每隔十分钟就闭上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她想像只有白拉克医生能够把真相告诉她,接着立刻说是要请他来诊察,她坚持要他马上来诊察她,马上来诊察她。

昂台尔马心里非常烦乱,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不过,我的亲人儿,这是很困难的,我和拉多恩的关系谁都知道……所以这……并且是不可能的。听我说,我有一个意思,我就去找马斯卢绥尔教授过来,他胜过白拉克一百倍。我请他来,他是断不会拒绝的。”

但是基督英固执己见。她想看见白拉克,只想他!她的需要是看见他,是看见他那个宽嘴巴的大脑袋站在她身边。那是一种愿望,一种迷信的和发痴的欲望,她非得他来不可。

这样,昂台尔马就设法来使她思想移到另一件事:

“你可知道麻遂立那个谋家在昨天夜里拐走了克罗诗教授的女儿?他俩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俩逃到哪儿去了。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

她在枕头上抬起了身子,由于伤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了;后来,她慢腾腾含糊地说:

“唉!可怜的公爷夫人……可怜的女人,我真替她叫屈。”

她的心久已了解公爷夫人的那颗受了创伤的痴心!现在她由于同样的苦处也感到伤心,并且用同样的眼泪哭着。

但是她接着又说:

“听我说,韦勒,你去找白拉克来罢。我觉得我快死了,倘若他不来!”

昂台尔马握着她的手,存地吻着:

“哪儿的话,我的小基督英,请你放理智点罢,应当明白……”

他看见她眼眶里含着眼泪了,于是转过来望着侯爷:

“这件事,大概应当请您去做,亲的丈人。我呢,那是不能做的。白拉克每天一点钟光景到旅社里来看麦尔德堡王妃。请您在半路上拦他,再邀他来看今媛——你很可以等候一小时,可对,基督英?”

她答应等候一小时,但是不肯起来同着男子们到饭厅里吃午饭。

波尔已经在饭厅里了。昂台尔马望见他就高声说:

“哈!说呀,刚才他们告诉过我一些什么消息?您和沙尔绿蒂订了婚?这是谣言罢,可不?”

这青年低声回答,一面用放心不下的眼光向那扇关着的门望了一下:

“老天,事情是真的!”

谁都还没有知道这件事,三个人一齐望着他发呆。

韦林问道:

“谁指使了您?有您那么一笔财产,结婚?在您享有一切的女人的时候,却找一个来绊住自己?并且无论如何,那个家庭不一定够得上算是出众的;为了身无分文的共忒朗,那才算是合式!”

布来第尼开始笑了:

“我父亲在面粉业里发了财,他本是个磨坊老板……做批发买卖的磨坊老板。倘若您从前认识他,您也就会说他正缺少出众的风度。至于那个青年闺女……”

昂台尔马打断了他的话:

“噢!毫无缺点……艳丽……毫无缺点……并且……您可知道……她将来也一定像您一样富……倘若不超过您……我对这件事负责,我,我对这件事负责!……”

共忒朗喃喃地说:

“对呀,结婚并不妨害什么,而且对于退出情场是有掩护力的。不过他没有通知我们,那真不应当。这件事怎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的呢,亲的?”

于是波尔略略把经过修改一下说给他们听。他故意夸大自己的种种迟疑,说自己在那个青年闺女容许他自信是被的时候才陡然作了决定。他重述阿立沃老汉如何在意料不到的情形之下走进来,他们如何争执——这个也被他夸大一番——老汉对于他的财产如何怀疑和如何从衣柜里取出了两份国家盖印的契约纸。

昂台尔马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拳头敲着桌子:

“哈!他重演了这出戏,国家盖印契约纸突击法!是我的发明,这突击法!”

但是波尔脸上略略发红一面慢腾腾地说:

“请您暂时不用把这消息告诉尊夫人。在我和她的谊上,宜乎由我亲自把新闻带给她……”

共忒朗带着一阵奇特而快乐的微笑望着他,那仿佛是说:“很好,这一切,很好!事情正应当这样结束,避免了谣言,避免了是非,避免了戏剧场面。”

他提议:

“倘若你愿意,老波尔,我们饭后等她起来了的时候一块儿去,你可以把你的决定通知她。”

他们的眼光互相对望了,那是固定的,满含着无从认识的意思的,随后又都互相避开了。

后来,波尔用冷淡态度回答:

“成,很愿意,等会儿我们再谈这件事。”

大旅社里的一个侍应生进来了,他报告白拉克医生正走到王妃的屋子里;于是侯爷为了在半路上去拦他,立刻就走出饭厅了。

他向那医生说明了情况,他女婿的为难之处和他女儿的指望,后来他毫不费事地引了医生过来。

这个大脑袋的矮子一走进基督英的屋子里,她就说:

“爸爸,请您让我单独和医生谈。”

后来侯爷退出来了。这时候,她列举了她种种不放心的事,她种种恐怖,她种种恶梦,用的是一阵低弱而柔和的声音,如同她正在教士跟前行忏悔礼。医生如同一个教士一样听着她说,偶然睁着滚圆的大眼睛望她一下,微微点着脑袋表示他的留心,轻轻说一声:“正是这样,”意思就是说:“您的情况,我清楚得了如指掌,将来我随时医得好您。”

到了她说完的时候,他才用一种极其详细的态度,转过来询问种种有关于她的生活,她的惯,她的营养和她的治疗的实际情形。他忽而用一个手势像是表示赞成,忽而又用表示埋怨的声音说一个满是保留意味的“喔!”等到她回过来说起胎儿位置不正常使她感到极大恐慌,他就站起来了,显出一种宗教家的廉耻心用双手隔着被盖轻轻地抚摸她,随后他肯定:“没有,很正常。”

她几乎想拥抱他一下来表示感谢了。这个医生是何等的正人君子!

他在桌子上取了一张纸来开方子了。方子是长的,很长的。随后他重新回到跟前和她来谈天了,为了好好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了职业的和神圣的任务,他用的音调和以前是两样的了。

他用着深沉的和发粘的声音,一种矮胖子的有力声音;并且好些疑问都隐在他那些最平凡的词句里。什么都被他谈到了。共忒朗的婚姻仿佛很引起他的兴趣。随后,他用他那种丑陋汉子的难看微笑说道:

“我还没有把布来第尼先生的婚姻对您说一个字,那已经不是一种秘密了,因为阿立沃老汉告诉了大家。”

基督英感到一阵虚弱了,它从她的手指头儿的尖子上开始,随后传到了全身,胳膊,胸部,腹部和腿部。当时她简直不懂;不过因为非常害怕自己得不到真象,她陡然谨慎起来,并且慢腾腾地问:

“噢!阿立沃老汉把事情告诉了大家?”

“对呀,对呀。他亲自告诉了我,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十分钟。布来第尼先生像是很有钱的,很久就上了小沙尔绿蒂。并且造成这种结合的是何诺拉夫人。从前她想了方法又借了房子使得他俩常常会见……”

基督英闭上了眼睛,她晕过去了。

一个贴身的女佣人在医生的召唤之下跑过来了;随后又来了侯爷、昂台尔马和共忒朗,他们都去寻那种宁静头脑的醋酸和醚以及冰块和一二十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这青年妇人忽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举起了胳膊,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叫唤同时在上扭着身子。她勉强说话了,慢腾腾地说着:“唉!我疼得很……老天……我腰里疼得很……我身上正开裂……唉!老天……”后来,她又开始叫唤。

大家不得不很快地承认这都是分娩的前兆了。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赶忙去找拉多恩医生了,后来找着了他,他正吃完他的午饭:

“请您快来……我妻子出了一个岔子……请快……”

随后,他心机一动,于是说起白拉克医生怎样在基督英最初疼痛的时候刚好到了大旅社里。

白拉克医生又亲自对他的同行肯定了这种谎语:

“我刚好走到王妃的屋子里,就有人通知了我,说是昂台尔马夫人很不舒服。我赶忙跑过来。时候正好!”

但是韦林很不自在了,心跳,头脑慌张,忽然很怀疑干这两个医生的价值,后来他又走出去了,连帽子都来不及戴就光着脑袋跑了去找马斯卢绥尔教授并且央求他过来,教授立刻答应了,用预备出门应诊的医生的机械手势扭好身上的方襟大礼服,后来就提起匆匆忙忙的大步,提起那种一经到场就能救出一条命的伟人式的庄严大步走过来了。

他一走到了基督英的屋子里,另外两个满腔恭敬的医生立即用谦卑态度向他请教,共同地或者差不多同时地向他报告:

“过去的情形是这样的,亲的老师……您不相信吗,亲的老师?……难道不会是时刻到了吗,亲的老师?……”

由于他妻子的呻吟,昂台尔马着急得发痴了,向马斯卢绥尔教授提起许许多多问题,并且也满口称呼他做“亲的老师”。

基督英几乎赤地对着这些男人们,她什么也不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懂了;她非常恐怖地感到疼痛,什么意思都从她脑子里逃走了。仿佛有人在她的横腹和腰部关节上,拉动一钝齿的长锯子来锯开她的骨头和筋肉,那是来得慢慢的,来的方式并没有规则的,时而抖着,时而停止,时而再动着,越来越疼痛得激烈。

到了这种苦刑轻松一会儿的时候,到了她身体上的惨痛让她恢复理智的时候,于是一个念头在她心灵里萌芽起来,那是比肉体痛苦更残酷的,更尖锐的,更伯人的:他另外上了一个女人并且快要娶她了。

后来为了使得这种侵蚀她的头脑的伤害重新平复一下,她竭力唤醒自己肉体上的残酷的苦刑;她激动自己的横腹,扭动自己的腰;后来到了危急变动再来的时候,至少是她不幻想了。

她经过十五小时之久,受尽了痛苦和失望给她造成的那种灾难,那简直折磨得使她指望自己能够断绝呼吸,使她竭力在那些扭着她的痉挛中间求死。不过,在一次比以前其他各次更长久更暴烈的掣之后,她仿佛觉得自己在整个内腔里的东西陡然和她脱离了!那已经结束了;她种种疼痛如同平息了的头似地都宁静了;后来她感到的那种缓和力是很大的,使得她的悲伤也麻痹了好一会儿。有人和她说话了,她用很疲倦很低弱的声音回答。

忽然,昂台尔马的脸儿伏着向她望了,并且说道:

“她是好抚养的……她是差不多足月的……是一个女儿……”

基督英只能够喃喃着:

“唉!老天!”

她居然得着一个婴孩,一个将来会长大的活婴孩……一个波尔的婴孩!她真想开口再嚷了,这个新的不幸多么使她心里受苦。她得着一个女儿!她不愿意她!她将来绝不会看她!……她将来永远不和她接触!

有人重新教她睡了,看护她了,吻她了!谁?无疑地是她的父亲和丈夫?她不知道。但是那人儿呢,在哪儿?他做着什么事?倘若他能够她,这时候,她真地会感到多么幸福!

流动着,钟点一小时跟着一小时流动着,她竟不能分辨白天和夜晚了,因为她感到的只是这一个念头的烙印:他另外上了一个女人。

她忽然向自己说:“那是不是真的?……何以我还没有知道他的婚姻,这医生倒早知道了?”

随后她考虑到那是有人瞒住了她。波尔早已留了心不教她知道这件事。

她对屋子里望着看是谁在那儿。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身边守着她,一个民间妇人。她不敢问她。她究竟能够向谁去问这件事?

忽然门开了。她丈夫踮着脚走进来了。瞧见她张开了眼睛,他走到她跟前来了。

“你舒服些了吗?”

“舒服些了,谢谢。”

“你从昨天起很教我们害怕。不过现在危险过去了!谈到这件事情,我现在十分为难。我曾经打了一个电报给我们的朋友伊甲东夫人,她是应当来和你伴月子的,所以我把这次的意外通知了她并且央求她必到。谁知她正在她那个害着猩红热的侄子身边……可是你不能够这样待着而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略为……略为……像样一点的女人……于是一位住在本地的夫人自愿每天来看护你和陪伴你,结果,我真地只得答应了。那就是何诺拉夫人。”

基督英突然记起白拉克医生的话了!一种因为害怕突然而起的跳跃力使她受着了动摇:

“噢!不成……不成……不要她……不要她!……”

韦林没有懂得又接着说道:

“听我说,我很知道她是很平凡的,不过你哥哥很称赞她;她从前替他很尽过力;并且有人说她本是一个助产护士,何诺拉从前在一个女病人身边认识了她。倘若她过于不合你的意思,我可以在第二天就不用她。我们还是试试罢。你让她来一两回罢。”

她不说话了,心里暗自盘算。一阵想知道那件事的需要,一阵想完全知道那件事的需要在她心上变成了非常强烈的,以至于使她希望教那个女人亲口畅谈,从那个女人口里一句一句套出种种使她痛心的话,因此她现在一心服从这种需要来回答她的丈夫了:“去罢,立刻去找她来罢……立刻……去罢!”

并且在这种不可抵抗的求知欲上面,也增加了一种指望痛苦更甚一些的异样需要,一种神秘的,病态的,由召唤痛苦的牺牲神所激发的需要,她指望如同一个可以在荆棘丛里打滚的人一样去在自己的恶运中间打滚。

这时候,她慢腾腾地说:

“成,我很愿意,你把何诺拉夫人引到我这儿来。”

随后她忽然觉得对于波尔负心之事,应当赶紧知道确实的消息,很确实的消息,不能再来久候了;后来她用一道轻得像是嘘气的声音问昂台尔马。

“布来第尼先生可是真的订了婚?”

他安静地回答:

“对呀,是真的。倘若我们以前能够和你说话,我们早就通知你了。”

她又问:

“和沙尔绿蒂?”

“和沙尔绿蒂。”

然而,韦林这方面,也有一个没有丢得下的成见:他的女儿,还只算勉强活着,他随时过来探望她。而基督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要看婴孩,所以他心里不满意,后来他用一道和的埋怨语调说:

“喂,大家想想罢,你还没有问过那个小东西?你知道她的体气很好?”

掣一下,如同他触着了一道淌血的伤口似地;不过她却很应当经过这样的种种难关。

“抱她过来罢,”她说。

他走到尾的帏子后面去了,随后他带着满脸自负和快乐的光彩走回来,用一种笨手笨脚的姿态抱着一个白布包裹。

他把包裹搁在那个绣了花的枕头上了,正贴近基督英的头,她正因为动了情绪而呼吸迫促,后来他说道:

“看呀,看看她是不是好看的!”

她看她了。

他现在用两个手指头儿拨开了那些掩着一个小脸儿的薄花边,小脸儿是红的,很小,很红,眼睛是闭着的,嘴巴是动着的。

她俯着去看这个初生的人,心里一面想着:“是我的女儿……波尔的女儿……这就是这个使我多么痛苦过的……这东西……这东西……这东西……是我的女儿!……”

她的女的可怜的心和柔弱的身体,在婴孩生下来的时候是曾经被婴孩那么残酷地裂开的,因此她对于婴孩怀着了厌忌,现在,这种厌忌忽然消灭了:她用一种热烘的和辣火火的好奇心观察婴孩,用一种深刻的惊奇心观察婴孩,用一种在动物看见自己的头一胎新生出世的时候的惊奇心观察婴孩。

昂台尔马却期望她用热烈的情感和婴孩存。因此他又诧异了,并且不高兴了,问道:

“你不吻她?”

她很从容地向那个排红的小额头上俯下去了;刚好把嘴唇接近额头,她感到嘴唇受了她的吸引,受了她的召唤。等到她触着了那个有点润湿的,有点火热的,由于本身生命而火热的额头,她仿佛不能提起嘴唇离开那个始终可以被她吻着不放的婴孩肉体。

有点东西搔着她的脸蛋儿了,那是她丈夫的子,他正也俯着来吻她。后来到了他用一种感激的存抱着她好一会的时候,他也要吻他的女儿了,于是他伸长着嘴巴在婴孩的鼻子上很轻很轻地吻了好些次。

基督英心上被这种存弄得紧张了,瞧着在她身边的是他俩,她的女儿和他……和他!

不久他说要把婴孩送回摇篮里去。她说:

“不,在这儿再搁几分钟,使我觉得她就在我的脑袋旁边。你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管我们,等着罢。”

她伸起一只胳膊从那个藏在襁褓里面的女儿身上盖过去,把额头靠近女儿的皱着的脸,自己闭上了眼睛,并且不动弹了,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但是几分钟以后,韦林又轻轻地触着她的肩膀说;

“快点,亲人儿,应当放理智一点!不要思乱想,你可知道,不要思乱想!”

于是他抱走他俩的女儿了,母亲抬着双眼跟着她直到她掩在帏后面为止。

随后他转来了:

“那已经说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打发何诺拉夫人来陪你。”

她用一道坚定的声音回答:

“成,我的朋友,你可以打发她过来……明天早上。”

她在上伸长着身体了,疲力竭的,没有那么不幸了,也许?

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晚上都来看她了,并且向她说起了当地的种种新闻:克罗诗教授因为追寻女儿已经仓促起程了,辣穆公爷夫人已经不见踪迹,旁人揣测她因为寻觅麻遂立也走了。共忒朗嘲笑这些冒险行动,他从中引出了一种事故叠出的滑稽人生观:

“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些泉城市。目下还能在地球保存的神仙世界就是这些地方了!其间一年在两个月经过之中发生的事故,比全世界其余各处在十个月内发生的还多。我们真可以说这些泉不是矿物化的而是魔术化的。并且无论哪一个泉站都一样,不论是在艾克司,在卢雅,在维希或者在吕诗洪,并且在各处海水浴场也是一样的,不论是在第艾卜,在埃忒尔大,在特鲁韦勒,在毕亚里兹,在迦因或者在尼司。在这类地方,我们撞得到一切民族的和一切社会阶级的标本,换句话说,一切令人赞叹的生活来源不明而气概非常阔绰的外侨们的标本,那完全是一种在别处遇不着的各项人种和人物的杂拌儿以及好些不可思议的冒险行动。妇女们在这类地方用美妙的便当方法和敏捷态度捉弄人。在巴黎,人对于诱惑是抵抗的;在泉城市,人是因此堕落的;就是这样!好些人在这类地方都找着了财源,譬如昂台尔马;另外也有人找着了死亡,譬如沃白里;另外有些人找着了比这更坏的……竟在这类地方结婚,譬如我自己……以及波尔。可是愚笨的和古怪的,这件事?波尔的婚姻你是知道的,可对?”

她喃喃地说:

“知道,韦林刚才告诉了我。”

共忒朗接着说:

“他做得有理由,很有理由。那是一个乡下人的闺女……那么,有什么可说……她比一个冒险家的女孩子或者比一个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①都有价值。我是深知波尔的。他将来本可以由娶到一个女光棍而得着结局,只要她能够忍耐他一个半月。不过,为了忍耐他,那必须是一个老湖女人或者一个天真的闺女才行。现在,他已经落在一个天真的闺女身上了。活该他走运哟。”

①“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就是女冒险家的别名。

基督英静听着,每一个传到她耳朵里的字都一直钻到了她的心里,并且使她心痛,一种惊心动魄的痛。

她闭着眼一面说:

“我很低了。我要休息一下。”

他们吻过了她就都走了。

她睡不着了,心里的事情非常清醒了,那是活跃的而且使她痛苦。想到他既已不她,绝不她,她认为这种意思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以至于倘若她这时候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坐在围椅上打瞌睡的伴月子女人,她可以从上爬起来打开窗子,再向楼下大门边的石级上跳下去。一点很细的月光从窗帏的微隙里透进来了,在地板上显出了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点儿。她望见了它,于是她一切回忆同时来袭击她了:笪似纳的海子,树林子,第一次那声勉强听得见而非常使人动的“我您”,以及圣诞碉楼村,以及他和她晚间在晦暗小径上的种种存,以及布拉-岩石村的大路。她忽然望见那条被一片满是星光的夜色映成灰白白的大路了,他,波尔,挽着一个女人的腰,一提步就和她接吻。而她认得她。那是沙尔绿蒂!他紧紧地箍着她,用他素来知道如何微笑的样子微笑着,在她耳边用喃喃的声音说着他素来知道说的那些非常甜蜜的话,随后他在她膝边跪下来,吻着她跟前的地面,如同他从前在基督英跟前吻过的一般!那真是难堪的,真是难堪的,使得她把脑袋偏过来并且藏在枕头的-儿里,她开始痛哭了。她几乎长号了,她的失望像铁锤一样锤着她的心灵。

她心脏的每次搏动都在她喉管里跳跃,在她鬓脚边呼啸,对她重复不断地嚷:波尔——波尔——波尔。她用双手掩住耳朵免得再听见这种声音,并且把脑袋钻到被盖里;但是波尔这个人名随着她那个无从镇定的心脏的每次搏动在她的胸腔里响着。

那个伴月子的女人醒了,向她问:

“您可是不舒服,夫人?”

基督英翻过身来,满脸的眼泪,低声说:

“不是,我刚才睡着了,我做了梦……我当时害怕。”

随后她为了使她望不见月光,教人点燃了两支蜡烛。

但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她睡着了。

到了昂台尔马引着何诺拉夫人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好几小时。那个胖夫人很快地丢开了客套,坐在边了,握着产妇的手了,如同一个医生似地询问她,随后,种种回答都使她满意,她高声向基督英说:“放心,放心,一切都好。”这样,她除下了自己的帽子、手套和披肩,然后回过头来向伴月子的妇人说:

“孩子,您现在可以出去了。有人按铃的时候您再来。”

基督英已经有些不愿意了,她向丈夫说:

“把我的女儿抱给我一下。”

昂台尔马如同上一天一样抱了婴孩走过来,一面用存态度吻着,后来把她搁在枕头上。基督英感到这个包在襁褓里的陌生身体的体透过襁褓传到脸上来,也如同上一天一样忽然得着一种慈的稳定力了。

婴孩陡然哭起来了;她用一种细而尖的声音哭着。“她要吃,”昂台尔马说。他按铃了,于是进来了,那是一个身体庞大而且皮肤绯红的妇人,那张嘴宽大得像是一个传说里的吃孩子的女妖,她满口大颗儿的发光的牙齿几乎使得基督英害怕。后来她从开着的衣襟里面托出了一个被汁装得软而沉重的Rx房,那真像垂在牛肚子下面的Rx房一样。后来基督英看着她的女儿住这个肉葫芦的时候,很想使劲抓着她,很想重新抱她回来,她有点妒忌了,也腻胃了。

何诺拉夫人现在用好些话指导,她抱着婴孩走开了。

昂台尔马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位夫人。

基督英不知道怎样去提到那件使她伤心的事情,由于害怕自己过于伤心,失却头脑,流眼泪和说话不留心弄得透出真话而发抖了。但是何诺拉夫人开始独自畅谈了,无须乎有人问起一点什么。等到把当地流行的谣言说完了之后,她谈到阿立沃那一家人了:

“那都是正派人,”她说,“很正派的人。倘若您从前认识他们的母亲,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很诚实的,很勇敢的妇人!比起一个寻常的妇人,她有十倍的价值,夫人。并且那两个女儿都像她。”

随后,她正快谈到另一件事情了,基督英就说:

“那两姊妹中间,您欢喜哪一个,是鲁苡斯或者还是沙尔绿蒂?”

“噢!我吗,夫人,我比较欢喜鲁苡斯,令兄的那个,她是比较智慧的,比较稳定的。是一个贤妻!但是我丈夫推崇另一个。男人们,您知道,他们有他们的口味,和我们的不一样。”

她不说了。基督英的勇气不大济事了,她慢慢地说:

“我的哥哥从前可是常常到您府上和他的未婚妻相会?”

“噢!对呀,夫人,我真相信那是每天如此的。一切都是在我家里说好的,一切!我呢,我从前让他们谈天,那两个孩子,那件事我是明白的!不过从前教我真正快活的,却是我看见了波尔先生恋着那个妹妹的时候。”

于是基督英用一道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

“他可是很她?”

“哈!夫人,您问他可是她!在最近那些日子里,他为了她简直是失掉了头脑。并且,当时那个意大利人,那个拐走了克罗诗教授女儿的,正绕着沙尔绿蒂四周转一下子,那也不过是看看罢,试探试探罢,但是我相信波尔先生快要和他打架了!……哈!倘若您当时看见了波尔先生那两只眼睛!并且他把她看做一个圣母看待,她?……看见一个人那样的时候真教我开心!”

于是基督英向她问起一切在她面前经过的事情,问起他们说过的话,问起他们做过的事,问起他们到无愁谷的散步——从前波尔在那地方对她谈过多少次情话。她有好些使得这个胖夫人吃惊的料想不到的问题,问起好些没有被谁想像过的事,因为基督英心里正不住地作着比较:她想起去年的成千成万的细微末节,波尔的一切婉曲的殷勤,他种种迎合她意思的事,他种种为了使她快乐的天才的发明,凡是证明男人心上的不可制止的献媚欲望的柔顾虑的如何发展情形,都被她问到了;后来她想知道波尔对于沙尔绿蒂是不是做过这一切,他是不是用了同样的火热态度,用了同样的缠绵方法,用了同样的不可抵抗的激烈情感来另外着手包围过一个人。

并且,每逢她认出了一件小小的事实,一点小小的线索,一点极细微的甜美滋味,一种使人心跳并且波尔从前在的时候常常不惜使用的惊人奇袭,于是基督英躺在上总发出一声表示痛苦的短短的“唉!”

何诺拉夫人因为这种古怪的叫唤而诧异了,她用更有力的口吻来肯定:

“简直是呀。那正和我告诉您的一样,完全和我告诉您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像他同样钟情的。”

“他是不是读过诗给她听?”

“我很相信他读过,并且还是些漂亮的诗。”

后来到了她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旁人只听见在隔壁屋子里给婴孩催眠的单调而柔和的歌声了。

过道里有些脚步声音走到近边了。马斯卢绥尔和拉多恩两位医生同着来探视他们的病人了。他们认为她不大安宁,不及上一天好。

他们走了之后,昂台尔马推开了门就站在门口说;

“白拉克医生想看你。你可愿意?”

她从上抬起了身子一面嚷着:

“不……不……我不愿意……不!……”

韦林发呆地走进来:

“不过请你听我说……我们不得不……我应当请他……你将来应当……”

她像是发痴了,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抖得非常厉害。用一道尖锐的声音,一道尖锐得可以透过四周墙壁的声音,她重复地嚷着:

“不……不……永远不!他永远不许来……你听着……永远不许来!……”

随后,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伸出一只胳膊指着那个立在屋子中央的何诺拉夫人:

“她也不许来……你撵她走……我不愿意看见她……你撵她走!……”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赶到他妻子身边了,伸手抱着她了,吻着她的额头向她说:

“我的小基督英,请你镇静一下……你有点什么不舒服?……真地请你镇静一下。”

她不能再说话了。眼泪从她的眼眶流出来了。后来她才说:

“教他们全走罢,让你独自一个人陪着我。”

他无可奈何地向着医生的妻子跑过去,并且从从容容推着她向门口走,一面说道:

“请您让我和她待一会儿,这是炎症哟。我去使她宁静一下。等会儿我再来找您。”

等到他回到前的时候,基督英已经重新躺下去了,并且继续不断地哭,身体不掣了,她是疲力竭的了。后来他也哭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炎症到夜里真地发作了,跟着来的是神错乱。

经过好几小时的极端动荡以后,产妇忽然说话了。

侯爷和昂台尔马都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的,正斗着纸牌消遣,一面低声计算自己的点数,现在自以为被她召唤,随即都站起来走到了边。

她没有望着他们,或者她简直不认识他们了。一副死灰色的脸躺在洁白的枕头上,满头金黄的头发在两边的肩头上披开,她用一副明亮的蓝眼睛瞧着那个陌生的世界,那个神秘的和虚构的,疯人们都在那儿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她双手伸长在被盖上搁着,有时由于无意识的迅速动作,以及痉挛和惊跃也移动一下。

开初,她并不像是和什么人谈天,不过像是看见什么和述着什么。她说的事情显得是没有条理的,令人难懂的。她找着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她害怕扭伤筋骨,随后她不很认识那个对她伸起两只胳膊的男人。随后她谈到各种香水了。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语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甜美?……这像葡萄酒一样教人微醉……葡萄酒微醉着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着人的梦想……用着香水,人体会得着香气的本身,种种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气的本身……人体会得着花奔、树木和野草……人的辨别力一直达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帏幕里边睡着的古老住宅的灵魂……”

随后她如同经过一阵长久的疲乏似地,面部有点儿皱起来了。她慢慢地,笨重地爬着一道山坡又向一个人说道:“唉!再抱我罢,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这儿了!我再也走不动了。你照从前在山隘顶上做的那个样子来抱我吗?你可记得!……你真我!”

随后她喊出一道显示忧虑意味的声音;一种很可怕的现象在她眼里经过了。她看见了她面前有一头死的牲口,并且央求旁人移开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爷用很低的声音向他的女婿说:

“她想起了我们从尼日尔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遇见的那一头驴子。”

现在她向那一头死牲口说话了,安慰它了,向它说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为旁人丢掉了她。

随后,她忽然拒绝一件强迫她去做的事情。她嚷着:“噢!不成,不要这个!噢!是你……你……你派我拉这辆车!”

这时候,她喘气了,像是真地拉着一辆车。她哭着,哼着,不住地嚷着,并且在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里,她无疑地一直向那个山坡上走,一面用好些可怕的劲儿拉着驴子的那辆车。

后来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为她说:“噢!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过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着你的意思做,不过你不要再揍我!……”

随后她的忧惧渐渐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仅仅从从容容说了些话。以后她瞌睡来了,结果她睡着了。等到她在午后两点钟光景醒来的时候,体依旧是很高的,不过神志却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旧是迟钝的,有点儿不稳定,一起一伏似的。她不能随时找着她需要的那些字眼,并且可怕地费着气力去寻觅。

不过,在继续休息了一夜之后,她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了。

然而她觉得自己换了样子,如同那一场陡发的急症改变了她的心灵。她的痛苦减轻了,但是幻想增加了。种种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来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个已经很远的过去时期,并且她用一种从没有照明过她的头脑的清醒观念去注视那些事故。这种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时间照明某些人的,现在对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个大地连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从没有被她见到的一切。

这样一来,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从笪似纳的海子边回来的时候更多了,那时候她在卧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现在她肯定自己整个被人遗弃在生活当中了。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尽管都在种种变故之中并肩前进,然而却没有一点什么事物可以真正地把两个人结合起来。由于那个被她久已倾诚信任的人的忘恩负义,她觉得其余的人,其余一切的人对她永远不过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关的邻近之人而已,至于这种旅行是长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乐的或者是忧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后面无法预料的日子做根据。她明白:即令在这个人的怀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渗入他的身心两方面的时候,相信他俩的灵魂和肉体合并而成一个灵魂和一个肉体的时候,而事实上,他俩仅仅是互相接近一点儿,居然可以接触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内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锁人类和隔离人类的地方。她看清楚了从前没有谁,将来也不会有谁,能够破坏这道看不见的界墙,只好让它把人类在人生中间彼此隔离得像天上的星一样远。

她猜着了自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那种不强大的却也没有停止过的努力,那种不倦的努力,就是人类为了破裂那层外廓使自己心灵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独而发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发抖的和赤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能够把生命献给另一个被遗弃者而消耗于接吻的情努力。

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儿了。她教人抱她过来,后来等到旁人抱着她过来之后,她又央求旁人脱尽她的衣衫,因为她到这时候还只认识婴孩的面孔。

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新生婴孩的怪可怜的身体了,它正用生命装入人类雏形里边的种种漠然的动作乱动。基督英用一只胆怯的和发抖的手抚摸她,随后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随后瞧着她出神,自己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两个人从前彼此见过了面,用一种甜美的狂热互相着;后来由于他俩的搂抱,这东西就生出来了!这东西是混和在一块儿直到这个孩子的终身为止的他和她,这东西是重新又在一块儿过活的他和她,这东西是他的一点儿和她的一点儿,再加上某种可以使它和他俩发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体和心灵两方面的类型上、在线条上、在手势上、在顾盼上,在动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调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来,然而却是一个新的生命!

现在,他俩永远分离了,他和她!从前,他俩的眼波,曾经在种种使得人类血统永远绵延的恩兴奋之中合流,现在永远不会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胸口边向她喃喃地说:“永别——水别了!”这是她在她女儿的耳朵边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个自负的心灵的悲壮永别,道着出自一个将要长久痛苦的妇人的永别——这痛苦也许是永久的,不过,将来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泪。

“哈!哈!”昂台尔马在半开着的门口嚷着。“我在这儿偷看你!你可是很愿意把女儿还给我?”

跑到边,他用那双已经练过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儿,接着把她举在头上一面重复地说:

“早安,昂台尔马小姐……早安,昂台尔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这毕竟是我的丈夫。”后来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如同还是第一次注视似地注视他了。是他哟,从前法律把她连合在这个男人身上,把她给了他!根据人类的、宗教的和社会的观念,这个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灵魂的和肉体的主人!她几乎很想微笑了,这一切在这时候是多么教她觉得异样的,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联系,尽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难于用言语形容其甜美的,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远没有一个会存在!

从前她辜负了他,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心上简直没有发生一点悔恨!她自己因此诧异了,寻觅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无疑地,他和她是过于两样的,是彼此相距得过于辽远的,是出于两个过于不相似的种族的。他固然一点没有了解过她;她对于他也是一点没有了解过的。尽管他是脾气好的,忠实的,肯求欢心的。

不过,世上的人也许仅仅那些身材相同的,情相同的和人生观本质相同的,才能够由于心甘情愿的义务的神圣连锁而彼此感到互相结在一处。

有人正给婴孩重新穿着和包扎。昂台尔马坐下来了。

“听我说,亲人儿,”他说,“自从你那天那么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医生之后,我再不敢向你报告有人要访问你了。然而却有一个,在你是可以给我做个大面子来接受的:盘恩非医生的访问!”

于是她初次开口笑了,不过笑声是没有彩的,仅仅留在嘴唇边而没有深入心灵的;后来她问:“盘恩非医生?何等的奇迹!你们毕竟已经和好了?”

“正对,你听我说: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我新近收买了老公司。这地方整个儿在我手里了,现在。何等的胜利?可对!那个可怜的盘恩非医生自然比谁都先知道这件事。于是他早已变成圆滑的了;每天到这儿来探问你的消息,同时还留下他一张写着一句客气话的名片。我呢,用了一次拜访去答复他的盛请;结果我和他现在都很好了。”

“教他来罢,”基督英说,“随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将来会得见他,我一定是满意的。”

“好,谢谢你。明天早上我引他来。我现在不必告诉你,说是波尔不断地托我转致他千百般的问候,以及他很关心我们的小东西。他非常之想看她。”

尽管她有种种的决心,也感到了自己受着压迫。不过她竟能够说道:

“你等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昂台尔马接着说:

“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诉了你,因此很不放心。我已经回答他说是告诉了你的;于是他对我好几次问起你的看法。”

她费尽气力镇静了自己,喃喃地说:

“你对他说我完全赞成他的婚姻。”

昂台尔马用一种冷酷的顽强态度接着说:

“他也极其想知道你给你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我曾经对他说起我们本想用玛格丽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过用哪一个却还迟疑不决。”

“我换了主意,”她说。“我想叫她做亚尔莱棣。”

从前在怀妊的初期里,她曾经和波尔讨论过他们应当为一个男孩子或者为一个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子,玛格丽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们作不了决定。现在她已经不要这两个名字了。

昂台尔马重复地照样念着:

“亚尔莱棣……亚尔莱棣……这很可……你说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样。我崇拜这个……基督英!”

她长叹了一声:

“唉!用这个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人来做名字,那岂不是预先约定着过多的痛苦!”

他脸红了,事前一点没有揣想到这种对照,后来他站起了:

“并且,亚尔莱棣是很可的。等会儿再见,我的亲人儿。”

他一走,她就叫过来,吩咐她以后必须把小靠住她的搁着。

被人推到大边了,那是船型的,始终摇摇摆摆,它那铺白的帏子如同一幅风帆样地挂在一枝弯着的铜桅子上,基督英伸着胳膊去摸那个睡着了的婴孩,很低很低向她说:“好好儿睡,我的小东西。你将来永远找不着有谁能够像我同样地你。”

随着而来的好些日子,她都是在一种宁静的忧愁里过的,她思虑过很多的事,给自己造成一种有抵抗力的心灵,一颗强毅的心,去在二三周内外恢复固有的生活。她现在的主要注意专在于观察她女儿的眼睛,设法从中攫取一种初期的神色,但是其中除了两只仿佛毫不变动地向着窗口边光转过去的浅蓝窟窿以外,找不着一点什么。

瞧着那双还正睡着了的眼睛,她感到了种种深远的忧虑,因为她正向着那双眼睛幻想,以为它们将来之看世界可以像她本人的看法一般,是会穿过内心梦想的幻境的——少妇们心灵每每因此变成舒服、自负和快乐的。它们将来会一切被她自己过的:晴和的日子、树林、花草、也会人,真糟透了!它们将来无疑地会一个男人!它们会一个男人!它们将来会在内部留下这男人的熟识而亲的小影,在他远离的时候仍旧可以看见他,在自己望得见他的时候可以热得像是着了火……而以后……而以后……它们将来可以学着要哭!眼泪!可怕的眼泪将来会在小小的脸蛋儿上流动!末了,那种由于情受到欺骗而起的可怕痛苦,将来会使得它们变成难于认识的,变成因为忧愁和失望而狂乱失常的,这双在将来大概是蔚蓝色的可怜的模糊眼睛!

末了,她发痴似地吻着婴孩一面向她说:“只许我,我的女儿!”

终于在某一天,那位每天早上必然走来看她的马斯卢绥尔教授向她说:

“等会儿,您可以起坐一下,夫人。”

医生走了以后,昂台尔马告诉他的妻子:

“你现在竟还没有完全恢复,真是可惜;因为我们今天在浴室里有一个很有兴趣的实验。拉多恩医生教克洛肥司那老汉去受机动体的治疗,已经造成了一种真正的奇迹。你不妨想像那个老流氓现在居然像大众一样走路罢。并且平愈的进展情形经过每次的实行治疗的以后都是明明白白的。”

为了使他快乐,她问:

“那么你们可是就去教他公开地表演一次?”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我们要在医生们和三五个朋友们跟前教他表演一次。”

“在几点钟?”

“在三点钟。”

“布来第尼先生可是要到场?”

“对呀,对呀。他答应我必到。整个管理委员会将来都是必到的。在医学的立场,那是很稀奇的。”

“喂,”她说,“那会儿我正好已经起,你请布来第尼先生来看我罢。他可以在你们等会儿参观实验的时候陪我。”

“成,我的亲人儿。”

“你等会儿不会忘记罢?”

“不会,不会,你放心。”

后来,他走开去邀请参观的人了。

从前在这个风瘫的人初次受治疗的时候,昂台尔马是被阿立沃父子戏弄过的,此后他又反而用同样的手段戏弄病人们,在关于平愈问题的时候那原是很容易获致的,现在他竟用那种治疗的喜剧来戏弄自己了,时常用很多的热烈和确信态度谈着它,以至于不容易辨明他究竟相信或者不相信。

这天到了三点钟光景,所有被他邀请的人都在浴室的大门外边集合,只等候克洛肥司老汉到场。他撑着两根手杖走来了,始终拖着两条腿,并且在经过时向大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阿立沃父子带着两个青年闺女跟在他后面。共忒朗和波尔各自陪着自己的未婚妻。

拉多恩医生在那个装置了种种机动工具的大厅子里等着,一面和昂台尔马以及何诺拉医生谈天。

到了他望见克洛肥司那个老汉的时候,一阵快乐的微笑在他那两片刮得光光的嘴唇上露出来了。他问:

“喂!您可好,今天?”

“喔!好,好!”

玛尔兑勒和圣郎德里也都来了。他们都是想知道情形的;第一个,信服,第二个,怀疑。大家带着茫然的神气望见盘恩非医生在他两个的背后走进来,他向他的竞争者打了招呼又和昂台尔马握了手。最后到的是白拉克医生。

“好!先生们和小姐们,”拉多恩医生发言了,一面向鲁苡斯和沙尔绿蒂鞠躬,“各位就可以参观一件很新奇的事了。开始,请各位证明这个正直的人在试验实施之前也走得几步,不过究竟不多。克洛肥司老汉,您不用棍子能走吗?”

“噢,不成!先生。”

“好,我们来动手实验罢。”

有人把那老汉搁在围椅上了,把他的双腿缚在座位的活脚上,随后医务视察就发着命令:“慢慢地走,”那个赤着胳膊的侍应生转动那个摇手了。

于是大家看见老汉的右膝举起来了,向前伸直了,再向后缩拢,重新又伸直了;随后他的左膝也一样照着动作,末了克洛肥司老汉陡然快活起来,他开始笑了,一面用他的脑袋和他的雪白的长髯重演那一切被人强迫加在他腿上的动作。

四个医生和昂台尔马都俯着身子望他,用一种古代卖卜人的庄重神气观察他,这时候,巨人却和老汉换好些狡猾的眼色。

由于厅子里的门都是故意敞开的,好些其他的人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好些抱着信心的和挂虑的浴客都挤着来看了。“加快些,”拉多恩医生吩咐着。那个下苦力的人转动得快些了。老汉的双腿开始跑着了,后来,他如同一个被人胳肢着的孩子一样感到了一阵抵抗不住的扰,用尽全身的气力笑起来,一面发痴似地摇着脑袋。后来在那阵爆发的笑声中间他重复地用外来语嚷着:“这怪好耍的,这怪好耍的!”这字眼无疑地是他从前由什么外侨嘴里学得来的。

巨人也大笑了,在地上跺着脚,用手拍着大腿,嚷着:

“哈!克洛肥司你这宝贝……克洛肥司你这宝贝……”

“够了!”医务视察吩咐着。

有人解下了那个流氓,医生们为了证明结果都不围在他身边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克洛肥司独自一个人下了围椅;他不用棍子向前走着。他真地用小步儿向前走着,很曲地弯着腰,并且每逢使劲一次脸上就现出一次表示疲倦的鬼脸!但是他却向前走着!

盘恩非医生第一个高声说:

“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目的病例。”

白拉克医生立刻替他的同行竭力鼓吹。仅仅何诺拉医生什么也没有说。

共忒朗在波尔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不懂。你瞧他们的脑袋罢。他们可都是上了当或者都是故意奉承?”

但是这时候昂台尔马致词了。他从头述起这种治疗的经过、病症的复发和最后显出来的确定而绝对的平愈。他又快乐地加上这么几句话:

“倘若我们的病人们每年冬天有点儿复发的样子,我们每年夏天必定治得好他们。”

随后他又为了阿立沃山泉作了冠冕堂皇的颂扬,报告了它们的种种特点,它们全部的特点:

“我本人,”他说,“我已经能够在一个和我很亲的人身上,实验了这些泉的功能,并且倘若我的家庭绵延不绝,我将来一定要感谢阿立沃山。”

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件事了:他先头把波尔-布来第尼的访问预先答应了他的妻子。现在他异常懊悔了,因为他对她关心是无所不至的。他向四周望了一遍,看见了波尔就赶忙找着他向他说:

“老朋友,我简直忘了告诉您,基督英这时候正等着您。”

布来第尼支吾地说:

“我……在这时候?……”

“对呀,她今天起了,她想先和您会面再见其他的人。请您赶快去罢,并且请您原谅我。”

波尔向着大旅社走了,因为情绪不安心房跳个不住。

他在半路上遇见了洛佛内尔侯爷,他向他说:

“我的女儿起来了,由于还没有看见您,她有点诧异。”

为了考虑自己将要对基督英说些什么,他一到梯子跟前就停住脚步了。她将要怎样接待他?她是否独自待在屋子里?倘若她谈到他的婚姻,他可以用什么话回答?

原来他自从知道她坐月子以来,他一想到她就不能不因为挂虑而发抖了;尤其他俩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每次想到它,它就触着他的良心,突然使得他因为忧愁而脸色变成了灰白的或者绯红的。想到那个还不相识的婴孩,那个在事实上是属于他本人的婴孩,他也怀着一种深刻的不自在,并且,由于既然指望看见婴孩而又害怕看见婴孩,这种矛盾是一直使他受窘的。他感到自己陷在一种使他的良心毕生洗不干净的神上的污泥坑里了。但是他最害怕的却是那个从前被他得非常之深而为时又非常之短的女人的眼色。

她对他可是会有好些责备,会流好些眼泪或者会表示好些鄙弃,难道她只为了撵他出门而接见他?

他自己应当取哪一种态度?谦恭、愁苦,恳求或者冷淡?他是否可以为自己解释或者只可以静听不发一言?他是否应当坐下或是始终站着?

并且到了有人把婴孩抱给他看的时候,他可以做些什么?可以说些什么?应当受到哪种明显的情感的激动?

走到了她的门外,他重新又停住脚步了,后来他在摸着门铃的那一刹那间,发现他的手正发抖。

然而他却把手指头儿接着一个小小的象牙钮子了,接着他听见了屋子里有一阵铃声。

一个女佣人来开门了,请他进去了。后来一走到客厅的门口,他望见基督英正躺在第二间屋子尽头的一把长躺椅上注视他。

这两间须得穿过的屋子在他像是走不完的。他觉得自己是走不稳的,害怕撞着那些椅子,而为了免得自己低着眼睛又个敢去注视自己的脚。她没有做一点手势,她没有说一个字,她只等着他走到自己的近边。她右手伸长在裙袍上面,左手扶着那个完全被帏子掩住的摇篮的边儿。

等得走到相距三四步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女佣人早已在他一进来之后就关好了门。

他和她是单独相对的了。

他很想跪下来并且向她请罪。但是她慢慢地举起了那只搁在裙袍上面的手,并且略略向他伸起,一面用一道庄重的声音说:“日安。”

他不敢吻她的手指头儿,只在鞠躬的时候用嘴唇微微地触了一下。她接着说:“请坐。”

于是他在她脚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了。

也觉得自己应当说话了,但是却找不着一个字,找不着一点意思,并且甚至于不敢望她。到末了才支吾地说:

“您的先生忘了告诉我说您先头等着我,否则我可以来得早些。”

她回答:

“噢!这不关重要!既然我们本来彼此应当会面……早就早一点……晏就晏一点!……”

因为她并不往下再说,他慌忙地就问:

“我希望您身体好,这时候呢?”

“谢谢。总算是很好,在经过许多那样的激动之后。”

她是很灰白的和很瘦的,但是比分娩以前更美。尤其是她的眼睛显出了一种没有被他认识过的不可测度的气概。那像是抑郁的,蔚蓝色彩不及从前那么清浅,不及从前那么透明,显得比从前浓厚。她的手都是很白的,白得可以使人说是死人的肢体。

她接着说:

“那都是很难于熬过的时刻。不过,一个人这样经过痛苦之后,就感得自己在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永远是强健的了。”

他很动感慨了,低声慢气地说道:

“对的,那都是很可怕的折磨。”

她如同用一道回声似地重述着:

“很可怕的折磨。”

自从几秒钟以来,摇篮里有了好些轻轻的动作,那些由一个睡着了的婴孩醒过来造成的细微声响。布来第尼的眼光盯着摇篮,心里受着一种痛苦而且不断增加的不快之感的束缚,他非常指望看见那个在摇篮里活着的人,这种指望使他领略了苦刑的滋味。

这时候,他发见那张小的帏子从上到下都别着好些金别针,那都是基督英通常用着去别内衣的。从前,他时常拿着这些在头子上镶着一弯新月的细巧金别针,从他的腻友的肩膀上下别上地弄着耍;现在他懂得她的意思了,于是一种尖锐的感慨征服了他:眼见得那道点缀着许多金针的篱笆样的围墙把他和这个婴孩永远隔离,他不禁浑身痉挛了。

一道轻轻的叫唤,一道脆弱的怨声在那圈雪白的围墙当中传出来。基督英立刻摇着那只船型的摇篮,并且用一道略现急促的声音向他说:

“我要求您原谅,我只有这点很短的时间陪您;我真不得不来照顾我的女儿。”

他站起了,重新吻过她伸给他的那只手,后来,他正快出去的时候,她向他说:

“我预祝您的幸福!”

一八八六年在安棣白的默兑尔司别墅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