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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自歌谣搜集者埃格里在海岸上给小姑娘讲了那个红帆的童话以后已过了七年,在格莱同列奇卡来到卡佩尔纳村的前一天,照例每周要去一趟玩具店的阿索莉从城里回来时,面带愁容.心绪很坏。她又将玩具带回,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只是在看到父亲神色紧张,似乎把事情看得远比实际情况更糟时,才站到窗前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她边讲边用一个指头在玻璃上画来画去,两眼失神地望着大海。

这次去时,玩具店老板一开始就打开账本向她指出他们父女一共欠了他多少债。她看着那个吓人的三位数字不禁打了个寒噤。“你看,从12月以来你们借了多少钱,”商人说,“让咱们再看看卖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杵着另一个数字,可这个数字却只是两位数。“看着这个数字真让人又伤心又委屈。他脸上的神气非常粗鲁,而且气呼呼的。我恨不得马上跑掉,可是说真的,我羞得连力气都没有了。他说:‘亲爱的,我不能再干这赔钱买卖了。这会儿时兴外国货,所有店铺都摆得满满的,这些玩具没人要。’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讲了好多别的。可我听得颠三倒四,都没记住。他大概挺可怜我,所以他劝我再拿到‘儿童市场’和‘阿拉季诺灯’这两家商店去看看。”

姑娘把最主要的讲出来以后,转过头来怯生生地看了老人一眼。隆格连臂肘支着膝盖,双手插在一起放在两膝之间,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他觉出阿索莉在看他,抬起头叹了一口气。姑娘克制住心头的悲痛,跑到他跟前紧偎着他坐下来,用她那轻柔的手臂挽着他的皮套袖,笑盈盈地自下而上地看着爸爸的脸,故意装作高兴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这都没什么,请你听我说。于是我就去啦。走进一家大得吓人的商店,那儿人多得不得了,挤来挤去可把我挤坏了。可我还是钻出人堆,走到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一副眼镜的人眼前。我都跟他说些什么,现在一点儿都记不得了,最后他撇着嘴笑了笑,在我的篮子里翻翻,拿起一两件瞧瞧,然后又照老样子包好放了回去。”

隆格连气呼呼地听着她讲,他仿佛看到女儿正在一堆阔人中间和堆满贵重商品的柜台旁边慌慌张张地挤来挤去;一个衣着整齐、戴眼镜的人大模大样地对她说,他要是出售隆格连做的这些简单的玩意儿,非破产不可。这个人还漫不经心地顺手拿起一些可以组装的房屋和铁路桥的模型、小巧而又逼真的小汽车、整套的电动玩具、飞机、发动机等等,摆在柜台上让她看。所有这些玩具都有一股油漆和学堂的气味。据他讲,现在孩子们玩的游戏都是在模仿着大人做的事。

阿索莉还去了“阿拉季诺灯”和另外两家商店,可也是一无所获。

她讲完这些,同时也把晚饭做好了。隆格连吃完饭,喝了一杯浓咖啡之后说道:“既然咱们运气不好,就得另找门路。或许,我还是回船上干活儿好——到‘菲茨罗亚号’,或是‘帕列尔摩号’上去。当然,他们说得对,”他思量着玩具的事继续说,“现在孩子们都不玩了,都在上学。他们总是在学呀学的,总是不开始生活。应该是这样,可就是可惜,真可惜。我跑一趟船不在家的时候,你能自己生活吗?把你一个人丢在家,真叫人不放心。”

“我也可以跟你一道儿到船上干活儿,比方说,在小卖部。”

“不行!”隆格连砰的一声把桌子拍得直晃,仿佛把这句话钉在了桌子上,“我只要活着,就不让你去干活儿。不过,还有工夫考虑。”

他沉下脸不吭声了。阿索莉强挤在板凳角上,偎在他身边;他不必扭头就能瞥见她正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因而差一点没有笑出来。但他要是一笑,就会吓住女儿,并会使她难为情。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把他那凌乱的白发抚抚平,吻了吻他的胡须,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堵住他的毛烘烘的耳朵:“哈,现在你可听不见我说我爱你啦。”

当她在打扮他的时候,隆格连坐在那儿使劲屏着气,像是惟恐被烟呛住似的,可听见她这么一说,便瓮声瓮气地讲起来。

“好闺女。”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爱抚地用手拍了拍女儿的脸蛋儿,便到岸边去看他那艘小船去了。

阿索莉站在屋子中央怅怅地愣了一会儿,她想沉溺于黯然的哀伤之中,但又想理理家务。过了一会儿,她将杯盘洗以后,把柜橱里剩下的食物检查了一遍。她不用称量便可以看出,面粉吃不到周末,装糖的洋铁罐已经见底了,茶叶和咖啡的纸包几乎是空的,油已经没有了,她不无懊恼地看到,惟一能使她心神稍定的只有那袋土豆。随后她把地板洗净,坐下来,准备把一条皱边缝在那件用旧衣服改做的裙子上,但立刻记起那块衣料在镜子后面放着,于是便走过去把它取出来,随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

在胡桃木做的镜框里映出一间明亮而空旷的房间,房中站着一位姑娘,她身材苗条,个子不高,身上穿着一件廉价的白底粉花细纱布衣服,肩上披一块灰绸头巾。那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尚带着些稚气的脸庞,表情活泼而又生动,一双对她的年龄说来稍嫌严肃的明媚动人的眼睛流露着一种深沉、专注而又羞怯的神色。她那并非十分端正的面容之所以动人,就在于它那明丽清秀的轮廓;这张脸上的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凸起的地方自然都能在许多女子的容貌里找到,但是将它们合在一起,就其整体而言,这张脸庞则别具一种非凡的风韵和与众不同的美。我们就此打住吧,因为其他方面,除去“美丽诱人”这个词以外,我们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形容了。

镜子里的姑娘也像阿索莉一样无意识地微微笑了笑。这笑容显得有些凄楚,阿索莉看到它就仿佛看到别人的笑容一样,心头不禁为之一惊。她把脸紧贴在镜子上,闭着眼,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照见她影子的地方。一阵隐隐约约的甜滋滋的思绪涌上心头,一闪而过。她挺起身,笑了笑,又坐下来拿起了针线。

趁她在做针线的工夫,让我们就近地看看她吧——看看她的内心。她身上有两位姑娘,两个不甚谐调而又美妙异常地融合在一起的阿索莉:一个是水手和手工艺人的女儿,做玩具的女工;另一个则是一首活生生的诗篇,这诗篇音律和谐,形象奇丽,充满了排比对衬的奥妙,宇字句句都是那样相得益彰,辉映成趣。她对生活的认识只限于她所经验过的范围,但是她却能从一般现象中看到它所反映出的另一层意义,正如我们在仔细观察事物时,能从明显的人类现象中发现并不划一的事物,而透过千姿百态的现象又能找到人类共有的东西一样。总之,我们想用这个例子加以说明的是(如果成功的话),阿索莉可以见到超出于事物本身的东西。而没有这些内心的领悟,即使是一目了然的事物,她也会感到陌生。她善于读书,也喜欢读书,但是她读起书来,正如对待生活一样,其着重点是那些字里行间的含意。她凭借着她那特有的灵感,每每会有大量精深细微的发现。这些发现虽然很难形之于笔墨,但是却像纯洁与温暖那样重要。有时,往往是一连数日,她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躯体宛如被琴声打破的静谧一样再难支撑下去,她觉得,她在周围看到的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平庸而繁杂的不解之谜。这时她往往会在夜间怀着激动而胆怯的心情跑到海边,去等待黎明的到来,在那儿,在熹微的晨光中,她非常认真地用目光搜寻那艘张着红帆的海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很难像她那样投入神话境界,而对她说来,同样困难的却是摆脱这一境界的控制和魅力。

有时,她由于想到这些而对自己感到吃惊,并怀疑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从而一笑置之,告别大海,怅怅地回到现实中来,可今天,她一面缝着裙边,一面却在思量过去的生活,它是那样平庸乏味。父女俩孤独相处的境遇有时使她苦恼万分,但是她那怯弱而又饱经忧患的心灵已是褶皱累累,难以舒展和振作起来的了。人们常讥笑她“神经错乱”,“疯疯癫癫”。她已经习惯于这些讥讽所给予她的痛楚,有时甚至对那些痛彻肺腑的凌辱也隐忍了下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卡佩尔纳村并不引人注目,但也有不少人隐隐约约、暗自称奇地发现,她比其他女人更加标致,只不过别具—格而已。卡佩尔纳村的村民赏识那些膀大腰圆、壮壮实实、粗腿肚儿油光油光的妇女。这里的人调起情来是用手掌在对方的背上拍拍打打推推搡搡,活像逛集市似的,所表达的感情就像吼叫一声那样直截了当,毫不转弯抹角。这伙猛汉同样欣赏阿索莉,正如那些感情细腻的人倾心于上流社会的名妓一样,只要她们具有阿松塔或阿斯帕济娅①的全部魁力。至于出自爱情的东西这里是根本无从谈起的,就像在一片军号声中小提琴凄凉清婉的声音无法使一团气势汹汹的士兵撤离其主攻方向一样。而对这里谈到的东西,阿索莉是断然不屑于理会的。

在她的脑海中奏起生命之歌的同时,她那双纤手仍在灵巧而娴熟地忙个不停。她凝视着远方,咬着线头儿,但这并不妨碍她把毛边儿折得整整齐齐,把接缝儿做得像机器缝的一样。虽然隆格连还没有回来,她并不为父亲非心:近些日,他常常夜间出海打鱼,或者出去随便透透气儿。

她心里也不觉得害怕。她知道,父亲出不了什么岔子。在这方面,阿索莉依然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她一向都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做祷告,轻轻地用亲热的口吻早上说一句:“上帝,你好!”晚上说—句:“上帝,再见!”

她认为,同上帝的这种点头之交已足以使他为她家消灾免祸了。她还能设身处地为上帝着想:上帝经常忙于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依她看,对待生活中小小不言的麻烦,自己也应该像个知趣的客人那样,看见主人家里已是高朋满座,就应见机行事地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一点儿,耐心地等待忙得不可开交的主人空下来。

阿索莉缝完以后,便把活计放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上,解衣睡下,熄了灯。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没有丝毫睡意,神志像白日里一样清醒,夜色也似乎是假的,身体与头脑一样,都感到十分轻松而且亮堂堂的。心房像怀表似的恍惚在耳朵和枕头之间突突地跳着。阿索莉气鼓鼓地翻来覆去,一会儿把被子撩开,一会儿连身子带头一股脑儿地蒙了起来。最后,她终于召来了她那通常用以催眠的想像:她想像着一面往那亮晶晶的水里慢慢扔着石子,一面看着那一圈圈向四周轻轻扩散开来的涟漪。睡梦似乎正等待着这种施舍,它来了。它同站在床头的梅莉窃窃私语一阵,对梅莉的微笑表示会意,围着阿索莉,发出“咝——咝——咝”的低语,阿索莉便立刻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心爱的梦:鲜花开满枝头的树木、苦闷、诱惑、歌曲和一些神秘的幻影,在这些幻想中她醒后所能记得的只是从脚下一直漫到胸口的晶光闪闪、清冽宜人的海水。看到这一切,她在梦境中又逗留了片刻,随之便醒过来,并坐起身来。

她已全无睡意,就仿佛根本没有睡过。一种清新、欢悦以及想做些什么的感觉使她十分快慰。她像察看新居似的环顾一下四周。黎明乍临,天虽没有大亮,但晨光微露,周围的事物已依稀可辨。窗户下部还是黑的,上部已经发白。一颗闪闪发亮的启明星正在最上面的窗根附近向室内张望。阿索莉知道已再难入睡了,便穿好衣服,走近窗前,摘下钩子,推开一扇窗户。窗外一片寂静,它凝重而清晰,似乎刚刚来到这里。在朦胧的蓝色的薄明中显出影影绰绰的灌木丛的轮廓,更远一些的树木仍在沉睡;空气闷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姑娘凭窗望着这番景色不禁展颜微笑。突然,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召唤,她的整个身心都为之一振。她似乎从明显的现实中又重新醒来一次,从而感到越发明显和确凿无疑。从这一刻起她的意识始终处于欢腾而又活跃的状态。正如我们在听懂别人的话以后,如果再重复一遍,便会有更进一步的新的体会似的。她目前的感觉正是这样。

她拿起一块一蒙在她头上便显得光洁鲜艳的旧头巾,匆忙用一只手把它系在颌下,锁好门,赤着脚,像小鸟似的飞上了大路。她所经过的地方虽然空旷而又偏僻,可是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乐队那样响得别人都能听见。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可爱和使人高兴。一双赤脚走在暖洋洋的沙地上痒痒的,呼吸舒展而又欢畅。天边的一片鱼肚白勾勒出黑黑的屋脊和朵朵云霞。篱栅、野蔷薇、菜圃、花园,还有那依稀可辨的道路都是那样朦朦胧胧的。这时的一切都与白日里不同,景物如旧,但另具一种仪态。万物都在似睡非睡地暗暗注视着由此经过的这位姑娘。

她越走越快,急于离开村子。出了卡佩尔纳村便是草地;过了草地则是起伏不平的海岸,那里树木丛生,有胡桃,有栗树,还有白杨。当阿索莉走到大路尽头,踏上荒芜的草径时,一条毛茸茸的、胸前带着一块白色的黑狗,睁着一双急切要说话似的眼睛,在她脚边轻轻地蹭来蹭去。它一认出阿索莉便哼哼卿卿,装腔作势地扭动着身子跟着她跑将起来,那副神气就仿佛同姑娘之间有某种默契,关系十分密切似的。阿索莉不时瞧瞧小狗那双向她表示亲热的眼睛,她深信,若不是由于某种必须沉默的隐秘,它肯定会开口说话的。那狗看到女伴儿笑眯眯的,快活地皱皱额头,摇摇尾巴,迈着均匀的步子向前跑去,但跑着跑着突然冷淡地蹲下来,郑重其事地用爪子搔了搔被它的宿敌叮过的耳朵,扭头便逃。

阿索莉走进一片长得很高、被露水打湿的草地,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掌蹭在茅草穗上,掌心上那种流水似的刺痒的感觉使她不住地发笑。她从那些野花的奇特的面容上和参差交错的花枝草茎中看出许多几乎同人类相似的姿态、努力,动作、性格以及观点等等;这时即使看见田鼠列队而行,黄鼠狼举行舞会,或是刺猬嘿嘿叫着寻欢作乐把地精吵醒,阿索莉也不会感到奇怪。果然,一只刺猬,灰灰的,滚到了她面前的草径上,它断断续续、气哼哼地“嘿——嘿”叫着,如同马车夫吆喝行人一样。阿索莉不断对一路上见到和理解的事物讲着话。“你好,病人。”她对一株被虫儿蛀出窟窿的淡紫色的鸢尾花说。她又对一棵长在路中央、被来往行人的衣裤弄得光秃秃的灌木说:“你该在家里坐着。”一只大甲虫趴在铃铛花上把它压得弯弯的,眼看就要掉下来,但还在顽固地用爪子乱抓。“把胖乘客甩掉吧。”阿索莉劝告铃铛花说。甲虫似乎已经支持不住,嗡的一声飞开了。阿索莉就是这样,心头突突跳着,又激动又高兴,从开阔的草地走上山丘,隐没在密密层层的灌木丛里了;但这时她已置身于她的直正的“朋友”中间,这些朋友,据她所知,都是用浑厚的低音讲话的。

它们就是仁立在金银花与樟树中间的参天古树。古树的枝条倒挂下来挨上了灌木丛最上一层的叶子,在栗子树浓荫如盖的树冠上开着累累的白色花球,栗子花的芳香夹杂着树脂和露水的气味。蜿蜒在丘冈上下的林间小路布满隆起的黏滑树根。阿索莉就如同来到了家里,她握着大树的阔叶,像问候人们一样向它们问好,她边走边在心里或嘴上哺哺地说着:“啊,是你,还有你,你们真不少,我的兄弟们,我得走,兄弟们,我得赶路,放我过去吧!我认识你们大家,我记得你们,也尊敬你们。”“兄弟们”用它们的枝叶庄严地抚摩着她,用咿呀的叫声对她作着亲切的回答。她两脚沾满污泥,踉踉跄跄走上那个耸立在海滨的断崖,由于走得很急,她不由得停在崖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阵。一种深刻而不可战胜的信念正在她心头涌起,并发出欢腾的喧嚣。她的这一信念心驰神往地向着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极目望去,随后又化作岸边激浪的低声喧哗飞回断崖,并为自己这番畅想遐思的纯洁感到自豪。

这时在天边镶着一条金线的大海仍在沉睡,只有断崖下面的潮水在沿岸大大小小的岩洞中涨涨落落。靠近岸边的海水已由钢铁的颜色变成蓝莹莹、乌油油的了。那条金线后面的天空突然一亮,放射出一片宛如巨大的扇面似的光芒;白色的云霞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云中浮现出种种绮丽柔媚的色彩,黑沉沉的远方霍地亮起一条雪白的银练,浪花在闪跃。接着在那条金线上忽然绽开一个裂口,迸射出一团火光似的猩红颜色,顿时有一片亮晶晶的、鲜红鲜红的碎浪从那边的海面一直铺向阿索莉的脚边。

她坐下来蜷起腿,双手抱膝,探身向着大海,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远远的地平线,在她那两只大眸子里已经没有丝毫女人的神气了。这完全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她热烈而长久地期待着的一切常发生在那遥远的天际。在那儿,在深邃的大海的海底,她看见一座水下山丘,山丘上长着一丛蔓生植物,它的绿叶像水流似的从丘顶漂向水面,长长的茎蔓缀满圆圆的叶片;叶腋间开着朵朵瑰丽的奇葩。最上端的叶片浮出水面,酷似翠玉一样闪闪发亮。那些不能像阿索莉那样去认识事物的人所见到的只是一片荡漾的绿水与粼粼波光。

阿索莉看见,从这丛水生植物里升起一艘海船,它浮出水面之后恰恰停在朝霞的正中,远远望去像云彩那样清晰。它犹如葡萄美酒,犹如玫瑰、热血、绛唇,犹如红色的天鹅绒和赤色的火焰,散布着欢悦,径直向阿索莉驶来。白色浪花在船底龙骨的猛烈冲击下好像鸟翼似的呼扇扇地颤动着;姑娘刚刚站起身,将手紧压在胸前,那光亮构成的幻影便顿时化作了一片海上的细浪。太阳已经升起,灿烂的曙光将覆盖着朦胧大地的夜幕扯下,使那尚在慵懒地舒展着身躯的万物完全苏醒了过来。

姑娘叹口气往四下望了望。乐声已止,但阿索莉还沉醉在它那嘹亮的回响中。稍顷,这种印象逐渐淡薄下来,随后又变成了回忆,最后,终于只剩下了疲倦。她躺在草地上打了个呵欠,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睡着了。她真的睡着了,睡得很熟,睡得像一枚鲜嫩的胡桃那样实在,无忧无虑,也没有噩梦的惊扰。

是一只在她的赤脚上爬来爬去的苍蝇把她闹醒的。她不安地蜷了蜷脚丫儿,醒了过来。她坐在那儿用发针别着蓬乱的。头发,于是便觉出了格莱的那枚戒指,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根卡在指缝里的草棍儿,因而把手指伸了伸,可是由于还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便急忙把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这一看竟使她像一股喷泉似的,直挺挺摹地跳将起来。

她手上这枚光芒四射的戒指仿佛是戴在别人手上,因为此刻她很难想像而且感觉不到这是她自己的手指。“这是谁的?是谁开的玩笑?”她大声喊叫起来,“莫非我还在梦里?是不是我捡到以后忘记了呢?”她猛然用左手抓住戴戒指的右手,惊异万分地环视着四周,用目光询问着大海和绿色的树丛;然而没有任何动静,谁也没在树丛里躲着,在那阳光普照的湛蓝的大海上也没有任何迹象可寻。阿索莉满脸绯红,但暗地里却已发出怀有预感的、表示应允的心声“是的”。她无法用言语与思想来解释眼下发生的事情,但是她在自己的奇异的感觉中已找到了答案,而这枚戒指也已经成了她的贴心之物。她浑身颤抖着把它从手指上取下,像一掬水似的捧在手心电。审视着它,以她的全副心灵全心全意地看着它,怀着一个少女的全部痴情和内心的狂喜看着它。随之阿索莉将戒指藏在腰部贴身的地方,禁不住掩面一笑,低着头缓步踏上了归途。

正如读书人常说的,就是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格莱同阿索莉彼此寻得了对方,似是偶然巧遇,实则必不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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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著名妇女,知识渊博、才貌过人。她的家为诗人、学者、哲学家的聚会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