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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迷恋 七、一日的晨和昏

举行婚礼的上午①来到了。从外表上看来,没有人想得到那一天布露恩里会有人对迷雾岗关心。因为克林的母亲住的那所房子,不但周围是一片严肃的寂静,里面也丝毫没有什么生气。姚伯太太本来谢绝了参加婚礼,所以那时候,她在紧通门廊那个老屋子里,对着早饭桌子坐着,眼睛无打采地往敞着的门那儿看。原来六个月以前,过圣诞节请客欢乐,就在这个屋子里,游苔莎乔扮男子,以生客的资格前来赴会,也就在这个屋子里。现在,唯一进这个屋子里面的活东西,却只有一只小麻雀了;它进了屋子以后,觉得没有什么叫它害怕的活动,就在屋里各处大胆地跳起来,硬要从窗户里往外飞,飞不出去,就在窗台上那些花盆里种的花儿中间乱扑打翅膀。这样一来,可就把那位孤独静坐的人惊动了;她站起来,把小鸟放出去,并且走到了门口。原来她正在那儿盼朵荪来,因为头天晚上,朵荪来过一封信,说已经到了她想要拿那些基尼的时候了,她今天要是有工夫,要亲自来一趟。

①英国现在的惯,婚礼普通多在上午十一点钟和十二点钟之间举行,贵族人家多在一点半钟举行,不过在下午三点钟以前也可以。在一八八六年以前,却总得正午以前就完成了的婚礼才算有效。

但是当姚伯太太抬头往荒原上那一片山谷——那一片到处蝴蝶翩跹、各地蚂蚱低声沙沙和鸣的山谷——看去的时候,她的心思却只让朵荪占去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一出家庭戏剧,虽然在一二英里以外预备扮演,而在姚伯太太眼里,却跟就在她面前扮演差不多一样地清楚。她想把那种景象从她心里摆脱掉,就在园子里来回遛达,但是她的眼睛,却不由得要时时往迷雾岗所属的那个教区的教堂那方面看,同时她那种兴奋的想象,好像把介在教堂和她的眼睛之间那些岗峦都穿透了。上午慢慢地过去了,钟声打了十一下了:那时婚礼果然正在进行中吗?当然了。她接着就把教堂内外的光景琢磨:克林如何这时候带着新走近教堂;他们如何坐矮种马马车(以前朵荪告诉过她,说他们要坐那种车走那短短的路);他们到了栅栏门把车停下来的时候,门口如何有一群小孩子。于是她看见他们进了教堂,走到圣坛所,跪在圣坛前;婚礼就同在她眼前举行的一样了。

她用手捂着脸,呻吟着说:“这真是大错!他将来非后悔不可,那时他就该想起我来了!”

她正在那儿由于预见凶兆而难过,只听得屋里的老钟响了十二下。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悠渺的声音,隔着重叠的岗峦,送到她的耳朵里。原来微风正从那方面吹来,把远方和鸣的钟声①带到,悠扬起伏,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又五声。东敦村②的喜钟,正在那儿宣布游苔莎和她儿子的婚礼告成。

①和鸣的钟声;英国惯,结婚时教堂所撞的是许多钟,音阶高低不一,撞起来是调和的。钟的多少,各地不一。在比利时,一套总是从二十或音三十到六十或者七十。英国则很少多过十二的。

②东敦村:赫门-里说,“我们可以假定,此村为夫坡得村”。

“那么他们的事已经完了,”她嘟囔着说。“很好,很好;生命本来也是不久就要完的么。那么我何必再泪痕满脸哪?在生命里,一事伤心,就事事伤心:因为一条线贯串着整个的事体么。然而我们可还说,‘有笑的时候’①哪!”

①有笑的时候:《旧约-传道书》第二章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

傍晚的时候,韦狄来了。自从朵荪结婚以后,姚伯太太对于韦狄总是表示一种冷峻的友谊;这种态度,在一切那种非心所愿的结合里,日久天长总要自然发生。本来梦想中合意的事情,既然老没有办法,把人弄得心灰意懒,只好置之一旁;受了挫折的人们,只有就着现状,勉勉强强、无打采,努力往好处作去。说公道话,韦狄对于他太太的伯母,总得算是很客气的;所以现在姚伯太太看见他走来,并没露出惊讶的样子。

姚伯太太很焦灼地问韦狄怎么朵荪没来,因为她知道她侄女很等钱用。韦狄答道:“朵荪本来答应您说要来,可是她不能来了,因为昨天晚上,老舰长亲自下山劝驾,叫她今天千万到场,她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就答应了。他们一早儿就用矮马马车把她接走了,回头还要把她送回来。”

“那么事情已经办完了,”姚伯太太说。“他们已经到了他们的新房子里去了吗?”

“我不知道,自从朵荪去了以后,我就再没听到迷雾岗的消息。”

“你没同她一块儿去?”姚伯太太问,问的口气仿佛是,他不去也许有很好的理由似的。

“我没有工夫去,”韦狄脸上微微一红说。“我们两个,不能一齐都把家撂了;今天是安格堡赶大集的日子,所以早晨未免有点儿忙。我听说您要给朵荪点儿东西?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替她带回去。”

姚伯太太犹豫起来;她断不定韦狄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她问:“她对你提这件事来着吗?”

“她并没特意对我提。她只是随便说话的时候提起来的,说要到这儿来拿点儿东西。”

“那些东西,不值得麻烦别人;她多会儿高兴来的时候,她自己带去好啦。”

“她一半天是来不了的。照她现在身体方面的情况看,她不能像从前那样走那么些路了。”说到这儿,他又微微含着讥讽的意思,添了一句说:“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您不敢给我?”

“不是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您这样一来,叫人觉得好像您信不过我了,”韦狄说,说的时候,虽然笑了一声,却因为心里一阵愤怒,脸都红起来;这种立刻爆发愤怒,本是他的常态。

“你用不着往那方面琢磨,”姚伯太太冷冷淡淡地说。“这没有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某些事情,让某人办,比让别人办,更好一些就是了。这本是普通人的常情啊。”

“随您的便儿好啦,随您的便儿好啦,”韦狄简截地答。“这不值得辩论。好啦,我想我现在该回去了,因为店里的事情,不能老靠小伙计和小女仆。”

韦狄走了,他告别的态度,却没有他刚见面的态度那样客气了。但是姚伯太太现在对于他的为人,已经知道得很透彻了,所以对于他的态度,不管好坏,一概不去在乎。

韦狄走了以后,姚伯太太就自己站着琢磨起来:那些基尼,既是她没肯给韦狄,那么到底怎么处置,才算顶妥当呢?既是朵荪本是因为从韦狄手里要不出钱来才受了窘,那么她自然是不会叫韦狄来拿这笔钱的了。同时,朵荪又真等钱用,而至少一个礼拜以内,她自己也许不能亲自到布露恩来。把钱给朵荪带到店里或者派人送到店里,当然不是好办法,因为韦狄差不多准会在店里的,就是不在店里,他也会发现这件事的;并且,韦狄如果真像她伯母疑心的那样,待朵荪不能像他应该待她那样,那韦狄也许会从柔和驯服的朵荪手里,把这些钱全都弄到他自己手里去的。但是今天晚上这个特别的日子,朵荪却在迷雾岗,无论送什么东西给她,她丈夫都不会知道。所以通盘看起来,这个机会很值得利用一下。

再说,她儿子克林,今天晚上,也正在那儿,并且现在结了婚了。要把他那一份儿钱也给他,没有比现在这个机会再合适的了。而且她趁这个机会,把钱给她儿子,很可以表示表示,她对于她儿子并不怀恨;那位郁闷的母亲,想到这儿,不由得高起兴来。

她上了楼,从一个锁着的屉里拿出一个匣子来,从匣子里把多年以来就藏在那儿那些没有用旧的大个基尼①全倒了出来。这些基尼,一共是一百个,她把它们分成两堆,一堆五十,把它们装在两个小帆布袋子里,捆好了,就走到庭园,去唤克锐-阚特,因为那时候,克锐-阚特正在庭园里徘徊,希望吃到一顿并非真该他吃的晚饭。姚伯太太把那两个钱袋给了他,吩咐他送到迷雾岗,千万要亲手一个给朵荪,一个给她儿子。她又一想,认为克锐要是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以后,他就更可以完全认识到它们的重要了,所以就把它们的内容对他说了。克锐把钱袋往口袋儿里装好,答应了要极端小心在意,就拔步往前走去。

①大个基尼:基尼的大小比金镑大,故云“大个”。

“你不必忙,”姚伯太太说,“你要是等到黄昏以后没有人能看见你的时候再到那儿,那就更好了。要是还不太晚的话,你回来上我这儿来吃晚饭好啦。”

克锐开始在山谷中由低而高往迷雾岗走去,那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钟了;但是那时既然正是夏天最长的日子,所以黄昏的初步苍茫,只刚刚把一片景物染了一层褐色。他走到他的路程里这一段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再一看,这种人声,是从一群男女那里来的,他们正走到他面前一个山坳里,那时只有他们的头顶,能够看得出来。

克锐站住了脚,琢磨起他带的那些钱来。那时天色还早,所以即便克锐,也差不多不会当真认为会有路劫。虽然如此,他却要采取预防的准备;原来自从他小的时候,一遇到他身上带的钱超过两个或者三个先令,他就要这样——那种小心,简直和皮特钻石①的所有者在同样疑惧的时候所采取的办法相似。他把靴子脱下来,把装基尼的口袋解开,在左脚的靴子里倒进五十,在右脚的靴子里也倒进五十,都把它们在靴子底上极力摊平了(他那两只靴子,实在是两只箱子,尺寸的大小,一点儿也没受脚的限制)。都装好了以后,他又把靴子穿上,把靴带全系好了,然后才起身上了路;那时他脚下虽然沉重,心里却轻松了。

①皮特钻石:世界上第六颗最大的钻石,重一百三十六又四分之三开。原先属于英人皮特,故名。据说,皮特得到这颗钻石要把它带到英国时,是把钻石藏在他儿子的鞋跟里的。

他再往前走去的时候,他的路线就要和他前面那一队吵闹喧嚷的行人合而为一了;他走近他们的时候,只见他们几个全是敦荒原上他很熟悉的人,里面还有布露恩的费韦;他见是这样,才把心放下。

“怎么,克锐也去吗?”费韦刚一认出这位新来者的时候就说。“俺敢说,你名下并没有情人,也没有太太,你赢了袍子料儿给谁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克锐问。

“噢,俺说的是抓彩会呀。俺们一年一次,年年都去。你也跟俺们一样,是去赴抓彩会的吗?”

“俺压根就不懂那是怎么回事。那也和斗棒子①,或者别的动凶流血的玩艺儿一样吧?对不起,俺不去,费韦先生,你可别见怪。”

①斗棒子:二人用粗棒互斗的游戏。别的流血的玩艺儿,指斗拳、摔跤等而言。这些本为英国十八世纪乡村游戏,至十九世纪末绝。

“克锐还不知道这个乐子哪,那他看了,一定觉得有意思,”一个胖女人说。“一点儿乱子也没有,克锐。一个人出一个先令,抓着了的,得一件袍子料儿,有太太的,可以送给他太太。有情人的可以送给他的情人。”

“啊,像俺这样倒霉的人,这种事哪有俺的份儿呀。可是俺倒很想看一看这个乐子,可得没有什么邪魔外道的,这得看的时候不用花钱,也不会有打架动凶的事儿才行。”

“一点儿吵闹都不会有,”提摩太说。“一定的,克锐,你要愿意去看一看,俺敢保决没有乱子。”

“俺想没有不干不净的热闹儿吧?你们想,街坊们,要是有,那俺爹就非跟着学坏了不可,因为他那个人,就是不讲规矩体面。可是一先令就能得一件袍子料儿,还没有邪魔外道的,那可真值得看一看,俺想耽误不了半个钟头吧。街坊们,比方回头天黑了,你们这些人要是没有往迷雾岗那条路去的,那你们可得往那面送俺一送,那样的话,俺就去看一看。”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回头送他,于是克锐便离开了自己的正路;跟着他那些伙伴,转向右方,往静女店走去。

他们进了静女店以后,只见店里公用的大屋子里,已经差不多有十个左右邻近一带的街坊,聚在那儿了,加上新来的这一伙人,人数就有以先的两倍了。大部分的人,都坐在屋子四围的坐位上,坐位之间,都有扶手,把每一个坐位隔断,同粗陋的教会职司座①仿佛,上头还刻着许多旧日那些著名酒鬼们名字的字头;那些酒鬼从前的时候,本是日夜不离这地方的,现在却都成了酒糟透了的灰烬,躺在邻近的教堂坟地里面了。坐客面前的长桌子上许多酒杯中间,有一块薄薄的布,原先包着的,现在已经解开了,放在那儿,那就是他们所说的袍子料儿,要抓的彩就是那个。韦狄正嘴里含着雪茄,背脊朝着壁炉站着;同时抓彩会的发起人,从远处市镇上来的一个小贩子,正在那儿滔绝地讲那块布作夏天的衣服料有什么什么好处。

①粗陋的教会职司应:安于教堂或大教堂东部。通常雕镂,故此处以粗陋形容之。

“我说,众位,”新来的那一群人走近桌子前面的时候,他接着说,“咱们本来只要四位,就凑足了数儿了,现在可来了五位。我看刚进来的这几位脸上的神气,就知道他们一定很明,很能利用这个难以碰到的机会,只花一点点儿钱,就可以把他们的太太和情人们打扮打扮。”

有三个人——费韦、赛姆、还有另一个,把他们的先令放在桌子上,跟着那小贩子就去劝克锐。

“俺不来,先生,”克锐往后一退,同时急忙一瞅,表示怀疑,嘴里说。“俺是个穷小子,只来看一看就是了,你可别怪俺。俺连你们怎么个抓法儿还不知道哪,要是敢保那件袍子料准能到俺手里,那俺就花一个先令,不是那样,俺就不干。”

“我想差不多可以敢保,”那个小贩子说。“说实在的,我现在看你脸上的气色,虽然不敢说你一准能得,我可敢说,我这些年,从来没看见过比你更像有能得彩的气色的。”

“无论怎么样,反正你和俺们有同样的机会啊,”赛姆说。

“不但有同样的机会,还格外有最后来的好运气①哪,”另一个人说。

①后来的好运气:英国谚语,“最后的有运气,脏土里捡便士。”

“俺是戴着白帽子①下生的,水里淹不死俺,大约别的法子也毁不了俺吧?”克锐开始心活起来,补充了一句说。

①白帽子:一种白色的薄膜,有的小孩下生的时候,长在头上。英国人以为带这东西下生的小孩有好运气,并且认为它有一种水淹不死的魔力,所以从前做水手的,往往买来带在身上。

弄到后来,克锐到底放下了一个先令;抓彩就开了头儿,骰子就轮流起来。轮到克锐的时候,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把骰子盒儿拿起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一摇,放下一看,却掷出一副“大对子”来。别的人有三个摇出了平常的“小对子”,其余的人摇的都是“点儿”。

“我早就说这位看着就像一个赢家么,”那位小贩子恭敬有礼地说,“拿去吧,先生,这件袍子料儿是您的了。”

“哈,哈,哈!”费韦笑着说。“这真是他俺头一回看见的怪事!”

“是俺的啦?”克锐怔怔地瞪着他那双槍靶式的眼睛说。“俺——俺也没有大闺女,也没有小媳妇儿,俺连个寡妇老婆还没有哪,俺弄了这个去,别人不要笑话俺吗,老先生?俺起先只顾凑个趣儿,哪里想到这一层哪。俺一个正经人,怎么好把女人的衣裳放在俺睡觉的屋子里哪?”

“拿去吧,别嘀咕啦,”费韦说。“不为别的,只为取个吉利儿也好哇。你那副瘦样子,手里空着的时候没有女人喜欢,现在有了东西了,也许就有女人喜欢了。”

“收起来吧,应当的,”韦狄说,原先他悠闲地老远站着看他们。

于是那件衣料就从桌子上拿开,大家就开始喝起酒来。

“哈,真是的!”克锐一半自言自语地说,“真没想到俺生来就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一直等到这阵儿才知道!这些骰子真是奇怪的东西——大家都叫它管着,它自己可又叫俺管着!经过这一回,俺敢保再什么也不用怕啦。”他把骰子很护的样子一个一个地玩弄。“俺说,先生,”他像对韦狄说体己话的样子低声说,那时韦狄正站在他左边,“你不知道,俺这儿正给你的一个亲人带了一些好东西哪,俺要是能把俺这赢钱的好运气利用一下,俺就能给她弄许多许多钱。”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装基尼的靴子轻轻地跺了跺。

“你这话怎么讲?”韦狄说。

“俺这是件不能乱说的事儿。啊,俺这阵儿该走啦。”他很焦灼的样子,朝着费韦看去。

“你要上哪儿去?”韦狄问。

“俺要上迷雾岗去。俺要上那儿去见朵荪太太——没有别的。”

“我也要上迷雾岗去接韦狄太太。咱们可以一块儿走。”

韦狄于是沉思起来,跟着脸上就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气。原来姚伯太太不肯给他的东西,是给他太太的钱哪。“然而她却肯信这小子,”他自己对自己说。“为什么太太的东西就不能也是丈夫的?”

他叫店里的小伙计把他的帽子给他拿来了以后,就对克锐说:“现在,克锐,我已经停当了。”

克锐转身要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带着胆小含羞的样子对韦狄说:“韦狄先生,你把里面藏着俺的运气那些小怪东西借给俺自己练一练好不好?”同时带出欲有所求的样子来,往放在壁炉搁板上的骰子和骰子盒看去。

“当然没有什么不好,”韦狄满不在乎地说,“那不过是一个小伙子用刀子一刻就成的东西,一个钱都不值的。”于是克锐就走回去,偷偷摸摸地把骰子装在口袋儿里。

韦狄把门开开,往外看去。那天夜里,地上暖洋洋,天上云漫漫。“哎呀!这么黑,”他接着说。“不过我想咱们还能看得见路吧。”

“咱们要是走迷糊了,可就糟糕了,”克锐说,“只有点一个灯笼,才能敢保不出盆儿。”

“那么咱们就来一个灯笼好啦。”于是他们就把马棚里用的灯笼拿来点着了。克锐拿起他的衣服料儿,两个一齐起身往山上走去。

屋里那些人,都说起闲话来,说了一会儿,他们的注意一时忽然转到壁炉的暖位里。原来那个壁炉很大,并且像敦荒原上许多壁炉那样,除了它本来应有的空地方以外,炉柱之间,还有一个坐位,缩进墙壁里面,可以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而完全叫别人看不见,不过那得像现在以及整个的夏天那样,炉里没有火照着才成。那时只见那个墙洞里,有一件孤零零的东西,伸到桌子上烛光所及的地方。那是一个泥烟袋,它的颜色有点儿发红。屋里那些人,本是听见烟袋后面那个人发出借火的声音来,才看见那儿有这么一件东西。

“哎呀,那个人一说话,真把俺唬了一小跳!”费韦递过一支蜡去说。“哦——原来是红土贩子啊!咱说,朋友,你就老没开口,啊!”

“不错,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文恩说。说完了,没待几分钟,他就站起身来,和那些人告别了。

同时韦狄和克锐正走到荒原的深处。

那天晚上,又暖又闷,又有雾,并且到处都是那种还没被毒热的太晒干了的新生植物发出来的浓香,其中特别是凤尾草,气味更浓。在克锐手里摇摆的灯笼,一路之上,经过有凤尾草的地方,都摩擦在凤尾草那些鸟翎一般的大叶子上,把蛾子和别的长翅儿的昆虫都搅起来,往灯笼的小牛角门儿上落。

“那么你这是给韦狄太太送钱去的了,是不是?”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克锐的同伴问。“这个钱可会不给我,你也认为是很怪的吧?”

“俺说,既然夫妻本是一体①,俺也觉得给你跟给她一样,”克锐说,“不过人家嘱咐过俺,叫俺务必把钱亲手到韦狄太太手里:俺想俺应该照着那个话办吧。”

①夫妻一体:见《创世记》第二章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四节。

“自然应该,”韦狄说。韦狄原先在布露恩的时候,本来以为传递的东西,只是她们两个女人觉得有意思的小玩艺儿哪,现在他发现了传递的不是那种东西,而却是钱,那韦狄觉得受了寒碜的心情,凡是知道那种细情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本来么,姚伯太太不肯把这笔钱给他,那就是暗中认为他的品格不够好,不能妥妥当当地传递他太太的财产了。

“克锐,今天晚上怎么这么热!”韦狄喘着说,那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雨冢下面了。“咱们坐下歇几分钟吧,累死我了。”

说完了,韦狄就在柔软的凤尾草上面咕咚一下坐下,克锐也把灯笼和包裹放在地上,蹲着身子,蜷着腿,膝盖几乎触到下巴的样子,坐在一旁。他刚坐下不久,就把一只手伸到褂子上的口袋儿里;开始把口袋儿乱揪乱抖。

“你在那儿摆弄什么东西呀,噶啦噶啦的?”韦狄问。

“就是那些骰子呀,先生,”克锐说,同时急忙把手从口袋儿里拿了出来。“韦狄先生,这些小东西,真是了不得的神物儿!这玩艺儿,俺耍起来,不论耍到多会儿。都没有耍得够的时候。俺把它拿出来,看上一会儿,看一看它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不怪俺吧?刚才在那一大群人面前,俺不好意思仔仔细细地看,恐怕他们要怪俺是个不懂规矩的野小子。”克锐说到这儿,把骰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借着灯笼的亮光,仔细把它们看着。“俺一辈子没看见过,也没听见过,这么小的东西,可藏着这么大的运气,有这么大的神通,这么大的魔力,”他接着说,同时入了迷的样子直眉瞪眼地看着那副骰子。那副骰子是木头做的,每个面上的点儿,都是用铁丝的头儿烧的;在乡下地方,骰子往往就是那种样子。

“你觉得,那些东西虽然很小,它们所包含的可很大,是不是?”

“对啦。韦狄先生,你说这东西,真是魔鬼的玩物①吗?要真是那样,那俺有这样的好运气,反倒不好了。”

①魔鬼的玩物:牧师讲道的时候说的。

“你现在既然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了,那你就应该赢点儿钱。有了钱,就无论什么女人都肯嫁你了。现在正是你走运的时候,我劝你不要让这个机会错过了才好。有的人生来就运气好,有的人生来就运气坏。我是生来就运气坏的。”

“除了俺,你还知道有别人生来就运气好的吗?”

“哦,有。我听说过,从前有一个意大利人去赌钱,刚一坐下的时候,口袋儿里只有一个路易①(路易就是外国的金镑)。他一直赌了二十四个钟头的工夫,赢了一万镑钱,把庄家都赢光了。又有一个人,赌钱输了一千镑;第二天他往股票经纪人那儿去卖股票还赌债的时候,他雇了一辆马车,赢钱那个人也坐在车里和他一块儿去,他们在车里没事做,就拿钱猜字猜漫儿解闷儿,谁输了谁就给车钱。没想到那位倾家破产的人倒赢了,那位债主不服气,就又接着赌下去,一直赌了一路。到了经纪人门口,车夫把车停住了的时候,他们告诉车夫,说叫他把他们照直儿再拉回去;原来那位要卖股票的人,已经把他欠人的那一千镑又赢回去了。”

①路易:即金路易,法国金币。法王路易十三时所铸。

“哈,哈——妙啊!”克锐喊着说。“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还有一个伦敦人,本来不过是个在怀特俱乐部①里当茶房的,他刚一开头儿赌钱的时候,只下半个克朗的注儿,以后慢慢地就下大注儿了,越赌下的注儿越大,后来成了一个大财主,在印度弄了份差事,一直升到马得拉②的行政长官。他女儿嫁了一位议员,卡莱的主教给他们的一个孩子作了教父。”

①怀特俱乐部:在伦敦圣捷姆司街,本为巧克力馆,始于一六九七年,后易主人,变为俱乐部,成了一个赌场。

②马得拉:印度地名。

“了不得!了不得!”

“还有一次,美国有一个小伙子,赌钱的时候,输了个光。他就把他的表和表链子当注儿,表和表链子也输了;他就把他的伞当注儿,又输了;他把他的帽子当注儿,也输了;以后他把他的褂子当注儿,只穿着衬衫,谁知道褂子也输了。于是他就动手要脱裤子;那时候,恰好有一个旁观的人,佩服他的勇气,就给了他一点儿钱。他借着这点儿钱可就赢起来了。把他的褂子赢回去了,把他的帽子赢回去了,把他的伞赢回去了,把他的表,他的钱,全赢回去了。他出赌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阔人了。”

“哦,太好啦——把俺听得都喘不上气儿来啦!韦狄先生,俺想俺既然也是那样的人,俺和你再耍一个先令试试看,好不好?这不能有什么乱子,你又不是输不起。”

“很好,”韦狄说,一面站了起来,拿着灯笼,四外找去,找到了一块平面石头;他把这块石头放在他和克锐之间,重新坐下。他们要更亮一点,就把灯笼门儿开开了,跟着蜡光就一直射到石头上。克锐放下了一个先令,韦狄也放下一个,两个就掷起骰子来。克锐赢了。他们又赌两个先令的,克锐又赢了。

“咱们赌四个先令的试一试吧,”韦狄说。于是他们就赌四个先令的,这一回,却是韦狄赢了。

“这种小小的过节,当然有的时候会落到运气顶好的人身上,”韦狄说。

“你看俺的钱都光啦!”克锐很兴奋地喊。“可是要是俺还能再赌下去,俺就一定能把俺的钱都赢回来,俺还能格外再赢哪。这些钱也是俺的就好啦。”他一面说,一面把靴子往地上跺去,把靴子里的基尼跺得铮铮地响。

“啊!莫不是你把韦狄太太的钱放在那里面了吧?”

“可不是吗,为的是稳当。俺说,俺先用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所有的钱当赌本,要是俺赢了,俺只把俺赢的留下,把她的还她,要是对家赢了,她那些钱正归了该有那些钱的主儿,你说这样的话,算不算不对?”

“一点儿也不能算不对。”

自从他们两个起身以后,韦狄就琢磨他太太那一方面的人认为他卑鄙下作的情况,心里觉得像戳了一刀似的。在时光慢慢过去的中间,他的心思就渐渐转到一种复仇的念头,却不知道这种念头究竟是在哪一分钟、哪一秒钟起的。这种报复,他琢磨着,是要给姚伯太太一种教训的;换一种说法,就是要叫她看一看,要是他办得到的话,她侄女的丈夫就是给她侄女保管钱财的正当人物。

“那么俺这就那么办啦!”克锐说,同时动手去解一只靴子的带几。“俺恐怕俺天天夜里做梦都要梦见这个啦:可是俺老要起誓,俺想起它来,不会吓得起鸡皮疙瘩。”

他把手插到靴子里,把应该属于可怜的朵荪那些宝贵基尼掏出一个来,那个基尼,还好像冒热气儿呢。韦狄呢,早就把他的金镑在平面石头上放下一个了。赌局又重新干起来。头一次韦狄赢了。克锐猛着胆子又下了另一个,这回却是他赢了。以后的输赢起落不定,但是平均算起来,还是韦狄赢的多。他们两个,全都聚会神,一切不顾,眼光的注意点,只是眼前那些微小的东西,那一块平面的石头,那一盏敞着门儿的灯笼,那一副骰子,还有灯笼光下照亮了的几棵凤尾草叶子,所有这一切就是他们两个整个的世界。

赌到后来,克锐就输得快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只见属于朵荪的那五十个基尼,已经全到了他对家的手里去了,他一见这样,唬的不得了。

“俺顾不得啦,顾不得啦!”他呻吟着说,同时孤注一掷的样子,动手去解他左脚的靴子,要去拿另外那五十个基尼。“俺知道,魔鬼因为俺今儿夜里这件事,非用三股儿的叉子把俺叉到火里去不可!可是也许俺还能赢哪,赢了钱,俺就娶一个媳妇,夜里和俺坐着做伴儿,那俺就不害怕了,俺不害怕!朋友,来吧,俺又下了一个了!”他又把一个基尼摔到石头上,跟着骰子盒儿又响起来。

时光渐渐过去。韦狄也和克锐一样地兴奋起来。他刚和克锐赌的时候,还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狠狠地要戏耍戏姚伯太太就是了。那时他的目的,还模模糊糊地只想先用方法,不管正当不正当,把钱赢到手,然后再当着姚伯太太的面儿,鄙夷地把这笔钱给朵荪,寒碜姚伯太太一下,但是一个人,就是在把他的心意实行出来的过程中,都会抛开那种心意的;所以在韦狄赢到第二十个基尼的时候,他除了为赢钱而赌钱以外,是否还觉出来有什么别的心意,是极端令人怀疑的。再说,他现在所赢的钱,已经不是他太太的了,已经是姚伯的了,不过这种事实,因为克锐正满心害怕,当时并没告诉韦狄,那是以后才说出来的。

克锐差不多尖声喊着把姚伯最后一个发亮的基尼放在石头上那时候,已经快要半夜十一点钟了。这一个基尼,不过三十秒钟的工夫,也跟着它的同伴一路去了。

克锐转过身去,后悔难过地打着拘挛扑到凤尾草上。“喂呀,俺这不成材的东西呀,可怎么好哇?”他呻吟着说,“俺可怎么好哇?老天还能慈悲俺这样的坏人吗?”

“怎么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呀。”

“俺不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啦!俺要死啦!俺说,你真是一个——一个——”

“一个比别人的人,是不是?”

“是啦,是一个比别人的人,一个坏透了的骗人!”

“你这小猴儿崽子,你太不懂礼貌了!”

“俺还不知道谁不懂礼貌哪,依俺说你才不懂礼貌哪!你把别人的钱都算作你自己的啦;那里头本来有一半儿是可怜的克林先生的。”

“怎么他会有一半儿?”

“姚伯太太亲自嘱咐俺,叫俺给他五十么!”

“哦?……哼,她要是把这笔钱给克林的媳妇游苔莎,岂不更体面好看?不过不管她要给谁,现在这笔钱却在我手里了。”

克锐把靴子蹬上,喘着老远都能听得见的粗气,把两条腿拉到一块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韦狄认为那个时候,上迷雾岗去接他太太已经太晚了,她本是要坐舰长的四轮马车回家的,所以就动手把灯笼关上,想回家去。但是他正在那儿关那个小牛角门儿的时候,只见从附近一丛灌木后面站起一个人来,往前走到有蜡光的地方。那正是红土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