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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褐姑娘

威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列纳多面带微笑地说:“您给我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胜感激。不过我还要提一个问题,我的姑最后没有让您向我转告一个看来不很重要的情况吗?”威廉想了想,说:“有的,我想起来了。她提到过一个叫瓦勒丽妮的女子。她让我告诉您,这个女子嫁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生活得很不错。” “您使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列纳多接口说:“我现在要回家了,回忆起这个姑时,就不致触景生情而感到内疚了。”

“也许我不该问,您与她是什么关系,”威廉说,“只要您能用某种方式关心这个姑的命运,就不必于心不安了。”

“这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列纳多说,“它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情关系。我完全信赖您,可以讲给您听,其实这并不是故事。如果我对您说,我迟迟不归,害怕回到我的庄园,刚才所说的奇怪做法,对了解家里情况的询问,所有这一切全是为了顺便弄清这个孩子的处境,您会怎么想呢?”

“请您相信我,”他继续说,“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些熟人,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再看见他们时发现他们没有什么变化,我估计我家里的人也差不多是这样,很快就会和过去一样,相处得很好。我唯一挂念的是那个孩子,她的情况肯定发生了变化,上帝保佑,但愿变得更好了。”

“您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好奇,”威廉说,“您是要我等着听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至少对我说来,这是不寻常的。”列纳多答道,接着便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在我的青年时代,按传统周游全欧洲的文明国家,是我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很小就有这种决心,只可惜这个打算一拖再拖,总没有实现。久而久之,我只对近处的景色感兴趣,远处的读得越多,听得越多,对我的吸引力就越小。最后,由于叔父的鼓励和见过世面的朋友们的催促,我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下了决心远游,而且比我们预料的快。

“我的叔叔本来就一定要促成这次旅行,也提不出反对意见。您是了解他和他的个的,他总是单打一,手上的一件事不完成,其余一切都谈不上。尽管这样,他还是做了很多事,而且似乎超过了他个人的力量。这次旅行在他看来也是相当突然的,但他马上想通了。他把计划修建,甚至已经动工的几项建筑工程停下来了,因为他从来不想动用储蓄。他是一个聪明的理财人,想的是另外的办法。最简单的办法是收取逾期贷款,特别是欠的租金,他对债务人很宽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索债,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名单总是给管家,事情由管家全权处理。详细情况我们不大清楚。我只是偶然听说,我们庄园有一个佃农,我叔叔对他欠租宽容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把他赶走,扣了他的保证金作为这次损失的微不足道的赔偿,把这块田地转租给了别人。这个人属于‘田间劳动不慌不忙’那类人,而且不怎么明能干,但由于虔诚、善良而受人戴,又由于有管闲事的弱点而被人辱骂。妻子死后,身边有一个女儿,大家管叫她褐姑。这姑虽然决心长成一个力充沛的、坚强勇敢的女子,终归太年轻,难以成大气候。一句话,这个人是每况愈下,连叔叔的宽容态度也挽救不了他的命运。

“我旅行的主意已定,必须赶紧采取措施。一切都要准备,有的要包起来,有的要拆开,动身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天傍晚,我又到花园散步,向熟悉的树木花草辞行,劈头遇上了瓦勒丽妮,这是姑的芳名,另一个名字则是绰号,那是人们根据她的淡褐脸色叫起来的。她堵住我的路。”

列纳多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我怎么认不出她是谁?”他说,“她不是叫瓦勒丽妮吗?是的,没错。”他接着说,“还是绰号叫起来顺口。总之,褐姑挡住了我的路,恳求我在叔叔面前为她和她父亲说情。因为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且清楚地看到当时为她说情很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就把这一切跟她直说了,还把她父亲个人的过错数落了一通。

“她回答的态度非常鲜明,同时又非常天真可,使我感到她完全把我当做知己,使我感到如果钱在我自己的银库里,我定会立刻答应她的请求,使她幸福。但这牵涉叔叔的收益,他已经采取措施,下了命令;根据他那种思想方式和他过去一贯的做法,是毫无希望的。自从知道他的这一个以来,我再也没有答应过谁。因此,不论谁提出请求,我都会狼狈不堪。我已经养成一种惯,拒绝一切求情,不管被拒绝的是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的请求出于个和感情,我的拒绝则是受义务和理智约束。不瞒您说,到了后来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做太残酷了。我们你来我往,都说服不了对方,她被上了绝路,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仍然镇定自若,但她说话时很兴奋,而且很激动,我却一直装成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的情绪便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我正想结束这个局面,她突然跪倒在我脚下,抓住我的手吻起来,抬起头来用可和感人的眼神望着我,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赶快把她扶起来,说:‘你尽管放心,孩子,我会尽可能办!’说完便拐入一条小路。‘请您尽一切可能办!’她在后面大声对我说。我不知说什么好,但还是说了声‘我打算’,底下的就说不下去了。‘请您办成!’她突然快活地喊了一声,对我的话充满无限的希望。我向她点了点头,就匆匆走开了。

“我不想马上去找叔叔,因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只要投身于大事,就不会分心管小事。我只有找管家,但他骑马出去了。晚上来了客人,都是给我送行的朋友。我们吃喝玩乐,直到深夜。第二天他们没有走,由于力不集中,那个苦苦恳求者的形象从我的脑海里抹掉了。管家回来后,忙得不可开。每个人都找他问事,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但我还是试着把他拦住了,我刚提到那个忠厚的佃户的名字,他就斩钉截铁地驳回我的话:‘上帝保佑,您千万别向您叔叔谈这件事,免得自寻烦恼。’我动身的日子已定,需要写信,会客,拜访左邻右舍,手下的人虽然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手脚都不大灵活,不能减轻准备工作的负担,什么事都得我亲自动手。当管家终于在夜里拿出一个钟头来安排我的财务时,我又一次壮着胆子为瓦勒丽妮的父亲求了一次情。

“‘亲的男爵,’机智的管家说,‘这么点小事,您怎么老挂在心上?今天我在您叔父面前好难堪的,您这次出行所需要的费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估计。尽管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办起来难得很。事情看来已成定局,再要下去就会后患无穷,老主人特别不高兴。这种事常常有,后果肯定是由我们这些人承担。为收回拖欠债务而采取的严厉措施,是他自己制定的法规,他自己也得遵守,很难劝他让步。请您不要干这种事了,我求您了!那完全是白费力气。’

“我想收回我求情的念头,但并没有完全死心。我只催促他,因为事情都是他办理的。我要他办事和些,公道些,他都答应照办,这种人的特点是,先答应下来,求得眼前的安静。答应后他就走了,我的时间越来越紧迫,思想越来越不集中!我坐在车里,便把我在家中管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生动的印象,就像一道伤痕。受伤时没有感觉,后来才疼痛,化脓。我觉得花园里发生的事跟这一样。每当我空闲下来,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个求情姑的身影、整个环境、每一棵树、每一棵草、她下跪的地点、我进去和离开她时走的路,汇合成一个整体,出现在我的灵魂面前。

“这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它可能被别的形象和事物蒙上影,完全遮住,但决不会消失。一到寂静的时刻,它就重现,时间越久,我用原则和惯例换来的罪过使我越痛苦。虽然当时态度暧昧,吞吞吐吐,而且是第一次陷入狼狈境地。

“在头几封信里,我就没少向管家询问这件事的情况。他的答复总是很迟。后来,他回避答复这个要点,再后来他的信写得含混不清,最后干脆不吭声了。我离家乡越来越远,我与家乡的隔阂越来越大。我有很多东西要观察,有很多活动要参加。那个姑的形象就消失了,她的名字也给忘记了。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我跟家里人联系不是通过信,而是通过一些标记。这些怪癖促使我把早年的处境及其一切条件几乎忘光。现在,我离家很近了,想以此补偿家里在此期间的损失,这种莫名其妙的懊悔(我只能说这懊悔是莫名其妙的),才又猛烈地向我袭来。那少女的形象连同家里人的形象,都在我心中复活了。我害怕听到,她在被我推入的不幸中被毁灭。我总觉得,我的疏忽加速了她的毁灭,导致了她的悲惨命运。我千百次对自己说,这种感情,说到底,是一个弱点。我过去坚持的决不答应帮忙的原则,完全是出于怕万一造成悔恨,而不是出于高尚的感情。现在看来,对我进行报复的恰恰是我想避免的这种悔恨,它偏要利用这个万一的机会折磨我一次,而不是折磨一千次。说起来奇怪,那种形象,那种使我感到痛苦的回忆,总是给我以一种舒服感、迷恋感,使我乐意留在它们之中。而且我一想到那个情景,她在我手上留下的那个亲吻,就使我热血沸腾。”

列纳多说完了,威廉赶忙高高兴兴地说:“原来我以为,除了补充我的汇报以外,我是不能为您更多地效劳了,补充汇报有如又及,其中往往包含信的最有意思的内容。我对瓦勒丽妮的情况虽然知之不多,因为关于她的情况都是道听途说。但她肯定是一个富有的地主的夫人,日子过得很美满,这是您的姑在我辞行时向我保证了的。”

“好极了,”列纳多说,“现在没有障碍了。您使我知道我是无罪的,我们马上回家去,家里人已经等得太久了。”威廉答道:“可惜我不能陪您了,因为有一条特殊的规定,我必须遵守,那就是我在任何地方不得停留三天以上,我离开的地方在一年内不准再去。我无权向您说明这个特殊规定的原因,请您原谅。”

“太遗憾了,”列纳多说,“我们这么快就要失去您,我又不能和您一起做点事情。您反而开始为我做好事了。您去看看瓦勒丽妮,详细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情况,然后书面或口头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会十分愉快的。如果是口述,就要到第三个地点会面。”

他们进一步讨论了这个建议。瓦勒丽妮的住址威廉已知道。他同意去探望她;第三地点也定下来了,男爵到那儿去时,要带着费利克斯,这孩子此刻还留在两位女子的身边。

列纳多和威廉并排骑马继续赶路,时而说说话,在舒服的卓地上走了一段路程,快要上了大路的时候,才追上男爵的马车,这辆马车要载着它的主人重返家园了。两个朋友要在这里分手。威廉告辞时亲切地说了几句话,再次答应很快向男爵报告瓦勒丽妮的消息。

“我想,”列纳多说,“假如我陪您去,也只要绕一小段弯路。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探望瓦勒丽妮呢?不亲眼看一看她幸福的生活呢?您既然愿做好事,充当信使,那为什么不当我的陪同呢?您知道,我必须有一个陪同,一种道义上的支持,正如人们在法庭上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需要律师帮助一样。”

威廉说,家里人正在盼望久别的亲人回来,要是回来的是辆空车,会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还可能产生别的想法。列纳多对这些反对意见不以为然,最后威廉只好决定充当列纳多的陪同,尽管他担心这次拜访会产生不良后果,并不很情愿。

他向仆人作了些代,告诉仆人到家时说什么话,之后,两个朋友便踏上通往瓦勒丽妮住地的那条路,这个地区看来很富,土地肥沃,是耕田的好地方。瓦勒丽妮丈夫所在的地区也富,农田全部是耕细作。威廉有时间仔细观赏周围风光,列纳多始终一言不发地与他并行。列纳多终于开口说:“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恐怕接近瓦勒丽妮也要装出不相识的样子,因为站在被自己伤害过的人跟前,总会感到很痛苦。但我愿负荆请罪,我担心她的第一束目光就是责备,但我决不为了保全面子而伪装和说谎。谎言和真话一样,都会使我们不安。如果我们权衡一下哪一种的益处持续的时间长些,那么我们会看到,永远讲真话总是好些。我们放心朝前走吧,我可以自我介绍,就说您是我的朋友和旅伴。”

庄园到了,他们在园内下车。一个仪表堂堂、衣着朴素的男人出来迎接。他们都把他当成佃户,他却自称是这家的主人。列纳多作了自我介绍,庄园主看来特别高兴见到他和结识他。他大声说:“我妻子又要见到她恩人的侄儿了,她会说什么呢!她和她父亲欠男爵叔父的情,她会说个没完的。”

有多少奇特的想法在列纳多的头脑里盘旋。“这个人看来能说会道,是不是把自己的苦衷隐藏在笑脸和好话背后呢?他能给他的怨言披上好看的外衣吗?难道叔叔没有给这个家庭造成不幸?要么,”他怀着急切弄个水落石出的心情想,“事情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你从来就没得到过准信。”这些思虑在列纳多心中翻来复去,主人则忙着派人去接夫人回来,夫人到邻近的庄园作客去了。

“夫人回来以前,如果允许我按照我的方式接待您,同时允许我继续干我的事,就请您跟我一起到地里走走,看看我是怎样经营我的产业的。您这样伟大的庄园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农业这项高尚的经济和高尚的艺术。”列纳多不反对,威廉更乐意增长见识。这个乡下人占有和经营一大片土地,一切井井有条;他做每件事都有一定目的,撒种栽苗都与地力完全相符。他把所有耕作方法及其理由讲得头头是道,谁听了都会明白,并且认为完全做得到,完全可以获得丰收,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遐想,只要得到一个专家,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两个客人表示非常满意,除了夸奖和表示赞同外,说不出什么话。他感激而兴奋地听着,补充说:“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我的弱点,每个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都有这种弱点。”他带他们走进场院,让他们看工具、工具库、存放农具及其配件的仓库。“人们常指责我走得太远了,”他说,“但我不因此怪罪自己。把自己的事业当做玩偶的人,乐于承担环境赋予自己的责任的人,总是幸福的。”

两个朋友没有少提问。威廉特别满意他所作的一般介绍,对主人的问话也一一作答;列纳多越发陷入沉思,稍微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心情却很安定,因为他认为在这种环境里瓦勒丽妮肯定会很幸福。

主人的妻子乘车来到门前时,大家已经回到屋里。所有的人都立刻赶出来迎接她;但列纳多看见她走下车来,又是多么诧异,多么吃惊啊!原来不是她,不是那个褐姑,恰好相反,虽然也是身材修长,美丽,但头发却是金色,具备金发女郎的一切优点。

她的美丽容颜和优雅举止,使列纳多大为吃惊。他的眼睛搜寻的是褐姑,但面前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这个少妇的特点他也记得。她的言谈举止很快使他深信不疑,这是在叔叔身旁享有很高威望的那个法律顾问的女儿,所以她才会得到很多嫁妆,这新的一对夫妇才会得到资助。所有这一切以及别的一些情况,都是见面寒暄时,这位少妇兴致勃勃地对他讲的,意外的重逢使她欢喜欲狂。宾主互问是不是一见面就互相认出来了。他们谈到外表都有些变化,到了这个年纪,变化还相当明显。瓦勒丽妮一直是可的,当快乐把她从日常的冷漠中拉出来时,她变得极为可。大家谈起来,谈话气氛热烈。列纳多控制住自己,掩饰自己的失落感。那位朋友赶快向威廉示意,让他明白这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威廉也竭力帮助他。瓦勒丽妮露出了一点点虚荣心,觉得男爵还没见到家里人,先想起到了她,先来探望她。有了这点虚荣心,她就没有怀疑客人有别的意图或发生了误解。

大家一直聚到深夜。两个朋友早就想谈谈知心话,所以他们一进客房,单独在一起时,就开始流心得。

“看样子,我的痛苦是摆脱不了啦。我发现,由于把名字搞混了,我的痛苦加了一倍。我常见这个金发美人跟那个谈不上漂亮的褐发姑在一起玩,我比她们大好多岁,也跟她们在田野上和花园里跑来跑去。两人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结果张冠李戴了。现在我发现,一个跟我无关的女孩子过上了超出一般水平的幸福生活,天晓得另一个被抛到世间的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朋友几乎比勤劳的村民还起得早。与客人相见的喜悦使瓦勒丽妮也醒得早。威廉大概看出了,列纳多没有得到黑发少女的消息,非常痛苦,便把话题引向往日,引向儿时的游戏,引向他自己熟悉的地方,引向别的回忆,瓦勒丽妮很自然地提到那个褐发姑,说出她的名字。

还没听她说出纳科蒂妮这个名字,列纳多就完全想起来了。那个求情者的形象也随着这个名字回到他的脑海,强有力地攫住他的心,他不忍心听下去:瓦勒丽妮深表同情地谈到那个忠厚佃户的财产怎样被强制扣押,他怎样退佃,搬家,靠女儿过活,女儿背着一个小包袱。列纳多好像失去了知觉。瓦勒丽妮又幸运又不幸地卷入了一种复杂的境地,这种境地使列纳多心碎,但还能在旅伴的帮助下表现出一定的克制力。

分手时,夫妻诚心诚意地希望客人不久再来,两位客人半心半意地、虚假地应允。对于真心行善的人来说,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幸福的预兆;根据这个道理,瓦勒丽妮总是从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来解释列纳多的沉默、临别时明显的心不在焉和离去的匆忙,虽然她是一个憨厚村民的忠实可的妻子,心中却禁不住复活或新生对前庄园主的慕之情并从中得到喜悦。

这次奇特的会面结束以后,列纳多说:“我们本来怀着美好的希望去的,但在码头近处翻了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使我感到安慰,使我可以暂且安宁地回家见亲人,这就是上天把您派到我这里来,您为负起您的独特使命,不计较为了什么目的,也不计较到什么地方去。请您费心找一找纳科蒂妮,然后捎个信给我。她要是很幸福,我就满意了;她要是不幸,您就用我的钱帮她一把,请您不要有顾虑,不要怕花钱。”

“我究竟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威廉微笑着说,“如果您不知道,那我怎样聪明起来?”

“您听着,”列纳多回答。“昨天夜里,您曾看见我绝望地、一筹莫展地走来走去,我头昏脑胀,心乱如麻。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一个可尊敬的朋友,他从来没板起面孔教训过我,但他对我青年时代有很大影响。他把最珍贵的艺术品和古玩收藏在住宅里,不能长时间离开,否则,我一定会很高兴地请他作我的旅伴,至少陪我一段路。据我所知,他际极广,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通过高贵的渠道联络的人,他都认识;您到他那里去,把我刚才提出的要求讲给他听,就有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他会告诉您到什么地方或在哪个地区能找到纳科蒂妮。我心里正焦急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自己眼下也变得够虔诚了,我面对讲道德的世界秩序,恳求他破例为我发一次善心。”

“还有一个困难需要解决,”威廉答道,“我的费利克斯放在哪儿好?在路途如此不确定的旅行中,我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又舍不得让他离开我。我总觉得,儿子在成长时期最好跟父亲在一起。”

“不对!”列纳多表示反对,“这是慈父的误区。父亲同儿子总保持一种专制关系,不承认儿子的优点,对儿子的错误反而幸灾乐祸。所以,古人常说:‘老子英雄儿无用’。我本人对世界进行过周密的观察,可以讲清这个道理。幸好我的老朋友也能就这个问题发表最正确的意见,我马上给他写封短信,请您带去。几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讲过一些关于综合教育的问题,我当时认为那不过是乌托邦。当时在我看来,在反映现实的图象中,这是指一系列观念、想法、建议和计划。它们当然是互相关联的,但在事物的正常发展过程中,未必能够聚合在一起。因为我了解他,因为他喜欢以直观形式,表示可以实现的和不能实现的思想,所以我对他的话是相信的,现在要给我们带来好处了。他肯定会给您指出您孩子的去向,告诉您怎样安慰和信任您的孩子,指望他在高明教师指导下受到最好的教育。”

他们骑在马上边走边谈,看见一座高贵的别墅,建筑格调庄重而活泼,屋前有一个庭院,周围环境开阔典雅,树木繁茂;门窗都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寂寞,但保存完好。一个老人好像正在门前干活,从他口中得知,这是一个青年人从他不久前寿终正寝的老父亲那里继承的一部分遗产。

通过详细询问,才知道,在这位继承人看来,这里的一切可惜都是现成的,他在这里无事可做,坐享其成不是他的事业;因此,他在山脚找了个地方,为自己和朋友修造一个小楼,还想盖类似猎人歇脚的小木棚。关于讲述者本人的情况,他们也问清楚了:他是随别墅一起留下来的管家,心维护和清扫这份遗产,使孙子们了解祖父的产业和好,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和祖父生前的一样。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阵子,列纳多颇有感触地说,人的本就是想从头开始。他朋友接过话题说,这是不难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准确地说,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从头开始的。“要知道,”他提高声音说,“前辈人受过的折磨不要留给后代!对不想失掉快乐的人,怎么能进行责备呢?”列纳多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听了您的话,我才敢承认,我就是只对自己创造的东西感兴趣。不是我从小培养出来的仆人,我不愿意用;不是我亲自驯服的马,我不骑。我还要向您承认,由于有这种思想,我强烈希望回到原始状态去。在文明国度和民族中的旅行,也没有减弱我这种感觉。我的想象力驱使我到大海上去寻找欢乐,原始林区先辈们忽略了的家产使我充满着希望,一个经过冷静思考,按照我的愿望逐渐完善的计划终将实现。”

“这个我一点也不反对,”威廉回答,“这是一种开拓新的未知领域的想法,很有见地,也很伟大。不过我还是请您再考虑考虑:这样的事业只有依靠全体成员的共同努力才能实现。您到了那里,就会找到我所知道的那份家产。我的同事也有过同样的打算,他们已经在那里定居。请您和他们联合起来,他们都是有卓识远见、聪明能干、体格健壮的人。两方面的力量合起来,事业会更顺利些,发展会更快些。”

两个朋友边谈边走,不觉到了分手的地点。二人坐下来写信,列纳多把他的朋友介绍给上面提到的那个杰出人物;威廉向他的同事报告他的新朋友的情况,这封信自然地成了推荐信,他在信的结尾又讲了讲他跟雅诺谈过的事,再一次阐明了自己希望尽快从“永远流的犹太人”的苦恼状态下解放出来的理由。

相互换信件时,威廉忍不住再次劝朋友对困难要有思想准备。

“我认为,”他说,“就我而言,能使您这位高贵的人克服不安的情绪,能把一个人从可能陷入的苦难中解救出来,这是最合心愿的使命。这个目标可以看作航行时的指路明星,尽管人们并不知道途中会遇到什么情况和风险。我不否认,有一种危险随时会降临到您的头上。如果您肯守信诺,我就要求您答应,不再跟这个对您如此宝贵的女人见面,我给您带来的关于她生活美满的消息,您会很满意的;当然前提是我发现她确实已经很幸福,或者她有能力创造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不能够,也不愿意给您什么许诺。所以,我要以您的宝贵而又神圣的事物的名义恳求您:为了您自己、您的亲人,也为了我,您的新,不管有什么借口,您都不要企图与您失去了的这个女人接近。您也不能要求我明确指出或透露我找到她的地点,和我逗留过的地区。您要相信我说的‘她生活得很好’这句话,您要把日子过得舒服些,把包袱卸下来,把心神安定下来。”

列纳多微笑着回答说:“那就劳您的大驾啦,我会感谢您的。一切都拜托给您了,您只管去办好了。您把我给时间、理智、智慧,让它们对我进行处置吧!”

“请愿谅,”威谦答道,“不过,谁也不能预见,感情这东西会以什么奇妙的方式偷偷钻到我们心里来。假如真正能够预见可能产生的念头,而在他那种情况下,在他所处的关系中,这种念头必然召来不幸和迷茫,那当然是必须制止的。”

“我希望,”列纳多说,“等我知道这个姑生活得很幸福的时候,我一定摆脱对她的思念。”

两个朋友就此分手,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