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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作者:[美]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秦文华 译

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是科幻小说创作界的新人,常向《叉地带》杂志投稿,也是《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科幻光谱》等其他杂志的投稿人。他的第一篇小说《新太空揭秘》一经问世便得到广泛好评,被誉为年度最重要、最有影响的科幻作品之一。其最新力作《陷落之城》系《新太空揭秘》的姐妹篇,也得到各方关注。另一作品《拯救之舟》同样值得一读。他的一系列小说已陆续刊登在我们所编年度选的第十五、十七、十八辑上。阿拉斯泰尔·雷诺兹曾获天文学博士学位,是该领域的专家,出生于威尔士,后定居于荷兰,现供职于欧洲太空机构。

在下面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中,作者将我们带进一个极度遥远而又纯然陌生的星球,那里人迹罕至,终年冰寒干燥。就在那个星球上,有一个人必须在末日来临之际解开一个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难解之谜——而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走向末日。

内威尔·克莱文一路小心地挑着路走,脚下全是碎冰块,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透明艺术品,可当成路就不那么好受了。这里面积极广,往四面八方延伸,可到处都是边口圆溜光滑的冰裂隙。在着陆之前,他们就把那些较大的裂口测好,在地图上标出来了,但是克莱文仍然很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跌到没料到的坑里去。靴子踩在冰层上,吱吱嘎嘎直响,每迈一步,他的心也跟着提一次。根据输入他大脑的数据所示,这里是这个冰川最危险的地带,他非常清楚,乱走一气,偏离这条“红色安全通道”是多么危险。

只要想想马丁·赛特霍姆的遭遇,就够让他打起十二分小心了。

一个月之前,他们发现了赛特霍姆的体,那会儿他们刚刚登上这个星球不久。就在美国人所设的主基地附近,往前再踏一步就是基地的边界。这个巨大的洞围在一圈冰墙内,洞顶有些倾斜,虽然已经废弃,但仍然可见构造之复杂。克莱文的伙伴们已经在这里面发现了几十具体,因为探险队员名字全都在基地登记在册,所以大多数体都能轻而易举地与名单对上号。但是克莱文总是被这地方无数的沟沟壑壑搅得不得安宁,他总觉得在这一带冰地还会发现更多的死人。他一直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基地里转悠勘探,终于发现了一个未关闭的密封舱门。经年的降雪早已将任何脚印湮没,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从这个门出去的人会朝哪个方向走。

基地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克莱文来到一个又阔又深的冰隙的豁口边。就在那儿,就在沟底。往豁口边靠一点,探进头去,正好能看见一个人的手臂伸在那儿。克莱文回去叫来其他人,带了绞盘,让他们放他下去,到了三四十米的深处,克莱文已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洞,里面的冰有凿过的痕迹,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身也全看清了:身上套着老式太空服。死者的腿吓人地蜷曲着,像拽了旁人的腿古怪地接在上面似的。克莱文认出是个男,因为往下坠落的冲力,死者的头盔与颈圈上的系带脱开了。体保存完好的脸枕在一块冰上,一半被挤进冰里,另一半暴露在外面。头盔甩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在代顿星球上,人是不会立即死亡的。空气还够呼吸一阵子,很显然每个人都曾有时间思考自己所处的困境。即便大脑一片混乱,也总该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

“马丁·赛特霍姆,”克莱文捡起头盔,看着盔冠上的姓名牌,一边大声念了出来。他为死者难过,同时心中又有些许满意,因为他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又发现了一具死难者的遗体。赛特霍姆早就列在失踪者名单里了,这不,此人虽然延迟了将近一个世纪,终于还是等到了体面的葬礼。

还有点别的什么,克莱文差点儿就漏掉了。赛特霍姆似乎死前还留了口气,挣扎着在冰上刮出了几个字。他抠出的这几个印记压在冰层下面,但还可以辨识。是三个字母,克莱文认出一个是“I”,一个是“V”,还有一个是“F”。

I-V-F。

这份“临终遗言”对克莱文而言什么都不是。即便思维联通体成员联合检索,也只能找到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这中间能说得过去的一个猜测就是“invitrofertilization①”,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与赛特霍姆有什么直接关联。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个生物学家,这一点基地有记载。这几个字母是不是道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真相,代顿星球上这批定居者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物实验室里出了可怕的差错?跟那些蠕虫有关吗?

【①“invitro”系拉丁语,意思是指“在玻璃试管内”,“在玻璃器内”;“fertilization”有“施肥”之意,亦可指“受”。这三个单词的首写字母是“I”、“V”、“F”。】

可是,不一会儿,克莱文就不再冥思苦想赛特霍姆一个人的死状细节了,只要一想起死了那么多人,这一个人的死也就不重要了。不管怎样,很难说赛特霍姆的死与众不同:不过与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就这么死了;并非自杀或受暴力身亡,而是因为不小心,不谨慎,甚或只是犯了个愚蠢的小错而已。有些基本的安全程序——譬如说没有适当装备就不能随便进入冰隙地带——他们给忘了,或是疏忽了。也有可能是机器作不当,抑或是误服药品。有时遇害者只把自己一个人送进坟墓,有时却连累了许多人,死亡的代价于是大大提高。而这一切发生得又是多么的迅猛!

嘉莲娜觉得这场事故是某种神变异症发作的后果,其他思维联通体同伴则大费周章地考虑是不是中枢神经发生突变,先是藏在全体成员的基因库中,潜伏几年,等到环境变化,有了契机,就被激活,出来生事?

克莱文虽说没有质疑其他同伴的推论,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些蠕虫。毕竟,那些虫子到处都是,美国人显然很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克莱文自己也曾将头盔面罩紧贴在冰面上仔细观察这些蠕虫,他发现虫子无处不在,直到冰洞深处发现死人的地方都有。这些虫子一路掘穿冰墙,垂直而下,直通洞底,像河流三角洲的支流图,颇有些致。大支流的叉口好像有一窝蠕虫缠绕在一起,黑乌乌的一片。这些黑黑的、小小的虫子已经完全彻底地占领了这方冰地。在这绝寒的代顿星球上,爬满了成千上万的虫子,这一窝只是其中特色较为鲜明的一个王国罢了。这地方的虫子总量加起来至少也得有几十吨。莫非美国人的蠕虫研究出了漏子,有什么东西释放出来坏了脑子,让大家都变成了跌跌撞撞的白痴?

他觉察到嘉莲娜悄悄来到他身后,她一来他就知道了。

“内威尔,”她说,“我们又要准备出发了。”

“那边一塌糊涂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个破仪器而已。北边那儿还有些残留的东西我们得去看看,最好天黑之前赶到那儿。”.

“我才出来半个小时,最多不过——”

“两个小时了,内威尔。”

他不信,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嘉莲娜说得对:他已经一个人溜出来到这块冰地好半天了。撇开别人一个人待着,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就像疲力竭的人怎么也睡不够一样。这个比喻很当,这么说吧:睡眠是哺类动物大脑的休息时间,睡着了就不必应付没完没了的世间杂事,可以把白天堆积起来的事情过滤沉积到长期记忆里:甄别保留有用记忆,筛选剔除无须记住的东西。内威尔和普通人一样需要睡眠,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独处,不时离开大伙儿单独待一会儿,让大脑得到休息,不至于无休无止地与思维联通体中的其他同伴们进行神经系统联接与流。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根根神经都得到了解脱,连它们大大放松而发出的咕噜噜的舒气的声音都听到了,现在它们只需要运作他一个人的大脑信息就行了。

两个小时真是不够啊。

“我马上就来。”克莱文说,“只想再取点蠕虫标本,然后就归队。”

“那些该死的玩意儿你已经搞得够多的了,内威尔,这些东西大同小异,拜托你弄出哪怕只有一点点新意的东西来吧。”

“我明白。但是我这么个老头子就算有点儿自己的癖好,虽说荒唐可笑,总不会有害吧?是不是?”

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观点,他索跪到冰地上,在冰面上剜起一块样本冰,放进一个小小的容器中。这里的冰上到处钻满这种水蛭样的蠕虫,他这一铲子肯定挖了不少虫子样本,尽管这要等回到飞船上的实验室才能搞清楚。要是运气好的话,这块样冰中说不定会有缠着的一窝蠕虫呢!几十只虫子挤成一,缓缓地爬行蠕动,雌的雄的全都乱七八糟纠缠扭曲在一起,疯狂配,疯狂地吞噬对方。到了实验室,他要把这堆虫子全部彻底、详详细细地观察个透,先前采集的虫子他就是这样琢磨的,他想弄清美国人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研究它们。毫无疑问的是,这一次的结果将会与前几次完全相同。虫子还是那些虫子,第一百个虫子标本里没藏着什么大不同,第一千个还是什么惊人发现都没有,也没人在这些虫子上搞什么惊天生化大谋。它们分泌少量的单体酶,吃花粉颗粒和冰地上生长的藻类,在冰的缝隙间蠕动,它们来来往往,没有思维,轮回循坏,共同受生与死的繁衍规律支配。

就这么回事儿。

也就是说,嘉莲娜是对的:虫子简直就成了他想脱离别的同伴一个人溜出去的借口。在他们这一行所有的人离开地球所属的太系之前,克莱文曾经是一位斗士,为自己的一派而战,矛头直指嘉莲娜的大脑增强试验。他曾与她手下的思维联通体成员在火星上打过仗,战事白热化之际,他成了她的俘虏。后来——那会儿他已老了,而好不容易达成的休战协议又危如悬,眼看就要瓦解——克莱文回到火星,想跟嘉莲娜理智地讨论讨论。在这次和平探讨中,他转变了观点。为了自己的良心,他只有变节,转而为他的老对手而战了,即使此举意味着接受嘉莲娜将机器安进他的大脑。

后来,克莱文与嘉莲娜、菲尔卡以及她们的同盟者一起乘一艘叫桑德拉·沃尔的原型星际飞船逃离了太系。克莱文原先所在的那一派想方设法要阻击他们,但没成功,桑德拉·沃尔飞船安全抵达星际空间。嘉莲娜的计划是对十几光年范围内的行星进行详尽的勘探以便发现一个可以使她的人不受迫害的安全之所。

代顿是符合他们条件的第一站。

一个月前,征程刚开始的时候,要找个借口自己出来遛达遛达还相当容易。连地地道道的思维联通人中都有几个受人类本驱使,徜徉于旷野中,任凭自己由冰山层层环抱。冰山悄然无声地绵延数千米,一座座风姿绰约,在彼此的静穆中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芒。远离战后满目疮痍的太系,来到这未受尘世一丝一毫污染的静谧之所,这是多么美妙啊。

代顿是个与地球差不多的行星,环绕罗斯248号恒星转动。星球上有海洋,有冰帽,有地壳板块,还有一些人们有理由相信已发育到一定程度的多细胞生命。代顿行星上已经长出了植物,还有一些动物,类似于地球上的节肢类、软体类和蠕虫类,也在这里繁衍生长。若以地球标准而言,这里最大的陆地动物也只能算小儿科,连海洋里的动物都还没有发育出内部骨骼系统。这儿也没发现丝毫智能发育的迹象,不过,这只会让人稍稍有些失望,因为这些动物具有神奇的身体构造,它们的新陈代谢系统以及为了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而进化出的整套机制都值得研究,光是这些就得花去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了。

然而,还没等嘉莲娜派出的第一批探测飞船着陆,美梦便破碎了:

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来过这里。

不会错的:雷达探测到行星表面有金属闪烁。探测飞船沿着轨道一边绕行一边探测,证实这是某种仪器或是建筑构件,已经毁弃不用,很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这不可能,”当时克莱文说道,“我们是第一批登临者。只能是我们。没人能建造出像桑德拉·沃尔这样的飞行器。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飞这么远!”

“我想,”一旁的嘉莲娜答道,“你的假设肯定有问题。事实明摆着。你觉得呢?”

克莱文顺地点点头。

现在该回去了——他还是拖过了说定的时间——克莱文一步一步往回走,飞船正等着他呢。红色安全通道像红地毯一样,将他导向飞船下面的引梯。他爬上引梯,前面是连接引梯和飞船入口的一段中间通道,经过此处时,克莱文全身的衣服一碰四周的透明隔膜就剥落下来。等进入船舱之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很轻的呼吸面罩和几件通讯工具。在外边光着身子也能挺几分钟——现在代顿的空气中所含的氧气已经可供人类呼吸,不过,嘉莲娜不允许联通体成员以任何形式接触与外界微生物,以免发生感染。

克莱文将身上所剩无几的东西放回储存柜,把采集的蠕虫样本摆进一个冷冻架,接着套上纸一般薄的黑色紧身衣裤,来到飞船的后舱,嘉莲娜在那儿等他。

她和菲尔卡一个坐在房间这一头,一个坐在另一头,屋内陈设简单,四壁空空。她俩面对面坐着,瞪着两人之间的空中,视线却不怎么接触。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像陷入争执的一对母女,但克莱文明白其中的奥妙。

他熟练地发出脑部指令,这样他的头脑就可以与别人接通、流了。这就像在大坝一侧开了个小小的口子一样。他到现在还是不能惯数据流涌人大脑时的那种冲击力。房间开始发生变化;色彩从墙上慢慢渗出,在室内折射出各种各样的象图案,斑斑驳驳,辉映成趣,不断在整个空间弥散、倾泻,光影像妙曼的轻纱笼罩在嘉莲娜和菲尔膏身上,将先前还穿着工装服,显得冷冰冰的两人映照得仙女般美丽动人。他能感应到她俩的心理活动,就像是隔墙听到了一场白热化的争论。她俩的锋是无声的;嘉莲娜和菲尔卡在玩一场紧张而又无形的游戏。两人之间的光影摇曳生姿,驱之不去,纵横错,极像一家加工厂复杂无比的地下管道图。图案随着飘忽的光线变幻着。光一半是绿色,还有淡淡的紫色,但很快绿色就变戏法似的浸漫到紫色中去了。

菲尔卡大笑,她赢了!

嘉莲娜表示认输,她疲力竭地跌进座椅,叹了口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似乎让你分心了。”克莱文说道。

“恰恰相反,你只是让结局来得更快罢了。我想菲尔卡总是输不了的。”

小姑又笑了起来,仍然一言不发,不过克莱文还是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某种胜利之情一片澄明地从菲尔卡那边发射过来,她其余的思维信息都被压了下去,甚至连嘉莲娜疲倦和服输的气息也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菲尔卡实际上是信息连通人试验的一个失败的例子。胎儿脑部试验作失误,于是才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大脑更像机器,而不像人。克莱文第一次见到菲尔卡的时候——那是是在嘉莲娜火星上的藏身之地里——他看到的是一个专心致志玩着一种无比深奥、没完没了的游戏的女孩。这套游戏程序虽能自我修复,却总是不甚顺畅。游戏内容是纵被称作火星长城的一个陆上建筑物,她们的藏身之地就隐蔽在它下面。她对人类毫无兴趣。这是真的,她甚至看不出这个人的脸与那个人的脸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他们一行成员撤离时,克莱文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救了她,尽管嘉莲娜一再跟他说最仁慈的做法是让这个小姑自生自灭。克莱文一方面自己要拼命努力,以适应作为嘉莲娜手下成员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主动承担了帮助菲尔卡的职责,希望帮助这可怜的孩子激发出尚存的人类天。现在似乎已经有迹象表明她能认出他来,或许她还能觉察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点关系,都在一个陌生环境里摸索着,向远方那道新奇的光明前进。

嘉莲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的四周笼罩着一圈光影。“好了,现在游戏该结束了。我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她看看菲尔卡,这孩子还盯着空中那些幻彩图案。“抱歉,菲尔卡,要不我们等下次再玩曩巴?”

克莱文道:“她怎么样?”

“她在笑,内威尔。这可是个进步呀,不是吗?”

“可我觉得,进步不进步得看她为什么事儿发笑。”

“她打赢我了。她认为这很有趣。我认为那完全是一种人的反应,你不这样想吗?”

“要是我能让自己相信这孩子能认出我的脸,而不是闻出我的气味,也不是听出我的脚步声,那我就更高兴了。”

“内威尔,你是我们这里惟一留子的人。要辨认出这一点并不需要调动太多的神经元。”

一行三人穿过这间屋子,来到飞船的驾驶舱。克莱文边走边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很喜欢他的子,剃得很短,只有灰灰的茬。这样很方便,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套上面部呼吸器。这可是维系他与自己的过去的一个纽带,就像是一种记忆。不然就是嘉莲娜在重构他的身躯时故意留下的,和他开个玩笑。

“当然,你说得对。有时候,我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们的变化是何等翻天覆地呀。”

嘉莲娜笑了,她早已惯了克莱文的尖刻评论,只不过笑容还是有点勉强。她将乌黑中夹杂着缕缕花白的一头长发掖到耳根后面。“只要想到你,我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内威尔。”

“嗯。但我的状况好一些,不是吗?”

“是的,你跟我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非急起直追才行。本来我能在微秒间就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可你不同意,一直坚持我们依靠喉咙发声进行流,跟猴子一个样。”

“就算是吧,你借这个机会练练发声也好。”克莱文道,他希望自己的火气别表现得太过明显。

三人分别在相邻的座位上坐好,航空控制显示器上显示飞船已经完成起飞设定。克莱文脑中有植人装置,完全可以不用受任何手动指挥就能驾驶飞船,但是像他那样的老古板还是更喜欢用手动杆作。于是一边是他的脑部输入程序在执行任务,一边他又幻想着自己手中握着上面嵌着按钮的飞船纵杆,他还当真伸手去抓这个并不存在的纵杆,好像真握住了什么,手感还不错。这会儿自己对于真实世界的感受力竟然敌不过这种幻觉,像是中了什么挪移大法,幻觉完全彻底地占了上风,一想到这个,他不觉有点骨悚然。但飞了几分钟之后,他基本上就把这些给忘了,沉浸在忘我的飞行之乐中。

他载着她俩在空中飞行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让飞船水平滑翔,朝着第五个废弃地飞去,他们今天就要去勘查那边的情况。俯视代顿星球表面,绵延数千哩的冰地在滑行,冰块时不时彼此碰撞顶戳,偶尔滑入遍布石块的干燥地带,发生进裂。

“你说就几间屋子?”

嘉莲娜点点头:“真是费时间,可我们还是得好好检查一下。”

“有利于我们了解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人说不准就是在一夜之间暴毙身亡的。大多数可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事故,可能跟人的正常思维受损有关,虽然有一两个人似乎是由于感染了一种更为严重的毒素而死的。”

克莱文笑了笑,享受着自己小小的胜利。“现在你也往中毒方面去想了,而不是只考虑什么神变异症状?”

“不过内威尔,说中毒很难解释得通。”

“或许是从马丁·赛特霍姆的虫子那儿传染了什么毒素?”

“不太可能。他们遏制生物毒素的能力不如我们,但应该说也还可以。我们已经对那些虫子进行了仔细分析,也知道它们身上并不携带任何对我们有明显危害的毒素。就算有什么,毒害了神经,怎么会这么快波及每一个人?就算实验室有人受了感染,他们也会在别的人都受到感染之前先病倒,给其他人一些警示。但诸如此类的事并没有发生。”她顿了一下,以为克莱文接下去会问什么问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我觉得我们用不着伤脑筋去分析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说我会完全不考虑,不过,即便是我们最最古老的技术都比他们的先进一百年。就算遇到什么我们大脑中输入的药物都对付不了的问题时,我们还有桑德拉·沃尔作为最后的避难所。”

克莱文总是尽量不去过多地想自己大脑内部那些四处横行的亚细胞级机器。说实在的,这些机器真是安插得太多了。可总有躲不开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这个,他仍然想吐。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轻微多了,没办法,只好接受现实,将这些东西看作是自己的盟友,亲密得如同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免疫系统的一部分。嘉莲娜说得对,它们会抵抗一切试图侵入他们大脑的干扰因素,他脑中现在所进行的任何“正常”活动都不允许受到破坏。

“不过,”他争辩道,还是不愿意放弃他的关于虫子的见解,“有些事情你自己都开始承认了:那些美国人对虫子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赛特霍姆。要我说,是太感兴趣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啊,但我的兴趣仅仅限于查明真相。我觉得这两件事绝对有关联:他们对虫子感兴趣;而他们又全都神失常了。”

他的话有点夸大。显然只有一部分美国人对那些虫子着迷:就是那些对宇宙生物学最感兴趣的人。到目前为止,根据联通体成员搜集的所有资料来看,体在冰隙底部被发现的赛特霍姆已经率先在这方面做出了许多努力和尝试。赛特霍姆到过代顿星球上许多白雪覆盖的荒地,手下还聚集了一批人做他的助手。他在众多的结冰地带都发现了这种虫子,成堆成堆聚集在一块儿,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蠕虫王国。当然,多数情况下,他所在的这支探险队的成员都由着他做自己的事情,尽管他们每天都在这个陌生而恶劣的环境中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他们当中没有发生死亡事故,当时的情形也已经够艰难的了。带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些具有自修复功能的机器人早在几年前就丧失了功能,没有机器人,这里的维持生命系统也就无法养护,那些极其密的结构和部件一个接一个完蛋了,好不容易矫正了一个功能失调之处,很快又来一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应付。代顿星球也变得越来越冷了,以不可逆转之势迅速滑向冰河时代。美国人来到此处时,正值这个星球进入长达几个世纪的冰寒时节,真是他们的大不幸!克莱文知道现在的气候更加寒冷了,两极的冰帽同时扩张,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奔向对方,投入彼此的怀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来得非常之快。”克莱文沉思着,“当时他们已经放弃了大多数边远基地,集中退避到这个中心阵地上来了。他们那时仅存的零部件和技术知识只够运行一个原子能发电厂。”

“而那个厂也垮了。”

“是的。但那也说明不了多少问题。发电厂自己不可能发动起来,那个时代还不能,它需要不间断的维修。最后,通晓这方面技术的人一定陷入了某种困境——不管是什么,于是反应堆停止工作,他们全都冻死了。但还是说不通,因为在反应堆失灵之前他们显然已经遇上麻烦了。”

嘉莲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克莱文总能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话要说。每当她盘算着要讲些什么话的时候,她的大脑就好像开了一条缝,将她的想法漏出,传到他这边来。

“怎么了?”他问道,打破长长的沉默。

“我只是在想,”她接着说,“那种型号的反应堆,按说不需要加什么同位素物质,不是吗?不需要重氢,也不需要超重氢,对吧?”

“是的。一般的氢气就可以了。海水里这种元素多的是,随处可取。”

“冰里也一样取得到。”嘉莲娜说。

他们一路开着飞船,找到了新的着陆点。毒蘑菇,克莱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下面有六七座黑色金属塔高矮不等地立在那儿,旁边还有几个同样是黑色的圆形活动塔楼,这是供人居住的,比其他金属塔身高一些,连接它们之间的耐压型通道是悬空搭建的,纵横错。每座塔楼大约三四十米宽,立在冰上,一百多米高,有的可能还不止。塔楼周围开了不少窄窄的钢甲窗,还有感应器、通讯天线等等,五花八门,一应俱全。从最高一座塔楼伸出的舌状延伸建筑显然是太空船的着陆场。

果然如此,他走到近旁还真看见了一架飞行器停在那儿,就是过去美国人常用的那种有着笨重翅膀的飞行器,靠着它,他们才得以在这星球上四处转悠探察。现在这上面积满了冰,但稍加修缮,估计还飞得起来。

他驾着飞船慢慢降落,飞船的一只制动器刚好落在着陆场内侧边上。显然修建这个着陆场时一次只打算停一架飞行器。

“内威尔……”嘉莲娜开口道,“我说,恐怕我不太喜欢这里。”

他也同样紧张,但不知道这是来自于他自身呢,还是嘉莲娜的感受渗入了他的大脑。

“你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儿不应该出现飞行器。”嘉莲娜应道。

“为什么不应该?”

她轻声提醒他,虽谠隋况危急,但那些边远基地的撤离过程全都井然有序。“这个基地也应当密闭封存,跟其他基地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留了人看守。”克莱文猜道。

嘉莲娜点了点头,“另一个可能就是有人回来了。”

这时,又跟进来一个人,是菲尔卡进来了。很快又一个思维信息钻进他的脑海中。他能嗅到她心中的忧虑之情。

“你也感觉到了?”他望着这个身体机能严重受损的小姑的脸,“感受到了我们的不安,对吧?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

嘉莲娜拉起小姑的手,“不要紧,菲尔卡。”

这句话其实只是为了宽慰克莱文。就在她开口发话之前,她已经将某种安抚的思维信息传进了菲尔卡的大脑,想通过最细微的神经调节作用竭力平息小姑的不安心情。克莱文不由得想起技艺已达炉火纯青的插花艺术家,只动动一支花的位置,就能烘托出整体的协调美。

“一切都会好的,”克莱文说,“这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你。”

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的眼神空空洞洞,从她眼中什么也读不出来。她在与其他联通体成员联络,这些同伴有的在这附近,有的还在代顿周围绕着呢!大部分成员都坐在飞船里按既定轨道飞行,同时仔细观察外部情况。她告诉他们发现飞行器的事,并通知他们她和克莱文要进去看看。

克莱文注意到菲尔卡紧紧地拽着嘉莲娜的手腕不放。

“她也想进去。”嘉莲娜说。

“可她如果待在这儿会更安全的。”

“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克莱文字斟句酌,边想边说:“我在想,思维联通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永远不会真的一个人待着,嘉莲娜!”

“这里面或许有通讯屏障,让她紧紧跟着我们更好些。”

“只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突然间,他的大脑仿佛被蜇了一下,是她的气愤传过来了,就像海上吹过一阵大风,激起一片水雾,喷得他整个头皮直发麻,“你要记住,她还是个人,内威尔——不管我们对她的大脑结构做了何种改造,都不能抹去数百万年进化的痕迹。她或许不太能辨认人的长相,但最起码她知道自己需要有人作伴。”

他抬起双手,“我对这一点从未怀疑过。”

“那你还争什么?”

克莱文不禁哑然失笑。之前他就与太多的女人有过太多次这样的谈话。他与她们当中一些人曾经是夫妻。此刻旧戏重演,他感到一种古里古怪的快意。想想也是,离家已经好几年了,换了个躯体,脑子里全是仪器,面对的是一个母系氏族般的群体,每个成员的脑部蜂窝般缠结在一起,令人生厌,也让人害怕。这么多陌生人聚在一起,有点小争吵几乎还是件好事呢!

“我只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噢,难道我想?”

“别生气,”他咬紧牙关忍着,“那我们进去看看就出来,好不好?”

这个基地和美国人的其他建筑一样,是为后代而建的。不过不是出自人类之手,而是由一大群具有自我调节功能、干活儿又勤勤恳恳的机器人完成的。这些机器人也是美国人得以来到代顿的关键之所在:这种冯·诺依曼式的机器人,腹部有层层盔甲,能充分阻隔宇宙中的有害辐射,冷冻的人类受就装在这些具有星际穿越能力的机器人腹中。一百多年前,这批机器人受命奔赴几个太系,那会儿桑德拉·沃尔飞船还没离开火星。登上代顿星球之后,它们就开始孕育腹中的胚胎,同时用新领地上的矿物原料复制自身。当复制的数量达到一定阙值,它们便转而进行基地建设,那是它们为人类后代,为那些将在它们的子宫中发育成长的孩子们所建造的豪华居所。

“入口处的门没动过。”嘉莲娜说。说这话时他们已经绕过飞行器,来到网顶塔楼黑乎乎滑溜溜的外墙边,弯着腰抵抗大风。“线路里还驻留着一些残余能量。”

思维联通体的这些把戏总让他有些不自在。跟鲨鱼似的,这些同伴们对四周的电场总是非常敏感。嘉莲娜可以单凭视觉看到四周的能量层层叠加在一起,作用在门上,就像个光怪陆离、鬼影魃魅的霓虹迷宫。她伸出手去,掌心对着门锁。

“我在想办法进入开启机制。在与它的界面联系。”她面罩后面的脸因为神过于集中皱了起来,都有些变形了。嘉莲娜以前只有在碰到极端棘手的问题,必须费劲思考的时候才会如此紧皱眉头。这会儿嘉莲娜的手伸在那儿,像个乞灵于特异法术的巫师。

“嗯,”她开口了,“还好,是老式的软件协议,还不算太难。”

“小心点,”克莱文提醒她,“要我看不那么简单,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机关……”

“什么机关都没有,”她应道,“不过,这儿有点儿问题……啊,原来如此,语音输入密码。好的,来了,就是它了!”她提高嗓门,声音压过呼啸的狂风,直冲门口。“芝麻开门!”

红色的灯光闪成了绿色。轰隆隆的巨响声中,门缓缓地在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抖落了上面经年所结的寒冰。门打开后,现出一间灯光微弱的内室。这个基地一定依靠微弱的一点点应急能量,始终保持着运行状态。

嘉莲娜跨进入口处时,克莱文和菲尔卡顿了顿,没有紧随其后。“怎么啦?”她似乎在挑战他俩的胆量,转过身问道,“你们两位弱不经风的,是进还是不进呀?”

菲尔卡伸出一只手。他握住了,于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几乎看不出两张人脸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年轻姑一起往里走了几步,走一步探一步。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动作和那句开门的密码……”克莱文问,“是个玩笑吧?是不是?”

嘉莲娜面无表睛地看着他,“怎么可能?谁都知道,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幽默感!”

克莱文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我也这么想来着,只不过还想确认一下。”

里面倒是一点儿风也没有,但仍然很冷,即使没有防辐射、防污染的问题,衣服还是得紧紧裹在身上。他们一路摸索着穿过好几条曲曲弯弯的过道,有时眼前一片漆黑,有时又被隐隐约约闪烁着的幽幽青光所笼罩。时不时地,他们还会路过某个房间。那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堆满了仪器设备,但不像实验室或者住人的地方。

下了几级梯子后,他们猛然发觉自己走到了塔楼之间相联的一条走道上,这些走道两头都是密封的。克莱文见识过几座美国人在别处修建的基地,跟这里的结构一样。这样设计的建筑,即使在慢慢沉入冰里之后,也能够继续使用。

这条空中通道显然通向人类的主要居住区。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休息室、卧室、实验室和厨房,足足可以容得下五六十个人。但是却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这地方又不像被人在匆忙逃窜之中弃之不顾。仪器设备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桌上也没有吃了一半扔在一边的残渣。到处都是冰霜,显然是基地内度下降,空中的水汽凝结的结果。

“看来他们还打算回来。”嘉莲娜说。

克莱文点头表示同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前面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座吊桥,然后在另一座显然是实验室的圆顶房前停了下来。这个实验室看来几乎全部是用来做生物分析实验的。嘉莲娜又得动脑筋使机关了,这样他们才能进得去,于是她大脑里的小机器开始对着实验室里的设备念念有词,仿佛情人间的甜蜜絮语,而对方因为被关在这间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太久了,好像全变成了呆头鹅。进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实验室顶部不高,满屋子弥散着绿光。嘉莲娜在一面墙上发现了开关,打开之后灯光强了一个等级,连实验桌上的有些设备都被唤醒了,等待启动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来。

克莱文环顾四周,他知道哪个是离心机、基因序列发生器,哪个又是气体色谱仪、调谐扫描式显微仪。不过另外还有至少几十堆闪着光的玩艺儿是做什么用的,克莱文完全摸不着头脑。那边一面墙上是个大柜子,柜子上全是屉,每个屉都装着无数细菌培养碟、试管和凝胶载物玻片。克莱文扫一眼标本,然后仔细看上面拴着的小标签。有些是细菌和单细胞培养物,上面的编码名称他看不懂,不过大多数都标上了代顿星球的坐标图和日期。但也有些屉里放满了标着拉丁文的样本,看样子是从地球上带来的对照用的标本。那批机器人可以不费劲地将这些标本的母体带上来,然后繁殖或克隆出更大一些的标本来。或许美国人已经在试验这些地球生物对代顿星球的耐受力,希望将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将代顿星球地球化。

他悄然无声地关上屉,走到一张实验桌旁,桌上摆满了架子和试管,比屉里的要大一些。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根试管,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里面雾气蒙蒙的东西。是虫子标本,与他几个小时前从冰里采集的虫子没有什么不同。很可能是一窝在一起的蠕虫,没准儿是从两股蠕虫道汇的地方得到的大收获呢。在一个窝里的蠕虫有些可能会配,另外一些会彼此吞噬,还有的干脆由着自己被成虫或是刚孵出的幼虫吃掉。这一切全都依照严酷的自然法则:弱肉强食,而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个窝看上去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生命力。但这对于虫子而言,并不意味着它们本身也死了。这些虫子的新陈代谢出奇的慢,每只虫子的个体生存能力都很强,能活成千上万年。它们在冰里面爬过稍长一点儿的罅缝尚且要费几个月的时间,越过稍大地区结成大,花的时间之长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这些虫子并不是真的那么与众不同。它们在地球上也有近亲。十九世纪末在阿拉斯加的马拉斯培那冰河地带首次发现的一种怕见光的冰虫跟这就较为类似。阿拉斯加冰虫比代顿星球上的小得多,但它们也先是在小一些的冰块上生存,然后随着这些零碎的冰块一起缓慢漂移,直到融进冰山,或是与冰山冻结在一起。与代顿蠕虫一样,它们最为显著的生理构造特征就是头下部的细孔,就在嘴上面一点点。对于地球上的冰虫而言,孔的作用只有一个:当冰上没有现成的通道时,它会分出一种咸咸的物质融化冰块,帮助开道,继续往冰下面钻。这是一种逃生策略,可以使它们在被太晒干之前进人藏身的冰层。代顿上的虫子也有类似构造,不过根据赛特霍姆的笔记,它们已经进化出这种孔的又一功能:分出一种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尾迹”,可以帮助其他虫子确定在冰道里蠕行的方向。这种气味尾迹中的化学成分相当复杂,每只虫子都能分出不止一种气味。可以肯定,多样化的气味释放出来一定可以表达多样化的含义:不是简简单单的“跟我走”,而是“你是母的,才能跟我走”——代顿蠕虫至少有三种别——“现在是繁殖季节”云云。诸如此类的可能多着呢,而赛特霍姆似乎已经开始尝试,准备对这些气味进行解码分析,归类整理,不料灭顶之灾降临了。

这很有趣……有点儿名堂。这些虫子靠辨识不同的气味而遵循复杂的爬行规则,或许还有其他因素也起了一定的暗示作用,比如环境,但说到底,这仍然只是一种极其机械的行为。

“内威尔,快过来。”

那是嘉莲娜的声音,但是这回她的声调有点儿古怪,以前很少听到她这样。他飞快地奔向试验室另一端,那是菲尔卡和嘉莲娜所在的位置。

她们两人正面朝着几排柜子,这些柜子排满了一面墙。每个上面都插着小标牌,但是只有一个——在齐胸高的位置——看上去有动静。

克莱文回头看看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但视线被仪器设备挡住了。也就是说,他们进门时不可能看到这个柜子,就算它在嘉莲娜将实验室的电源重新接通之前就已经亮了,他们也发觉不了。

“可能它一直就是这样亮着的。”他猜测道。

“这我知道。”嘉莲娜表示同意。

她伸出一只手够上面的牌子,另一只手敲着控制键盘,虽然敲得很熟练,但仍然看得出心里有事。机器对于嘉莲娜就像乐器之于音乐奇才。从没碰过的机器她也是信手拈来,像个中老手。

突然间,那一排指示灯发生了变化,接着,金属柜门后面哪个地方塞塞率率有了动静。数十年废置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弹簧锁和继电器咔嗒一声响,终于开启了。

“退后!”嘉莲娜喊道。

白白的霜雾碎裂成数不清的砂糖状的小颗粒。柜子慢慢从墙身滑出来,动作不紧不慢,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仔细端详里面的东西。他感到菲尔卡抓住了他的手,同时看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箍在嘉莲娜的手腕上。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让这个小姑跟着他们是否真的是个好主意。

这个柜子有两米长,宽度和高度约一米,正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造这个柜子很可能是为了放置从代顿星球上采集得来的动物标本,正好又能派上装首的用场。

装在匣子里的是死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可是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平躺在匣子里,面色呈蓝灰色,表情宁静,看不出什么不妥,双目紧闭,双手相扣,整整齐齐地摆在胸前,让克莱文觉得足一位圣人庄严地躺在那儿。他的须剃得很整齐,长长的头发冻成了一整块,像是件雕饰品。身上仍然穿着好几层又厚又重的保衣。

克莱文凑近去读他胸前标签上的名字。

“安德鲁·埃文森。想得起这个名字吗?”

有一会儿工夫,嘉莲娜忙着与思维联通体的同伴们联系,从数据库里搜索死者的姓名。“就是他,失踪者之一。好像是个风土气候专家,对地形变迁很感兴趣。”

克莱文点点头,“这就对了,这儿的这些微生物可够他研究一阵子的。现在是百万大奖问题: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依我看他是自己爬进来的。”嘉莲娜回答道,冲一件克莱文一时没发现的东西点点头。那东西塞在体的肩下。克莱文将手伸进夹缝中,想弄清那是什么,手指在埃文森冷冰冰、硬邦的体上磨来擦去。原来是一根导液管,一头插进死者的前臂,那儿有一块肌肉组织被切掉了。导液管黑色的进液管一端连着厨柜,接进后面的一个插孔。

“你说他杀了他自己?”

“他一定事先在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可以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然后他将自己的血放光,代之以丙三醇,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这样他身上的细胞就不会冻结成晶体。这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可我相信,他需要的任何设备,这儿应有尽有。”

克莱文回想他了解的冷冻浸泡技术的相关知识。这项技术已经有大约一个世纪的厉史了,现在看来仍有可称道之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技术并没有在木乃伊干化技术的基础上有太大的突破。

“当他把那根导管插进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我们后人能发现他。”克莱文开口说道。

“他也不一定非要选择自杀吧。”

“话是这么说,可……他肯定反复权衡了个中利弊,最终还是觉得他应当先把自己杀死,最起码还给自己留了条出路,可以有机会重新活过来。他指望会有另外一拨人机缘巧合来到代顿星球上!”

“从前,你做过的选择有些比这个更困难。”

“是这样,但最起码我做选择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

克莱文暗自思忖,埃文森的身保存得相当不错,简直令人称奇。皮肤组织看起来完好如初,尽管泛着花岗岩般的死灰色。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头部骨骼并没有因度骤降而产生挤压变形。细菌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总而言之,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糟糕。

“我们可不能让他这样暴露在外面。”嘉莲娜一边说一边推了一把,柜子慢慢地滑回墙里。

“我想这会儿他不会太介意。”

“话是没错,可你并不了解,不能让他受暖,甚至不能升到这里的室。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法把他弄活了。”

足足花了五天的时间,才让他苏醒过来。

让他活过来这个决定可是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信息联通体成员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克莱文也尽力参加了这场辩论。最后大家共同作出了这个决定。以他们现有的技术,埃文森大有可能复活,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对他的脑部进行现场扫描,显示出他的神经键结构保存得相当完整,只要用超微型机器搭接起来,大脑便会恢复意识。他们还没弄清埃文森的其他所有同事到底为什么发疯而亡——有迹象表明他们是感染了某一致命的病毒——只有让埃文森醒过来才能说出真相。让他死而复生,回到当初他弃之而去的这个世界上来。

不管怎样,他们把他搬上飞船,载着他回到主基地。克莱文一直与体待在一起,一路上惊叹不已,想着眼前这具结结实实的人形大冰块居然很快就会醒来,变成一个能呼吸、能思考的人,具有人类的记忆和情感。在他看来,办成这件事简直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了。还有,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这个人身体结构居然仍能保存完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思维联通人协力设计的那些小小的机器居然能把受损细胞修修补补一番,变旧为新,一发动,这个死人便会活过来。某种神妙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意识的东西,就要从眼前这具冻得僵硬的体的脑袋里冒出来。至于这会儿,这个头脑里的内部构造再复杂,也只是僵死的,毫无活力的,最多只能说它是个几何形物体,就像一块打磨得很细的岩石。

思维联通体对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理不睬,注意力只放在让埃文森复活这一件事上。在他们眼里,埃文森就如名画修复专家们面前的一幅被毁的传世佳作。的确,前面要做的事非常棘手,那项工作需要炉火纯青的技艺。不过,还不至于让人担心得睡不着觉。

只不过,克莱文提醒自己,这些思维联通人从不睡觉。

其他人都在忙着救活埃文森,克莱文就在基地周围一带一边转悠,一边竭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希望能弄清楚这里多年前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场摧毁人的神经系统的大病一定非常骇人,连那些本来有可能找出办法对抗瘟疫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登上这个星球时便做点什么……最后已经来不及了,再也不可能找到应变手段,就像一个醉汉试图解开一个极其复杂的代数题,题没解开,人却越来越神智不清:先是失去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接着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再以后,连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都想不起来了。主基地的几个试验室都显出半途而废的迹象:做了一半的实验扔下了;墙上贴着涂鸦般的笔记,而且看得出来是越写越乱。

下层是船坞和贮藏区,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仪器设备仍然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运输工具也是一排排停放着。基地的辅助系统已经重新接通电源,这地方亮亮堂堂,也没冷得必须另加衣服。另外,待在这里,克莱文感到神清气爽,身心松弛。信息联通体成员们的通信区域没有延伸到这一带来,天可怜见,克莱文的大脑总算又能清静一会儿了。脑海里再也没有来自他人的闹哄哄的干扰。但这还不够,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室外转悠转悠。

心中这样盘算着,正好那边发现了一个气密门。这个门蓝图里没有提到,肯定是基地建设过程中后加上去的。这里也没有薄膜装备,假如他穿过此处,只要门一转,他就会置身外面的天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再没有别的防护。他想不如回到基地去找一套薄膜衣带上以防万一,可是等他回去了,说不定他的兴致——想到外面去的冲动——就会没了。

克莱文注意到上面有一个柜子。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里面竟然有挂衣架,上面挂着太空服,就跟赛特霍姆穿在身上的一样。衣服看上还新崭崭的,合金颈环锃亮,每套衣服上方还挂着球状头盔。他试了试,找到一套合身的,然后就忙着费劲地系束带、揿搭扣什么的,将一整套衣服合为一体,总算最后衣裤全部牢牢地贴在身上固定好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整装待发,可以出去了,然而气密门还是检测出他有一只手套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绑牢,于是拒绝放他出去。克莱文只好重新穿了一遍,这才解决问题,走出气密门。

到了外面,他才知道外面的景象是多么壮观。

他一下子没敢走太远,先弄清自己所在的方位,反复观察,确认基地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身上携带的氧气也够呼吸一阵子,这才在冰地上迈开步子。抬头仰望,代顿的天空深蓝深蓝的,来自苍穹的光芒洒落到大地,被原本雪白雪白的冰原尽数吸进,就像无数的彩色小灵在施展迷人的魔法,将蓝宝石与绿松石的灵韵之光融进了冰地。克莱文眼前的大地泛着白中透蓝,蓝中蕴绿的幽幽清光,甚至还若隐若现地闪烁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粉色。踩着脚下的冰地,他想起了蠕虫在冰中四处蠕动爬出来的无数条纵横错的沟缝,一路曲直蜿蜒,钻入冰层达数百米之深,仿佛还看见了蠕虫一边不停分泌着化学成分丰富的气味,一边嗅着周围那些含义复杂的味道,就这样在这纷繁复杂的冰下网络中扭动身躯。蠕虫的身体构造极其简单,十分低级,但它们蠕动爬行之下所织出的那张巨网却无比复杂,无边无际。织网的速度极慢,因为蠕虫的爬行速度慢得让人心焦,但没有关系,这些蠕虫的生命长得人类无法理解,人世沧桑在它们眼里只不过是光一瞬。

他脚下不停步,一直走到当时发现赛特霍姆的那个大冰隙的缝口处。当然赛特霍姆的体早就被搬走了,可当时的情景和感受却怎么也无法从克莱文的脑海中抹去,念头一转,便能想起在裂缝口的边缘,第一眼看到的赛特霍姆露出来的那截手臂。那时他就告诉自己,能死在这里还真不错!美不胜收,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受到人类的影响和破坏。这会儿,他越这么想,便越觉得这里说不定是宇宙间最好的埋骨之处!无可否认,这儿真是美极了,同时又是一个死灭的世界,与生命彻底绝缘。赛特霍姆一定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耗尽,知道自己不久就会像周围的冰一样了无生息,然后被永远地掩埋于此。

不知不觉间,克莱文遐想了好一会儿,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一个人独处的妙境让他忘掉了被一身古怪衣服箍着的不适感。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赛特霍姆的,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让他安不下心。刚发现体的时候可能还没留意,现在却把他搅得心烦意乱起来。

赛特霍姆的头盔。

他还记得头盔被抛在体附近地面上的情景,乍一看好像是着地时的冲力造成的。但是克莱文这会儿自己头上紧紧地扣着一模一样的头盔,有了亲身体验,他越发觉得头盔离开身体让人难以置信。头盔束得非常牢靠,他不信单单凭人体往下坠落的力量就能把它撞开。这东西设计得特别坚固,没有充够的外力,它是断断不会跌散的。他也考虑到了另一个可能,那就是赛特霍姆戴头盔的时候太匆忙,没戴好,但一转念又觉得得不对。刚才气密门就探测到克莱文的手套戴得太马虎,所以,无论是这个气密门还是别的门,一旦测出赛特霍姆的头盔没有系牢,绝对不会让他出去。这一点他亲自领教过。

克莱文想,说不定赛特霍姆的死并非偶发事故,而是另有原因。

他仔细推敲这个念头,反复衡量,最后摇了摇头。可能成千上万,实在难以确定。也许赛特霍姆离开基地时浑身上下的装备扎得牢牢的,不过后来神经错乱了,失去方向感,可能迷迷糊糊之间扯了头盔的扣带,人又严重缺氧,没法呼吸,最后堕入这罅缝的最底部。也可能那些密封舱并不是次次都灵,能测出异常,若有人极快地从中穿门而出,安全检测装置也未必测得出,挡得住。

什么也别想了。有人死了,但没必要硬是假定这不是个意外,其他可能多着呢。克莱文转过身,回头走向基地。

“他醒了。”嘉莲娜告诉他。这是将大批微型机器植入一天左右之后。“我想,内威尔,如果他醒后第一次的谈对象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样可能会好些,你觉得呢?”她顿了顿,嘴唇,“我是说,我们被整合成思维联通体已经很久了,只有你例外。”

克莱文耸耸肩,“其实不然,漂亮脸蛋或许比我这张皱巴巴苦叽叽的老脸管用得多。不过,我听你的。现在进去不要紧吧?”

“非常安全。如果埃文森身上携带病菌,仪器肯定会杀灭它们。”

“但愿你说得对。”

“你想,证据明摆着。他在最后关头仍然做到了理智行事。做了周密的安排,确保我们能有大好机会让他复活。他的自杀只是一个冷静的部署,目的是千方百计使自己逃脱当时面临的灾难。”

“冷静的部署?”克莱文重复道,“对,十有八九是这样。我是说,的确够冷,也够静的。”

嘉莲娜没吭声,只是朝着埃文森的房间做了个手势。

克莱文从门口走进去。就在穿门而人的一刹那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眼前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马丁·赛特霍姆躺在谷底的情景,僵直的手指指着“I-V-F”三个字母。

Invitrofertilization(试管内受)?

如果赛特霍姆挣扎着想写的字是“IVERSON”(埃文森),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呢?假如赛特霍姆是被人杀害的——被人推进大冰隙中,他或许竭力想要留下一点他被谋杀的线索。克莱文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痛苦:摔进谷底,腿部严重骨折,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要在这冰寒绝地里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但他还是顽强地拼命挣扎,想写下埃文森的名字……

但这个气象学家为什么想杀掉赛特霍姆呢?赛特霍姆对虫子的痴迷的确令人费解,可也无甚大害呀!从克莱文所搜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提及赛特霍姆的部分表明他是个独来独往、头脑单纯的人,对这种人,周围的同事们只会随他去,没准还会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呢,又怎么会恨他?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背后好像还藏着个谋杀案,而这两者之间看起来又似乎毫不相干。

或许克莱文为了一个死人在冰上刮出的几个毫不起眼的字迹过分伤脑筋了。

他拼命把这些疑虑从脑海中甩开——眼前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呢。克莱文走进埃文森的房间。

屋子陈设很简单,也非常安静,一面白墙的高处安了个小小的、蓝色的全息显示屏。这是克莱文的安排。如果让联通人来布置,房间准会像个灰扑扑的四方体,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当然,已经在美国人的基地里占了一块地盘、改装成增压区的联通人不会这样想。他们生活在信息空间中,无数信息织成一张多彩的幕布,覆在单调乏味的现实之上,所以也就不在乎现实本身的平淡了。现在,埃文森的脑袋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机器,这些机器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加强微弱的神经信号。因为太长时问处于绝对静止状态,他的神经感应和综合作用也非常弱,这些机器可以不断对他的大脑进行调节补偿。

正是因为考虑到埃文森的感受,克莱文才坚持要加装一个显示屏,让这地方有点活气。

埃文森的单和枕头与那白墙一样,都是掺白惨白的,他的头就在一片纯白的海洋中。头发只稍稍修剪了一下,克莱文坚持别大动干戈,略加修剪就行。

“安德鲁?”他说,“我听说你已经醒了。我是内威尔·克莱文。你觉得怎么样?”

埃文森润了润嘴唇,这才回答:“好多了,我想。不管怎么说,能恢复知觉比什么都好。”’

“啊哈!”克莱文高兴地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那么,你能回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死了。我给自己灌注了足够的防冻剂,然后期待最好的结果。真的奏效了吗?要不就是我正慢慢走向脑死亡,这只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所作的怪梦?”

“不是做梦,你真的活过来了。说起来,你可真是走了一回钢丝呢……”说到这儿,克莱文停了下来,不敢确定埃文森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毕竟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嘛!接着他又说,“你的确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你成功了,听到这个应该很高兴吧?”

埃文森从被单下伸出手,抬起来端详自己的手掌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上的青筋,再活动活动关节。“真的一点没变?跟我死之前没两样?你不会是给机器人套上了我的皮囊,或是克隆了一个我吧?要不就是把我的大脑摘除了,与一个模拟现实程序联在一起?”

“我们什么都没做,以上任何哪种都不是。我们只修补了你的部分受损细胞,有些地方进行了适当的缝合处理,然后再,唔,让你重回生命之境。”

埃文森点点头,但是克莱文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将信将疑。这也不奇怪:毕竟克莱文还是撒了个小谎。

“那么,我死了多久?”

“一个世纪了,安德鲁。我们是来自地球老家的一支探险队。乘星际飞船来的。”

埃文森又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对吧?”

“不……不是的。我们现在仍然在代顿星球。飞船在轨道上。”

“那么其他人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味苦药还是得吞,既无糖衣,又无处可避。“据我们所知,全都死了。但是你一定已经知道将会发生这种不幸。”

“啊,是的。但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到最后关头也没敢肯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才免受感染,或是逃开其他什么灾祸的?”

“全凭运气。”埃文森想喝点水。

克莱文给他端来一杯,同时在屋里作了一下,后面就支出一个靠背椅来。

“我不觉得是靠运气。”克莱文说。

“是运气。真是太可怕了。可我真的很幸运,我只能这么说。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到最后我们被迫撤退到基地,可是最多只能启动一个反应堆。”埃文森从克莱文递给他的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要是还有机器人帮我们一把该多好啊。”

“是啊。我们就是这一点不明白。”克莱文往边靠了靠,“当初在造这种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的时候,已经输进了自我修复功能,不是吗?为什么这些机器人全部瘫痪了?”

埃文森看着他,“不是的。我是说,这些机器人并不是自行瘫痪的。”

“不是?那到底怎么了?”

“是我们把它们砸烂的,好比一群反叛的少年要颠覆父母的禁锢一样。这些机器总是看管着我们,我们已经受够了。事后想想,这样做真是太不明智了。”

“难道机器没有反击你们?”

“确切地说,它们没有。我想设计这些机器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有这么一天,它们竟会受到围攻,被一群得到它们心哺育与照料的子孙们围攻。”

原来如此,克莱文想,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不管接下去还会调查出什么,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美国人的灾难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们自己充当了自己的掘墓人,至少可以说他们部分参与了这项掘墓行动。先前对他们所抱的同情之心虽然还在,但被厌恶感一中和,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同情。他心想,如果大脑里没有嘉莲娜的小机器,不知自己会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冷静,如此置身事外。对埃文森那伙人是这个态度,往前再迈一小步,对整个人类也会产生同样的态度……到那时,我就算真的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了……

克莱文猛地打断自己的思乱想:瞎想什么呀。之所以产生种感触,不是因为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什么的,只是他自己深人骨髓的玩世不恭罢了。

“咳,现在再去追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你究竟是怎么才活下来的?”

“撤退以后,我们才想起忘拿了一样东西,一个启动反应堆的备用组件。于是我驾着一架飞行器回去取。着陆后天气状况非常恶劣,我只好在那儿停了两天。也就在这时,其他人开始发病。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只能从主基地通讯网上零零碎碎了解一些情况,再自己分析。”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也不是很详细。”埃文森回答道,“事情太突然了,似乎病菌侵袭了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没人逃过这场劫难。有些人没有直接死于病菌感染,但最后还是因某些意外或是作不当遇难了。”

“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最后负责反应堆的作员死了,于是反应堆无法启动,是吧?”

“是的。反应堆释放出大量中子,超过了正常需要,连防护板也抵挡不住。于是机器进入紧急停机模式。有人死于辐射,大部分人是后来被冻死的。”

“嗯。除你之外。”

埃文森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是要回去拿那个组件,我也会与他们一样。显然我不能冒险回去。即使我能让反应堆重新启动,辐射污染的问题依然存在。”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给自己打气,好继续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我再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选择死亡,将自己冷藏。这是我惟一的希望了。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能成功地将自己冷藏起来,也没有人会从地球上跑到这儿来救我。等几十年也不一定等得到。我只能碰运气。”

“你还是碰上了。”

“刚才我说过,我真的是很幸运。”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莱文端给他的水,“哎呀,这玩艺儿味道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

“水而已。冰川融化出来的水。当然是经过净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边。

“不渴了?”

“很解渴了,谢谢你!”

“那好吧!”克莱文站了起来,“我想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安德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好了。”

“我会的。”

克莱文冲他笑了笑,朝门口走去。他注意到埃文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问话过程总算到此为止了。不过克莱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说的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这一反应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这样都会感到疲劳,大脑也会一时适应不了,梳理不清,这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毕竟他沉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死了这么久。是睡还是死,取决于你对他被冷冻的这一长段时间是如何定义的。没理由非要把他与赛特霍姆的死联系起来,就凭冰上抠出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或者是赛特霍姆有这么一点可能是被杀的。怀疑他的确不公平。

但是,离开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莱文仍然顿了一下,“还有件事,安德鲁——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想说不定你可以帮我呢。”

“你说吧。”

“你知道I-V-F这三个首写字母有什么含义吗?”

埃文森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抱歉,内威尔,你问倒我了。”

“啊,算了。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克莱文应道。

埃文森身体很结实,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他坚持要到基地的其余地方去看看,还要到思维联通人占据的范围之外去。他想亲眼看看他所耳闻的惨状实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单,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是克莱文和他的同伴们费了不少劲才分析出来的。

克莱文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人。他深知,他的这一行程要经受多少神折磨和情感伤痛。他在强忍着,但很可能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只可惜嘉莲娜的探测仪虽然能测到他的很多脑部运动,对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无能为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动态和情绪波动并非易事。

与此同时,克莱文还要竭尽全力保住思维联通人的秘密,将埃文森蒙在鼓里。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想让埃文森对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让这个人的美梦破碎一一他一直认为他是被一群“正常人”救活的。不过,他也可能太多虑了,因为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对自己遗失掉的一段历史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克莱文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告诉他桑德拉·沃尔飞船的设计用途是运载难民;他还告诉他,身处太系的人类分成了不同派别,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战争。他甚至告诉埃文森,桑德拉·沃尔号飞船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艘载满难民逃离战争的飞船。不过埃文森除了点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从不向克莱文追问更多的有关战争的详细情况。有这么一两次,克莱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应,就是同伴之间能共享意识的状态,但是埃文森还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他甚至对桑德拉·沃尔飞船是个什么玩艺儿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开口问一问这飞船是什么样子的了。这与克莱文预想的可是大相径庭!

好在还是有让埃文森大感兴趣,也让克莱文稍稍释怀的事情。

原来埃文森对菲尔卡倒是挺着迷,而菲尔卡看起来对来了个新伙伴也非常高兴。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嘉莲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帮助菲尔卡生长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经反应系统,插入新线路,取代那些从未正常发挥作用的神经脉络。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把她带到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跟前。而现在埃文森出现了:不仅仅带来了新的声音,还带来了新的味道、新的面孔、新的走路姿势,使她那久未润泽的大脑神经网络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新东西。就在埃文森进屋时,克莱文注意到了菲尔卡的神情:好奇,渴望接近他。埃文森走到哪儿,她的注意力就紧跟到哪儿,欢愉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而埃文森与菲尔卡一起玩游戏时似乎也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菲尔卡对极其复杂困难的游戏情有独钟,但其他人已经陪她玩得腻味了。

从头到尾四个小时,克莱文一直盯着这两个忘情玩游戏的人:埃文森总是一副苦着脸的样子,偶尔也会赢她。每到这时,他立刻就会露出一种非常滑稽的、无比夸张的快乐模样来。菲尔卡也一样,她的脸非常生动,克莱文从来不敢想像她会进发出如此生机。埃文森在场的时候,她的话也多了,比和克莱文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多了。以前克莱文费了不少劲才渐渐听懂她那些断断续续、前后不搭的话语,而现在她的吐字变得清楚了,语法也连贯多了。克莱文就像看到了一个智障孩子在名师指点下突然开了窍。克莱文回忆起当初将她从火星上救出来的情景,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她能渐渐长成一个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成年人的模样,能有朝一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也能领会他人的情感体验。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一切恐怕真的会梦想成真。当然,这一半归功于埃文森,而不是他克莱文。

后来,就连埃文森也被菲尔卡没完没了玩游戏的劲头弄得疲力竭了,克莱文将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和他谈了起来。

“和她在一起挺愉快,是吧?”

埃文森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与他没什么相干。“是的,我挺喜欢她。我们都喜欢玩一样的游戏。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

他肯定觉察到了克莱文心里的那一丝不满。“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一点儿都没有。”克莱文将手搭在他肩上,“不会仅仅是游戏吧?不管怎样,你得承认……”

“她是个漂亮迷人的姑,内威尔。”

“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们非常珍视她。”他停下不说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极像嘉莲娜的腔调,不带感情,直截了当,“可我真是搞不懂。你沉睡了一个世纪才被我们弄醒。我们坐飞船到这儿来,飞得这么远,这在你们那个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一百年来,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科技全都翻天覆地,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们身上到处都是故事——我个人也不例外——我还没怎么告诉你。还有些事跟你也有关系,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来,别的没什么。”埃文森耸耸肩,他将目光转开,透过他身后的那扇窗户,望着远方,他的视线一定在冰面上直滑到代顿星球白茫茫的地平线尽头,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我承认,我的确对科技进步不感兴趣。我相信你们的飞船的确很棒,可……这只不过是应用物理学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是工程学方面的东西。或许你们的助推系统中包含着某一个新的量子力学原理。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就跟把致的花纹刻在本身装饰色彩就很浓的巴洛克式建筑物上一样。你们还没有突破光速极限吧?”他仔细地盯着克莱文的表情,希望从中读出一点东西来,“不,我想你们还没有,不然的话……”

“那么,到底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兴趣呢?”

埃文森迟疑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但等他真正开了口,克莱文断定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布道似的狂热,“突变。说得具体点儿,从仅受几条简单法则指导的系统内产生出极度复杂多端、无法预测的其他模式。人的意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人类的脑部结构其实就是由单细胞神经元组成的一个网络状结构,以颇为独特的方式纵横错在一起,构成一个大系统。掌握那一个个单细胞运动所遵循的法规并非难事,只不过是我们业已研究得非常深的电子学、化学以及酶生物学的分支而已。棘手的部分是细胞之间的联系方式。这种联系方式肯定只以最粗陋的方式编人了DNA密码——所以婴儿出生后其大脑神经元仍会继续生长。如果大脑天生就已经十分完备了,这种神经元继续生长不是彻头彻尾的费吗?只需要将已经存在的神经元联系起来就行,何必多费那么多功夫。不,脑神经是一边生长,一边组织,所以它才需要不断增加神经元,将这些新生长出来的神经元并入已经投入运转的大脑神经网络。意识摸索着,逐步成形,在这个过程中,它需要持续不断地补充原材料。意识产生,一步步地变成完全自觉的自我意识。而在此过程没有发挥功用的部分,或是功用相对较弱的部分,则被一一废弃。”埃文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但是,这里面的成因和机理尚需进一步的深人研究与了解。你知道控制大龙虾肠道第一截的神经元细胞有多少吗,内威尔?猜猜看,尽量猜得准一点,百位数以内的误差。”

克莱文耸耸肩:“我不知道。五百个?要不一千个?”

“不,六。不是六百的六,就只有六个。只要六个该死的神经元。简化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可再简了。而要弄清楚这六个神经细胞的原理却需要几十年的工夫,更不用说解出整个脑神经网络的奥秘了。不过问题也可以分开来解决。只有了解整个神经系统的实际运作过程,你才有指望真正搞清楚究竟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是如何形成一个大网络的。啊,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比如,我们可以确地告诉你是哪些脊椎神经细胞控制着鳗鱼的游动,还可以告诉你这种神经元的动作是如何传递到肌肉的。但是,‘我’的观念如何进入人脑,这仍是一个难解之谜,这一类谜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最起码,在我长眠之前,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说不定你们会告诉我,这一百年来你们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重大突破。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一直忙于社会变革,根本没时间管这个。”

克莱文被这个人的腔调搞得非常恼火,忍不住要与他争论一番,但他还是把怒气强忍了下去,表现出一种默认的姿态。“你说的也对。我们在别的领域已经取得进步,比如说扩大脑容量。可如果我们真的掌握了大脑的发育机理,我们也不可能产生菲尔卡这样的失败例子了。”

“嗳,我可不觉得那是个失败的例子,内威尔。”

“我也不愿意是那样。”

“当然哕。”这回是埃文森把手搭在克莱文的肩上了,“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对菲尔卡这么感兴趣了。她的大脑损坏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没必要打听究竟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是尽管大脑被毁,尽管她的头部遭到这种重大创伤,她还是开始慢慢地自行组构某种高级的神经运动模式。对于我们而言,这是非常简单自然的,对她则不然。看起来这些模式早就潜在,只不过到现在才活跃起来。难道这不奇妙吗?难道这还不值得研究?”

轻轻地,好像不经意问,克莱文将这个人的手从肩上挪开。“我想是吧。我以前以为,你对她的兴趣不单是出于研究方面。”

“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我言辞欠妥。当然,我还是关心她的。”

克莱文顿觉尴尬懊恼,好像他冤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人。“这我能理解。忘了我说的话吧!”

“行,当然。嗯——我再跟她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克莱文点点头。“我敢说,看不到你的话,她会想你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克莱文由着他们两个人玩游戏,只偶尔偷偷张望一下他们玩得怎么样了。埃文森提出要带菲尔卡到基地周围其他地方转转。克莱文和嘉莲娜开始对埃文森还不放心,后来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以后,他们俩会一连几个小时不见踪影。

克莱文曾悄悄跟踪过他们一次,看到埃文森把小姑领到一个废弃不用的实验室里,给她看一个个造型复杂的分子模型。这些玩艺儿显然使她很开心:高悬在空中的原子全息光影模型和化学分子结合架构,轮廓不是非常分明,外形却巨大无比,像遨游长空的中国巨龙。戴着厚重的手套和护目镜虽然麻烦,但他们可以借此控那些巨型分子模型了。用电脑穷举排列,将分子压缩变形,随意排列组合。他们俩手伸在空中比比划划,纵分子,龙身就随着这些变来变去的手势不停地上下翻滚,扭动变形。

克莱文一直盯着他们,觉得菲尔卡总会有玩厌的时候,总会提出一些更难、更复杂的玩法。但是这一时刻始终未见到来。后来他看到菲尔卡把模型展开又卷起,脸上因惊奇而绽放出无比快乐的光芒,他觉得她好像正在经历某种神和情绪的重大体验。埃文森向她展示了一个新颖的世界,不过她的心智一时还难以解读这个新世界的奇异,这对于菲尔卡而言是一个太大,也可以说是太细微的解读对象,很难让她在转瞬即逝的心智开合间一下子触及并了解。

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克莱文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内疚。他怎么用那样的态度与他说话。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怀疑的包袱,赛特霍姆留在冰地上的那几个字总是盘桓在他的脑海中。抛在一边的头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疑。但是,因为偶尔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就认定埃文森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这没有任何理由。克莱文曾经仔细翻阅过埃文森进入冷冻状态之前的个人记录。没有任何污点。他曾是这支探险队一名可靠的专业人员,是个深受大家喜和信赖的人。这些报告全部是以数字方式储存的,因此也有可能被任意篡改,可就算报告有可能是事后伪造的,那么基地其他遇难者亲笔写的日记又说明了什么呢?这些一笔一笔的文字记载同样证明了一件事。安德鲁·埃文森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同伴们总是以情深意切的笔触提到他和他的为人:绝不是个可以杀人的人。适可而止吧,将那些疑点抛到一边去吧,埃文森是无罪的,别再怀疑他了。

克莱文向嘉莲娜反映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她听了之后的反应和他本人一样,反复权衡,反复论证,理智地推断,其结果也毫无二致。

“问题是,”嘉莲娜说,“你在冰隙之中发现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严重神经错乱,或许他产生了幻觉。他所留的那个记号——如果真的是个记号,不是痛苦挣扎之际在冰上抠出的几个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划痕的话——这些划痕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

“可我们并不知道赛特霍姆是不是已经疯了。”克莱文驳道。

“怎么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没把头盔扣紧系牢呢?头盔肯定没封扎实,要不然他摔下去的时候,头盔是不可能掉下来滚到一边去的。”

“话是不错。”克莱文接下去道,“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的头盔没有系牢,他决计走不出基地。”

“说不定他出了基地之后什么时候把它解开了?”

“也对,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除非……”

嘉莲娜冲他微微一笑,“除非他神经错乱了。你看,我们又绕回到原来的假设点上来了,内威尔。”

“不是这样的。”他坚持道,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触到某个东西的边角了——离真相很近的东西,好比快要露出水面的石头。尽管真相还没有大白于天下,但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还有另一个可能,只不过我到现在才刚刚想到。”

嘉莲娜瞟了他一眼,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很少表露的神情,她紧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

“就是,别的人替他除下了头盔。”

他们一路走到基地的中心地带,到了摆放仪器的舱中。在这四面不通的空间,嘉莲娜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离开了与同伴们的通讯联络,她感到非常不惯。正常晴况下,埋在这附近一带的通讯线路总能让他们彼此接收到对方的思维信号,信号还可以经过放大然后重新发射,再传到另外的同伴那里。但是此地却没有这种通讯联系。克莱文能勉强收到嘉莲娜的思维信号,但信号非常弱,像是海上传来的声音,未及抵岸,就被汹涌咆哮的海吞没在似有似无之中。

“但愿我们能不虚此行。”嘉莲娜说了一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密封舱。”克莱文应道,“我敢说赛特霍姆离开时头盔绝对戴得好好的。”

“你还在怀疑他死于谋杀?”

“我认为,总有一天,我这个猜测会得到证实,不管这一天要等多久。我们应当谨慎行事,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但有谁想杀掉一个只对那一大堆冰虫感兴趣的人呢?这些虫子对人又没什么伤害!”

“这也是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

“接着说。”

“我想我现在大概有点眉目了。至少说有了一半答案。假设他对虫子的兴趣使他与其他人产生了冲突呢?我在想那个反应堆。”

嘉莲娜点头表示明白,“反应堆需要大量的雪才能运转。”

“而这种行为,在赛特霍姆看来是人为地破坏蠕虫所需要的生态结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于是就有人想把他除掉。”

“这样对付他,未免太极端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克莱文一边说,一边穿过一道连接着两个舱室的门,进了运输坞站,“我说过,我现在有了一半的答案,还不是全部。”

穿过门的瞬间,他觉察到有不对劲儿的地方。舱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上一次来这儿寻找线索的时候不是这种感觉。他赶紧抛开瞻前想后的思绪,集中力对付眼前的事。

这间屋子此刻冷得异乎寻常,比上次他光顾时冷得多了,也亮了些。飞船的一个出口坡道处,有扇门大开着。冰地外面的白昼光透了进来,洒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冷飕飕、蓝幽幽的长方形光束。

克莱文一声不吭,直愣愣地看着此情此景,简直不愿意相信,他更情愿这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错觉。然而嘉莲娜就在他身后,她也看见了这一幕。

“有人离开了基地。”她判断道。

克莱文举目向冰地外眺望,看到了雪地上车辆留下的尾辙,一道弧线直划向地平线的尽头。好一会儿,他们就站在坡道的顶端,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

克莱文的心在呼号,痛定思痛,不由得懊恼万分。他从没有真正心甘情愿地让埃文森将菲尔卡带在身边,在基地其他地方东转西逛,但他也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拐带她进入一个盲区。埃文森肯定对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关卡了如指掌。怎么打开舱门,怎么发动一辆星球漫游车,他全知道,他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将思维联通人统统蒙在鼓里。

“听我说,内威尔。”嘉莲娜安慰道,“他不一定会伤害她。或许他只是想带她去看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急切地说:“现在没时间安排飞船了。几天前你使的机关,对着门念念有词的?你觉得怎么样,现在重来一遍,能行吗?”

“不需要了。门已经开了。”

克莱文冲着他们身后的一辆星球漫游车点点头,“我想打开的不是门。”

嘉莲娜有点失望:居然费了三分钟时间才让机器听话地发动起来,大大超过了她所说的只要几秒钟。她告诉克莱文,摆弄这种东西自己已经生疏到危险的地步了。克莱文只是连声感谢上帝,幸亏这玩艺儿中没设什么机关,否则单靠意念可对付不了。

“这也可以证明他们只是平平常常的外出,没有犯罪动因。”嘉莲娜说,“要是他真的想掳走她,费不了多少事儿就可以阻止我们追踪他。更何况,他要是把门关上了,我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已经出去了。”

“你怎么反倒替他辩护起来?”克莱文问她。

“我还是没法将埃文森看作杀人凶手,内威尔。”她看看他的表情,她自己脸上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虽说她还要驾驶漫游车。她手心微握,搁在大腿上。这一刻,她不再那么孤独不安了,因为她已经用车上的通讯系统与其他同伴联系上了,“要说赛特霍姆杀人还讲得通。这个人本来就孤僻。可惜他自己也是牺牲品,当然不可能杀人。”

“是啊。”克莱文答道,心里越来越不安。

漫游车靠自身的六个轮子驱动。车身低矮结实,重量很沉,结结实实地蹲踞在样子古怪的低压充气轮胎上。嘉莲娜添足马力,车子驶下坡道,碾上冰地。然后,她就一任车子有惊无险地越过几个不大的冰隙地。他们的这次行程似乎有点凶险,但如果一直沿着埃文森留下的尾迹行驶,那么就保险多了,这一路上也就不大会遇到什么要命的磕磕绊绊了。

“有关致病的原因,你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克莱文问。

“还没有什么突破的发现……”

“那我这儿有点情况。你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读到我的视觉记忆?”没等答话,她接着道,“你发现埃文森的体时,我仔细看了实验室的标本。那里有很多地球生物组织。这其间会不会有哪一种是导致发病的根源?”

“把你的视觉记忆重播一次。”

克莱文照办了。调了调自己的仪器,再现那天看到的成排的细菌培养碟、试管,以及凝胶载物玻片,重点扫描那些来自地球而非就地采集的标本。他自己的双眼没法一下子清楚地报出这些标本的名称。不过嘉莲娜植入他脑部的仪器已经与他的短暂记忆接通了,从中提取出过去的记忆,既清晰又确。单凭自己的大脑,克莱文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看看,有没有可能导致发病的东西。”

“地球生物?”嘉莲娜的声音有些吃惊,“是啊,是有点儿问题,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扩散到实验室之外?除非有人蓄意这么干。”

“我认为正是如此。”

“蓄意破坏?”’

“是的。”

“嗯,我们迟早会弄清楚。我已经将信息发给其他同伴了。如果他们检索到什么相关资料,找到肇事元凶,他们会给我们答复,通知我们的。但是即使真有其事,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对整个基地实施这样的谋。整垮冯·诺依曼机器人是一回事……集体自杀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不觉得这是集体自杀。或许,这是场集体谋杀。”

“埃文森就是你的主要怀疑对象?”

“他活着,不是吗?赛特霍姆临死前恰恰又在冰上刻下了记号。这一定是个提示或是警告之类的东西。”他虽然侃侃而谈,心中却暗暗揣摩着第二个可能,一种眼下他还捉摸不透的可能

嘉莲娜忽然将漫游车猛地拐了个弯,避开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罅缝。这个大冰隙张着大口,像是随时要把他们吞进腹内。里面升腾起蓝绿色的烟雾,织成一个色彩鲜明的纱笼,罩在了洞口。

“还有个小问题,动机。”

克莱文探出头去,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才看见远处有东西闪烁发光,“我就是要弄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

嘉莲娜将漫游车停在另一辆旁边。两辆车都泊在冰地上,是在一段往下倾斜的凹陷地带的边缘。这里充其量只有三四十米深,不算十分陡峭,还称不上大冰隙。从漫游车舱内,克莱文认定自己看到了一步一步踩向隙底的脚印,尽管他还不能将视线延伸到蓝烟缭绕的冰隙深处。在地表,这样的足印要不了几天,甚至几小时就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由此可以断定这些脚印是刚刚踩上去的。他注意到有两串脚印,一串显然落地重而有力,充满自信;而另一串脚印的主人则不敢伸足似的,只是在冰地上轻轻踩,慢慢踏。

他们两个人上车之前就检查过了,确保车上有两套太空服。两人一边费劲地套上衣服,一边把玩着衣服上的卡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克莱文开口了,“这种防护并不是真的非要不可。不管怎样,它至少没挡住疾病。不过,还是安全起见的好,省得有什么麻烦。”

“时间刚刚好。”嘉莲娜说着,“啪”的一声扣上头盔,转了一下,锁死,“他们刚刚从你的记忆中搜出了些东西,内威尔。有一族叫做‘巨鞭’的单细胞生物,在我们发现埃文森的那个实验室里,就陈列着这种生物组织。名称好像是什么‘普菲斯特里亚皮斯细细鞑’。这是一种攻击型生物,专门攻击鱼类。”

“也是致人疯癫的罪魁祸首?”

“很有可能。这东西会侵人哺动物的器官组织。一旦侵入人的神经系统,就会导致记忆和方向感丧失,还有一连串生理反应。肯定有人将它释放到基地的空气循环系统中,这些有毒的雾气便被喷人空中。我在想,这一切一定是个能自由进出这问试验室的人干的,有可能仅仅是一种恶意破坏,也有可能就是一场蓄意谋害。”

“我们应当早就检测出来,嘉莲娜,通风管里的空气没有样检测吗?”

“做过,但我们没在意地球生物。事实上,我们将地球生物组织排除在外了,只是着重过滤代顿星球上生命组织的基本生化构成数据块。我们一点儿都没往犯罪这方面去想!”

“很多假象蒙蔽了我们。”克莱文说道。

他们穿戴完毕,走到外面。克莱文开始后悔离开基地太匆忙了,现在不得不凑合着穿这套旧的太空服,也没有带任何防身器具。手上要是有件东西意思意思,壮壮胆也好啊。克莱文环顾漫游车里堆放的器材,总算找到了一根冰镐。算不上件武器,但有它在手,感觉好多了。

“用不着这东西吧!”嘉莲娜说。

“要是埃文森对我们图谋不利呢?”

“还是用不着。”

不管嘉莲娜怎么说,他没有扔下,毕竟有个冰镐在手上,还是能派点儿用场的。两人朝冰地拐弯处走去。克莱文认真检查了衣服的袖口处,仔细端详着调控衣服功能的那种老式隐形揿板。他突发奇想按了一个看上去可以按的键,顿时觉得靴子后跟伸出了尖钉,将他牢牢固着在冰地上。对此他十分欣慰。

“埃文森!”他大声叫喊,“菲尔卡!”

可他的声音难以穿透头盔,好不容易传出去的几个字也不知被那无休无止、鞭子般打着人的狂风刮到哪儿去了,下面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别无他法,只好冒险进人这蓝幽幽的冰洞深处。他在前面开道,心脏噗噗直跳,不合体的旧外套笨重无比,头上也似有千斤压顶。有一两次他差点儿没一脚踏空,往下攀爬时每次探到脚下实实在在的地面,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浑身上下汗水横流,眼睛都被渍痛了。

他将四周围仔细勘探了一下,发现脚印逶迤穿行在一片泛着猫眼石光泽、帘幕似的薄冰问,一直向水平方向延伸了十几米远。客观冷静地说,这里虽然透露出说不出的美,却也暗藏着说不出的凶险,这一点他很清楚。侧耳倾听,冷风的气息穿冰帘而过,奏出一阵阵空灵的乐曲,很是令人回味。然而一想到要赶紧找到菲尔卡,耳边的仙乐飘飘和心中的曼妙享受很快就退隐失色了。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个伸往冰层下方的通道上,是个开在低处的洞,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洞口依然是蓝幽幽的。脚印顺势而下,消失了踪影。

“假如这个坏蛋把她带进去……”克莱文一边说,一边握紧手中的冰镐。他拧开头盔上的照明灯,屈身钻进这个地下隧道。嘉莲娜紧随其后。路很难走,里面曲曲弯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就这样折腾了几十米远。克莱文自己也难以确定这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比方说,由度较高的次冰川河流侵蚀而成——又或许是人工挖出的,还是在较近的时间内挖出来的。旁边的冰墙上印出一条条蠕虫爬过所刻下的痕迹,像是一个大理石制成的、硕大无比的人类视网膜放大图版。克莱文到处都可以看到虫子在冰缝间划下的污渍,靠近地表处尤为清晰,他也知道要看清楚虫子的蠕动,就得定神凝目数秒才行。屈身前行可真不好受,克莱文呻吟了一声,紧接着前方豁然开朗,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方新洞天。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开阔地带。

这地方仍在地下,不过头顶上方倒是有些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依稀可见一层若隐若现、似蓝非蓝、似白非白的光亮。洞顶上覆盖的冰最多不过一两米厚,这层薄薄的顶盖在冰洞的上方展开数十米,拱成一个大圆顶,不偏不倚地罩在洞上面。一块平地上斑斑点点缀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旁边几堵冰墙拔地而起,几乎全是笔直笔直的,造型极其致。

“啊哈,”是埃文森的声音,他就站在一面墙边,“决定加入我们的行列啦?”

看到菲尔卡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仪器,克莱文一下子放下心来,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刺痛。菲尔卡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害。她向他转过身来,古怪的光影将她戴着头盔的脸照得变幻莫测,明暗不定,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内威尔,”他听到她和他打招呼,“你好吗?”

他从冰地上跨过去,心里真怕这壮美的屋宇崩塌下来,一股脑儿砸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埃文森?”

“我想给她看样东西。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喜欢。”他转头问身旁这个娇小的姑,“是不是呀?菲尔卡?”

“是的。”

“你喜欢这个东西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平平淡淡,但是克莱文听到了从她唇间吐出的、他以前未曾听到过的、已经接近于谈话质的言辞。

“是的。我的确喜欢这个。”

嘉莲娜走到他前面,向女孩伸出手。“菲尔卡,我真高兴你能喜欢这地方。我也喜欢。可是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一旁的克莱文也准备好说服她,哪怕来点儿硬的。看到菲尔卡有意无意地向嘉莲娜这边挪了几步时,他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带她回漫游车上去,”嘉莲娜说,“我不想她套着这一身老式太空服引起呼吸障碍。”

显而易见,这是个借口,不过还说得过去。

然后,她跟克莱文讲话。这个过程很细微。自始至终未被觉察,但她已将要说的话安进他的脑子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了。

只剩他们俩了,克莱文出声了:“你杀了他。”

“你是说赛特霍姆吗?”

“不,你不可能杀掉赛特霍姆,因为,你,才是赛特霍姆!”克莱文抬起头,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在冰上那些蠕虫爬出的沟槽,直到沟槽越来越密,再也看不清为止。克莱文感觉自己像在观赏不平静的水面倒映出的一幅绚丽多彩的壁画。

“内威尔,替我做件好事,检查一下你太空服的装置,看氧气还够不够。”

“我的装置没有任何问题。”克莱文微微一笑。太空服,实在有点讽刺,“老实告诉你吧,恰恰就是这套衣服让我开了窍。你将埃文森推入冰隙深处的时候,他的头盔挣脱了。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除非套上时就没有固定好——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出现,除非你们俩在离开基地之后,有人动过它。”

赛特霍姆——他敢肯定这个人绝对是赛特霍姆——不屑地嗤了一声,但克莱文不加理会,继续往下说。

“这就是我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过我没白费心思。你必须和埃文森换身份,原因在于埃文森没有任何显在的动机杀害其他人,而你赛特霍姆却理所当然有这个动机。”

“可我想不出来,你究竟知道我有什么动机,非杀人不可?”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最后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让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一起谋杀案。改变电子记录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甚至可以把埃文森的照片和体检数据与你自己的换个个儿。还不止这些,你还得让埃文森套上你的衣服,如此这般调包一番,我们就以为洞底发现的体是你,是你赛特霍姆。不过这一切你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还不太清楚。”

“也许……”

克莱文没听见似的,继续滔绝:“但据我猜测,你让他感染了那该死的虫子的病毒,就是你释放到基地空中的——叫‘普菲斯特里亚’什么的,是吧?——随即你看到他出去了,伺机尾随在他身后。你从后面扑过去偷袭他,将他击倒在冰地上,扒下他的衣服,然后套在自己身上。我想,当时他多半失去了知觉,所以才会任你摆布。可他一定又开始清醒过来,或者有别的事让你慌了手脚,于是你把头盔就这么往他头上一摁,将他推进大冰隙。如果仅仅是他的头盔脱落,我兴许不会为此大伤脑筋。所幸他没有当即陨命,还活了一段时间,有机会在冰上抠下了几个字迹。我原以为他想指明谁是凶手,可我错了。他是想告诉我们他是谁。不是赛特霍姆,而是埃文森。”

“很不错的理论。”赛特霍姆瞟了一眼踞立在他身旁的一台仪器的显示屏。这台仪器固定在一个三角形支架上,看上去像个巨型双筒望远镜,镜身微微倾斜,其仰角对准着这个冰下密室的一堵墙。

“有时,有理论就足够了。这个我们暂且不谈,说说你这个大玩具吧。是什么,某种地面跟踪雷达?”

赛特霍姆避而不答,回到原来的话题:“如果我是他——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我对冰虫感兴趣?”

“非常简单。”克莱文答道。尽管他心里还不是十分有底,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话语中流露出没把握,“其他人想法跟你不一样,他们不相信这些虫子有多么要紧,只有你才看出了它们的价值所在。”事实上,他是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推演,出言非常谨慎。他心里还有一点点发虚,毕竟,他对赛特霍姆更深一层的动机还不太明白,可他掩饰得很好,也许是人类的自负甚至虚荣吧。

“果真如此,那我岂不是聪明过人?”

“啊,你当然绝顶聪明,我一点也不怀疑。正是因为你聪明过人,你才如痴似狂地迷上了这些虫子,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正受到威胁时,你自然会出手相救。”

“对不起,内威尔,你恐怕还得多动动脑筋,想得更多、更奇一点。”他顿了顿,拍拍外形酷似望远镜,双筒镀银的仪器的外壳,显然,他无法假装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没错,这是雷达。它能探入冰川内层,确到厘米以下,测到几十米深处。”

“你要研究虫子,这东西当然派得上用场。”

赛特霍姆耸耸肩:“说的也是。但关注冰川流向的气象学家也用得上它。”

“比如埃文森?”克莱文朝赛特霍姆和雷达的方向走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图案:无数线条在立体空间慢悠悠地旋绕着,外围主要呈绿色,越接近中心部位,缠绕越来越浓密,到了最里层,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复杂结构,“那个被你杀死的人?”

“跟你说了,我才是埃文森。”

克莱文双手紧握冰镐,冲着他走过去,就在离赛特霍姆一两米不远处,他蓦地一拐弯,直奔墙边。赛特霍姆微微避缩了一下,但也看得出来,他没有太过紧张,不担心克莱文会伤了他。

“实话实说,”克莱文举起冰镐,“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

“就干这个。”

克莱文运足劲,冰镐猛地砸向墙面。一下就够了:响声中一层冰分崩离析,稀哩哗啦掉了下来,就像微型雪崩,冰碎成一块块的,落在他的脚边,每个裂块有拳头般大小,里面全都印着斑斑虫纹。

“住手!”赛特霍姆喊道。

“咦,干什么?你着什么急?你不是对虫子不感兴趣吗?”

克莱文又砸了一记,又一层冰哗啦啦散成一片。

“你……”赛特霍姆忍了忍,“你要是不小心点儿,这地方整个都要被你捣塌了,会把我们全砸死的。”

克莱文再一次举起冰镐,两手挥舞间,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吼叫。这一回,他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连同满腔怒火,奋力一挥间,足有他上半身大小的一大块冰随着一声巨响,从冰墙上轰然坠下。

“我不怕冒这个险。”克莱文宣称。

“不!你说什么也得停下来!”

“怎么啦?不就是冰吗?”

“不!”

赛特霍姆冲过去,一下子将克莱文打得跪地不起。冰镐从手中飞脱而去,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滚成一。赛特霍姆占了上风,骑在克莱文胸口。他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面罩紧紧抵在克莱文的面罩上,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落,在克莱文眼中倒像一粒粒质地良上乘的珍珠。

“我叫你停手的。”

克莱文胸口被重重地压住,要出声相当困难,但他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看你是不是埃文森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解决了,对吧?”

“你真不该伤害它们。”

“是不该……但别的人也不该受到伤害,对吗?他们实在太需要用那些冰了。”

此时此刻,赛特霍姆的语气已经认输了,虽然还没有到供认一切的地步。“你是说反应堆?”

“是的。就是那个聚变反应堆。”克莱文让自己略略喘了口气,心中颇有些自得,接着道,“实际上,是嘉莲娜,而不是我本人,打通了这个思路。我指的是反应堆必须靠冰雪发动这一关键问题。当时所有边远地带的基地都保不住了,他们又只好将幸存成员全部撤回,留守主基地。而这意味着反应堆负担加重,需要添加更多的冰作燃料,而这种‘冰燃料’随时随处都可以获取,毫不匮乏。”

“但他们不该滥采冰源。我在冰中发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滥采。”

克莱文点点头,断定这一刻埃文森已全然变回了赛特霍姆。

“不能。冰多宝贵啊,对吧?别人谁都意识不到它可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没有这些冰,那些虫子会死的。其实你也不懂,是不是?”

克莱文咽了口唾沫,“我想我比别人更了解一些,赛特霍姆。你意识到了那些虫子——”

“该死的,不是虫子!”赛特霍姆嚷了起来,他打开了太空服的扩音功能,可克莱文还没摸准那玩艺儿在哪里。好一阵子赛特霍姆的嚷嚷声在这巨大的冰室里来回冲击撞荡,冰层被震得纷纷碎裂,引发一串串连锁反应,反应虽不大,却也弄得整个空间岌岌可危,行将崩塌似的。然而一旦重归寂静,除了克莱文粗重的喘息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不是虫子?”

“对。”赛特霍姆这会儿平静些了,俨然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对,真的不是虫子。它们非常重要,是的,它们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里的低一级的因子。你还不明白吗?”

克莱文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有魔力,让你对他们如此着迷。在我看来,它们就那么回事儿,简单得很。”

赛特霍姆从克莱文身上挪开,起身又站到冰地上。“就是因为它们简单。一个小孩子花一下午的时间就能掌握冰虫的生物学原理。老实说,菲尔卡也能。哦,她很棒,内威尔。”赛特霍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得克莱文心里直发,“她能搞明白的……她并不是个失败,绝对不是。我倒觉得她体现了某种奇迹,而我们目前还不了解。”

“而对虫子你却完全了解?”

“对。它们就像上发条的玩具;事先输入几个简单的程序。”赛特霍姆蹲下身去捡起冰镐,拿在自己手上,“它们总是对同样的外部刺激产生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而它们对之产生反应的那几种刺激又是简单之极:一点点差,一点点冰中生而有之的生化提示因子。但是突变能……”

克莱文好不容易撑着坐起身来,“又是那个字眼。”

“是网络,内威尔。这个网络就是虫子在冰中爬出的曲曲弯弯的通道系统。还不明白吗?那才是真正的复杂之所在。也是我一直更感兴趣的地方。当然,我是花了数年时间观察它们,才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什么呢?”

“一种自我进化的网络。这种网络具备适应能力,还具有学能力。”

“只不过是在冰中钻出的条条虫道而已,赛特霍姆。”

“不。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赛特霍姆伸长脖子,克服身上套着的太空服带来的诸般限制,似是沉浸在这冰屋的富丽堂皇中,尽情享受这一刻,“任何一种神经网络中都包含两种基本要素,内威尔。连线和节点,但这还不够。连线必须能被适时评测,根据需要增加其强度。而节点必须能以终端方式处理经由连线输入的信息,这和‘与非门’的原理差不多。”他朝冰室比划了一下,“你看这里,连线与节点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本质上,它们还是各施其职。虫子爬行时一路留下分泌物,这些分泌物决定了其他蠕虫如何使用同一通道,是选这条路还是那条路。决定因素有很多:蠕虫的别,还有时令,其他的我就不一一举出了,省得你不耐烦。但道理归根结底很简单。分泌物——以及这些分泌物对蠕虫的影响力——意味着整个网络的拓扑布局是受极其妙而细微的突变原理控制的。而一窝缠绕在一起的虫子就起到了‘与非门’的作用,负责处理从连线的诸节点上输入的信息资料,所遵循的法则无非就是虫子的别,以及它们之间的等级地位的高低顺序。这个过程杂乱无章,缓慢悠长,充斥着生物学的诸多规律,但其最终结果是整个蠕虫王国充当了类似于神经网络系统的功能。这是一个由蠕虫自身集体生成控的程序,尽管任何一个个体的虫子根本不知道自身原本是整个庞大网络的一部分。”

克莱文一一听着,细细分析,这才问出自己想要问的问题:“那这个网络是怎么发生突变的呢?”

“慢慢地变,”赛特霍姆回答,“有时候一些通道被废弃不用了,因为某种分泌物阻止了别的虫子经过这些线路。久而久之,它们就被冰山封住或者说切断了。而与此同时,另有通道会遇到契机,被打开,比如说碰到冰山自发破裂,蠕虫网络自然会跟着遭殃,原本的线路会一下子乱了套,整个网络就会被强行改变,进入一个新的背景。再比如说,蠕虫也会钻出新的洞来,爬出新的线路。观察它们的缓慢进程——用我们的时间观念来看的话一那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更不用说突变了。但是让我们想像一下,在头脑中加快进程,内威尔。想像一下,如果我们能看到这个网络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以来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想像一下我们会有什么发现。纵横错的连线不断行进,不断演化,从早到晚,永不停歇。我们的肉眼虽然看不出,但我们可以运用想像力来看,来设想那永无止尽的变化与转换。现在,你想到什么了吗?”

克莱文知道什么回答才能让赛特霍姆满意,他给出了惟一能给的答案:“我想,应该是人的大脑吧!是新生儿的大脑,仍在塑造打磨新的神经连线。”

“是的。哦,你一定会提出一个问题,这里的网络是彼此孤立的,因此它们不可能对自身结构之外的刺激产生反应,但我们不能仓促下定论。要知道,在这里,季节的迭只能算是一瞬间,内威尔!我们觉得极其缓慢的地理过程——冰川崩裂或是两座大冰山相撞——这些我们眼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的世界里算得了什么。”他停了一下,扫了一眼雷达下方的荧光屏,接着说,“这才是我想要弄清楚的东西。一个世纪以前,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来研究这种网络结构。我也获得了一些令自己大为震惊的发现。这个由蠕虫王国所构建的网络系统——随着冰山的破裂变形——也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改变形态。但是无论其外形枝丫多么变化多端,无论它进化出多么复杂的循环迭代模式这个网络结构总有着始终不变的内在深层结构。”赛特霍姆的手指在绿色的通道图上搜寻移动,指尖戳向中心部位红色的一,“如果解读这个网络图,便会发现整个道路走向和布局并非根据一定的指数排列,相反,它们的分布与走向是非常随意的。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具有高度组合特的优质网络系统,内含几个功能相当特殊的中心程序,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枢纽。这里就有一个。我认为它的功能是使整个网络从冰川崩裂得越来越大的口子间挪移开去。尽管我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证明了我原先的观点,而要最终确认这个理论,恐怕我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都不一定够。我还绘制了其他一些蠕虫王国里的结构图。它们有的可能巨大无比,遍及数千立方米的冰川。再多再大,它们总能持久生存,持续变化。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种网络已经在不断生成具备特殊功能的区域,开始处理信息了,内威尔!它已经开始了艰难曲折的思维活动!”

克莱文重新打量冰室四周,在赛特霍姆一番醍醐灌顶的启发下,他希望能够看到他所说的新的希望的曙光。他心想,明明是虫子,却要将它们看作电子符号,在坚固的冰层中间逶迤爬行,神出鬼没间造出一个神经网络系统。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颤抖起来。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就算是它们的网络能处理信息……也没有理由认定它会有意识。”

“为什么不能?内威尔?一个通过神经组织传送脑部电子信号,一个通过在大冰块上钻出的断断续续的线路产生意识,这两种睁眼看世界、体察众生万物的方式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我想你的看法也有道理。”

“我得拯救它们,内威尔。不仅仅是虫子,还要保护这些虫子所构成的整个网络系统。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我们在这宇宙间所能碰到的第一种会思维的东西扫光除清。一直以来,人类对除自身之外的思维究竟是什么样子总是抱有成见,其实我们所知甚少,可也不能仅仅因为它不符合我们一以贯之的常理就毁了它吧?”

“可拯救虫子就意味着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你以为我没有为此痛苦过?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一个人,内威尔——我不是禽兽。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非常明白我这么做会让我自己陷于不义,日后如果有人到此,我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形象,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吧,要是换了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克莱文张开嘴,想回答又回答不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内什么念头都没有。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如此认真彻底地思考过赛特霍姆的这个问题呢!他虽然缄默未答,但最终还是在心里作出了让自己满意的假设,那就是他不会像赛特霍姆那么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一转念间,他又怀疑起自己来,真的能那么肯定吗?在赛特霍姆一方,毕竟,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虫道网络已形成了一个有知觉的整体,是会思考的存在体。获悉这一切一定让他觉得自己成了神圣的上帝的选民,身负特殊使命,获上帝之命,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来保护他所发现的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稀世珍宝。这样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无大错。

“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三思,不能草率回答,赛特霍姆。但我的想法是,我不会像你那么干,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肯定,能不能坚持到底。”

克莱文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太空服,有没有哪儿坏了或是破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在没在刚才的混战中受伤,总算松了口气。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说得对,我是不会知道。但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听到了你的一番高论,听出你话里的含意。你对你的网络理论深信不疑,可你却没法让别人明白这一点。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保护你的发现。”

“那你也会把他们全部杀光了,就像我当初做的一样?”

一想到真的要这么做,克莱文立刻就觉得仿佛有人往他肩上压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要是真感到自己杀不了人,下不了手,反而会轻松很多。然而他毕竟曾是一名战士。虽然他杀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他毕竟杀过人,而且被他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他所能记得的数字。所以人还是有所信仰的好,那样的话,做什么事都容易多了。

而赛特霍姆恰恰就是有所信仰,信奉他眼里的真理。

“或许,”克莱文说,“我是说或许我会!会的。”

他听到赛特霍姆舒了口气。“我很高兴。刚才我还……”

“刚才你还怎么?”

“你手里拿着那把冰镐现身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掉我。”赛特霍姆手握冰镐,更像克莱文刚才那会儿的动作,“你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不否认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太残忍了些,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理解。”

“但我现在该何去何从?我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

“恐怕我们不会长期留在代顿星球上。我想你也不会真的想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们的真实情况,你就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了。”

“你们不能将我一个人抛在这儿,我不能再这样被孤零零地抛下了。”

“为什么不行?你有你的虫子呀。你还可以再杀死你自己,等等看,下面还会有谁来救你。”克莱文说着转身想走。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

“我会把你的漫游车留在外面的冰地上。里面也许会有些东西供你使用。你不要再回基地一带去了。在那儿你是不会受欢迎的。”

“在这儿我会死的。”赛特霍姆叫起来。

“尽量适应这里吧!”

他听到身后赛特霍姆的靴子在冰上走过的声音,脚步越走越快,已经奔跑过来了。克莱文平静地转过身去,毫不惊讶地看到赛特霍姆径直向他冲来,冰镐举得高高的,活脱脱一把武器。

克莱文一声叹息。

他飞快地向赛特霍姆脑内发送指令,接通了还在他大脑内安插着的微型机器,给它们下达任务,执行对赛特霍姆的判决。瞬息间,这颗脑袋的主人神经系统尽毁,毫无痛苦地进了极乐世界。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完全不会玩这个把戏,但当嘉莲娜将这个法术输入他脑中之后,这玩艺儿变得跟打个喷嚏似的,容易极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当神仙是个什么滋味。

一眨眼间,赛特霍姆手中的冰镐落地,人踉跄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地,扑到冰镐一端的刃片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不过他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克莱文喃喃自语,“我也会杀了他们,正如我所说的。可我不愿意这么想,然而,我也不能否认我有这种想法。不,我不怪你出此下策,一点儿也不怪你。”

他抬起靴子,开始踢刨地上的冰,体上方立刻扬起了一层霜雾。把赛特霍姆的身从这里挪走太费事了,他体内的仪器会自动杀毒除菌,因此用不着担心死组织细胞会对冰川带来任何污染。还有,正如克莱文几天前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能死在这里真的挺不错!或者说,能在此地等死真的挺不错!怎么说这里都是挺美的。

等他忙完了,等赛特霍姆这个人不见了,最后成了在冰隙深处正中间位置墩着的一个小冰堆的时候,克莱文向他发表了最后的致词:

“但是,那并不能说明你是对的。你的所作所为仍然是一次谋杀,赛特霍姆。”他踢起最后一块冰土,覆在体上,“杀人者一定会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