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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警告》作者:斯通尼·康普顿

作者简介

斯通尼·康普顿出生于内布拉斯加,十七参加海军。然而至今他已经在阿拉斯加生活了多年。他是一位多面手。除了当过海军以外,他还当过消防队员、铁路工人、电视摄影师、编辑和卡通画家。他还开过画廊,办过汽车旅游公司。目前,斯通尼在“健康与社会中心”阿拉斯加分部作助理工作人员。他还是“动物语言研究中心”阿拉斯加分部的一名图片师。这两份工作给他的小说《动物的警告》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自从一九八六年起,斯通尼就成了“科幻小说作家”小组的一名成员。

一九八八年,他的一部很有影响的小说在罗伯特和卡伦的《环球文集》第一卷上发表。最近,他又有一篇小说在一九九二年西班牙巴赛罗纳科幻文学大赛中被提名。

当韦思利·森在克拉霍查村的简易机场走下邮政飞机的时候,他看见儿子莫西正站在机场边上。他时常能想起莫西小的时候,光着脚跟村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到处乱跑的情景。可眼下站在那儿等着他的那个男人俨然是他自己二、三十年前的模样。

“你好吗,爸爸?”莫西左手握着自己的皮带,向他父亲伸出了右手。

韦思利小心地握着儿子的手,笑了笑。

“我很好,回家来,真好。”

一条大个儿的杂种狗坐在一旁望着他们。“他害怕你,老家伙,”狗嘲笑地对老人说,“他认为你仍然是个疯子。”

“我真的很好,莫西,”韦思利诚恳地说:“我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啦。”

“阿拉斯加神病医院的医生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莫西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慢慢地在他父亲的脸上搜寻,想看看他还有没有神失常的迹像。

韦思利没有理睬那条又在嘲笑他的狗。

“你有行李吗?”莫西终于问。

“噢,是的。”韦思利捏着手指打了个响,笑着说:“我一定是昏了头。”他转身回到飞机那儿,他的儿子和那条狗站在一起,不自然地笑着。

他们离开简易机场,朝村子里走去。韦思利看见在夏天的光的照耀下,育空河波光粼粼。回家的感觉真好。要是从没去过费尔班克斯就好啦。

他一直在逃避他妻子的去世给他带来的神创伤。就是在明尼去世以后,所有动物才开始跟他讲话的。也许村里那些老人是对的,她可能是个女巫。

最初,村里人都回避他们,那是因为她身为白人,都把自己叫作“治病的人”。可是一个从奥萨克斯来的自称是看手用的女人证明,她真的能治病。所以,才三十几岁,明尼就得了一个“祖母”的尊称。

他知道明尼就干和动物谈话聊天这类的事。这可能是因为他给她讲了渡鸦的事;给她讲了一个好猎手在捕捉猎物之前成立后是怎样同她的猎物谈话的事。

费尔班克斯的白人告诉他,他疯了,并把他带到了诊所。他认为他能跟那里的印地安医生讲清楚这件事,他们能够达成共识。可是结果,那医生却是个从南方来的陌生人,他对渡鸦或其他有关的事一点也不懂。

这个狗养的把他关进安克雷奇的一座疯人院,那里面住满了疯子。韦思利认为把他关在这儿,他才真的会疯呢。那些鸟和蝴蝶都在欺骗他,它们想让他告诉那些医生,它们之间谈的事。

他可能听见了它们的声音,但他可不是个傻瓜。他从来没有向医生承认,他听到过什么。最后,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与会诊”,他们让他出院了。

“你为什么没在鱼场那边?”他问。

“我们是在鱼场那儿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接你……”

“来看看我是不是还在发疯,”老人接过他的话。

“这不公平,爸爸!”

“随你怎么说,”他生硬地说。

一只渡鸦飞过头顶。它说:“我喜欢看见你回来,老家伙。如果你喜欢吃鲑肉,现在正是好季节。”渡鸦笑着落在树枝上,“这里不是安克雷奇,你得在这儿跟我们讲话。”

他觉得一阵恐惧,知道那鸟是对的。有些时候,他不得不回答它们。明尼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十一年,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有时他会喝得酩酊大醉;有时他还揍她,但是他们毕竟朝夕相伴,患难与共了这么多年。现在她不在了,撇下他一个人。

“嗯,我来这儿也是为了买食物和杀虫剂,”莫西说,“今年春夏雨水大,蚊子太多啦。”

“那我们要去商店啦?”

“不。在飞机到这儿之前,我就买好了东西。你还需要什么吗?”

“我需要离开这儿,”韦思利说,“我讨厌不认识的人。”

“你已经到家啦,”他的儿子挖苦地说着,点上一只烟,“这儿的人你都认识。”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到河边。育空河,村里村外的一切都汇集在这条河里啦。它给这里的人们带来鱼、熊、驼鹿和驯鹿。它养育着他们,同时也埋葬他们。当你驾船行驶在它宽阔的,淤泥沉积的河道上时,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冬天,河面结的冰有十五英尺厚,但是在水流急的地方,冰层却像纸一样薄。如果有人掉到被雪覆盖的冰窟窿里了,那么一台除雪机是绝对不够用的。人们永远地找不到那些被河水冲走的人。

育空河的这一段接近一英里宽,它是鲑鱼的家园。然而,鲑鱼在产的时候必须要回到支流里去,它们在那里产下鱼,再让这些。然后它们又匆匆赶回育空河。结果雄鱼在射之后会死在回家的途中。

从童年起,韦思利就一直在考虑鲑鱼的命运——即辉煌,又悲惨。明尼说,在育空河的支流里孕育生命,是大自然的法则。

就在莫西驾着二十六英尺长的平底船逆流而上的时候,韦思利思绪万千。每隔几百码,岸边吱吱嘎嘎的捕鱼车就会在河水的冲击下,漂上他们的木筏。育空河沿岸家家户户都有他们自己家传的鱼场。他们的船每经过一个鱼场岸上时,人们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向他们挥手致意。

早在韦思利年轻的时候,州里就已经让各家各户正式宣布了对各自鱼场的所有权。因为在这之前,好像谁也不知道哪一块水域是谁家的!后来他们发现州里要接收哪些没人认领的水域。于是就纷纷超占已经正式划规他们的领地。之后,他们发现在赢得鱼场的同时,他们又失去别的东西。

固定在捕鱼车上的鱼篓有条不紊地在水里打捞着活蹦乱跳的银白色的鲑王鱼。王鱼是鲑鱼里个头最大的一种,它的肉也是最值钱的。

人们把鱼从捕捞箱里拖出来之后,就熟练地剁去它们的头,划开它们的肚皮。然后那些生就一双灵巧的手的妇女们就把它们清理干净,平滩在板子上,再准确迅速地用刀把鱼肉划成格状以便鱼肉能均匀风干。

最后,把鱼的脊骨剔出来,把鱼肉挂在杆子上,再放到慢慢燃烧的梢木上熏成鱼干。鱼的内脏和没有用的部分又被心满意足的人们扔回到河里。

鱼场的历史比所有渔村的历史都悠久,人们已经记不清它开始于何时了。城市印地安人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焦燥不安,因为富人们都到夏威夷去了。

不知不觉,韦思利发现他们已经快到鱼场了。莫西驾船沿着鱼场兜了个圈,然后他关掉发动机,让船顺着水流漂到岸边。

韦思利的脑海中闪现出他的爷爷往岸边拖船的情景。就算蒙上他的眼睛,韦思利也能找到这个离斯桑塔河入口处仅几百码远的鱼场。他想起他的祖父造了一个捕鱼车,那是小韦思利见过的第一个捕鱼车。

就在他们靠岸的时候,岸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台鱼车还在育空河里继续单调地转着,给周围增添了一点生气。他的儿媳,安娜和她的三个孩子正站在鱼场边缘灌木丛里望着他们。

最小的孩子布莱恩刚刚会走路。他还不到两岁,还不认识他的爷爷。当两个男人从船上往下搬东西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像看见生人似的退到灌木深处去了。老二亚当大摇大摆地走到船边望着父亲。

“你给我带糖果了吗?”

“你的活儿干了吗?”

“是的!不信你问。”

“我问你呢。如果你做了你应该做的,我就给你糖果。”

“你好,爷爷。”

韦思利抬头看见了他八岁大的孙女,贝蒂。贝蒂棕色的大眼睛和整齐的牙齿非常像她的。每次看见他,他都感到难过。因为,她让他想起了他失去的东西。

“你好,小贝蒂,”他微笑着说,“爷爷的大姑怎么样啦?”

“现在,我能帮做很多事啦。是吗,?”她仰头看了站在旁边的一眼。

“是的,她帮了我不少忙,”安娜慈祥地低头看着她的女儿说。然后她又看着韦思利问:“你好吗,爸爸?”

“我很高兴能坐船从河上回来。”他感觉到她在仔细观察他,想发现她确信的东西。“我想我再也不会到城里去啦。”他苦笑着说。

她也想装出笑脸来,可是没有成功。

一只狗伸着舌头从灌木中走出来。“我的兄弟们和我有些话要对你说。”那狗看了看周围的人咧了咧嘴,“他们根本不听我们说话,所以你得替我们说。”

韦思利强忍着,不敢问那只狗到底要什么。他把目光转向厨房,看见炊烟从房顶的洞里袅袅升起。

“你们捕的鱼多吗?”韦思利问安娜。

“到目前为止我们捕的鱼能装满三个厨房呢,”她自豪地说,“而且这才刚刚开始。今年会是个好年景。”

这时只听贝蒂大叫:“哇,这么多糖果啊。”

莫西卸完船,四下看了看,假装板起脸说:“好吧,你们来帮我抬东西,不然我会拿这些糖去喂鱼。”

亚当和贝蒂咯咯地笑着跑过来搬那些装干货的小木箱。他们吃力地把东西搬到岸上那间三面墙的帐篷里,那里是他们的家,它决不比村子里暖舒适的房子逊色。

韦思利搬起一箱罐头,气喘嘘嘘地走上岸来,心里还在想:“那些狗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吃完饭,我们去检查一下捕鱼车,好吗爸爸?”莫西搬着一只比韦斯利的箱子大一倍的箱子跟在他后面,漫不经心地说。

“当然,我们得让渔车保持良好状态,不然就会真有麻烦啦。”

“我们得把船上的鱼箱却拿下来,把船腾出来。”

“是的。”老人说着,极力不去想阿拉斯加神病院和那些说话的狗,“干完那些活,我还可以喝上一杯可可,然后再睡觉。”

安娜做饭的时候,他帮着他的孙子们捡柴禾。莫西从五加伦的油桶上搬下两个红色手提气罐。河岸那边的一个大坑里堆满了生锈的油桶,因为船的发动机每天都要耗费很多燃料。一些上过大学的年轻人把那些油桶叫作“现代垃圾”。和其他人一样,莫西问过很多次那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他得到的答案。

晚饭,他们吃的是牛肉饼和玉米粥。虽然韦思利很想吃鲑鱼,但他知道必须先吃从镇上买回来的鲜肉。吃了一星期的鲑鱼肉之后,牛肉饼可算是家里的美味佳肴啦。他给他的那份又多加了些泡菜和番茄酱。

干净手指上的油脂之后,他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那条狗走过来,坐在他面前。

“现在,你准备好和我讲话了吗?”这条杂种狗的眼睛,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是浅蓝色的。它昂着头,侧着脸瞪着韦思利。

“不,”韦思利对着脚下说,然后他看了看家人。

没人注意他。

“为什么?你得找时间和我们谈谈。还有,那些鱼在和我们争吵,我们要你保证帮助我们。”

他朝那狗皱了皱眉。

“离我远点;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声音小了,狗听不懂似的。

“怎么啦,爸爸?”莫西问,“是阿特拉在烦你吗?”他说着从鱼场边朝这边走过来。

“它要东西,我可没什么好给它的,”老人怒地说。

莫西大笑起来:“他可是个好乞丐,真的。过来伙计;我有东西给你。”莫西朝帐篷走去。

阿特拉咧开嘴露出牙齿:“他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你得帮我们把它们弄到手。”狗欢跳着踉在主人身后。

韦思利看见他儿子给了狗一小片鲑鱼,还是老一套。不过,那些狗总想要更多的鱼肉。儿子朝他招了招手:“快来,爸爸。我们去查看一下捕鱼车。”

阿特拉跟在他们后面。渔车在上游,离这儿只有一百码远。用船把捕到的鱼摆渡到岸上,比拖着它们走过那条连接岸边和木筏的木板路容易得多。

用渔车这种办法很简单;但却很有效。人们把木筏当架子,把车固定在它上面。车身是由两只很大的,白桦木框的像鸡笼一样的篓子构成的。两只篓子之间有几根十英尺长的杆子,这些杆子从正中间相互叉,叉点被固定在另外两根支撑船桨的木杆上。在杆子叉的地方插了一根轴,带动篓子不停地转动。

一根钢缆栓在几百码以外的一棵树上,它的另一头紧紧地栓在渔车上,由于渔车的框架是用圆木做的,所以渔车始终漂浮在河道中心,而不会靠岸。而河中心正是鱼最多的地方。

鲑鱼逆流而上。渔车在水流的推动下不停地转动,并敞开篓子的口,等着鱼儿自投罗网。鱼在篓子里乱跳一阵以后便掉进车旁边木筏上的渔箱子里。

渔车转动时,它的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木头碾磨着木头,以它自身的重量对抗着水流的压力。一个渔车最多能用两个季节。

莫西熟练地把船开到木筏旁边,然后关了发动机,韦思利麻利地把船栓好。河水拍打着木筏,急匆匆地流向远方,流入白令海。木筏无奈地在急流中低声呻吟。

这时,一条大大的鲑王鱼蹦进了篓子。

“不!”鲑鱼低声哭喊道,“我必须把产下来,不然我们会绝种的!”

韦思利看着那条鱼重重地摔到已经装了一些鱼的箱子里。

“不,求你了!放了我吧。”鱼已经奄奄一息了,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我们确实要产啦!不信去问渡鸦!”

莫西高兴地咧着嘴低头看着这条大鱼,熟练地抓住它的鳃,把它扔进船上的水槽里。鲑鱼呻吟着,当它掉进水槽时,它又惨叫了一声。

“这样不行!”它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莫西很快把箱子里的鱼都倒出来了,把那条鱼压在底下。阿特拉坐在船上望着韦斯利,它说:“当然,捕捞它们没有错,是吗?它们的数量很多,我们却很少。”

韦思利觉得一阵恶心,他弯下腰,生气地瞪了那条狗一眼。

“快点,爸爸,帮我装鱼。”

韦思利捡起鲑鱼扔进水槽。就在他们快要装完的时候,又一条鲑王鱼跳进了篓子。

“你们这样是不对的!”它尖叫着,“我的愿望无法实现啦。”

“是对的,”阿拉特对鱼说,“我又能美餐一顿啦。”

那条鱼滑过鱼篓,掉进箱子里。它向老人喊道:“你!我们听说过你。你能听见我们说话……”

莫西捡起它,把它扔进水槽。它的鳃使劲地动着,眼睛鼓得大大的,好像在怨恨韦思利。

“你应该听我们说!你应该让事情有所改变。”

“好啦,我们回鱼场去把它们收拾干净,”莫西非常得意地说。发动机响起来了,韦思利解开了栓船的绳子。

“有些事情,你改变不了,老家伙。”阿特拉说,“你得给我们更多的鱼。那才是惟一需要你做的,也是你惟一能做到的。”

“它们干嘛总来烦我?”他小声说。

“你在说谁,爸爸?”

“蚊子,它们干嘛老围着我转?”

“我想,一定是你在城里呆久了。过去,蚊子从不咬你。”

“我变了很多,”他忧郁地说,他不敢对自己的儿子多说什么。

莫西娴熟地把船靠近有淤泥的岸边。

安娜和莫西把水槽从船上绞起来,再扔到那个旧木头台子上,这个台子是莫西的,老玻奈在第一次大战以前做的,已经传了几代人了,成百上千条鱼在那上面被凉成了色干。

每一代人都对它进行了改制和修补,但它仍然是“老玻奈的台子”。台子上的槽沟把鱼固定住,以便迅速取出鱼内脏,再划上格子凉干。安娜把最上面的那条鱼拖出来,韦思利惊恐地发现它的鳃还在动——最后抓到的那条鱼还活着。

那鱼望着他。安娜的刀闪着寒光。

“你必须改变……”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鱼的头就被砍下来了。

韦思利觉得自己在发抖。

安娜说了声:“谢谢,”便把鱼的内脏扔进了河里,然后又拿起一条鱼。

“我有点累了,”老人说。他想离开他的家人,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

莫西一边点上一支烟,一边说:“今天晚上你睡在孩子的帐篷里,我们明天再给你搭帐篷好吗?”

韦思利盯着那支烟卷儿,觉得烟瘾犯了。他了二十五年烟,最后是明尼使他戒掉的。她说如果他戒了烟,会活得更长一点。

想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要是他早知道他会比她活得时间长,他就不会戒烟了。

“爸爸?”

“啊?”

“你今晚睡在孩子的帐篷里,行吗?”

“噢,当然啦,这样很好。”

“我很高兴你和我们在一起”莫西说得很快,好像如果他说慢了,就会忘了后面的话似的。

(谢谢。在这儿,我很高兴。”他转身朝着那顶安静的帐篷走去,孩子们已经在里面睡着了。太落到地平线的时候,光线已经不那么强了。

他想,也许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黄昏了。虽然白天的时间已经开始变短了,但是太还会照射二十多个小时。他悄悄走进帐篷。靠后墙的地方有一张小简易,那上面是一条“土地管理局”的旧睡袋。

他坐下来脱靴子的时候,小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那条睡袋又让他想起了他在“土管局”的消防队里度过的那些夏天,想起了他丰厚的报酬和那些森林大火。

他脱掉工装裤的衬衫,钻进了睡袋。他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对面墙上有什么东西在叫。

韦思利睁开眼睛,侧耳静听。他听到有东西在四处走动的声音。他的心却提到嗓子眼儿啦。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哥哥,”帐篷那边传来阿特拉的声立曰。

“别来烦我,”韦思利生气地说,“我什么也不能干。”

“只有你能听见我们说话。你必须帮助我们!”

“不!”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但他无法掩饰,“离我远一点,不然我拿槍打死你们!”

有个东西叮了他的脖子一下,他翻了个身。贝蒂躺在她的上瞪着大眼睛望着他。

“你在跟谁说话,爷爷?”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出来。他不能对她撤谎。

“自从你去世之后,狗、狼、鱼、鸟还有蝴蝶,它们都来跟我说话。它们要我做一些事,改变一些事。它们搅得我不得安宁。”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

贝蒂又怀疑,又害怕。

“你真能听见它们,爷爷?”

“她不相信你,老家伙,”一个新的声音从帐篷另一头传来,“别跟她说了。”

“是的,贝蒂,我真能听见它们。”

“它们都让你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不知道怎样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相信他。他知道决不能跟大人谈起这件事。也许他能让她相信,她再帮他去说服别人,这些人中说不定有谁会帮助他呢。

“蝴蝶告诉我,让鸟离它们远点。鸟对我说,要蝴蝶别跑得那么快,要它们别躲躲闪闪的。狗跟我说,它们要更多的龟。鱼请求我把它们放回河里,它们要产。”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那我怎么听不见?”

“不知道。我想,这是你死后干的,她让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身上。”

“死人是不会做事的,爷爷。”她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让动物和鸟跟你说话?”

“要不是这样,那又怎么解释呢?”

她噘起嘴,他不知道她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但那决不是信任。

“睡觉吧,孩子。”他轻声说,“也许我们明天再谈”。他翻过身,却睡不着了。

“爸爸,该起啦。”

韦思利坐起来,眼睛。强烈的光晒得帐篷里暖洋洋的。他脖子的皱褶处浸满了汗水,他还闻到了下他的袜子的臭味儿。

“晚了吗?”他睡眼惺松地问。

“对阿拉斯加人来说,也许晚了点。可我们这里采用的是印地安作息时间啊。”

“噢,是的。”韦斯利笑着说,“我都忘了我这是在哪儿啦。”

“你是说那些狗和鸟没有告诉你吗!”莫西客气地问。

韦恩利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嗓子像冒火一样。帐篷外,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他知道,如果他仔细倾听,他就会听见它们在说什么了。

“我,我从来没相信它们对我说的话。”他抬头看着儿子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一点理解和同情。

莫西冷漠地看着他。

“昨天夜里,你吓着贝蒂啦。你睡着之后,她就钻到我们的帐篷里来了。没人会信你那些话的,爸爸。”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韦思利感到要窒息了,”明尼刚死,它们就开始跟我讲话了。我不想跟它们说话,我也不想听它们非说不可的话!”

“别激动,爸爸。”

“可是那不管用!”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面对面地对他的儿子说:“我在阿拉斯加神病院住了几个月,我一直假装听不见那些鸟和虫子跟我说的话!因为,要是那些医生和护士知道我在听它们说话,他们就不会让我出院啦,那我可受不了!”

眼泪顺着韦思利的脸颊流了下来,在儿子面前流泪让他很难堪。

“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鱼想让我们放了它们。狗想让我们多给它们一些鱼……它们都想要它们应该得到,却又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帮不了它们。”

“好吧,爸爸,”莫西打断他说,“你可以让我知道你在听它们说话,你甚至可以跟他们谈,但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不会理解的。”

“是吗?你不介意我听它们说话?”

“别当着孩子的面,好吗?”

“好吧,”韦思利如释重负地对他儿子笑了笑,“孩子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保证,那很容易。”

“我们去吃早饭吧,”莫西说着拍了拍他父亲的肩膀。

阿特拉默默地坐在帐篷外面,看着两个男人从它身边经过。

韦思利在他的儿子和儿媳喝咖啡的时候,就匆忙吃完了火腿和鸡蛋。安娜端着杯子望着他。她的眼睛比孩子们的眼睛黑,比她丈夫的眼睛也黑。只有韦思利的眼睛跟她的一样黑。

他把盘子和叉子放进水池,问:“孩子们呢?”

“出去玩啦。”安娜说。

“那很好,”他说,“孩子需要玩。”

“我不想让他们在你身边。”她直截了当地说。

他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可是他知道,他必须要说点什么,不然,他会失去他已经得到的东西。

“我不会伤害他们,他嘀咕着,“决不会伤害他们。”

“要是无意呢”?安娜说。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莫西。

“今天,我们让孩子们去了下游的比利·索罗门家,你今天和我们一起干活,然后再看情况吧。”

“当然,”韦思利嘲弄地说:“那听起来很不错嘛。”

他一边打扫着鱼场,一边闻着树叶的香味儿,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光照在他的背上,舒服极了。然后,他又毫不费力地劈了足够用三天的柴禾。到中午的时候,他已经把鱼场的活全干完了。就在他觉得饥饿难忍的时候,安娜来喊他们吃饭了。

吃完饭,莫西说:“午饭后,我们得清理一下渔箱。”

“好嘛。”韦思利说。

就在他们出门,朝船走去的时候,一只渡鸦飞过来落在他们身旁的一棵树上。“你没有听老家伙。你知道如果你不听,会发生什么事吗?”

韦思利正忙着拾掇船上的东西,没理渡鸦。渡鸦在树枝上走来走去,并不停地咕咕叫着。

“如果你不听,你就会变成被你忽视了的东西!”

韦思利从河岸上捡起一声石头,朝渡鸦扔过去。渡鸦叫着飞走了。

“怎么啦,爸爸?”

“没什么,那渡鸦让我紧张。”

“可是我小的时候,你总是告诉我决不要伤害渡鸦的呀。”莫西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睛看着他父亲。

“我们去看看那些鱼,”韦思利说。

“它跟你说了什么,不是吗?”

“我以为你想查看一下英呢,”韦思利把话岔开了。

“我想知道你那个脑袋究竟怎么啦。我想知道这些东西在跟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认为你能帮我吗?把鱼放回河里?给狗更多的鱼?让昆虫都飞出来?”他的声音颤抖了。

“我们去看鱼吧,爸爸。”

在接下来的六天里,他一直干得挺卖力。只有在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才回答那鱼和狗的话。如果有孩子在附近,他甚至连听都不听那些动物的话。看到这些,安娜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孩子们也整天围着他问这问那。他开始感觉到他又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

到这个鱼场的第十八天的早晨,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可是当韦思利吃完早饭的时候,一只渡鸦落到附近的一棵树上。

“今天你必须正确对待我们,老家伙。”

孩子们正坐在火边的一根圆木上说笑。他不能回答这只渡鸦,不能问它那是什么意思。

那只狗,阿特拉,走到他们坐的圆木附近坐下来望着他。“渡鸦说的是真的。今天你必须对我们的要求做出反应,否则会对你不利。”

那怎么可能呢?他不明白。这些威胁让他气愤。既然动物们已经聪明得能说话了,那它们就应该明白,它们的要求真是痴心妄想。

“我们已经警告你啦!”渡鸦说完就朝着捕鱼车飞过去。

“你打算走过去吗?”韦思利问他的儿子。

莫西喝完咖啡,点上一支烟。

“今天早上你非得走路过去吗?

“你瞧,我只想活动活动。”

“要是你真着急的话,可以一个人先走到捕鱼车那去。过一会我驾船过去。”

韦思利顾不上说什么,就站起身,朝那条狭窄的栈桥走去。河水仍在不停地冲刷着木筏。尽管这段三十英尺长木板路是由一些圆木支撑着的,但是要走过去也是很危险的。

就在韦思利走出十英尺远的时候,那只渡鸦又飞回来了,并在他的头上盘旋着。“从现在起,你要从每个装满鱼的箱子里拿一条鱼,给我们扔过来。”

“我不干!”他怒视着渡鸦,气愤地说,“首先,这不是我的鱼;其次,如果我真那么干了,我的家人会认为我真的疯了。”

“你跟你的家人说什么,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要更多的鱼。”

韦思利站住了,转过身朝岸上走。

莫西驾着船从他身边经过问:“你上哪去爸爸?”

“去拿槍!”他喊道,”我要杀一只渡鸦!”

莫西看了他一会儿。

“瞎说。你不会那么干的,是吗?”莫西把船转了个圈,赶在他父亲之前到了岸边。

韦思利跌跌撞撞地朝着一棵大树走去,那里立着一杆猎槍。槍里已经装上了子弹,因为谁也不敢说,什么时候一只熊或是一头迷路的驯鹿会闯进鱼场。

莫西抢先把槍拿到手。

“不行,爸爸。它都跟你说了什么?”

“它们在威胁我!它们说,如果我不从箱子里拿鱼给它们,我就会倒霉!”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身后传来安娜的声音,“你不听我的,说要‘给他一次机会。’瞧他都疯成什么样子啦,我不想让他再呆在这儿啦!”

“安娜,让我跟父亲谈,”莫西虽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很坚决,“单独谈。”

她气急败坏地走开了,还不停地叫着:“主啊,你饶了我们吧。”

韦思利小心谨慎地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不相信,我能所见这些动物在跟我讲话。”

“不是的,爸爸,现在的问题是,你确实在听它们跟你讲话。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知道吗?”

“可是我真的听见啦!它们在威胁我。”

“爸爸,”莫西压低声音好像在说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只渡鸦,一条狗或是一条鱼又能把你怎么样呢,啊?”

“不知道,但我很害怕,只能出此下策。”

“你不能再理它们啦,否则,我会把你送回村子去。不知道那里的人能忍受你多久。你还能想起在神病院是什么滋味儿吗?”

韦思利嘴唇,措词谨慎地说:“我就是死,也不回安克雷奇啦,更不用说那个疯人院了。可是我很害怕,孩子。既然这些动物能说话,那么肯定是有某种力量在控制它们。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真的害怕。”

“我来告诉你我怕的是什么吧。”莫西严肃地说,“我怕安娜真的被惹恼了。你信吗,有时你宁愿面对一群狼,因为它们会更仁慈”。

韦斯利看着他的儿子,心里一阵悲哀。

“你永远也不要让一个女人那样控制你!有办法……”他忿忿地说。

“爸爸,”莫西坦率地说,“我从没打过我的妻子,而且我永远也不会打她。我和你不同。”

儿子的话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管它呢。我们现在正在谈你和你的嘛烦。想想吧,你愿意让你周围的人都把你叫作对牛弹琴的人吗?”

韦思利笑起来,莫西也笑了。

“唉;人们还用更糟的名字叫过我呢。”

“那该结束了,爸爸。”

韦思利把日光转移到猎槍上。

“不,”莫西说,“那也不是办法。你必须停止听它们说话。”

韦思利摸着下巴说:“那就如同你忽视了你的妻子!”他转身朝帐篷走去。

安娜从树下冲出来,气势汹汹地喊:“你离帐篷远一点;我的孩子在那儿!”

“我决不会伤害我的孙子!”

“要是有一只鸟让你这么干呢!”

韦思利终于感到了真正的恐惧。突然,他内心的愤怒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恐惧。

“噢。安娜……”

她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别让事情变得更糟,爸爸。”

他低下头,转身朝河边走去。槍已经不见了,他儿子站在船边。韦思利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鞭子了的狗,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你让我觉得自己像只动物;所以你也会把我当成动物来对待。”

“你在说什么,老家伙?”安娜恶狠狠地说。

“把我带回村子,用铁链栓在房子外面。我总是这样对待那些捣乱的狗。”

“爸爸,我没有时间带你回克拉霍查。这几天鱼群越来越多,正是捕捞的好时机。只要你保证不再跟那些动物说话……”莫西看了他妻子一眼,“离孩子们远一点,好吗?”

韦思利弯下腰,捡起一截链子说:“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栓在树上?”

“我,我不能那么干!你是我父亲。孩子们会怎么说?”

“把我送到几百码外的斯桑塔河去,再把我栓在一棵树上。那样,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与我与关。”

莫西和安娜换了一下眼色说。“爸,我不想那么干。”

“那么,我会把箱子里的鱼扔回河里,只给渡鸦和狗留一条。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没人愿意帮助我,我累了。”他说。

“就这么办吧,”安娜对她丈夫说,“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永远得像看孩子和看神病人一样,看着他。”

“不管怎样,这正合你意,对吧?”韦思利刻薄地问。

莫西看看父亲,又看看妻子,他不知所措。韦思利对他儿子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最后,莫西走上前拿起铁链,又在一个工具箱里找了两只扣锁。

“是你我这么干的。”他直起腰说。

“我是在你做出决定,要么帮助我,要么遗弃我。”

莫西一脸怒容,把头一扬,抬腿就走。

“快点,让我们把这事了结了;我还有活要干呢。”

在离他们的鱼场三百码的斯桑塔河岸上,莫西用链子的一头捆住了韦思利的腰,把另一头牢牢地栓在树上。韦思利完全可以够到河水和灌木丛。

“我把今天的鱼捕完,就马上回来,好吗?”

韦思利没理他。

“见鬼。爸,只要你合作一点——”

韦思利冲他乱叫了一通。

莫西诅咒着,摇摇晃晃地朝下游走去。

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缕淡淡的光线了。安娜向脑后捋了捋飘在额前的头发,说,“好吧,到时候啦。我来收拾这儿,你去接你父亲。”

收拾干净的鱼,装满了两只咸水缸,厨房里已经没有地方了。他们俩都累得筋疲力尽,孩子们却早已睡着几个小时了。

“好吧,我去接他。我想你给他弄点吃的,好吗?”

“当然。你要到早晨才能把他弄回来,莫西。”

“我知道。”

他急匆匆地穿过黑魆魆的树林。可是他恨不得能躺下睡上十个小时。斯桑塔河水在他的身边泊泪流淌,河里尽是产的鲑鱼,它们在这儿不会受到人类的搔扰,因为这时太浅,不能用捕鱼车。

他知道离栓着他父亲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可他怎么也找不着他。

“爸?爸,你在哪儿?”

附近树上有一只渡鸦“嘎”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用清晰可辨的声音说:

“我们警告过他,如果他不按我们的要求做,他会受到惩罚的。以后我再给你细讲。”渡鸦向远处飞去。

莫西走到树根前,望着拖在地上的铁链。光滑的白桦树皮上有爪子的印迹;地上铁链圈里躺着一条鲑王鱼的遗骸,莫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显然跟他父亲的身高一样长。他面如死灰,骨悚然。河水还在汩汩流淌,一条鲑鱼欢跳着溅起水花。

远处传来一头饿狼的嗥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