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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作者:[美] 卢修斯·谢帕德

armrow 译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是一篇震撼人心、郁又致的中篇小说,它带着我们走进高科技未来的越南,走进陌生的、灵异出没的景象中,进行了一次对仇恨、怜悯、出卖和拯救,以及各种人物格的探究。

卢修斯·谢帕德是近十年来最受欢迎、最有影响以及最多产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兴作家之一。十几年来,我们不断地看到涌现出一系列由谢帕德撰写的异乎寻常、十分引入注目的故事,这些故事包括《美洲虎猎手》、《黑珊瑚》、《一节西班牙语课》、《画出巨龙格瑞欧的男人》、《影》、《旅行者的故事》、《人类历史》、《风是怎么嘲笑玛达凯特的》、《内心狂野》、《龙鳞猎手的漂亮女儿》,以及《R&R》和《太空人巴纳寇·比尔》,其中《R&R》1987年荣获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太空人巴纳寇·比尔》1993年获雨果奖。1988年,他凭借不朽的短篇小说选集《美洲虎猎手》摘取了世界幻想奖,随后在1992年凭借其第二本选集《终结地球》再次获得世界幻想奖。谢帕德的其他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绿色眼睛》、《婆罗洲》和《戈尔登一家》。他最近的一本作品是选集《太空人巴纳寇·比尔》,目前他在创作一部主流长篇小说《家庭价值》。卢修斯·谢帕德生于弗吉尼亚州林奇堡,现居于华盛顿州。

在我十三岁生日前几个月,在一个梦境中来看我,向我解释了为什么她在七年前把我送入马戏里生活。我相信这个梦是三菱牌的,它的生物芯片型号为月光花系列,在当时这是为色情媒体制订的标准;它被设定为一旦我的丸素分泌达到某个特定水平时就激活,并且它塑造出一位感的亚洲女子,借用这个身体我换上她自己的脸孔出现。我本来以为她必定是异常匆忙,因而被迫使用这种手段;可是,考虑到家族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枭雄,我稍后意识到她在一块色情芯片上动手脚的决定也许是故意的,用这种有意挑拨恋母情结的方法来暗示她的信息十分紧急。

在梦中,告诉我当我十八岁时,我将取得外公财产的继承权,这一大笔财富能让我成为越南最富有的人。我仍旧让她牵肠挂肚,她怕我父亲最终会迫使我听命于他,陷入他的控制,那样他会害死我的。送我和她的老朋友范凯在一起生活就是她确保我安全的一种方式。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能有几年时间来考虑我最大的兴趣是取得继承权还是发誓放弃这一权利,继续我安全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向我保证,范会用一种能让我做出正确决定的方式教育我。

不用说,我肯定是流着泪从梦中醒来。范不久前刚告诉我,在我到他这里不久就死了,我父亲很可能要为她的死负责;而这个再次证明了父亲的背信弃义以及母亲的胆识与慈祥,这个新的证据与强烈的色情梦境混淆在一起,让我痛苦不已,更加失落。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问里,我呆坐在上,听着林蛙的奇异叫声,让绝望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将我那毫无生气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范,告诉了他这个梦,并问他自己该怎么做。他坐在凌乱的拖车里的那张桌子旁,核算着账目。这辆拖车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虚弱老头,一头灰白短发,身穿白色开领衬衫、绿色棉布裤子。他有一张长脸——尤其是颧骨到颚部之间的距离很长——还有一副近似女柔面孔,这两样特征的结合带给他一副狡诈、媚人的相貌。尽管他可能比较狡猾,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具有超自然能力——至少会在一想到他能发现我做的所有错事时这样认为,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实际上有一颗直率的心灵——尽管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平。而他惟一的乐趣,除了马戏外就是阅读和书法了。他偶尔吸几口鸦片,别无其他恶,此刻当他给我讲述他的家庭以及他在政府中的关系网络(他说他仍维系着那些关系)时,所有的一切打动了我,他的一生中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因躁而犯下的错误,他现在正在把这一切抛诸身后,竭力摆脱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你必须学会审时度势。”他边说边在椅子中挪了挪身子,猛地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堆放在他头上橱柜里的那摞传单抖动了一下,一张传单飘飘悠悠地掉到了桌上。他将传单扒拉开,传单仿佛被幽灵的手纵着,在我面前的空中飘舞,上面有一幅细致的彩色图片上画着一座宏伟的帐篷——这比我们在其中表演的任何一座帐篷都要宏伟上千倍——还有一行手写体的字,称“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马戏”即将到来。

“你必须尽可能了解你父亲和他同伙的所有事情,”他接着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发现他的弱点,弄清他的实力。但最为紧要的事是你必须活下去。你会成为一个能够决定如何最有效地运用所掌握的知识的人。但你对他的研究不能达到着魔的程度,因为他的思想和格有可能会影响你。当然,说要比做容易。不过只要你以慎重的方式开始研究,你会成功的。”

我问他该怎样收集必要的信息,他用笔指了一下另一个橱柜。这是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柜子,里面装着剪贴簿和成捆的打印纸。柜子下面,一只虎斑猫睡在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上,收音机旁边的盒子上摆放着镶框的照片,那是范的妻子、女儿和外孙,他曾告诉过我,在多年前的一起空难中他们都遇难了。

“从那儿开始吧。”他说,“等你研究完了那些东西时,我在政府里的朋友会给我们提供你父亲的金融记录和其他材料。”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橱柜,我已经做好对付地板上堆着的大量的杂志、报纸和档案盒的准备,不过范伸手挡住了我。“最重要的是,”他说,“你必须活着。我们会每天给你腾出一点儿时间学的,但在学之前你是我戏中的一员,得干活。你去吧,待会儿我们再坐下来列个时间表。”

在桌子上,除了他的电脑,还有一个盛满加糖鸡蛋汁的咖啡杯和一个装着几片甜瓜的塑料盘。他给了我一片儿甜瓜,然后抄着手,把手搁在隆起的腹部上,看着我吃。“你打算单独找个时间悼念一下你的母亲吗?”他问道,“我想,马戏少了你一个早晨,还能应付。”

“现在不用,”我告诉他,“以后吧,尽管……”

我吃完甜瓜,把瓜皮放在盘子上,然后向门口走去,但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菲利浦,”他说,“我无法补救过去了,但我能保证你未来的地位。我视你为我的继承人,总有一天这马戏会是你的。”

我凝视着他,即便他的话很直白,但我还是吃不太准他所说的意味着什么。

“马戏似乎不算一份昂贵的礼物,”他说道,“不过你也许会发现它比外表上看上去要好得多。”

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可他做了一个鬼腧,挥手示意要我安静——他并不惯情感表白,接着再一次提醒我要去干我的杂活。

“要是可能的话现在就去照顾少校吧,”他说,“早上如何打发时间对他来说可是件难事。我知道他很高兴你去陪他。”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并不是那种秉承上个世纪传统的那种大型旅行马戏。从我进马戏到现在,戏里的演员从未超过八名,只有少数几项展览品,比如赶时髦的进行过基因改造的异兽,一堆长着手而不是爪子的微型虎,一只词汇量只有三十七个词的猴子,诸如此类的。我们目前的节目非常简单,无法与那些驻扎在河内、顺化、西贡等大城市或者与之相邻城镇的马戏竞争。但乡下的村民还是把我们视为连接他们所尊崇的过去的一种纽带,从我们的表演中那种未加修饰的魅力中找到了对自身怀旧之情的慰藉——仿佛我们本身就承载着过去,我们表演出了一种幻境,在他们眼前重现了上个世纪某个时期的田园气息。另外,即便有机会到人口众多的聚居地去表演,范也会拒绝,因为据他所言这种地区的官员会索取过高的贿赂和执照费。因此在我生命的头十八年中,我从未进过城市,也从未走出马戏的小天地,和别的人接触过。我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就和一个匆匆到此观光的游客一样少。我们开着三辆沼气动力的旧卡车——其中一辆拉着范的拖车——横穿越南的北部和中部,到达一个地方后将帐篷架在牧场、学校场或足球场上,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数晚的。有时,为了配合某个富有家族出资的大型庆典,我们也愿意与其他戏合作;不过,范很讨厌参与这种事情,因为被这么多人包围会让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太过激动,而这将危害到他脆弱的健康。

直到今天,少校仍是一个谜。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否和他所声称的相符,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那些与身份相关的述说通常都是含糊的、混乱的,惟一他能非常肯定的是:他从小是孤儿,由叔叔婶婶拉扯大,没结过婚,就这些。其他他所讲述的关于其身份的述说到底是真实记忆、错觉还是被植入的产物,谁都说不清楚。为了迎合观众,我们让这些全变成了事实,把他宣传成上次越南战争的幸存战俘马丁·波耶特少校,已经一百多岁,且长着一副可怕的容貌。不过长寿和丑陋似乎也是经由病毒方法基因改造试验的结果。这是一位河内医生的看法——有一次少校生病了,是这位医生来诊治的他。我们觉得医生的判断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这种无节制的试验从20世纪末2l世纪初后就在整个东南亚被频繁地实施。但是波耶特少校本人的脑中并没有将他弄得如此畸形、长寿(要是有人相信他真的有那么老的话)的实验过程的记忆。

我们当时宿营在一个叫作锦鲁的小村附近,少校所住的帐篷扎在密林的边上。他喜欢丛林,喜欢它的味道和树荫,还有它给人包围的感觉——他非常害怕暴露在空旷的地方。因为这种恐惧,无论何时我们送他去主帐篷表演时,都要走在他身旁,手持雨伞遮挡着他,以免他看到天空。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逃脱上帝及其臣民的视线。可一旦进入主帐篷内,仿佛由于这座正式表演的建筑抑制了他对开放空间和被人注视的厌恶,少校马上表现出自傲的一面,走近看台,孩子们被吓得纷纷避开,妇女们则闭上眼睛。裹在他身上的皮肤有很多黑色的皱褶(他是非裔美国人),当他抬起胳膊时,臂下的皱褶就像蝙蝠的翅膀那样展开。他的脸半藏在像围巾一样的皱皮下,那是一张很奇异的脸,略微有些人样,你能看到脸上有明显的树皮般的螺旋花纹。在一种似乎比人类灵魂还要织热的力量驱使下,那张奇异的脸庞显得生气勃勃,但有些神情恍惚。他的瞳孔里有少许像鬼火一样的光芒在闪动。少校身上惟一的衣服是一件破旧的灰衬衫,他拄着一支从番木瓜树苗上砍下来的木杖,脚步蹒跚。他就像是个曾经和死神签订了合约却从地狱中逃脱出来的先知,被烧得焦黑,拥有魔力,又饱尝死亡的滋味。当他开口讲述越南战争的故事时,那些共产人的英勇事迹和帮助他们获得胜利的神奇力量,全都通过他深沉粗糙的嗓音述说出来。他那饱受苦难的过去、他的丑陋都为他的内在增添了一种力量,此时的他似乎变成了一位诗人,一个为了能得到更加善辩的天赋,为了内在美而牺牲了外在美。观众们都被吸引过来,他们不再惊慌,兴奋起来,用热烈的欢呼为他致敬……不过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我在晨曦中所见到的少校:一具只会不断唠叨的衰老躯壳,只要从帐篷外传来什么声音,就会立刻被吓得惊慌失措,呆坐在自己排出的秽物中,因过于虚弱或是胆怯而一动不动。

我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不禁别过脸。少校把脑袋缩进肩膀,试图把自己裹进发出臭味的皮肤皱褶里。为了劝他站起来,我轻声细气地跟他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样。一旦他站起身来,我就给他洗澡,将一桶桶的水泼在他颤抖的身上。当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力气做了很长时间时,就拖过刚砍下来的树权,铺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他颤巍巍地低下子,坐在树权上,开始吃我给他拿来的早餐,一碗混有蔬菜的米饭。他把食物捏成小球,然后把它塞到喉咙里去——他很难吞咽食物。

“好吃吗?”我问道。他发出了肯定的嘟囔声。黑暗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点点奇异的光亮。

我讨厌照顾少校(这也许就是范让我负责照顾他的原因所在)。我讨厌他那丑陋、散发着恶臭的身体,而且,作为拥有一半美国血统和~半越南血统的人,我恨他编造的越战故事。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仍然被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加倍地折磨着。但这天早晨,或许是因为我头天晚上接受了的信息,促使我抛开以往的成见,用另外一种角度看事情,少校引起了我的兴趣。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一个神话中的生物,狮头羊身蛇尾兽或者人头狮身蝎尾兽之类的,我想我能感受到他体内藏有一个说书人的灵魂,就在他被岁月侵蚀的脸孔下很浅的地方散发着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费力地咽下食物,用那双闪烁着鬼火的眼睛盯着我。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菲利普。”他说道,但是他发了两个重音节①,似乎这个名字只是他刚刚学会一个单词的发音,并不知道意思。

【①菲利普原文为Philip,按照英语发音惯,只有两个音节,重音应放在第一个音节上。】

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就像范所猜测的那样,本来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却被变成了怪物,脑袋里塞满了经典的传说和虚假的记忆。所有这一切仿佛是对某种不可猜测的罪行的惩罚,或者只不过是沉迷于自怨自艾而产生的幻觉。或许他真的是马丁·波耶特少校?一位拥有一段怪诞的经历,来自往昔时代的信使?他的故事中也许包含着某个能揭示真相的内核,正如那块生物芯片中包含着我的真实感情?我所知道的是范从另一个马戏买来了他,而他的上任主人在宣志省的丛林中发现了他,他靠附近村镇上的人的施舍度日,那儿的人认为他是个鬼魂,是显灵的恶鬼。

等到他吃完饭,我就请他给我讲讲战争的事情,他马上就开始讲他那些离奇传说中的一段;但我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给我讲讲那场真正的战争,你经历过的战争。”

他陷入沉思,最后讲了起来。他所用的不是娱乐观众的那种洪亮的音调,而是需要用心才能听清的呢喃。

“1967年5月10日,我们以整连的兵力……进驻重火力点。工兵刚刚构建完工事……而且……还有……”他倒了口冷气,“这个阵地在老挝边境附近。往远处望去能看到一座荒废的橡胶园。我们面前除了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红土……以及铁丝网外,别无他物。不过在我们后方……丛林……离工事太近了。炮兵清除了它。一排排炮弹……它们都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扫过……都被撂倒了。”

他的陈述尽管依旧吃力缓慢,还伴有些微的停顿,但他做着虚弱的手势来帮助我理解。这些动作使得他皮肤的皱褶堆在一处。他瞳孔内的光点闪动得厉害了,我相信他的眼睛能在夜晚观察战场——那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多么久远的东西啊。

“因为那红色的泥土,我们的军事基地被称作‘浴火红玉’。不过,泥土并不是红玉色的,而是那种快要凝固的血的颜色。一连几个月我们坚守阵地,只防御,不发动攻击。我们本来预料到会有强烈的抵抗,会有人来攻击我们,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待在那儿,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无事可干,每天只能进行例行的巡逻。遵守纪律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尽量不违反纪律。每个人都托病逃差,吸毒四处蔓延。按惯例,我本可以把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送上军事法庭。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拼死拼活,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我们被困在了一个牵制行动中,战争策略既无方向又无目的。于是在夏日的高和雨季逐渐消磨掉人们的信心时,我就只能尽量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堕落来填补空虚。

“十月来临,降雨减少了。尽管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增强了兵力,但我有种感觉,某件大事要浮出水面了。我向连部指挥官汇报了此事,他也有同感。我被告知有情报暗示敌人在计划集结一次秋冬战役,可能会一直延续到越南春节。不过没人把这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把这消息当真。但作为一名士兵,无所事事闲坐了六个月,我极想打上一仗。我那么渴望战,甚至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我忽视了种种迹象,我……我拒绝……我……”

他突然停下话头,手在头上空乱抓什么东西——也许是幽灵,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哀号,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像个被热病击垮了的人一样颤抖起来。

我陪他坐着,直到他疲力尽,陷入一种神游状态,迟钝地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他一动不动,如果我在丛林中与他偶遇,肯定会把他错认为一块树根,那种丑陋的人形树根。只有他显得黏滞的喘息打消了这种错觉。我不知道如何评论他的故事。简朴的叙述风格明显与他以往讲的那些故事有所不同,这令它较为可信。然而,我记起每次他回忆到能揭示其真实身份的地方,就会这样。无论如何,他个人并不完整的悲剧故事并没有减少我刚对他的神秘产生的迷恋。这好似我打碎了一个搁在壁炉上的花瓶,因此我第一次有机会查看瓶底,发现了雕刻在那里的一个复杂难解的记号,吸引着我的眼神沿着黑色的纹路搜索,希冀能破解隐藏在位于中央的符号的秘密。我得承认,在少校的故事的最后,我看到了某种凄惨、同时也是最吸引人的东西。这东西不像一个单纯的秘密,更像是秘密的来源。它不是什么事实,而是线索,能引导人们发现真相或完全与事实相反的假象。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至少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因而我并不知道自己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它似乎很可能是种幻觉的产物。但我能肯定自己知道这个结论在这个时候很重要,也知道原因。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与少校之间是有联系的,还有一一种强烈的预感: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秘密与我的秘密有共鸣之处。

除了我新近的学计划,即研究我父亲的行动之外,我加强了与波耶特少校的联系,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他。接下去几年的日子大多与以往相同,被旅行和表演(我担任小丑和飞刀手助手的角色)所占据,与在“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中生活所产生的所有烦闷和快乐相伴。当然,还是有其他变化的。范变得日益虚弱、孤僻,少校的神状况也恶化了,戏中有四位成员离开,随后又有四名新人加人。两位走钢丝演员,金和姬,年龄各为七岁和十岁的漂亮朝鲜姐妹——她们是由另一家戏训练出来的孤儿,还有川,一个中等年纪、圆脸膛的男子,他的大肚皮丝毫没妨碍到他充满活力地翻筋斗和跌跤。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注意的是范的外甥女,昙,一个来自顺化的苗条又恬静的女孩,一见到她我就立刻坠入了情网。

昙在加入我们时大约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对处于青春期的我来说,年龄差异似乎并非绝不可逾越。她光亮乌黑的头发垂至腰部,皮肤是那种敷上金粉的檀香木色,脸庞则似乎是贝壳浮雕,端庄与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父亲得了不治之症,现在他和昙的母亲已被上传到“索尼人工智能公司”的虚拟社会主机中去了。于是范,她的舅舅,就成了昙的监护人。她没有什么表演技艺,但她可以穿上闪闪发光的暴露装束跳舞,参演滑稽演员的小闹剧以及做我们飞刀手的靶子。飞刀手是一个名叫戴特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被宣传成了詹姆斯·邦德·科奇斯①。戴特的另一个靶子是梅,一位矮胖的有中国台湾血统的女孩,她也是戏的医生,懂得一些草药知识。梅昂首阔步地走上台,靠着木板站好,戴特将他的飞刀投在距她身体不足一厘米远的木板上,但当昙取代她的位置时,他就会极其谨慎小心,让飞刀扎在差不多七八英寸远的地方,这种悬殊的差别总惹得观众笑个不停。

【①James Bond,詹姆斯·邦德,著名间谍系列电影中的英国特工,代号007。Coehise;科奇斯,1812~1874年,原意为硬木,是印第安部落一个身高六英尺的传奇首领,长年与墨西哥人争战,后来据说被诬陷拐骗一个美国白人小孩,又跟美国殖民者奋战十余年。】

昙来了几个月了,可我几乎不跟她说话,除非对话不可避免。我太害羞了,无法应付正常的谈。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现在就已十八岁,成为一个男人,能拥有果断的信心,我想到那个年龄时这将是自然而然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因缺乏自信心,只能远远地带着意看着她,幻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和其他亲昵行为,去承受单方面情欲的煎熬。不过,有一天下午,当我坐在范的拖车外面的草地上,认真研究一些涉及我父亲投资状况的报告时,她走上前来,问我在做什么。她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衫。

“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书。”她说道,“你那么专注于你的学业,是打算上大学吗?”

我们当时驻扎在善莆镇外,这是一个河内以南六十英里的小镇,我们的帐篷在一条宽阔又曲折的小河岸边,河岸芳草青青,河水在锡白色的天空下泛着黑色的光芒。四周是暗绿色的锥状小山,有些地方露出了岩层,更多的地方被低矮的小树覆盖着,这些小树树干弯曲,螺旋状的枝权末端长着状叶子。主帐篷就竖立在最近的山根下,帐篷顶上支着一面布满戏星星标志的三角旗。其他人都在里面,为晚上的演出做着准备。真是一派艨胧而又沉静的景色,就像画在古宣纸上的嚼,但我已无心去欣赏这幅美景——我眼中的世界早已缩小到我们俩所在的空间里。

昙盘腿坐在我身旁,我嗅着地身上的香味。不是什么香水,而是她散发出的体香。我竭力解释我研究的目的,滔绝,仿佛关于我身世的那可怕秘密的负担随着言语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去。这个秘密或多或少算是块心病,除了范之外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而且由于他在这个任务中的角色是守护神,而不是红颜知己,我感到很压抑,因为我厌烦的报仇责任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看来,通过透露这个闲扰着我的生活的悲剧,我达到了减轻身上压力的目的。因此,为了能完全消除秘密带来的压力,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父亲。

“他叫威廉·佛朗兹。”我说道,又赶快补充说我已经用“范”来做我自己的姓。“他的父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移居到亚洲,那时正是‘多美’①初期,他在西贡创造了大笔财富,配备了一批使用沼气能源的出租车队。他儿子——即我父亲——扩大了家族的影响。他投资了一系列建筑工程,可所有这些项目都赔了钱。娶我时他已陷入了财政危机,他用她的钱在岘港投资娱乐场所。于是他补上了大部分的亏空。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与马来群岛的赌博集圈及中国台湾的竹联帮联合。结果他成了一个有势力的人物,但他的瓷金却周转不开了,没有空间施展。要是他抢到了我外公财产的控制权,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①doimoi,在越南语中是革新的意思。“多美”革新,是在1987年由当时的越共总书记阮文灵拟定的革新政策,推动了越南的经济发展。】

“可这都太客观了。”昙说道,“你自己完全不记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模模糊糊有一点儿。”我说道,“从我能搜集的全部赛料来看,他从未对我有太大兴趣……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潜在可利用的工具。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了。只是偶尔,我仿佛看到她站在一扇窗户边,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歌。我有一个她长相的笼统印象,别的就没什么了。”

昙的眼神瞟向河边,一些村里的孩子在沿着河岸互相追逐着,一艘撑着黄色帆的货船拐过河湾,驶入视线。

“我很惊讶,”她说道,“只记得他们的经历却不记得他们本人,那可够糟的不是吗?”

我猜她在想念她的双亲,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上传人的智能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怕自己显得太愚蠢。

“只要我想就能随时见到爸爸,”昙低头盯着草地说道,“我可以去世界上任意一个索尼办事处,输入密码召唤他们。他们出现时与原本的他们惟妙惟肖,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他们说话的样子……还是跟过去一样。但某种东西失去了,某种神或者某种特质。”她瞥了我一眼。和她美丽的黑眸对视,我感到一阵眩晕,几近飘飘欲仙。

“某种东西死了,”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的!我们不仅仅是电子脉冲,我们不能被吸入一台机器而生存。某种东西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进机器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彩色的影子。”

“我没有多少接触电脑的经验。”我说道。

“但你体验过生命!”她轻着我的手背,“你感觉不到在你体内的生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灵魂吗?我不知道……”

我似乎感觉到了她所说的那样东西在我胸膛内跳动,热血沿着一条难以理解的路线穿越全身,涌遍大脑和身体,存在于体内的呼吸通道如同一支长笛,吹奏出短暂而优美的生命音符,一种独特的音调,然后散人空气的海洋中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想起昙那天早晨的样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震撼心灵的东西,短暂与永恒同时盘旋在我所占的空间中。

“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她说,“很抱歉,我思念父母有些过头了。”她将长发甩到背后,嫣然一笑。“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我承认道。

“你必须学会!要是你想对抗你的父亲,棋艺会有所帮助的。”一抹后悔的神情浮上她的脸庞,好像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即便你不会……我的意思是说……”慌乱之中,她挥了下手想驱散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会教你的。”

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因为我被老师搅得太过心烦意乱,而没有用心听她的教导。但我还是很感激这项游戏,因为通过骑士和皇后的移动,通过我的笨拙和她的耐心,通过数个小时亲密地坐在一起,我们的心灵贴近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从最初的谈话开始,很显然我们都乐于某天能进一步确定我们的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居然不感到心急。我知道当昙准备好了时,她会告诉我的。我们暂时享受着一种超友谊的关系,花去我们的所有空闲时间待存一起,我们身体上的接触仅限于牵手和亲吻脸颊。这并不是说我总能成功地克制自己,不超越那些界限。

有一次我们躺在范的拖车顶上,仰望着星空,我终于受不住她的香味和她靠着我肩头暖意的诱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她的嘴吻去。她回应了我,我则悄悄地解开了她的短衫,褪去了她的胸衣。在我继续深入之前,她就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合上衣襟,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然后从拖车上滑下去,消失在夜色里,留下我沉浸在一种沮丧、痛苦的状态中。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担心我让我们的关系出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可是第二天,她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我比以前更想得到她了。

然而范可没那么仁慈。我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我对他外甥女做出无礼举动的——很可能只是他凭直觉觉察到了。我无法想像是昙告诉了他。无论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第二天演出结束后他走进了主帐篷,我正在那儿练飞刀,要把它们投到一块画有红色人形轮廓的木板上。他问我,我对他的敬畏是否减弱到会玷辱他姐姐的女儿的程度。

他坐在第一排看台上,身体向后仰着,双肘支在他身后的那排椅子上,带着嫌恶的神色盯着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激怒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掷出了一一飞刀,它扎在了人形轮廓的手臂和腰部之间。我走向木板,猛地拽下刀,背对着他说,“我没有玷辱她。”

“但你肯定想干那事。”他说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旋过身子,对着他吼叫:“你没年轻过吗?你没恋过吗?”

“恋。”他发出干瘪的笑声,“如果你在恋,也许你愿意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我本想告诉他我对昙有什么样的感觉,向他解释说我从她身上找到了安全感,以及各种微妙的感觉,解释说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我眷恋她的身体,但我想对她说些赞美的话,让她快乐,帮她从偶尔的颓丧、悲伤中摆脱出来,也想让她滤除掉我身上的悲伤——我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正合适。但我太年轻,又过于生气,因而没有很明白地说出这些事。

“你你的母亲吗?”范问道,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说道,“你清楚自己对她只有一点儿散碎的记忆。当然,还有一个梦。可是你却选择了遵从那个梦的指示,穷其一生去实现你母亲的愿望。那才是。你怎么能拿你对昙的着迷与之相提并论呢?”

我感到一阵挫败感,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胀起的灰白色帐篷顶,看着最高处姬和金每晚悬吊在上面的金属环。当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范时,看到他站起身来。

“好好想想吧。”他说道,“到了你能以同样的程度重视昙,那……”他用手指做了个轻蔑手势,暗示这是个不大靠得住的期望。

我转向木板,擎起一把飞刀。目标突然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魔鬼,一个长着木纹和血红皮肤的危险家伙。当我缩回手臂准备掷出飞刀时,我把对范的怒气同对控制了我生活的未知力量的愤怒凝聚在一起,然后将飞刀扎死在了红色人形的脑袋中央——掷出这一刀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朝旁边一瞥,我惊奇地看到范正在入口处看着我。我本以为他发完了牢就已经回他的拖车了。他在那儿站了几秒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过我觉得他有种挺高兴的感觉。

昙干完自己的活后,就会帮我做杂务:喂养异兽,打扫它们的笼子,虽然她并不喜欢陪伴少校,但还是帮我照顾他。我必须承认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去看他了。我依然对他感到反感,尽管我仍旧对他过去的细节十分好奇,但他的力大不如从前,靠近他变得更难。他常常坚持着要讲“浴火红玉”的故事,但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陷入恐慌和悲痛,中断叙述。看起来这是一个他现编的故事,并非别人教他去作表演的,现在他的脑子不能再编故事了,只能说些零碎的片断。

但一天下午,当我们在他的帐篷内做完活计时,他又开始讲那故事。这次是从他先前老是不能讲下去的地方开始的,而且是用演出时那种毫不迟疑的深沉又粗糙的声音讲述。

“进入十月,”他说道,“降雨减少了,蛇整天待在洞里,蛛网上不再像雨季时那样挂满牺牲品。我开始有某种不祥正浮上水面的预感,当我把这种感觉报告给我的上级时,他告诉我根据情报,敌人的活动将开始频繁起来,预计敌人会在越南春节期间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但我对自己的感觉和情报都没给予真正的重视。我是名士兵,六个月以来碌碌无为,只是蹲在碉堡里巡视覆盖着红土和有刺铁丝网的荒地。我渴望着一场战斗。”

他端坐在一堆棕榈叶子上,沐浴在一抹微弱的光线中——为了通风,我们让部分帐篷预敞开。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飘浮在黑晴空间中的小岛。而少校的灵魂已经被宇宙之火所烧焦扭曲,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之中。

“十四号晚上,我做完了例行巡逻,回碉堡休息。我坐在桌旁边喝着威士忌酒读一本平装小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书开始给妻子写信,写关于纪律的沦丧,我对敌人的恐惧,对战争演进方式的憎恶。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地憎恨越南。普遍存在的腐败,南越政府的愚蠢。鱼肉沙司的糟糕味道,有毒的丛林植物。这块讨厌的地方变成战场太长时间了,显得毫无价值。我继续大口喝着酒,酒消除了残余的禁忌。我告诉了她关于越南军队变节和渎职的事,还有我们身边那些自称将军的蠢货。

“我一直坐在那里写,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无法肯定那是什么。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抑或是一下震动。我知道出事了,于是离开桌子走进通道,听到了哭叫声,后来传来轻型武器开火的爆炸声。我抓起步槍冲了出去,发现越共出现在铁丝网内。在周遭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身穿黑色宽松衣裤的小个子男女四处乱窜,他们手中端着武器,槍口喷射着白色的火星。我撂倒了几个,但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没有惊动岗哨就穿越了铁丝网和雷区的。不过,当我继续战斗时,我发现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冒出了地面,马上意识到他们挖了地道。整个平淡无事的夏季里,他们就像白蚁那样偷偷摸摸地在地面下忙碌着。”

在这一紧要关头,少校再次受到情绪崩溃的折磨,我早准备好花费一番力气帮他恢复神志。可昙已经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叫道,“马丁?马丁,听我说。”

没人叫过少校的教名,除了那个把少校介绍给观众的人。我毫不怀疑上一次有女子亲切地称呼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听到昙的呼喊,突然停止了颤抖,似乎背叛了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惊讶地盯着昙,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又消逝了。

“你来自哪儿,马丁?”她问道。

少校用一种迷乱的音调答道,“奥克兰……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不过我生于圣克鲁兹。”

“圣克鲁兹。”昙清脆地拼出了这个名字,“圣克鲁兹漂亮吗?听起来是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它还真的挺美。离小镇不远就是古老的红杉林。那儿还有大海。沿海一带真的很美。”

令我惊奇的是,昙和少校开始进行一次尽管过于简单却很连贯的对话。我记得他以前从未用这种方式讲过话。他的语法有些错误,发音也带有很重的口音。我想昙和的方式肯定触及到他已经扭曲的内心深处,那里既不属于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真正的马丁·波耶特,也不属于一个薪出现的人格。听他谈论诸如多雾的天气、爵士乐和墨西哥美食等平淡的话题是很古怪的,他说在圣克鲁兹能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尽管他脸上已经出现了惯常的神经挛,但同时也显现出一种新的平静。不过,这种状态当然并不持久。

“我不能,”他说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摇摇头,牵动了遍布在脖子和肩膀上的皮肤皱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不能回到那儿了。”

“别难受,马丁,”昙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会陪着你,我们……”

“我不想让你们待在这儿。”他把脑袋缩进肩膀,脸被一堆皮肤盖了起来,“我得回、回去重卓(做)我那时卓的事。”

“什么?”我问他,“你当时在做什么?”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有节奏的哼笑声——这种笑声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已经不单纯是高兴的表示了。音量不断增强,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音调。

“我总算把它全弄齐(清)楚了,”他说,“那就是我在卓的。你们现在应开(该)走了。”

“你弄清楚什么了?”我问道,被一种可能激起了兴趣,也许少校的神并不混乱,当然事实也未必如此。也许他表面的语无伦次只不过是其思想浓缩后的副产品,就像一束日光聚焦在书页上便会有烟冒出来。

他没回答,昙碰碰我的手,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当我猫腰穿过帐篷帘子门时,少校在我身后说道,“我不能回那儿去了,我也不能再在这儿了。那我能去奈里(哪里)呢,涅(你)知道吗?”

少校这番口吃不清的话的确切意义并不清楚,但将某种东西注入了我的体内,再度唤醒了我已经被研究和昙的介入而搁置一旁的内心冲突。我刚来“绿色星星”生活时,尚处于一种情绪不稳定的阶段,恐惧、困惑以及对的渴望相互织。我平复好这种情绪后,我被那种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的感觉所烦恼,但是这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我被踢出了家门,不过我总会这么想。我情绪的动仿佛是密布的云,已成为我生命中恒久的负担。这部分取决于我的血统。虽然与拥有越南母亲和美国父亲的孩子(他们一度被称为垃圾儿童)相关的丑闻已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了,但它并未完全消散,无论马戏旅行到哪里,我都能证实这是真的。我遇到过一些过于注意我较浅颜色的皮肤和眼睛形状的人,他们对我表示轻蔑并与我保持距离。进一步激起这种忧虑的是我来与范共同生活之前那些年的些许记忆。昙一提到她的童年,就能说出朋友、生日、舅舅和表兄妹、去西贡的旅行、跳舞等许许多多的细节,我却没有这么多类似的记忆。我猜是因为我神上受过严重的创伤。尽管是为了我好才遗弃我,但这个行为对我的打击严重到打开了我的记忆宝库的闸门,里面的内容就此遗失。这一点以及我离开家时才六岁的事实,使得我没有时间去积累像昙那种真实可信的连贯的记忆。不过,弄明白了记忆问题,也不能减轻我的不安,我又开始坚信要是曾截断我过去的捉摸不透的意外不再降临,我将永远也找不到治愈记忆断层的方法,也许只有抑制症状和掩饰病症的药物——而那只是掩饰,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我被它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感觉自在。

我无法治愈这种焦虑,除非让自己把更多的力投入到学中去,而伴着学强度的增加,愤恨也日益增长。我坐在范的电脑前,盯着父亲的照片,想像着解决我们之间纠葛的暴力方式。我拿不准他是否能认出我。我长得像,与他鲜有相似之处,对我来说真是感激这种遗传的厚赐,因为尽管他令人印象深刻,但并不英俊,身高大约六英尺半,照最近的医疗报告来看,他体重二百六十四磅,感觉不像是胖人,但绝对是个壮汉。他大方脑袋上的头发剃得很于净,左颊上文有帮会徽记——一条飞鱼的蓝绿色刺青,被三个小刺青同绕着,这代表与他有牵连的多个帮会。他后颈那里装有一个椭圆形的银盘,有许多端口,能让他直接与电脑连接。每当他摆姿势拍照时,竭力想做出一副骄傲自大的表情,但他的眼睛(灰蓝色)、鼻子和嘴都很小,与他的大脸盘对比鲜明,这使得它们表现个和情绪的能力很有限,倒更像是透过望远镜观察一颗遥远行星的那种感觉,结果表情显得呆板拘谨。而在少数社场合的照片中夸在不同相貌出众的女伴陪伴下,他却总是明显地兴奋异常。

他在西贡拥有一栋古老的法国殖民时期的大屋,但他大部分的时间却是在平圻的宅院度过。平圻是个四季如春的小镇——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原本是为那些取向不符合当时社会道德的富裕的越南人提供安逸幽静的住所。现今的越南政府——即使不涉及它的道德观念——变得很离奇,拥有有趣的历史,就好似一个出奇整洁得令游客们感到好笑的野生动物园。以政府的标准来看,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理由再存在了,然而它并没有消失。村民由一些有地位的同恋者组成,他们定义潮流、树立时尚并掌握着重要的政治力量。尽管他们坚持严格的排外主义,虽然我相信父亲的双恋在很大程度上是追求事业和地位所致,但他还是设法靠欺骗和贿赂的方式住进了平圻,这令我得以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地方。

他在平圻拍的照片最令我气愤——我痛恨看到他喜笑颜开。我会一直盯着那些照片看,似乎我的愤怒会慢慢聚成一束闪电,摧毁我盯着的任何东西。我想,做出杀死他这个决定是很容易的。仇恨和往事,他残暴贪婪的往事,促使我坚定了这个想法,形成一种不可磨灭的神动力。时机一旦到来,我就要为报仇,争得我的遗产。我很清楚如何完成这个任务。我父亲并不惧怕比他弱小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站出来反对他,他们会成为恐怖报复的对象——但他认定想抵挡更为强大的人策划的暗杀是徒劳的,所以说他的安全措施虽很好,却并非无懈可击。另外,我地位的特殊暗含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如果我能杀了他的话,我将借此变得比他或他的任何同伙都更强大。因此,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计划在平圻和西贡对他进行暗杀,我绘制图表仔细分析这两处宅院的安全系统。但在策划他死亡方式的中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困为各种为杀死他的决定服务的条件发生了变化。

我十七岁生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拖车里作着电脑,这时范走了进来,他先是轰走了在我对面椅子上睡觉的虎斑猫,然后小心地弯腰坐下。他身穿破旧的灰白色开襟羊衫,老式的条纹裤子,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镶有塑料边的文件夹。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追踪着父亲经每一笔由银行进行的资金周转的去向,所以对范的出现只是点头示意。

他静坐片刻,最后说道,“打扰了,你能不能发发慈悲,给我一分钟时间。”

我意识到他生气了,但我早已在气头上。倒不是说我在生父亲的气,而是我开始对范产生厌恶之情,他冷冷的态度,他的无礼——他不尊重我,却要求我尊重他——都让我觉得他十分讨厌。

“你想干什么?”我甚至抬头看一眼他。

他把文件夹摔在桌子上,“你的计划有大麻烦了。”

文件夹里装着一个名为冯安阮的妩媚女子的人事档案,我父亲雇了她做保镖。大量数据表明她相当专业,熟悉各种武器,应变能力极强——这极不寻常,她可能专为她的职业做过基因改造手术。依照文件来看,她的感官十分敏锐,能觉察出大脑度曲线的变化,血压、心率、瞳孔放大、讲话的细微改变,以及所有能暴露潜入者刺客身份的蛛丝马迹。关于她个人生活的情报非常不足。虽然是越南人,但她生于泰国,在某秘密安全局的大墙里长到十六岁,她在那里接受的训练。最近五年,为多位东家服务,共杀了十六名男女刺客。几个月前,她付钱解除了与安全局的合约,并与我父亲签订了长期合同。和他一样,她也是个双恋,她的大多数伴侣都是女人,这点也同他一样。

我从文件上抬起头瞥了范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旁观的神态观察着我。“好了,”他说,“你怎么想?”

“她长得不赖。”我答道。他抄起手,厌烦地哼了一声。

“好吧。”我合上文件,“我父亲在加强他的守卫,说明他预见到要有大事发生,正为剥夺我继承权这一天做准备。”

“这就是你能从文件中得出的全部信息?”

从外面传来笑语声,有人走过并渐渐远去了——我猜是梅和川。这是个凉爽的夜晚,空气中有厚重的雨水气息。门被啪地一声吹开了,我能看到夜幕和稀薄的雾气。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

“动动脑子不行吗?”范把头倾向前,闭上了眼睛——这是他通常表示生气的动作,“冯需要一大笔钱才能从安全局那里脱身。至少需要几百万。她的工钱很高,可即便她生活得再节俭也要花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攒够那笔款子,更何况她并不节俭。她从哪儿能得到这么大的数目?”

我想不出了。

“当然是从她的新东家那里。”范说道。

“我父亲不会有这笔额外的钱。”

“可看上去他有。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雇得起像冯安阮那样的保镖。”

我暗自估算了一下父亲名下的所有财产,但却想不出哪里有这么一大笔现金。

“这笔钱肯定不是你父亲做生意的钱。”范说道,“我们对这些产业了如指掌。因此我们怀疑这笔钱不是他偷来的,就是胁迫别人偷来的。”那只猫跳进了他怀里,开始蹭他的肚子。“要多动脑子,”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的事是我相信已经发生了的。他骗取了本该你继承的财产。但它数目太大了无法由个人掌管,肯定给了政府保管,因此很可能他成功地贿赂了某位主要官员。”

“你无法确定这一点。”

“确实不能,但我打算联络一下政府里的朋友,建议对遗产进行调查。如果你父亲做了我所怀疑的事,这样起码还能亡羊补牢一下。”那只猫赖在他怀里,他摸了摸猫的脑袋,“不过遗产并不是问题。即便你父亲从中偷了钱的话,他也不会拿走超过确保这名女子为他效劳的必要费用。否则给他这种机会的那个人,”他比画了一下文件,“将会被发觉其他支出证据。所以还会剩下足够多的财产让你成为有财势的人。冯安阮的确是个问题,你不得不先干掉她。”

一只夜鸟唧唧喳喳的叫声刺破了宁静。有人拿着手电走过拖车停靠的草地,光束穿透了层层迷雾,扫过灌木和斑驳的草地。我觉得不论这个女子如何能干,她还是不会造成太多的麻烦。

范又闭上了眼睛,“你还没亲眼见过这类职业高手。他们无所畏惧,对待工作尽心尽力,甚至衍生出了能感受雇主异样的第六感,与他们的雇主休戚与共。你需要谨慎小心地对待她。”

“也许她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稍停片刻我说道,“或许是我实在太笨了。我本该让这一切顺其自然,在‘绿色星星’终老一生。”

“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做。”

范的表情仍不失克制,但显得很是僵硬,我敢说他是太震惊了。

我让电脑休眠,然后向后一靠,跷起一条腿,放在桌子边上。“别再掩饰了,”我说道,“我知道你想让我杀了他。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

我等着他的反应,可他没有吱声。

我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猜这是个足以希望他死的理由了。但我从未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给予了我……所有的东西:食宿和生活目标。可一旦我打算谢你,你总是马上否认你对我好,让我不要谢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害羞,因为你在表达任何一种感情时都显得局促不安。但现在我要推翻这个结论。你发现了我的谢意,却显得对此厌恶、反感……或者尴尬、为难,那可不是羞怯应该采取的方式。这就好像……”我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就好像是你有某个痛恨我父亲的原因,但却不能告诉我。要么这是你羞于承认的原因,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许某个你所掌握的情报让你对整件事有另外的看法。”

与他坦白一切既使人愉快也令人害怕——我觉得自己似乎触犯了禁忌——说完这番话后,我就只能气喘吁吁、神情恍惚了,根本无法确认自己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尽管在我讲的时候认为自己每句话都说得很正确。

“很抱歉,”我对他说,“我无权质问你。”

他想做个无所谓的手势——这是他跟别人谈得不够舒畅时的惯动作,但突然停了下来,抱起了那只猫。“不管我们之间的地位悬殊多么大,我和你的母亲非常亲近,”他说道,“和你外公也是如此。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庭,就拿他们做了替代品。可他们死了,一个接一个……你知道,是你外公的存在以及他的财富保护着你母亲,一旦他去世了,你父亲就毫无顾及地虐待她。”他从唇边猛地呼出一口气,“随着他们的死去,我也就失去了我的身心。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无法再承受这种悲恸。我放弃了整个世界,也抗拒着自己的情感。实际上,我自闭了起来。”他用手抚着前额,遮住了眼睛。我能看得出来他心烦意乱,这使我感觉很糟,是我重提这些伤心的往事再次伤害了他。“我知道你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继续说道,“你没得到父母的疼而成长起来,这是很残酷的环境。我希望能改变它,我希望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去改变,但这种想法是在以我自己为赌注,可能要第三次从我身上夺去所有……那是无法忍受的。”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紧紧地攥成拳头,压在鼻粱上,“这就是应该向你道歉的我,原谅我吧。”

我明白他并不需要请求原谅,我对他既尊重又敬仰。于是有股想告诉他我他的冲动,事实上,我也那么做了。我现在相信他已证实了对我的,因为他我的亲人,他想要完成的心愿。为了能让他从悲痛中摆脱出来,我请他讲讲关于我外公的事,我差不多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曾在商业界取得的辉煌成功。

范看上去被问题惊呆了,但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说道:“我无法保证你会赞同他。他是个强人,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强人:总是要比常人牺牲更多宝贵的东西。但他很你的母亲,他也你。”

这并非是我想知道的细节,但很明显范仍被情绪所左右,我决定最好留他单独待一会儿。在走过他身后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骤然一抖,就像是被这种接触灼伤了,我以为他会对我的触摸有所回应。然而他只是点点头,喉咙里哼了一声。我在那儿站了片刻,希望能想出点儿事说说,结果我只是祝他晚安,随后走进黑暗去找昙。

这次谈话后大约一个月,在头顿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一天清晨,戴特与范吵了一架,尔后离开了戏,我被迫当天晚上扮演詹姆斯·邦德·科奇斯这个角色。尽管我以前同戴特一起表演过,但想到要在观众面前表演完整个节目让我有些焦虑,但我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昙把戴特的燕尾服改小了一点儿,我穿起来漂亮多了,她又帮我在脸上画了印第安人的图案;当范站在我们独特的马戏场中央,通过麦克风赞美着我传说中的英勇,介绍我出场时,我大步走进充盈着黄色灯光的帐篷内,锯屑和兽粪(一只小兽在我们到达现场前曾到这里来吃草)的暖气息扑面而来,我高举着胳膊,挥动着系在短斧和飞刀上的飘带,享受着欢呼。整个七排座椅都爆满了,观众由景点工人、渔夫及其家人组成,其中还有少数旅行者(主要是徒步旅行者),还有一群肥胖的俄国女人,她们是由矮小的越南人蹬三轮车从距海滩很远的一家旅馆拉过来的。

观众们兴致正高,这要感谢刚刚表演的一场滑稽剧,昙扮演一个乡下女孩,川则演一个农村小丑,无可救药地上了她,他的欲望通过一根伸缩杆反映出来,这根杆能弹出去十四英寸长,就系在松大裤子的胯部。

梅穿着一件坠满金属片的红色衣服,曲线被勾勒得玲珑有致,她以手脚伸展的姿势站在木板前,人们立刻安静下来。范坐在马戏场中央的一个木凳子上,切换了背景音乐,古老的詹姆斯·邦德电影主题曲。我向观众们展示着飞刀,转身瞄了木板一下,然后向梅掷出飞刀,将它结结实实地扎在她头上一英寸的木头上。

头四五下都完美极了,描画出了梅的头和肩膀。每一次飞刀扎入木板,观众们都发出惊叹之声。现在我无比自信地在转网躲闪中掷出一把把飞刀,配合着主题音乐装作躲避槍击,弯腰屈膝、收腹挺身、蹿蹦跳跃——可是一个疏忽,我大力快速掷出的飞刀离梅太近了,刺进了她手臂上方。她尖声大叫,从木板前捂着伤口蹒跚着躲开。片刻后她冷静下来,痛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入口跑掉了。

观众们都吓晕了。范一下跳了起来,麦克风在他手中直晃。

有那么几秒钟,我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夸张的音乐如同一副栅栏将我全然隔离开来,当川关上音乐时,栅栏才轰然倒塌,我感到上千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无法抵挡这种注视,跟在梅身后逃进了夜色。

主帐篷立在沙丘顶上,从那里可以远眺海湾和蜿蜒的沙滩。这是一个暖、多风的夜晚,当我从帐篷里跑出来时,长满蒿草的沙丘被一阵狂风吹过,扬起沙尘。

在我身后,范的大叫大嚷盖过了狂风呼啸和巨拍岸的声音,他在劝观众们留在座位上,节目马上继续。

月亮几乎是满月,但躲在云后,给云山镶嵌上了银边。我起初并没有找到梅,后来月亮穿破云雾,给黑色的水面铺上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轻触着波光粼粼的层层花,映亮了沙子,我发现了梅——靠她红色的服装认出来的——还有另两个人出现在下面大约三十英尺远的海滩上;他们在照料她。

我从沙丘表面遛下去,滑进了松软的沙子,结果摔倒在地。当我拔出脚时,我看到昙奋力地顺斜坡向我跑来。她为保持平衡抓住了我燕尾服的领子,差一点儿让我再次跌倒,我们歪歪斜斜地撞在一起,彼此抓着对方才站稳。

她在衣服上套了一件尼龙夹克,这件夹克与梅的那件区别甚小——昙的这件绣有一只装饰着银星的蓝孔雀。她闪亮的头发垂在颈后,水晶耳环在耳垂上闪闪发亮,黑色双眸烁烁放光。她看上去就像是光组成的,这种幻象随着乌云重新遮住月亮而慢慢消散。不过最震撼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我总想弄明白她是如何表现出各种美的形态的,从清纯的女学生到感女子,再到大家闺秀,现在这个闪亮的化身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仿佛这位世界女神恰恰只为这个时刻而存在……不,她的冷静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它包围着我,穿透了我。甚至在她说话之前——她没有提及在梅身上发生了什么,仿佛那并不是可能致命的事故,不会破坏我的信心,让我一拿起飞刀就想退缩——甚至在我被她仿佛一切正常的冷静态度说服前,它就已经包围了我。

她说那只是常有的小问题,现在我们该回到帐篷中去,因为范快要没笑话可讲了。

当我们爬上沙丘顶时,我呢喃道,“梅……”

可昙截过话头,“那不过是擦伤。”她拉起我的胳膊,带着我向入口走去,步履轻快、从容。

我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不是被诱人的声音或者来闻摆动的发光物体所催眠,而是是被一种流动的时间的脉动,一种宇宙的背景韵律所催眠。

我浑身充盈着异常的镇定,把自己与人群和劲爆的音乐隔绝开来。似乎我并没有在掷飞刀,而只是把它们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旋转、猛地把它们弹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它扎中了木板,形成一个钢刀围成的人形,只比置身其中的那个柔软的褐色肉体和其孔雀蓝绸衣稍大一点儿。

戴特也从未得到如此的欢呼——我想人们相信梅的受伤是已设计好增加悬念的恶作剧;当昙和我深鞠一躬,然后一起走出大门时,他们的欢呼长久不息。刚一退到外面,她就贴向我,吻了我的脸颊,并说她一会儿再和我见面。然后她离开我向帐篷后方走去,赶最后一个节目。

通常这时候我该去帮帮少校,可是我那时一点儿也没有这种心情。现在少了昙令人宽慰的影响力,我仍对伤害到梅难以释怀。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沙丘顶。最后走到一条长满蒿草的水沟。我坐在草地中,望着蜿蜒的海滩。

沙地向北延伸了十五米远,然后地势从这里开始向上,成了一座布满植被的矮山。大树半遮着一排有斜坡瓦顶和开放门廊的小屋,它们距海很近,从窗中溢出的如瀑布般的黄色灯光照亮了下方的碧波。高悬在空中的月亮失去了银色的光辉,像是一块掺杂有熏黑斑点的骨灰瓷,月光下的成排椰树就像守卫着河道的嵌有利齿的城堡,掩映其中的是来观看我们演出的旅行者所住的旅馆。我能认出在它前面照得很亮的月牙形沙滩上来来回回的蚂蚁般的人影,听到微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远处,水面有如墨染。

我的思绪没有转到有关梅的事故上去,而是想着与昙的合作表演。动作飞快地闪过,急速的飞刀和灯光,我现在仍能回忆起那些细节:两指间金属的凉意,舞台边焦虑的范,翻着跟头扎在昙两腿问空隙的短斧刃上映着的火光。不过,最重要的记忆是她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像是在发射指令,心安排着我的行动,它们是那么有说服力,甚至令我觉得就算我的准头有误她也能够偏转刀锋。凭我对她的感情投入,我绝对相信——即便我们从未讨论过——我们未来会在一起,而且我相信她拥有能控制我的力量。确定这一点并不困难,不过略微有些讨厌,我们无法平起平坐的想法打击了我,如果只由她来控制我们关系的各个方面,我们的关系不会长久的。可一旦得出这个结论,我的思绪便松弛下来,陷入了沮丧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这时昙沿着海滩走来了,拨开了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她身穿一件男式短袖衬衫,一条宽松闲适的短裤,带着一块毯子。我借助草地躲着她,挤在地上的一个缝隙内,虽不太舒服但可让我容身了,我等她走过这片草地。可她却停了下来,喊着我的名字,我条件反射地答应了。

昙发现我后止住了脚步,来到我的身边,她说,“你跑得太远了,我都没把握能找到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昙在沙地上铺开毯子,拉着我坐下来。风开始一阵阵地从水面上吹来,她打起了哆嗦。

我问她是否愿意披上我的礼服夹克。

她说,“不。”接着双唇紧闭,突然从我身上移开目光,侧身转向一旁。

我以为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令她困扰的事,这令我忐忑不安,没有马上注意到她正在解开衬衫。

她脱掉衣服,很快把它成一,然后放在一边。她扭头与我对视。

我本以为平日里她的那种镇定恢复了——我几乎能看出她镇定自若——可接着我意识到她的这种冷静并不是她所独有的,而是我们共有的,是一种我们彼此信任的产物。在主帐篷里发生的事并不足她控制我,把我从惊惶失措中拯救出来,而是将我们的力量结合起来,驱除了恐惧。就像现在一样。

我吻着她的嘴及她娇嫩的房,狂喜于上面的汗所带来的略咸的味道。然后我拉着她躺在毯子上,进入了她的体内,尽管还很笨拙,且带有刹那的不安,但不知为何既狂野又纯洁,这是两年来的渴望和未言约定的自然高潮。后来,我们彼此挤压,如胶似漆,不断进发出激情,暖火热的身体低语着古老然而决不缺少新奇的悄悄话和誓言,诉说着长久以来未说出口的事情。我内心决定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这不是种象的想法,不单单是男人面对新的责任产生的本能反应,我不否认我也有使用暴力的念头——与暴力来自同一个源头——但这是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后得出的结果,我必须战胜种种考验,必须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而流血,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会为了夺取利益而犯下杀妻罪行的,也有人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弑父。

破晓时分,云层又闭合起来,河面风息静。偶尔会有一丝微弱光刺透霾,把水面映得闪闪发亮,如同一大片刚刚刷上灰漆的天空。

我们爬上沙丘顶,拥抱着坐在一起,不想回马戏去,不想破坏对昨晚长久的回味。没有生气的草地、没有活力的海水和死气沉沉的天空,给人一种时间本身已然静止的错觉。旅馆前的海滩上还堆满了被人丢弃的垃圾碎片。

你也许会以为我们结合了,世界上其他的人就不复存在了吗?不,很快我们便看到川和梅穿过沙丘向我们走来,金和姬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她们都身穿短裤和衬衫。

川带了一个网状的购物袋——他正晃晃悠悠地爬上来,被沙子绊得踉踉跄跄——袋里装着矿泉水和三明治。

“你们这俩小孩儿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似乎热心得过头了。

梅用胳膊戳了一下他,川来回瞄了我们两眼后,似乎突然明白了情况,不由得一脸震惊,忙用手捂住了嘴。

姬和金哈哈地傻笑着,蹦蹦跳跳跑上海滩。

梅用力拉了拉川的衬衫,可他不理睬她,在我旁边蹲下身来。“我打赌你已经饿了。”他说道,胖乎乎的脸上咧开了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他把一个用纸巾包着的三明治塞给我,“好好吃吧!你也许马上要用力气了。”

梅朝昙那边歉意地看了一眼,在川身边跪下来。她拆开三明治外面的纸,又打开两瓶汽水。

梅盯着我看,皱了皱眉,晃晃她的胳膊又摇摇食指,仿佛在逗弄一个淘气的小孩。“下次别再跳得那么使劲了。”她说道,然后假装在一块三明治上撒了些东西,“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在你的食物里加点儿特殊调料。”

川盯着昙瞅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咧嘴哈哈笑着,不住地点头。最后,昙大笑着把他推倒在草地上。

下面的水边,姬和金带着少女那种特有的笨拙在往海里扔小石头。梅一叫她们,她们就跑了过来,辫子来回甩着。她们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然后扭着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

“不要吃得那么快!”梅警告道,“你们会噎着的。”

妹妹金朝着梅努努脸,把半个三明治硬塞进自己嘴里。川噘起了嘴,弄得嘴唇都快要碰到鼻子了,金哈哈大笑,把面包和炸鱼都喷了出来。昙告诉她这样太不淑雅了。两个女孩马上坐直了身子,细嚼慢咽起三明治来——只要昙一跟她们讲要淑女些,她们就会收敛很多。

“除了鱼肉的三明治你们没带别的来?”我问道,检查着我手中三明治的夹馅。

“我们本该带些牡蛎来,”川说道,“也许再来点儿犀牛角,一点儿……”

“那些东西是为你这种老家伙准备的。”我对他说道,“至于我,只需要点儿花生酱就可以了。”

我们吃完饭后,川往后一仰,头靠在梅的腿上,讲了一个会说话的蜥蜴的故事,它被一个农夫误认为是佛陀。金和姬拥在一起睡着了,自打吃完东西她们就昏昏欲睡。昙斜靠在我臂弯间,任我抱着她。然后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并不突然,而是逐渐在心中滋生的。我犹如陷入沉思,就像整个身子浸入了一个暖的浴池,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所有我所能记得的生命里——感觉回到了家。这些人就是我的家人,那是一种将所有的日子都浓缩后压在我身上的错乱感觉。我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昙的秀发中,试图保持这种感觉,将它密封在我的头脑里,以便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两个穿T恤和泳裤的男人沿着海边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他们到了沙丘边,爬上了我们坐的地方。他们两个没比我大多少,从他们肥胖又细嫩的脸来判断,我猜他们是美国人。当两个人中较高的那个说话时这个判断被证实了。

这家伙有个大下巴,数百颗白珠子在他长长的黑发上编成了许多珠串,他外表显得凶悍,他问道,“你们几个是在那个帐篷里表演的,对吗?”

梅不喜欢美国人,对他不屑一顾,而川则惯于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收入来源,便告诉他我们确实是马戏的演员。

姬和金悄悄低语着,嘻嘻哈哈地笑。

川问那个美国人的朋友——皮包骨头,珠子稀疏,目光呆滞,嘴唇微张,他头上还戴着一个复杂的耳机——是做什么的。

“滑翔运动。我们是来做滑翔伞运动的……要不是这儿不断有风的话,计划也不至于一糟。我真该把他留在屋子里,可他的全乱了。他不想颠坏屁股。”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块儿塑料片。这块塑料是正方形的,上面安着一个胶状小盒,形状就像一块切割好的钻石,里面充满了蓝色液体。“想给你们的日子带来些亮色吗?”他晃晃塑料片,似乎要用好处吸引我们。然而没人接受他的提议,他耸耸肩,把塑料片塞回到兜里。他瞥了我一眼,“嘿,扔飞刀的蠢家伙……那肯定是他的计划好的表演!尤其是当你‘干掉’‘小梅花’时。”他朝梅跷跷大拇指,然后站在那儿点着头,望着大海,仿佛接收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信息。“好吧,”他叹道,“好吧。这很伤人,可值得信赖的内心告诉我,我的外国做派看上去滑稽可笑……甚至讨厌。可能我确实有些滑稽。现在我得到了恰当的启示,我不得不觉得我确曾很令人讨厌。”

川想否认这一点,梅低声地嘟囔着,金和姬看上去迷惑不解,而昙则问那个美国人他是否在度假。

“谢谢,”他对昙说,“漂亮的小姐。我总是对礼貌的慰藉心存感激。不,我的朋友和我——还有另外两个人——在旅馆里做事。我们是音乐家。”他从游泳裤上取出了皮夹,在里面拿出一个邮票大小的薄薄的金子做的薄片,他把它递给昙。“你见过这个吗?它们是一种新式的……像是纪念品的东西。它们只能播放一次,但会给你带来一种快感。把你的手指接在上面,直到听到声音。然后就不要再碰它了——它们会变得非常热。”

昙正要按他所讲解的去做,可他说道,“不,等我们离开再试。我能想像得到你会喜欢听的。如果你确实喜欢,今晚表演后到旅馆来。你会成为我的客人的。”

“是你创作的歌吗?”我问道,现在我对他感到好奇了,现在他变得比他刚出现时还要复杂难测。

他说是的,这是一首原创作品。

“这歌叫什么?”川问道。

“我们还没给它命名呢,”美国人说道,然后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马戏叫什么名字?”

我们几乎同时答道,“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

“太适合这首歌了。”美国人说。

两个男人刚走出听见我们这边发出的声音的范围,昙就把指尖按在了金片上,一支充满活力的音乐马上流淌出来,结构不复杂,但却是由合成器、管乐器、吉他复杂地堆叠起来的,密集地将主题和隐约的反主题演奏出来,既轻柔又很有节奏感。

姬和金站起来,跳起了双人舞。川则轻点着头,用脚打着拍子,甚至梅都着迷了,闭上眼睛摇摆着。昙吻了我,我们看到从金片上慢慢升起一股细细的白烟,而金片本身也开始收缩。事物总是不像它们看起来那样。金片是多么令人惊异啊,将各种可能汇合在一起,将整个马戏结到了一起。我们六个就是整个戏了。第六个人是少校,而不是范。阏为即便范和我们一起工作,但他也从未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尽管少校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也总是躲在帐篷里,但他就像我们神角落里的一个影子……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和无法否认的事,所有这一切都汇聚在这个确的时空中,一个男人——偏偏又是个不太吸引人的男人一一从一片荒芜的海滩走上前来,赠给我们一块金片,上面储存着一首以我们马戏名字命名的歌曲,这首歌是那么准确地将平凡琐事与异国情调融合起来,刻厕出在“绿色星星”里的生活,轻烟般的音乐在这个完美的时刻响起,然后随风消逝。

随后的几个月,范可能随时都会要我告诉他有关情的事。我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而且不会给下定义、原则或者讲一些说教的话语,而是要描述很多场景、那些瞬间的感受,还会跟他说有趣的小事。我太高兴了。尽管我天郁,但我现在很快乐,甚至想不出什么词语能更好地形容我的感受。虽然我继续研究父亲,去追查他的各种活动,了解他的商业策略和社影响,但我现在确信自己永远不会主动寻求与他对抗了,不会再去试图得到我的遗产。我只想生存下去,并让那些我所的人安全、远离困扰。

昙和我并没刻意隐瞒我们的关系,我以为范会因我的过错而责骂我。我甚至拿不准他是否会把我踢出马戏——反正,我为这种可能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他从未说过一个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对我的态度有种冷淡的味道。他常常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话,有时又拒绝和我对话一不过这表示他还不是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他这种冷淡。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关心、护昙,也不是他接受了这种不可避免的事的一种反应。不管是哪种解释都无法令我满意。我怀疑他心头很可能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非常重大,与之相较,我纠缠他外甥女简直是小事一桩。

昙和我成为情大约七个月后的一天,我的怀疑被证实了。

正午时,我往到拖车走去。当时我们扎营在一块干净的红土地上的硬木林边,这个地方位于邦玛蜀的中部高原附近,距柬埔寨边境不远。我以为范这个时候该去镇里了,他通常在表演前花一整天贴广告,我打算趁此机会去用用电脑。可我进去后却看见他靠在桌边站着,正在叠一件衬衫,他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提箱。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马戏及其所有东西的所有权的契约,以及表演执照。“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签署过了,”他说道,“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请联系我的律师。”

“我不明白,”我惊呆了,问道,“你要离开?”

他把叠好的衬衫放进提箱。“你们今晚就能搬到拖车里来。你和昙。她会把这儿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我猜你已经注意到她有轻微的洁癖。”他挺直身,把手按在后腰上,似乎那里有些疼痛。“账目、明年的预约……都在电脑里。其他的……”他指了一下墙上的橱柜,“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儿。”

我简直回不过神来。这么说,我现在就要成为“绿色星星”的负责人了?这个想法弄得我手足无措。这个多年以来陪伴着我,我生命中至今为止惟一一个不曾离开我的人马上就要离开我,永远不会回来了吗?这也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要离开?”

他转向我,皱着眉头说道,“你非要知道?好,因为我病了。”

“但为什么你想要离开呢?我们可以……”

“我的病不会好。”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盯着他,试图看出他生病的迹象,但他瞧上去不比平时更消瘦、苍白。我感到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但我知道他不想看到这个,于是尽力克制自己。

“我们可以照顾你。”我说道。

他开始叠另一件衬衫,“我打算加入我姐姐和姐夫所去的那个地方,他们坚持称之为……”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天堂。”

我回忆起自己曾与昙进行的谈话,那次她表达了十分反感上传智能人的对话。要是老人濒临死亡,这样做他就不会“死”了。尽管如此,我不能适应这种肉体和机械的转换。

“你们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吗?”他问道,“昙是非常健谈的。”

“那么,你已经跟她说了?”

“当然。”他检查了一下手上那件衬衫的背部,结果发现上面有一个洞,于是把它丢在一旁,“我和她已经道过别了。”

他继续慢吞吞地收拾着,我看着他在成堆的杂志和报纸间徘徊,把文件盒及书本踢到一旁,他的手移到哪里,哪里就灰尘四起。我不再紧张,放松了下来,一颗心也从嗓子眼落回了胸腔。我走到门口,站在那儿往外看,什么都看不到,强烈的日光照进了我的心。

我转过身子时,范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手里提着衣箱。他递过一张叠好的纸说道,“这是密码,你能用这和我联系,一旦我被……”他的笑容干巴巴的,“我想‘处理’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动词。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会让我知道,关于你父亲的那件事的决定。”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对付父亲的意图了,但我想这会让他失望的,于是我只是说,我会按他要求的去做。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空气中充满无言的情感,激荡着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各个瞬间的所有往事。

“我打算在太下进行最后一次漫步,”他最后开口说,“你得让我出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竟然只把我视为一个小障碍——这激怒了我。但我提醒自己他已经表达出了感隋。没请求许可,我一把抱住了他。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说道:“我知道你会处理好各种事情的。”说着从我身边挤出门去,朝小镇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一辆停放的卡车后面。

我走进拖车后部,来到小小的卧室隔间,坐在范的铺上。

他的枕套上印有一幅丝印画,画着一位漂亮的越南妇人,还有一行字——“甜蜜的小姐令你每晚舒适安逸”。他旁的柜子上有一个破钟,一尊小小的志明的半身石膏像,几本书,几片很硬的蜜饯以及一条蝴蝶形状的塑料钥匙链。

这场景色勒出范的日常生活,打动了我。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我进行自我欺骗,告诉自己范依然是“绿色星星”的拥有者,我的悲伤就会逐渐减少,结果到最后我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我有种相当奇怪的孤立感,周围各种事物和我毫不相干,我的身体和心灵似乎得通过某条通道才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各种影像。回顾我和范生活的这些年,我说不出它们有何种意义。他养育我教导我,然而所有努力,因为没有通过感情的胶合,都变成了破碎的记忆,不比我关于的记忆更易于理解。这些记忆有实质的内容,然而却没什么滋味……是的,除了混合着失望和失败的黯淡回味,这些回忆什么都不是。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于是来到桌前,开始检查账目,从黄昏一直工作到深夜。当我让所有账目都井井有条、清清楚楚,连自己都觉得甚为满意时,就开始查看预约合同记录。应该和我们过去接受的那些一样,都是到一些普通村子去庆祝当地的某些节日。可当我取出三月份的预约纪录时,我看到在十七号到二十三号这一周——二十三号恰好是我生日后十天——我们要到平圻演出。

我想这一定是个笔误——范在记录新的预约合同时可能正在想平圻和我父亲,于是不经意地写下了错误的名字。

我按照记录上的电话打过去确认合同哪儿出错了,却发现他并没犯错。对方还给了我们一大笔预付款,足够我们用上一年,我怀疑范接受这个预约是迫于马戏的资金问题。我想他肯定把我和昙的关系进展的过程都看在眼里,笃定我永远不会为了向一桩二十年多前发生的罪行报仇而令她冒险,因此他决定强行让我和我父亲碰面。

我气愤极了,第一个冲动就是毁约。可当我冷静下来后,便意识到这样做会让马戏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平圻的居民可不是以宽容、让步而著称的,如果我拒绝接受范签订的协议,他们肯定会上法院追究此事,而我却不可能有机会胜诉。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足履行合同,去平圻演出,让自己忽视父亲的存在。也许当时他会去别的地方,或者,即使他在家,他也有可能不会来看我们一个小马戏的演出。无论什么样的境况,我发誓不会落入这个圈套,等到我过十八岁生日时,我会兴高采烈地走进最近的索尼办事处,与范说说话,告诉他——无论他在虚拟社会主机里剩下的是什么东西——他的谋破产了。

昙走进拖车时,我依旧坐在那儿,试图领会范的意图。他接受这份签订的合同,到底是希望提供给我一个明智决断的机会,还是纯粹出于自私?昙身穿一件无袖格子罩衫,每当她打扫卫生时就会穿这件衣服,很明显她刚哭过——眼睛周围的皮肤又肿又红。

可当我告诉她我对范的所有看法以及他对我们所做的事时,她恢复了镇静学耐心地靠在桌边听着。

“也许那是出于好意,”我停下来后她说道,“这样一来,你就能确信要不要去做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我被她的话惊呆了,“你是说,你认为我该杀死自己的父亲……我该接受这种可能吗?”

她耸了耸肩,“那要你来决定。”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说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

她故作中立,让我迷惑不已,“你认为我会坚持自己的决定,是吗?”

她把手放在眉上,遮住了脸——这让我想起范。“我不认为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也不认为你应该……起码不该没看到你父亲就做决定。”她在鼻粱上捏了一下,拉起个小皱褶,然后抬头看看我,“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大约半分钟,各自按自己的思路思考着。然后她皱起鼻子说道,“这里气味不太好。你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我们爬上了拖车顶,坐在那儿望着西边暗的森林,主帐篷就搭建在林边。

我们仰望天空,将那些熟悉的星座重新组合,变成了一张额前悬挂钻石的佛丽,一个老虎头,一棵松树,等等等等。这些新的“星座”都带点卡通味道,让天空更加热闹。一些零散的小星星发出针尖般细小的光芒,点缀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微风带来一丝腐叶散发出的甜甜的气息,以及从某户人家飘来的正在锅里翻炒的食物的味道。主帐篷里有人打开了收音机,一支中国传统管弦乐队嘁嘁喳喳地演奏着。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刚刚结识昙的时候。我想在成为侣之前,或许我们已经决定选择这个地方以度余生,因为在这儿我们能消除令人畏缩的来自现实的压力,来自未来的威胁,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可是尽管我们初识的日子刚刚过去两年,童年时代那令人欣慰的幻想却早已破灭了。

我躺在铝篷上,那里仍保持着白天的余,昙拉起腰间的工作服,爬上了我的身子,用手支着我的胸膛任我滑入她的体内。

在群星的照耀下,她的相貌很是神秘,看上去遥远而虚幻,仿佛和黄道十二星座一样是想像的产物。然而当她充满激情,熟练地开始摇动髋部,将头仰向天空时,这种幻象消失了。她脸上出现一种欣喜又有些痛楚的渴望神情,像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中云端上的一个忧郁的天使。高潮时她猛烈地摇晃着头,秀发飞洒到了一侧,像主帐篷上飞扬的三角旗,这是一种释放的黑色信号。最后她伏倒在我的胸上,我抱紧了她,直到一切都结束了,一丝黑色的静寂渗入我最后残存的记忆。

我们的皮肤上的汗水干了,但我们仍躺在那里。我相信我们两个都知道,一旦从屋顶上下去,就会被世界围住,我们会被带回到它纷繁错杂的转动中。有人调了台,收音机里传来某个柬埔寨节目:一阵清爽纤细的音乐响起。

拖车旁传来咳嗽声,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想看看谁在那儿。我看到少校手持拐杖,缓缓走过干净的地面。星光下,他奇怪的外形会令陌生人觉得他本该是幻想游戏中的角色,是一个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粗糙斗篷的又老又脏的法师,或者是一个流路上的乞丐。他慢吞吞地又走了几步,然后晃晃悠悠地跪倒在地。他在那儿停了片刻,然后抓起一把红土,把它举到面前。这时我想起波玛罗庄园就在他故事中令他痛苦不堪的军事基地附近——也许那不是虚构的。“浴火红玉”不是位于一个落叶种植园附近,在一片红土上吗?

昙在我旁边坐起身,低语道,“他在做什么?”

我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我一直深信少校不会把他自己暴露在可怕的露天里,除非是在某种可怕的内在压力驱使下,我希望他也许是去做某件能透露他秘密的事情。

他让泥土从指缝间滑过,挣扎着想站稳,结果失败了,他的腰先塌了下来。他的头向后倒去,举起五指张开的手掌盖在头上,似乎想把自己挡在星光之外。他颤抖的声音就像一面正被撕碎的战旗。“停下来!”他喊道,“哦,上帝!天啊!快停下来!”

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很少有机会去想像见父亲的情景。处理¨绿色星星”的日常琐事就耗去了我大部分的力和时间,而只要我有几分钟喘口气的时间,昙就会去填满它们。因此直到我们到达平圻,我还不太能接受很快就要与那个害死的人面对面的可能

另一方面,平圻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完美的表演地点,因为这个镇子也被人为建成具有上个世纪的风范,镇上的人对马戏的印象仍停留在幻想阶段。平圻位于长山山脉罩的洋云关附近,在岘港以北四十公里,大多数住家都能看到斜伸向滨海平原的绿色山丘的美景。我们抵达的那个早上,那些小山半掩在浓重的白雾问,平原上却完全是一片艨胧,苍白的薄雾渗人狭窄的街道,在这个地区上方投射出一种不祥的气氛。这里就连摄老的房子的建筑年龄都没有超过五十年,然而它们都很像河内仍存留下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两到三层小楼,举架很高,配以石饰,涂着晦暗的黄色、灰色以及其他冷色,尖耸的屋顶铺着暗绿色瓦片,院子隐藏在高高的墙后,被九重葛、番木瓜和香蕉树掩映着。要不是广场上有绚丽的街灯和穿着鲜亮服饰的行人,我们几乎有种穿行在一个十九世纪的山中避暑胜地的错觉。但我知道掩盖在这种陈旧表面背后的是,许多屋内有最高级的安全系统,能在我们未得到许可就进入时将我们蒸发掉。

平圻最不寻常之处就是它的静寂。我从未到过哪个地方像这个小镇,包容了如此之多的人,却如此安静,全无那种对人类聚集地来说很自然的喧闹之声。没有母鸡咯咯的叫声或者群狗吠叫,没有嘎嘎作响的小摩托车或者嗡嗡叫的汽车,没有孩子在玩。只有一个地方有些近似正常的活动和声响:市场。它占据着从广场开始的一条未铺砌的街道。戴着帽子的苦力有男有女,他们盘坐在篮子旁,里面盛有木波萝、红辣椒、大蒜、番荔枝、榴莲、壁虎和干鱼;肉类、物狗、猴子以及数不清的食品在帆布顶的摊子里贩卖。购物者大多是男,与卖主们讨价还价,偶尔流露出他们对价格的惊讶……实际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买下市场上所有的东西。虽然马戏的人和村民一起,沉浸在这人造的身处过去时空之中的情绪,但我能发现镇上的人深藏在心中的担忧,以及几分反常。当我谨慎地开着卡车穿过人群时,他们淡漠地透过车窗看着我——脸孔上因刺青、移植而变得怪异莫名——我觉得自己能感受得到他们因为戏能提供给他们更美妙可行的幻想而兴奋不已。即使我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和同类而早对他们怀恨在心,我也会因他们把与贫穷的卖主讨价还价当做时髦的游戏,因为这些琐事所表露的刻薄灵魂而憎恨他们。

街道的尽头,最后一栋建筑前,有一块用低矮的石灰墙围起来的草地,成串的灯泡系在生长在围墙附近的香蕉树和棕榈树上。我注意到有几条小路直通丛林,有一座表面全是陡峭岩石的小山,山顶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座古老寺庙的遗迹,隐约处于原野之上。若迷雾完全散去,这会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每一片棕榈叶都清晰可见,蔓生藤蔓缠绕着石缝和深颜色的小丘,褪色的石头显得十分洁净。我不禁惊讶万分,想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巧妙的映像,是装点平圻的另一要素。

我们花了大半天来安装帐篷,我把事情都做完,并十分满意后,就去找昙,想两个人散散步,但她忙于修改姬表演用的服装。于是我逛进主帐篷,为了确保锯屑铺得均匀又忙碌起来。姬在系在帐篷顶端金属环的绳索上摇荡着,一只微型变异虎爬上了另外一条绳索,用它长的手紧抓着绳索,姬就荡到它附近去和它玩。川和梅在看台上打着扑克,金则牵着那只会说话的猴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好像这只动物能听懂她的话似的。猴子会偶尔扭过它的白脸,冲她尖叫,说些“我你”、“我饿了”以及其他不着边际的短语。我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是一位父亲,正看着聚集在灯光下的一个家庭。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回拖车去看看昙做完事情没有,一个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他漉,“我在哪儿能找到范凯?”

我看见我父亲站在几叹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衣袋里,穿着黑色长裤和一件用某种有光泽的材料制成的灰色衬衫。他看上去比照片里更和,也更胖,脸颊上的飞鱼刺青现在被超过半打的小符号围绕着,这表明他的关系网越来越大了。他的脑袋很大,头皮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看上去就像缺乏生命力的类似于纪念碑式的东西。

在他身后,站着一名比他矮一英尺多的外表惹眼的越南女子,她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身穿紧身黑色女裤和一件配套的柬腰外衣。是冯安阮。她正盯着我看。

我愣了一下,然后控制住自己,对他说范不在马戏了。

我父亲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老板吗?”

最开始的震惊正在被愤怒所取代,这种愤怒是那么强烈,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它。我双手颤抖着,要是有把飞刀在手的话,我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把它插进他的胸口。我尽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告诉他范生病了。随着我在他脸上和身上看到更多的以往不知道的细节——蹙起的额头纹、红红的耳垂、多肉的脖子上的皱痕——我感到有一小瓶狂暴的药剂被打翻了,混入我的血液。

“该死!”他说道,把视线投到帐篷上,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的!”他盯着我说道,“你有密码吗?一旦去了‘天堂’,他就会变。我不敢确定他还记得一些事。但估计见见他是我惟一的选择了。”

“我怀疑他不会同意我把密码给一个陌生人。”我对他说。

“我们不是陌生人。”他说道,“范是我岳父。我们在我妻子死后闹翻了。我希望让马戏来这儿待一周,这样我就能说服他坐下来谈一谈。我们不应该成为敌人。”

最令我震惊的就是他说范是他的岳父,那么范就是我的外公。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想他没理由撒谎。可这些事实引发出了一系列的麻烦问题。而他最后的话等于完全否认了他应该为我的死承担责任……他这么轻松就否认了!仇恨在我的体内生根发芽,这也让我冷静下来,让我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冯走上前来,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前。我的心脏在她手掌的压力下怦怦乱跳。

“你怎么了?”她问道。

“我……很惊讶,”我说道,“就是这样。我并不知道范有个女婿。”

她脸上的妆是冷色调的,嘴唇涂成了暗紫色,眼睛也涂成同样的颜色,但其相貌的优雅和椭圆的脸庞,与昙颇有几分相似。

“你为什么生气?”她问道。

我父亲悠闲地站在她身边,说:“没关系。我来得过于鲁莽——他有生气的权利。为什么我们两个不……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戴特。”我说道。我可不打算对他说真话。

“戴特和我要单独谈一谈,”他对冯说,“我稍后回来找你。”

我们走到外面,冯则带着怒气朝拖车方向走去。日近黄昏,雾气围拢上来。拴在墙旁的树上和小径上方的彩色灯泡,全都亮了起来。每个灯泡都被一模糊的光晕裹成球状。一种怪异的喜庆气氛逐渐浸透蚕食了丛林,灯泡仿佛是一群迷失在绿色雾气中的魂灵在开party。

我们站在墙边,在那座云雾缭绕露出峥嵘的大山下,我父亲试图说服与我换密码。

当我拒绝了他的出价时,他对我怒目而视,说道:“也许你不理解。我真的需要这个密码。怎样才能让你把它给我呢?”

“也许你不该得到它。”我说道,“如果范想让你得到密码,他会给你的。可他把密码给了我,而不是别的人。我认为那是一种信任,我不能破坏它,除非他示意我该那么做。”

他扭头盯着丛林,伸手挠了挠脑袋,发出失望的声音。我估计他没有过被拒绝的经历,尽管这并不能平息我的怒气,可拒绝他仍令我高兴。

最后,他笑了。“你要么是个该死的生意人,要么是个高尚的人。或许你两样都是——这想法可令人害怕。”他点了点头,似乎是一种亲切赞同的方式,“为什么你不现在就和范联络一下呢?问问他是否介意和我聊一聊。”

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你有什么样的电脑?”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然后他说,“那个过时货没法做这种事。这么跟你说吧,今晚你表演过后到我的住处来。你可以用我的电脑联系他。我会为你支付费用的。”

我突然有些怀疑。他看上去是给我机会攻击他。我无法相信那是他的本意。他联系范的要求也许是个荒谬的借口。他是否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打算诱我进一个圈套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出空来。”我说道,“或许明早还可以。”

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但是最后还是说:“很好。”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这是我的地址。”然后仿佛我手中有个透明的按钮似的,他在上面按了按,“别弄丢了,无论何时你来都要带着。要是你没带,你会被扔到街上,无论在哪里发生这种事,都是很不愉快的。”

他刚一离开视野,我就赶紧奔向拖车,打算和昙讨论一下这些事。

她在拖车外面,坐在一张折叠凳上,一抹从门口透出的朦胧黄光笼罩着她。她的头低着,衬衣被撕破了,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不见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她摇着头,不愿正视我的眼睛。

在我的坚持下她说道,“那个女人……为你父亲工作的那个……”

“冯?她伤害你了?”

她依旧低着头,但我能看到她的下巴哆嗦着。“我来找你,结果撞上了她。她开始和我谈话。我本以为她很友好,可随后她试图吻我。我拒绝时……”她给我看有泪痕的衬衣,“她就撕破了这个。”她缩紧身子,“她想要我今晚陪她。如果我拒绝,她说会找我们的麻烦。”

对我来说,本来不大可能有什么能让我更恨父亲的了,但这是个新的侮辱,对昙的威胁为仇恨补上了最后的色彩,就像画龙点睛的一笔,我对他的恨意又深了一层。我果立片刻,远眺着小山——我体内似乎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既无情又强大。

我把昙领进拖车,让她坐在桌上,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我重复了父亲所说的所有话。

“范是我的外公,这可能吗?”我问道。

她双手捧着茶杯,吹了一下水汽,呷了一口。“我不知道。我家里总是有些不让我们知道的秘密。范曾经是个拥有幸福家庭的有钱人,可后来他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父母告诉我的全部了。”

“如果他是我外公,”我说,“那我们就是表亲了。”

她放下杯子,悲伤地盯着杯中的茶水,仿佛她从中看到了那道不町逾越的障碍,“我不在乎。即便我们是亲兄妹,我也不在乎。”

我拉起她揽在怀中,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觉得一切都混乱不堪。如果范是我外公,为什么他要那么冷酷地对待我?也许的死伤透了他的心,或许这就是解释。但既然知道昙和我是表亲,当他见到我们越来越亲近时为何不告诉我们真相?或许因为他是老古董,认为这种表亲之间的族内联姻并不是禁忌?不!最合理的解释是我父亲在说谎。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都清晰明了起来。如果他是在说谎,他很可能知道我是谁。假如他真的知道了我是谁……

“我必须杀了他,”我说道,“今晚……必须在今晚。”

我准备向她证明弑父的决定是正确的,跟她解释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更为危险,摆出所有针对昙的潜在威胁进行分析,让她不要阻止我。但昙却看着我的脸说道,“你不能单干。那个女人是职业杀手。”她将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我要帮你。”

“太荒唐了!要是我……”

“听我说,菲利普!她能读出别人的生理信号,能判断来人是否生气,是否忧虑。不过,她早应预料到我见到她会生气忧虑。她会认为那只是怨恨……紧张。我能接近她。”

“然后杀了她?你能杀了她吗?”

昙从我的拥抱里挣脱出来,走到门口站了下来,望着外面的雾气。她的头发没有盘起来,铺散在肩头和后背上,系着的发带就像一条发亮的蓝色小河在黑色的丝绸上蜿蜒而过。

“我会让梅给我点儿东西。她有能催眠的草药。”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样一旦你父亲死了,你就能有时间保证我们的安全了。我们现在应该讨论一下。”

我被她的冷酷吓了一跳,她那么容易就从心绪烦乱中摆脱出来,我有些疑心。

“我不能让你做这个。”我说道。

“你没有要求——是我自愿的。”我发现在她的声音里有种悲伤、焦躁的口气,“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的了。”

“当然,可这要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卷入这件事的。”

“要不是为了你,”她呢喃道,声音里的悲伤更加明显了,“我绝对不会被牵扯进来。”

晚上,我们的表演开始了。戏配合着音乐从入口走进场内,梅在前带路,身穿红白两色的鼓乐队指挥制服,挥舞着一根指挥棒(还经常把它们丢向空中),老虎紧跟其后;接下来是两出滑稽剧;接着是姬和金的表演,她们身着缀有金片的服装在高处旋转腾越,翻着跟头穿过空中,如鸟儿般欢快;然后是另一出滑稽剧,是川的滑稽戏法,他假装喝醉了,做着各种颠三倒四的动作,跌跌撞撞、满地打滚、晃晃悠悠……

所有这些只换来了占大多数的男观众一番冷嘲热讽。他们嘲笑梅;他们在闹剧表演期间窃窃私语,哈哈傻笑;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金和姬;他们嘲弄着川。很明显他们轻视我们,这证实了他们的高傲。

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全神贯注于我的飞刀表演。此时,我不再关心他们的反应,而把所有的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表演上。但是,这场表演被一从我身后掷出的飞刀打断了,它一下子扎在昙的腿缝间。这下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我转过身,看到冯站在看台上,大约离我三十英尺远的地方,面对观众鞠躬答谢——肯定是她掷出的飞刀了。她看着我耸了耸肩,做了个瞧不起我可怜技巧的手势,举起双臂接受帐篷内的欢呼。我想在她周围找到我父亲,但到处都看不到他。

观众们继续嘁嘁喳喳,对他们中的一员达到了如此功力而感到兴奋,但当少校在梅和川的引导下进来时,看到他搐着的黑色身躯,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少校倚着他的手杖,沿着看台边蹒跚前行,审视着各种各样的脸,仿佛希望找到熟悉的面孔,然后,他走到了场地的中央,开始讲“基地”的故事。我起初有些惊慌,他的演讲亍舀滔不绝、热情洋溢,完全没有他原来讲述故事时那种简洁的风格,观众们都沉醉其中。当他讲到给妻子写信,详细阐述他对越南所有东西都十分憎恨时,一阵不舒服的嘀咕声从看台上传来,全神贯注的表情都变成了怒目而视;不过当他讲过了这一段,开始描绘越共的进攻时,他的听众们坐了回去,看样子再一次被他的话吸引了。

“在刚刚升起的启明星的照耀下,”他说道,“我看到在我面前延伸的血红的地面。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墙外,黑色装束的男男女女从树林中冲出来,如蚂蚁般迅速;在铁丝网内,他们从隐秘的藏身处窜出,更多的则从地底下快速地冲出来,就像从恶魔之雨中生出的魔鬼。这一切包围着我,我的同伴都死了。我满怀恐惧,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伟大仪式中的一份供品,就像佛像中微小的念珠。敌人们在进攻时紧闭嘴巴,以便能够支持住他们瘦骨嶙峋的躯体,爆炸闪光之上的某个地方,一张巨大的脸从天空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用平静的赞许态度向下凝望着。

“我们无法再坚守阵地,很明显。但我没有投降的念头。在威士忌和肾腺素的麻醉下,我忘却了死亡,不再顾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没错,我很害怕,但我此刻的一切行为并非只是出于恐惧,更多是来自战争的疯狂和与死亡的流量一种制造死亡的期望逐渐滋生,并最终在心中扎根。我撤进通信地堡,命令负责联络的下士呼叫连部,要求进行一次针对‘基地’坐标上的空中打击。他犹豫时我用手槍抵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顺从。然后我冲着发报机打光了一匣子弹,这样就没人能撤销我的命令了。”

少校低下头,伸开了胳膊,仿佛准备展现那个极为不可思议的时刻。然后他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洞中撕裂了喉咙的野兽粗糙的吼叫声。他的眼中现出腐烂树皮自燃时的那种磷光。

“当爆炸开始时,我正从通信地堡顶上的沙袋掩体里开火。从树林里拥出的越共减慢了他们的前进速度,四处乱窜,那些在铁丝网中的贝小晾恐地仰望着从头顶呼啸掠过的飞机,它们飞得非常低,我都能分辨出机翼上的空军标志了。这些胜利女神拖着明亮的尾迹在空中穿梭。持续不断地发射炮弹。烈焰掀起红色砂土,把地道都炸开了。爆炸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面震动得就像在铁锤重击下的一张薄板。浓云般的浓烟笼罩了地面,在头上形成了一片黑色的可怕天空,我呆立在那里,既害怕又高兴,被我召唤来的巨大毁灭震惊了。后来我无力地跪了下去。沙袋压住了我的腿,天知道从哪里抛出来的体砸在我背后,压得我喘不过气,在我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闻到了浓重的凝固汽油弹的恶臭。

“早上我苏醒过来时,看到一张血淋淋的、没了下巴的脸,圆睁着蓝色的眼睛压在我的脸前,那样子好像逐想表达最后绝望的信息。我从横七竖八的体下爬了出来,发现自己成了这块杀戮之地的惟一幸存者,烧成了木炭的树林中杂乱地堆满了皮开肉绽、有着鲜红伤痕的体。我从地堡上走下来,穿行于死人中间。从四面八方传出苍蝇的嗡嗡声。到处都有我已无法识认的胳膊、大腿和可怕的残肢。我惊呆了,除了幸免于难的些微庆幸外毫无感觉。然而当我在死人中间走过时,我注意到这场被强加的屠杀的可怕秘密:大量孩童一样的体蜷缩在弹坑内,就像一窝被烧焦的昆虫;一具部露在外面的被烧焦的女子,伸出的一只爪子般的手按在空洞的头骨上嘴唇的位置——这一切以及上百个类似的场面让我逐渐意识到,我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个事实。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是犯罪。罪行与我无关。所有人全都在犯罪,死者和生者,好人和抛弃了上帝的人。犯罪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麻烦中一个不可避免的部分。可是,在我知道战争失败了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犯罪——至少我参与其中一一我没有选择无视我的过错,而是将我与一种非常卑鄙、颓废的力量联系在一起。人类拒绝承认这种力量在人的个中的地位,给它穿上了神秘的外衣,称它为撒旦或者西瓦,使得它与我们本身分开。也许这种选择是士兵的天职,但我无法在光明下看待它了。”他用手杖的一端轻轻敲打着胸部,“虽然我从未说过我的敌人是正义的,可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正义法庭的审判中煎熬。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作恶。邪恶就在我们的脸上呈现出来。”说到这儿,他用手杖指着观众,从一张张脸上滑过,仿佛这些罪行在每张脸上都留下了烙印,“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我并不是我原来的样子,而是在我做出选择的一刹那变成了这样。从我的故事中你们会得到些东西,不过要好好理解这一点:我在有生的日子里所做出的独一无二的判断就是不仅要记住我的脸,还要记住我身体的分分寸寸。我们所有人都是在等待被一瞬间的疯狂和傲慢所召唤出来的妖怪。”

当川和我把少校从帐篷里领出来,穿过潮湿的草地时,他仍非常兴奋,几乎语无伦次,这并不是被他得到的喝彩所影响,而是困为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故事。他扯着我的袖子,言乱语,晃动着脑袋,但我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而是想着昙,我刚才看到她正在看台上和冯谈话。当她从主帐篷里跑出来时,只在表演服外面套了一件风衣,一看到她,我便完全把少校抛在脑后了。

“我们不直接回住处,”她说道,“她想带我去广场上的一家俱乐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你父亲家。”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我觉得我们应该等到早晨。”

“没问题。”她说,“去他家吧,一旦干掉了你父亲,你就完全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你听到我们走进屋子,就躲起来。别做任何事,直到我来找你,懂了吗?”

“我不明白。”我说道,被她策划的方案弄得困惑不已。

“求求你!”她紧紧抓住我的衣领,“答应我你会按我说的去做!求你了!”

我发了誓,可当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时,那种混乱的感觉又来了。虽然我没有认真听少校的故事,而是想着自己的麻烦事,但他在我身后咕咕哝哝和咯咯窃笑的声音,沾沾自喜于他宝贵的复苏记忆或者他的编造——不管它是什么,都使得我在那一刻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疑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去讲故事吧。

我父亲的房子坐落在叶铺街上。那是一栋麻灰石建的两层小楼,绿色的百叶窗,一扇带有刻着水牛头形状门环的绿色大门。我于午夜后不久到达了那里,站在刷着石灰水的高墙下的背风处,围墙周着他的庭院。雾气被连绵的细雨驱散,四周没有任何行人。从楼上窗口的百叶窗中透出的灯光洒落下来,下面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打白百合,花包在粗绸纸中。我猜是我父亲骑车去市场购物回来,拿走其他物品后忘记把花带进屋了。花瓣光润的洁白中好像透露出某种征兆,似乎预示着在前方有一个毫无意义的血腥事件。

杀死我父亲的念头并没令我害怕——在我的脑海里早已上百次地演练过这一行动了,我设想了每个环节。当我站在这里时,我感到十八年来的往事都堆积在我的背后。所有以往令我痛苦的疑虑都消失不见,如同雨前的雾气。我心怀对父亲的仇恨之情,但并不感到有任何罪恶感,我还认识到我别无选择,因为父亲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威胁。

我穿过街道,敲了敲门,片刻过后父亲来给我开门,领我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凹室,右侧有一道拱门,通往一个昏暗的房间。他身披一袭宽松的绿丝长袍,当他领我走上凹室左侧的楼梯时,他钟状的体形和箍有银盘的光头落入眼帘……这些东西伴随着茉莉熏香的气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仿佛正由一位僧侣领路,去拜见某位神秘的高僧。在楼梯的顶端有一间狭窄的白色房间,里面置有两把铬合金椅,一张挂在墙上的幕布,房间最里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文件、一个装饰的花瓶、一把老式开信刀和一尊寸把高的镀金青铜佛像。

我父亲坐在一把椅子上,用光束笔触发了壁幕的电脑模式,开始访问索尼人工智能公司。

作着各种菜单,同时不停地和我聊天,说他很抱歉错过了我们的演出,他希望明晚能够出席,并问我逗露期间对平圻感觉如何,通常它似乎是个对新来者不大友好的地方,不过到这个周末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宾至如归了。

我没有带武器,因为料想到他的保安会发现。我觉得开信刀也能干成这件事。随即我的手碰到了佛像。我确信用它能干得更顺手,便于干净利索的一击。我拿起它,举了起来。我本以为当这个时刻来临时,我会告诉父亲我是谁,好体味一下他的震撼和惊慌。但现在我意识到那不再重要了,我只想让他死。总之,既然他很可能知道关于我的真相,那么我真实施了所设想的这个戏剧场面,效果可能并没我想的那么强烈。

“那是泰国货,十五世纪,”他冲着那尊雕像点点头说道,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到屏幕上,“很漂亮,是不是?”

“非常漂亮。”我说道。

所有必要的考虑早已成熟,行动本身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只是十八年来所积蓄的力量的最后爆发,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他身后,抡起雕像砸到他的脑后。

我满以为会听到破裂声,但撞击的声音却是厚重压抑的,类似拳头无力地打在枕头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他发出一声惨叫,歪歪斜斜地倒在墙边,脸朝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相信他肯定死了。可他又呻吟起来,眼睛眯缝着,挣扎着要跪起来。

我看出自己击中了他头骨上的银盘。血液从银盘四周流出来,那银盘保护他躲过了致命伤。

他的长袍敞开了,苍白又带有斑纹的腹部从绿绸中露了出来,鲜血在他的脖子上淌下,他的脸孔因疼痛而扭曲,满脸茫然困惑,看上去令人恶心又滑稽可怜。他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要阻止再一次的击打。他的嘴嚅动着说“等我……”或是“什么……”,我无法确定。但我没心情去等或者解释什么。干净利落的死亡也许不会让我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然而我并不能接受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它侵入了我的道德根基,骇人的直接的杀戮行为褪去了复仇的漫色彩。

当我双手紧握塑像,再次猛地击中了他的头骨顶部时,我被恐惧责骂,当一个孩子多少有些偶然地用石头打伤小鸟,他也能感受到这种恐惧。我父亲仰面跌倒,血从他的口鼻涌出。

我闻到一殷淡淡的粪便味,于是扔掉佛像踉跄着离开了。现在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刺过敌人、即将死去的蜜蜂,排净了体内毒素,全身充斥着一种有些麻木的新奇感。

光束笔滚落到了第二张椅子的下面。我捡起它,然后按照昙的指示,用电脑联系了岘港的一家安全机构。

一名态度冷淡的金发女子出现在屏幕上,问我有什么事。我解释了我的境况,不耐烦地描述了凶杀案的所有细节,除了罪犯——我得到的遗产数量会确保我拥有法律豁免权——我又给了她范的律师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些关于遗产的细节,从而确定了我的真实身份。

这名女子突然消失了,她的影像被一幅变化着的彩色图案所代替,几分钟后,一份带有闪烁的蓝色提按钮的合同表格出现在壁幕上,我在上面按上了指纹。

那名女子再次出现,现在她明显热情多了,谨慎地警告我继续待在我所处的地方。她向我保证一支武装部队将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大屋。随后她又建议我从脸上擦去血迹。

体的存在——真实的肉体——让我很不舒服。我捡起开信刀,走下楼体,摸索着穿过凹室旁无灯的房间,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椅子,从那儿我能看到门口。独自坐在黑暗中增强了已遍及我全身的麻痹感,虽然我感觉到某种令人坐立难安的不和谐音萦绕在刚发生事件的地方,我仍然没有去多想。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十分钟,这时门开了。冯笑着走进了凹室,身后带着身穿蓝色裙子和格子短衫的昙。她踢了一下门,把它关上,然后把昙推在墙上,开始吻她,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突然,她的头猛地转了过来,尽管我不相信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可我看见她确实在直勾勾地盯着我。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在我确信冯已察觉到我的存在之前,昙的左拳由下往上击中了冯的下巴,打得她撞向了对面的墙,随后又一脚踢中了她的肚子。

冯滚到一旁,缩成了一。她大声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威廉!”要么是在警告,要么是在——她可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了——表达悲伤,我说不上是什么。

然后这两名女子开始搏斗。尽管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但她们的速度和奇异的优雅动作简直令人目瞪口呆。我像是在看两个长指甲的巫女在微重力的一块明亮区域中跳舞,施画着猛烈的符咒。

冯开始的时候,因为被昙最初的一下打得头昏眼花,因此一直在防守,但很快她就恢复过来,开始控制局面。我记起自己手中的开信刀。场面一片混乱,冯动作迅捷,我找不到时机下手,但她停顿了一下,准备发动攻势;于是我用力掷出了刀子,扎在了她的肩胛骨间。这并不是致命伤——刀片太钝了,刺不深一旦却使其分心。她尖叫着,手试图够到刀子,把它拔出来。

当她在一边挣扎时,昙窜到她身后,用力地将她的脖子扭断了。

昙把体放下,向我走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个影子。她不再是我在头顿海滩上所了解的同一个女子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你还好吧?”她问道,停在几尺远的地方。

“会好吗?”我笑道,“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呀?”

她没回答,我说道,“显然你决定不用梅的草药了。”

“如果你照我要求的去做,如果你老老实实待着,那就没必要杀她了。”她向前走了一步,“你叫保安了吗?”

我点点头。“你在顺化学会那样格斗的吗?”

“在泰国。”她说道。

“在某个秘密安全机构,像冯那样?”

“是的。”

“接下来该说你不是范的外甥女了。”

“我确实是。”她说道,“他用最后一笔财产训练了我,以便我能保护你。他是个厉害的人……连家人都能利用。”

“我猜你和我睡觉也被归入保护范围吧。”

她跪在椅子旁,用手抚着我的脖子,凝视着我,“我你,菲利普。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

我被她的诚意所感动,但却无法对她做出热情的回应。似乎感情阀门被扭断了,阻塞了我情感的流动。

“那当然了,”我说道,“范告诉我你们这类人与主顾签约是要听从条件的。”

我看出这些话触及了痛处,一种受到伤害的表情漫过她的脸庞,然后逝去,就像石子落入一池净水激起的涟漪。

“那很重要吗?”她问道,“这会改变你与我坠入河的事实吗?”

我没理睬这个,可我很想告诉她:不,不会改变。“如果你被训练保护我,为什么范要阻止我们往?”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着壁龛走了几步。她似乎在看蜷缩在灯光下的冯的体。“有时候我认为他想为自己训练我,也许这能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冯真的和你搭话了吗?”我问道,“还是……”

“我从未骗你。我只隐瞒了关于范的事,”她说,“但我是被迫的,我在这一点上得听从他的命令。如你所言,我是受雇佣的。”

我还有很多问题,但却问不出来。屋内的寂静似乎衍生出一种微弱的嗡嗡声的感觉。我觉得昙和我已经成了两具行走肉,这想法弄得我很是沮丧。我们杀了人,我很快能得到大笔财富,那将引导我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说不定某天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会在某处安静的屋子中死去,会像父亲和冯一样先后被人干掉,也许杀掉我们的人也是两个年轻人,他们更年轻,而且也会在孤独中相互对立,默默地仔细考虑他们的未来。我想抛开这种奇怪的想法,谋求一种更为令人安心的现实。

我穿过房间走向昙,让她与我面对面。她拒绝与我相互对视,但我托起她的下巴,吻了她。一个情侣之间的吻。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胸部上,痴迷地抚着。尽管有这种甜蜜热吻表露心迹,我还是觉得它在为某种目的服务,似乎是在签署一张写满了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其含义的条款的契约。

六个月后,我十八岁生日过完没几天,我坐在了西贡城里索尼办事处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无窗的空间,黑色的墙壁,铺着地毯,挂有银制像框的香河沿岸和南中国海风景照片。这时,范从对面远处的墙上闪烁着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他了,他也似乎看到了我,这就像在梦中遇到了一个来自另一时空的人。他看上去和离开马戏的那段日子没什么区别——消瘦,头发灰白,身穿破旧的衣服——他对我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地冷淡。

我告诉了他在平圻发生的事,然后他说道,“我本以为你对付威廉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当然,他认为有对付我的手段——他觉得已经把昙控制在他手中了,因此他减少了保卫。他深信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他的逻辑推理过于简单,很不可信,但总比继续追究此事强,我问了心头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告诉我他是我外公?在我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我已经知晓了在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我想听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为我不是你的外公,”他说道,“我是威廉的岳父,但……”他开心地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给我解释一下。”

“好的。”他退后了几步,停下来观看一幅照片,“威廉策划了一切,让我妻子、女儿和外孙在一起空难中死去。他一把我孤立起来,就向我的头脑挑战,打算接收我的生意。为了阻止他,我伪装了一次自杀。这是一次令人信服的伪装,我利用了以前克隆出来为我提供器官的身体。我留下了足够的钱支撑‘绿色星星’,并支付了县训练的费用。剩下的你就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是谁。”

“啊,是啊。”他转过身,高兴地冲我笑着,“我猜那是最令你感兴趣的。你母亲姓薛,叫薛苏鸳。她是个演三片的女演员。在你梦里看到的那名女子就是她。我们在一起有好几年,后来各奔东西了。在我失去家人前不久,她来找我,告诉我她快要死了,患上了艾滋病。她说给我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她求我照顾你。我当然不相信她,但她曾让我快乐过,于是我开始照顾你。仅此而已。”

“然后你决定利用我。”

“威廉暗中破坏我的形象,让我成为被人追杀的对象,我不能直接出面对付他。我需要一支瞄准他心脏的利箭。我告诉你母亲,如果她与我合作我就领养你,在我死后让你接收我的财产,让你做我的继承人。于是,她允许把你的记忆抹去。我想让你脑中没有任何记忆,以便能给你灌输适当的信息,好让你去完成我的计划。当你被洗脑后,她帮忙通过插入生物芯片的方式构建了一些零碎的记忆。虽然如此,你却是个很难管教的小孩。我始终不能确定你是否下定了挑战威廉的决心,因此,既然我老了,身体也不行了,似乎离上‘天堂’不远了,我就决定假装生病,隐遁到这里。这让我可以安排一次对自己没有危险的会面。”

我本该恨范的,但经营“绿色星星”六个月后,站在一个统治和支配的位置上去观察世界,我深深地理解他的想法,不再憎恨他。

“我怎么了?”我问道。

“我安排她在一家澳洲医院接受临终照料。”

“她声称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调查过吗?”

“我为什么要查?那并不重要。我这种情况,不该追查私生子是否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一旦我决定放弃自己的老命,那就更不打紧了。要是它对你有什么意义的话,你可以查查医疗卡。”

“我宁愿让它成为一个秘密。”我对他说道。

“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他说道,“我让你富有。代价是什么?一点儿记忆而已。”

我坐回到椅子中,双手放在肚子上,“你说服了我,宣称我的……那个威廉杀了你全家?他似乎认为那是场误会。”

“那荒谬透顶!如果你问我是否有证据——我确实没有。威廉知道怎样洗脱自己的罪行。”

“因此你做的每件事只是基于你的怀疑。”

“不!它基于我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他的音调变柔和了,“就算我冤枉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有威廉和我知道真相,而他现在死了。如果你怀疑我,进一步追查,你将永远无法令自己满意。”

“我想你是对的。”我说着站起了身。

“你打算就此离开?”他露出一副恼怒的表情,“我希望你再给我讲讲昙……还有‘绿色星星’。我的小戏怎么样了?”

“昙很好。至于‘绿色星星’,我把它给梅和川了。”

我打开房门,他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再待一会儿,菲利普。求你了。你和昙是惟一与我有情感联系的人了。和你在一起会令我振奋一些。”

听他用这些话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让我暂时停下脚步。我想起与昙的对话,她断言当一个人上传到“天堂”时,他灵魂里的一些东西就死去了。现在,听到范干巴巴地表达着情感,我觉得他和昙形容她父母时说的一样,只是一个彩色的影子,一个巧的人造图像。我希望眼前的不是个壳子,我希望他能完整无缺地活着。

“我必须走了,”我说,“还有生意等着我去处理,你能理解吧。不过我有一些也许会让你感兴趣的消息。”

“哦?”他热切地说道,“告诉我。”

“我在索尼投了一大笔钱,通过涉,我安排了你的老公司之一——河内互技术公司——设置了能进行监控的虚拟实境。我想你很快将觉察到‘天堂’会有一些变化。”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然后一种有些惊慌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你要干什么?”

“我?没什么。”我笑了,微笑的表情减弱了我对情感的抑制——这是种我仍未通的商业技巧——我放纵愤怒让我的声音变得粗野,“在其他人的监控下做卑鄙勾当应该更惬意,你觉得呢?”

有时,昙和我设法重新燃起激情,以唤醒我们刚成为侣时的记忆,但都失败了,我们的关系被折磨得不咸不淡,或者更差。和任何两个彼此相伴了十年的人一样,我们为此烦恼不已。我们经常反复地伤害对方,同时也自我伤害。我们折磨着自己,因为我们经历的事情让我们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快乐。甚至我们最直接的做都令人感觉是可耻的。我清楚这一点。我们在头顿的海滩上结合的美好被平圻叶铺街上的那个夜晚所取代了,我们的关系没有了基石。尽管如此,我们都意识到我们的命运依然连接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去寻找能让我们重新快乐起来的东西。

不时的,我会去找范。他看上去不大好,他总是绝望,却依然在哄骗我。我告诉自己应该宽厚一些,按他签订的合同那样恢复他的现实生命。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郝一点。如果一个人升人“天堂”便有些东西死去是真的,我担心在我身上它已经死去了,因为这个我对范无法释怀。

我与范的那次谈话七年后,昙和我在禄内村参加了“绿色星星”的一场演出。

马戏里有了新的詹姆斯·邦德·科奇斯,姬和金长成了漂亮的年轻人,川和梅都消瘦了,但其他事情大多没有变化。

我们表演后坐在主帐篷里回忆往事。戏的人——特别是梅一被我的保镖弄得焦躁异常,不过总的来说,这还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聚。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大伙儿,去见少校。他蜷缩在帐篷里,他眼中明显有异光闪烁……当我的视觉适应了黑暗时,我才能辨认出他靠在帆布上戴头巾的脑袋轮廓。川告诉过我,他不指望少校还能活多久。

靠近他,发现他的衰弱是非常明显的,我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

我问他是否知道我是谁,他毫不迟疑地就答出了:“菲利普。”语调还是很怪。

我本希望他能更友善些,因为我依然觉得与他很亲近。我认为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亲密关系,多少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于是他便编造一个对我有帮助的“基地”的故事,把它修饰成一个有警戒意味的传说。而当时,我却没能听懂其中的寓意。不过,我听过的纯属巧合的故事太多了,也许少校的故事也是一样。

我摸他的手,他的呼吸稍显凝滞,突然动起来,好像在哭。他没多少时间在灯光下讲故事了。我打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延长他的生命,但我知道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是惟一一剂能治愈他的药方。

梅邀请昙和我在拖车内过夜——回味一下老日子吧,她说——我们没有拒绝的意思。我们两个都渴望再回到过去,尽管我们两个都不相信还能重那些日子。

我看着整理铺的昙,突然觉得,她在平淡的生活中会更有生气,她的美丽变得太文雅也太华贵了。但当她躺在我身边时,当我们开始在那张叽叽嘎嘎的铺上做时,我们再次回到了过去。她躺在我的臂膀间,就像是初尝禁果的少女一样颤抖着,我也重新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后来,她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渐渐睡去,我则躺在那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以免惊醒她,未来和过去在黑暗中汇合,包围了我们。

我知道一到早上我们就会和马戏分道扬镳,但未来和过去已经融合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分开,而我们六个人则共享着这种汇合漫游的过程,我们将永远是一个戏。金和姬,梅和川,昙和我,还有少校……以及那个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的灵魂——范,他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虚拟现实世界里。

“光芒万丈的绿色星星”好比一个连接纽带,尽管它无法将我们从我们的敌人或是我们自己那里拯救出来,但它给了我们一个朴素的愿望,一个比“天堂”更加真实的允诺。

我们还将继续奋斗,直到我们忘却奋斗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