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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雕传说》作者:[美] 戴维·D·莱文

许东华 译

这是一只鸟的故事。一只鸟,一条船,一架机器,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但首先最根本的,它是一只鸟。

这也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一个赌徒,一个骗子,一个说谎不脸红的人,但全都事出有因。

毫无疑问,你一定知道著名的《德纳利·尤的肖像》——就是又名《第三个决定》的那幅画。画中人的眼睛,被人们描述成“在坚定的决心下冰封了的两潭哀伤”。这就是那幅画背后的故事。

一个情故事。 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实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空间跃迁时代之前——也就是康纳与华时代之前,甚至可能是在赌博这门“艺术”问世之前。

故事发生在鸟船时代。

在鸟船时代之前,为了在恒星间旅行,人们不得不在旅途中耗尽一生,只是为了指望他们的子孙后代还能记得先辈们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或者必须把自己冷冻起来,希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能被解冻出来。然后一个叫杰伊的博士有了一个伟大而骇人的发现:活的意识体可以改变空间的形状。他找出了一种把人脑焊接到星际飞船的龙骨①上的方法,这样一来,飞船在恒星间飞行的时间就从几十上百年缩短到了几个月。

处死杰伊博士之后,人们发现大脑中被称作视觉皮质区的那一部分才是改变空间形状的关键。于是人们找到了一种几乎整个脑了都是视觉皮质区的动物:鹫。那时候,鹫也叫金雕②。人们已经忘却了这种鸟的存在。它把双翼伸展开,比高个男子的身高还要长;金褐色的羽纤长轻柔,就像情柔的纤纤玉手;双眼漆黑目光锐利,像冬天清朗的夜空。但对现今的人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动物。在拥有这种动物的时候,人们并不懂得珍惜。

【① 船的主要结构部件,沿前沿中心线从船头延伸到船尾,船的肋骨附在这上面。】

【② 金雕:一种大雕,分布于北半球山区,除头和颈部的背面有褐黄色的羽之外,全身均为黑色羽。】

他们取来金雕的蛋,在暖箱里孵化出小雕来,让它飞行,让它学,让它成长,然后就杀了它。他们取出它的脑子,装在一个巧的塑胶与硅片制成的机器上,让它获得相当于人的智力,然后把这个东西焊在星际飞船的龙骨上。

让鸟获得人的智力,却只是为了役它;就像取出人脑来役一样——也许会让你觉得很残忍。确实根残忍。然而,现今的人们在自然人与人造人之间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他们觉得对于金雕来说,这种处置就象征着公理和正义。

有一只叫做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的金雕,它的脑子就被这样装在一艘美轮美奂的船上。箭头形的船体宽广宏伟,是用纯银钉造的,船身上镶嵌着一道道的金丝。巧妙复杂的机械构造,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享受。

这艘船在一个又一个船长的指挥下,穿越了成千上万光年的空间。在它的银壳里,风流韵事一幕接一幕地上演,凶系案也此起彼伏。曾有一段时间,它被一位皇帝列为私人专用游艇。它甚至曾搭载着这位皇帝远征那些被遗忘的星球。但是大脑被贡献给船的内丽莎却无法看到船内发生的事件,因为她的眼睛只能朝向外部空间。她只有通过说话的声音和对她进行作的手来分辨她的主人。

船一上路,内丽莎就会有飞行的快感。那是在遥远的记忆中,以血肉之躯展翅飞翔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纯粹的、无需思索的快感。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只能呆望着宁静的星空或是某个船坞的墙壁,等待着主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主人的声音也在变更。原来那种号令八方、镇定优雅的口吻被一种粗野无礼的刺耳噪音所取代。飞船的日常维修保养工作,也被逐一取消了:到了最后,就连基本维护也遭到推迟,甚至根本就被忽略了。内丽莎发现自己越来越经常地身处于黑暗肮脏的场所。她绝望了,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但是作为“船脑”,她没有任何权利,她所能发出的最强硬的抗议.只不过是一句:“主人先生,这条路线也许不妥当。”

终于,最后一个、也是最粗野的一个主人,嘶哑着嗓子,用笨拙的双手,在一个肮脏的、快要步出历史舞台的港口里把船撞上了一个对接桅杆。锈迹斑斑的银船壳破裂开来,空气一涌而出。主人当场死于非命,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烂污秽、没人敢碰的遗产。没有主人也没有空气的船体,被拖到废船场,从此被人遗忘。飞船的能量渐渐消失,内丽莎不禁潸然泪下。她的视觉先是弱化成单色系,然后眼前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随着能量的消失殆尽,内丽莎陷入了深深的却仍带不安的长眠。

在她长眠之时,外部宇宙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康纳与华发明了空间跃迁技术;星际旅行成了大众娱乐;文明大冲突全面爆发,上万种信仰、宗教和哲学不断碰撞,不断融合。这是一个充斥着暴力和冲突的时代,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几点共识。其中一点是:以前对待金雕的做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于是孵化所一一关闭,鸟船一一退役,船脑则——享受了安乐死。

只有一个船脑成为了漏网之鱼。她沉睡在一个被人遗忘的废船坞里——这个船坞坐落在一颗丑陋不堪、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泛着红光的星球上,随着星球的转动而不停地旋转。

文明大冲突渐渐趋于平静,共识不断扩大,不断融合,最终诞生了“统一体”。但此时己经有许多知识彻底失传了。因此,当一个国王的御用修补匠偶然闯进这个废船坞、发现这条巨船的遗骸之后,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碰上的是多么难得的珍宝。他只注意到了船壳上的珍贵金属。于是为了这些金属。他为他的主人买下了这条船。

这条船已经破烂不堪了,修补匠就将船大卸八块,只保存下几件看起来很有趣的部件,以备日后取用。其中之一是一个机架,里面盛装着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的脑子。修补匠用蛮力从飞船龙骨上拆下这件东西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晕眩的剧痛,心想,恐怕末日终于来了吧。但是阵痛渐渐退去,她再次陷入了沉睡。

在国王无数储藏室的某一间里,在上千种七零八碎的仪器设备的环绕中,内丽莎默默无闻地静卧了若干年。

一天,一位修补匠走进这问储藏室寻找一条电线。

他看到一堆满是尘土的部件下面有一条长度似乎正合适的线。一拉出那条线,他发现眼前是一个奇特的圆形物体——这一下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这个物体搬到工作台上,慢慢地摸索出它的接头,电流输入端和输出端。最后连上了一个从废物堆中搜寻出的古老电源。内丽莎再次苏醒过来。

这次苏醒。比从船上分拆下来还要痛苦得多。凌乱的色彩图案如一阵狂流,冲垮了她的感官。但她的尖叫没能发出声来,因为修补匠没有将她的声音输出端连接好;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踏着优雅的舞步来到一个小小的显示板上。修补匠被眼前的情形给迷住了。于是彻夜摸索试探,想搞清楚他找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器.无尽的痛楚几乎快要把内丽莎折腾疯了。纯粹由于运气使然,当修补匠凑巧把一个类似于音响的部件连上合适的输出线路时,发现一个声音正在大声祈祷以求解脱——但并不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喊。祷词是日语的,在鸟船时代,这已经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语言了,但到修补匠的年代还在流传。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烙铁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很快,修补匠给内丽莎找来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并切断了引起她剧痛的探针的接口。他们谈了一整天。他入迷地倾听她描述她的诞生,以及这么多年的旅途中的各种传奇故事。这么多世纪以来,内丽莎第一次对生活产生了希望。他虽然表面声称相信她,但私下里还是觉得她只是一台机器,一台会讲故事的机器,而且是一台对自己所讲的故事深信不疑的机器。修补匠没有接受过教育,由于一生都在和机器打道,所以他想像不出除了机器外,她还会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虽然认为内丽莎只是一个机器,但还是狠欣赏她的智慧和魅力,于是决定把她作为特别的贡品敬献给国王。他召集了所有的学徒和助手,一道用最贵重最特别的材料为她造了一个容器——一个与她的气质更相配的人形躯体。她的骨架是合成钻石,比原来容纳她的机器更为强韧;她的皮肤和头发是纯铂质地,闪烁着比纯银更深沉更夺目的光彩;她的眼睛和牙齿分别是用绿玉和蛋白石做成的。所有这一切装配得极其细致巧,好让她的行为举止与真人一样流畅自然。

一切都和真人并无二致,惟有一个环节;木匠没有为这个躯体装上任何形似器官的东西。也许你会觉得太专制,有些不近人情,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时的人们觉得这种东西有些不体面。

躯体做成后,他们把内丽莎的脑子装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众多接口连接好。电源一开,内丽莎那由贵金属做成的美丽身躯猛然一搐,脊背一下弯成弓形,琥珀嘴唇中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号。她哀求将她关掉,但修补匠和助手们坚持试探摸索,这边拧一下那边调一下。痛楚的大潮渐渐退去,留下内丽莎在潮退过后的沙滩上瑟瑟发抖。

国王收到修补匠献上的这件礼物——一个“用到处找来的边角料做成的会讲故事的机器”,一时欣喜若狂。修补匠警告过国王:内丽莎似乎对她自己的故事深信不疑,所以他也就装作相信的样子。但内丽莎看到别人迎合她,心里是有数的。于是她开始讲虚构的故事,只不过大多数故事还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来源于她的亲身经历。

国王是个善良明智的人,他真心地欣赏内丽莎。但他此时正面临许多政治难题的困扰,以及许多敌人的挑战,所以很少有时间听她的故事。这样过了几个月,他发现一看到她在房间里耐心等候的身影,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负罪般的刺痛感——那种彻底淹没了对她的优雅美丽的欣赏的负罪感。于是,他决定把内丽莎作为礼物赐予一个位高权重的公爵。他希望这样能让那位公爵欠他的人情,同时传扬修补匠的名声,也许还能让内丽莎拥有一个更能欣赏她的听众。

从此,内丽莎就加入了阿里卡城的费公爵的家庭。

国王的计谋大获成功——公爵对这个来自国王的赐品极其满意,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带着内丽莎在亲友面前炫耀。她的离奇的故事、迷人的魅力以及散发着迷人光芒的美貌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国王的修补匠从那些见过她的人手里接到了无数的活儿和佣金。

见过她的人中,有一个是德纳利·尤。

作为著名商人兰森·尤的儿子和继承人,德纳利很少在阿里卡城里出现。他只出席那些最豪华的的盛宴,不但到处炫耀他过人的机智和华美的服饰,还神气活现地到处赌钱。人人都承认他继承了已逝父亲的那些赌博技法,只是还欠缺一点铺张和声势。关于他的行踪,他总是只披露一些他最含糊的线索。他总喜欢说他的生意就像乐里果(注:一种水果。),一放到光天化日里就会腐坏变质。

事实上,兰森·尤生前挥金如土的豪赌,已经输光了他的财产,只给妻儿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债务。德纳利·尤没有船,没有商务活动,也没有仆人,他不在阿里卡城里的时候,只是躲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破旧的小房子里。这座房子是这个家仅有的一点财产了。德纳利和他莱昂娜在这里靠打猎和耕耘一个小菜园为生。每天晚上,他们一块儿把前一季的衣料碎片重新打磨、重新组台来缝制新外套,供德纳利下次出行阿里卡时使用。德纳利经常被人看成流行时尚的领导者,这要归功于莱昂娜的天赋和品位。

维持这种假象总让德纳利痛苦万分。但他没有选择。只要人们把他当成一个成功的商人,债主们就会离得远远的,然后满足于一些蝇头小利,而不会立即冲过来在火中取栗;此外,他的社会地位也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有时也可以通过这些信息赚些小钱。以便能够进入那些高赌注的赌场。其实,以前兰森·尤在没有嗜酒的时候是个极为出色的赌徒,拥有极佳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赌技——他把这些都传给了儿子;德纳利时常想,要是从前能把自己谨慎的格和滴酒不沾的良好惯传回给父亲作为回报,那该有多好。

德纳利第一次见到内丽莎时,她正站在旋转轮盘的对面。灯光扫过她银光闪亮的肩头,有只猫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以至彼此身上都带上了静电。她一丝不挂的身躯,露出身上每一寸每一分的珍稀材料;人们还可以看出她的身上集合了最高级的工艺。她站在那儿,仰着头,琥珀嘴唇轻轻翕动,和身边高她一头的费公爵絮絮低语。

“那是谁?”德纳利·尤一边把赢到的筹码收拢到跟前,一边问身边的女士,“那是公爵的故事机。你以前没见过?”

“没……没有见过。她美极了,肯定价值数百万吧。”

“那是无价之宝!是国王赏赐下来的!”

就在这个时刻,尤做出了三个决定中的第一个——这将影响他此后的一生。一段传奇从此开始——他决定要借用塞内克牌局把内丽莎从公爵手里赢过来。

处在德纳利·尤的境地,观人察物不得不细致入微。由于经常有机会坐在费公爵对面玩塞内克牌局,他得以发现公爵和其他塞内克玩家一样,有一套专用于这种牌局的计算方法。这是种很棒的方法。事实上,德纳利不能不承认这种方法比他自己的计算方法更好——至少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但是他注意到了那种方法的一个逻辑漏洞。他已经注意到好几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去攻克它。他知道,只要他钻过这个漏洞,以后公爵就不可能再那么嚣张了。

现在,他所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光是这台机器上的铂和珠宝,即使只是以黑市价(远低于实际价值)卖出,就可能结清他父亲的所有债务。但要把这么美好的作品拆碎,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而且他不可能把她整个儿卖掉,因为这会引起外界对尤氏家族的过多关注。

德纳利·尤用了两个星期,才巧妙地安排了一场他与公爵之间的不封顶的塞内克牌局。在桌边坐下时,德纳利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快绷断了。每次进城,他通常不会停留一个星期以上。这次尽管已经尽力掩饰,他还是觉得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名下一共只有两套衣服了。

德纳利知道公爵不会轻易上当,所以他玩牌时尽量放开——比平时还要放得开。比以前也勇敢得多,以期引起公爵的注意。他的笑容渐渐僵硬,一颗颗的汗珠从脸颊上不断流下。他勉强克制住自己,以免在已经满是汗水的乐里果汁杯子上敲打手中的牌,暴露出自己的紧张。

围在桌边的其他赌客纷纷扬起了眉。其中有人拿着牌咕哝道:“这家伙毕竟还是有老头子的遗风。”德纳利一次又一次提高赌注,把自己的勇气推向极限。他反复抢到发牌权来坐庄,因为这是保持领先的最保险的方法:但如果一旦输牌,受罚的风险也最大。他确实也输过牌受过罚,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因为即使有最严密的计算,但若遭遇到一连串根本无法想像的坏牌,也不可避免要遭遇失败。但他主动出击,一次次从失败中翻身再起,把一个又一个赌客到破产,从而退出。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留心发出的牌中花色的分布变化,等着那个可以利用公爵的漏洞的时机出现。

最后,终于只剩下德纳利·尤和费公爵了。塞内克牌桌上栗色毡的反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俩看上去仿佛戴上了狰狞的面具。其余的赌客聚拢起来,他们的赌注大多已经转移到德纳利的手中了。德纳利大可以就这么从桌边走开——这是自父亲死后收获最为丰盛的一次了。

“最后一把,”他边说边下了注,“然后就结束。

来一把‘龙喜’,如何?”

“很好。”公爵答道,一边跟上了对等的赌注。

“龙喜”是一种复杂得可怕的塞内克牌局,需要一轮一轮地赌,并有众多的罚钱机会。德纳利不断加注,暗地里感觉心惊肉跳。他正试图从公爵手里赢过尽可能多的钱,但又不能多到让对方立即认输放弃的地步。

下一张发出来的牌是木条七,德纳利立即加注。公爵跟上了。再下一张牌是木条王子。他再次加注——加得很大。公爵不但跟上,还加了更高的筹码。他也跟上了,然后发出又一张牌。

是“木条际花”。

在泛着红光的桌子上方,在那一小堆五颜六色的牌上方,在一摞摞筹码上方,两人的目光相遇、锋。德纳利知道,公爵会推测出三张木条之后不会再出现木条了,也就意味着公爵会赢。而他自己则推算出,如果这时出现第四张木条——他获胜的机率将超过百分之八十。

德纳利把手中的牌收成一摞,握得紧紧的,然后在桌上磕了磕,将牌整理好,再小心地放在桌面上。他把双手放在牌两边,十指箕张,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向左边一伸手,把一大堆筹码推到了桌子中问。公爵的筹码远远不及这个注。

公爵把牌放到桌上。“看来我只好认输了。”

“或许……你可以用其他个人财产来下注。”

“我想我知道你脑中在想什么。”

“没错,就是那个讲故事的机器。”

“很抱歉。那比这堆筹码值钱得多。”

德纳利把他剩下的筹码都推到面前。

公爵冷冷地盯着德纳利的双眼。德纳利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发出无言的挑战:你对你的系统到底有多信任?公爵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牌,极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很好。我赌那个讲故事的机器。”

旁观的人群泛起一阵惊叹声,“不过,恐怕这应当看成是加了注。你能拿出什么来跟?”

德纳利的心脏几乎在胸腔中冷凝成了一块残渣。他必须跟上这个注,要不就得认输。“我赌我的船。”人群中有人猛了一口气。

德纳利的船,也就是他父亲过去的那条船,叫“番红花号”。如今这条船只不过是藏在他家房后的一大块一文不值的废铁。驱动器和其他零部件都给了加斯帕拉的一位债主。如果他输了,他的骗局就会曝光,他就会被卖入隶市场以偿还他父亲的债务。

“我接受你跟的注。”公爵说。

德纳利瞪着那副牌的最顶上一张。如果是个木条,他就赢了;如果不是,他就输了。牌背面那幅图案里的小男孩回瞪着他。他不敢和那个刻印出来的目光对视,于是垂下了眼帘。

他突然看到面前还有一个刚才被遗漏的筹码,于是眼睛一亮,一阵疯狂的冲动牢牢攫住了他。他伸出一个食指按在那个筹码上,缓缓向前推出。滑过毡皮桌面,推到其余一大堆筹码里。

“我往上再加一个筹码。”

人群震惊。死寂。

公爵的双眼眯了一下。随即睁大。随即闭上,然后用手蒙住了眼睛。公爵开始吃吃地低笑,然后放声大笑。他靠到椅背上,笑声震耳欲聋,他把手中的牌甩到桌上。“你个魔鬼杂种!”他喘着气说,“我认输!”

现场一片喧哗。德纳利·尤与费公爵站起身来,握了下手,随即紧紧拥抱。公爵笑得发抖;而德纳利也在抖个不停。仆人们上来收拢筹码,处理财产转移事项。

德纳利克制不住自己,把最上一张牌翻开。

是个浆果五。

第二天早上,德纳利·尤肩上挎着他的大包来到了公爵在城里的府邸。他发现内丽莎就站在门厅里等他,身边还有两个警卫。“公爵向您致歉,”其中一个警卫说,“他昨晚狂欢过度,现在身体不适,无法待客。”

德纳利和警卫们签署了把内丽莎转移到他名下的文书,然后转身要走,并示意内丽莎跟着。门刚一打开,清晨的光洒落到她的身躯上,立时光芒四射,照亮了屋里每一个角落。德纳利转过身来,被她炫目的美丽吓了一跳。

“你没穿衣服。”他脱口说道,但立即觉得自己的问话很愚蠢。

“主人先生,我造出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她答道。

“我出生时也没穿衣服。不过在上流社会中,可不允许你有赤身体的借口。穿上这个。”他脱下斗篷,围在她肩上。现在衣可蔽体,不会显得太唐突了。随后,因为不确定怎样称呼一台机器,他于是默默地向她伸出胳膊肘。她挎上这只胳膊,两人肩并着肩地走出门外。

“我该叫你什么呢?”他们向船坞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的脚步在硬石铺成的路面上敲出悦耳的节奏。

“我的名字叫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主人先生。”

“很好。那么你有什么头衔吗?”

“没有,主人先生。”

“你的名字有点……绕口。我就叫你小妹吧。”这是对年轻女的标准称谓,也可用来称呼地位比较低下的那种女。她的其他主人还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称谓。

“如您所愿,主人先生。”

“叫我先生就可以了。”他说。反复听到这类完整的正式头衔,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报清楚,昨天自己差点就变成隶了。内丽莎那种非凡的美丽和典雅的气质,更是令他自惭形秽。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无非是行走肉。更糟糕的是,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摧毁这台不可思议的机器了,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念头。“实际上,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先生’,小妹。”他点了下头。

“是,先生主……是,先生……哦,天哪。”她的脸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她的困惑尴尬,从那电气石做成的眉和琥珀嘴唇上就可以一览无遗了,“我想说,‘是’。就这些。”

“就这样吧。”他笑着说。

内丽莎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个男人。他的衣着和仪态无不表明他拥有着巨大的财富,但他对她的态度却又有儿分恭顺。她有时也在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育的人眼中看到过恐惧,但这个男人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他来说,她似乎拥有某种高于他的权力。

然后她意识到,她在德纳利·尤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在别人看她的眼光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是尊重。

他们来到船坞。船坞只是城外山上的一座感觉乱七八糟的建筑,是空间跃迁飞船着陆的地方。“我们到了,小妹。”说完,他挥手让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船只停靠棚。

棚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先生。”

他看着地面。按照计划。

他应该在此时此地把她的电源关掉;但从城里路走过来,他渐渐意识到她的身躯有多重。没有人帮助的话,他是没办法一个人悄悄地把她运回到他的房子那儿的。而这里除了内丽莎外,也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来帮助他。

他鼓了鼓腮帮子,没有抬头。“这个棚子是空的。

我没有船。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然后走回家去。我家离这里不远。”

“您没有船,先生?”

“没有。”他转过身来,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洋溢着热情的手,还带着轻轻的嗡嗡声。指甲是红宝石片。他仍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小,.我没有船。实际上,恐怕你是我名下惟一有价值的财产。”他终于抬起眼来,眼中充满恳求。“请你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瞬间,内丽莎的心就被他俘虏了。“很荣幸得到您的信任,先生。”

“谢谢你,小妹。”他把她带到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头只有张帆布。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碗橱,“这是我的候船室。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的尴尬表情挺可。“不用了,谢谢。”她说。

“那么……请坐。”

“我不累,先生。”

“你还是坐下吧,小妹。我不想自己坐着却看到你站着。而如果我一直站者,到头来总有累的时候,最终还是得坐下。”

“好吧,先生。”椅子在她的身躯下嘎嘎作响,但还是没有垮塌。

德纳利从碗橱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在边坐下。“我通常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天黑。不过既然我现在拥有了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不发挥你的才能好像很不礼貌。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当然可以,先生。您想听哪一种故事呢?”

“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一阵战栗席卷了她。“您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总是更有趣。”

于是内丽莎告诉了他一只金雕成为一艘鸟船的脑子,然后经历了多个世纪,以及后来在沉睡良久之后,又如何成为了一台讲故事的机器的故事。她没有添油加醋——这个故事本身就够神奇了——也没有漏过悲伤的部分或是感觉尴尬的部分。

讲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杯水原封不动,仍然放在德纳利边满是灰尘的地上。

和修补匠不同,德纳利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知道鸟船的历史,也明白内丽莎究竟是什么,究竟能干什么。继承债务的同时,他还继承了父亲的学识、际能力和商业眼光。他非常清楚,有了一艘鸟船,他不但可以偿清所有债务,甚至可以重建家族的财富和声望。

这时,他做出了三个传奇决定中的第二个:他要设法修整“番红花号”,把它改装成一艘鸟船。

但他只跟内丽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故事,小妹。”他知道这个决定几乎和第一个决定一样残酷——那仍然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个美丽动人、和真人相差无几的女子了。但至少她仍然活着,他对自己说。你有权这么做,她是你的财产。为了你的母亲,为了纪念你的父亲,你也必须这么做。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很龌龊。

德纳利给内丽莎穿上了一套他自己的旅行用衣服,还给她戴上手套和一顶大大的软边帽,好掩盖住她的纯铂皮肤,然后在月光下走向他的家。他们边走边聊。他谈到他的一生,她谈到她的一生。互相询问,互相倾听对方的回答。互相了解得越多,他们就越亲近。

即使内丽莎感觉到德纳利有所保留,她也没有太在意。

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信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期望。

这房子在莱昂娜·尤和兰森·尤结婚之前,就是莱昂娜的。房子不大,到处都是补丁,但暖而且很有品位,十分纯朴。内丽莎从来投见过这种地方,一下就上了它。

德纳利把内丽莎介绍给了母亲,解释说他在赌场上赢来了内丽莎。后来他私下跟母亲说,他打算下次去阿里卡的时候把内丽莎卖掉,但不想让故事机知道这一点,因为会让她觉得没人要她。

家居生活很快回到了老套路,不过内丽莎尽了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做贡献。她证明了自己是个不知疲倦的园丁(她致的指关节有皮手套保护,因此不会沾染尘土);而且她能够一动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这令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猎手。很快,内丽莎就被这个家庭接纳为其中的一员。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她觉得荣幸而快慰。每天晚上,他们会互相讲些故事来取乐。

但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当莱昂娜和内丽莎就寝之后(内丽莎的身体永不疲倦,但脑子仍然需要休眠),德纳利就熬到深夜。他对鸟船做了细致研究,找出了“番红花号”的旧设计图。制定出了新的设计方案。飞船改装后,龙骨会更坚固,重量会更轻;奢侈设施会减少,生命支持系统会得到改进,储货空间将得到扩容。他把两套图纸都发给了父亲的船具商。几天后回复就来了:船具商可以按这个方案改装,只是觉得这个设计有些疯狂。

船具商的报价很高,但头款可以用德纳利从公爵手里赢来的钱付清,而其余的款项还不及内丽莎的躯壳在黑市卖出的价钱。

第二个星期,船具商就将拖船开来了。他把铁链和电线挂在“番红花号”那个锈迹斑斑的船壳上,拖走了这条破船。德纳利清空了秘密小金库里的钱,告诉莱昂娜说这是那堆废铁卖出的钱。

“我以为我们根久以前就把值得回收的部件都卖掉了,”她说,“拖船费肯定比那个船壳还贵吧?”

“我上次去阿里卡时碰判那个船具商,说服他来帮助我们。”

莱昂娜仍然将信将疑,但她收下了这笔钱。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丽莎越来越感觉到德纳利瞒着她什么东西。他的形容日渐憔悴,而且她发现他不敢与她对视了。她想问他有什么烦恼,很想回报她所得到的关怀和尊重。但这么多年的服务生涯,已经把沉默顺从深深地烙进她的心底。因此她一言不发。

而德纳利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于是缄口不言。他既不能向母亲坦白,因为她会斥责他用还没赚到的钱雇用船具商;也不能向内丽莎坦白,因为他将把她的美丽毁于一旦,为自己赚取利润。但他渴望能得到鼓舞宽慰。

他发现自己没有一点食欲,每夜瞪着天花板,彻夜难眠。

就在这么一个不眠夜里,他看着屋边小池将月光反射映照在天花板上。月光慢慢地从房间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突然.悄无声息地,这片月光闪了一下,然后荡漾开来,舞遍整个房间;然后又恢复到先前的宁静。他以为不过是眼睛疲劳过度,产生了幻觉。正想瞥到一边,那现象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又一次。

他从上爬起来,向窗外看去。眼中所见的情形立即抓住了他的心。是内丽莎——正在池岸上赤身起舞。

他刚才看到的,是她的金属躯壳反射的月光。

内丽莎的舞蹈是一种高贵优美的艺术,是一首由旋转、跳跃、翻滚写成的诗。双腿的强大力量克服了金属自身的重量,将她推到高高的空中,又让她落地时优雅得像下凡的神女。铂金皮肤在月光里银光闪闪,光影错,黑白分明。她是月光的造物,也是旋转轻舞的一小片暗夜。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美。

他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欲与她共舞,在暗夜中飞翔、腾跃:一半沉入胃底的酸坑里,似乎是要藏起他先前的计划。他怎么能摧毁这种美丽和优雅,而只为了钱?但他又怎么能把他自己、母亲,还有对父亲的纪念判上无法偿清债务和进行欺诈的无期徒刑?到底是否该选择这种最终真相大白于天下,从此背上耻辱包袱的生活?也许是他绝望地低吼了一声;也许是看到了他身上的白衬衫,不管是因为什么。内丽莎发现了有人在看她。她慌里慌张地停住舞蹈,直盯着他,双眼如夜空中的两颗明星。

他走下楼梯,在门口遇上了她。她的面颊映出月光,明亮得令人心痛。在一片静夜中,他听到她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抱歉我打扰您的休息了,先生。”

“没有,没有……我没有睡着。你的舞跳得美极了,小妹。”

“谢谢您,先生。我很喜欢跳舞。在这个躯体里,舞蹈是最接近于星际飞翔的体验了。”

德纳利那颗裂成两半的心一下融合起来。他意识到,他为内丽莎做出的计划正是她想要的。他可以让她回到她先前栩栩如生地描绘过的、翱翔于太空的生活;与此同时,也可以让自己发财。

内丽莎看到他脸上绽放的笑容,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刚刚想出一个惊喜,小妹。是送给你的礼物,以表达我对你舞蹈的欣赏。不过需要些时间来准备,所以请你务必耐心些。”他弯下腰吻了一下她暖的金属手指,“晚安,小妹。”

“晚安,先生。”

他回到上,立即陷入深深的没有梦魇的睡眠。

三天后,船具商的拖船回来了,吊架下悬着改装后的“番红花号”。闪闪发亮的船壳上刷着鲜艳的红、黄、绿色——兰森原来的那个贸易公司的标志的颜色。

德纳利、莱昂娜和内丽莎聚在一起,看着拖船把“番红花号”轻轻放到地面上。拖船飞走的时候,驾驶员从吊架上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是我为你们俩准备的大惊喜。”德纳利宣布道,“看——‘番红花号’重生了!”

内丽莎在狂喜中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艘船;但莱昂娜一脸不安,转向儿子:“我一直怀疑你在瞒着我什么。这的确是个奇妙的给人惊喜的礼物,这话没错。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只有这个秘密,。而且是有原因的。内丽莎。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这艘‘番红花号’是特地为你重建的。有了这艘新鸟船,你就可以再次在星空中翱翔了。”

内丽莎的反应让他困扰不安——她一下僵硬起来,全身收缩,眼睛瞪得好大。“这是……一艘鸟船?”她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船脑?”

“没有船脑,小妹。那是特地为小妹你准备的。”

内丽莎的金属手掌成了拳头,紧紧地顶着下颌,全身几乎缩成了一。“不要,”她喃喃道,“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主人先生……我求您了……”

德纳利双手冰冷。“可是小妹,我看到你在月光中舞蹈的时候……我以为在星空中飞翔才会给你带来最大的快乐。”

“飞翔是给我快乐,是的……但是要从这个身体中分离出去……要被切下……连根拔起……痛苦,主人先生……那种痛楚,我再也不敢经历了。”她在石径上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眼睛瞪得极大,“我宁愿死,主人先生。我会找个法子去死,主人先生。求求您,主人先生,求求您……我知道您是我的主人,我知道我应该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地遵从您的意志,可还是求求您……

不要让我做这件事。”她跌倒在他脚下,双手举在头上,似乎是要招架挥来的拳头。

德纳利·尤的世界一下失去了颜色。他转身离开内丽莎和莱昂娜,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后的树林里。她们没有跟上。

过了不知多久,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太低垂天际,他的表衫和皮肤已被荆棘树枝撕扯得破破烂烂。

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欺骗了母亲,欺骗了内丽莎,作了毫无根据的假设——对自己许诺还未拥有的金钱。

船具商的账单很快就会来了,而他根本负担不起。

他考虑了一下手中的选项:他仍然可以执行这个计划——要让内丽莎找个法子自尽,否则的话她不会心甘情愿地为船服务的。而如果他没心没肝地强迫她这么做,那样会让她丧失对他的信心,看来也不是个诱人的主意。

他也可以把内丽莎大卸八块,卖掉铂和那些宝石来支付船具商的账单,这样她就完全消失了,而他手上就只剩下一具缺了心脏的、毫无价值的躯体。

他可以把内丽莎整个卖掉——结果还是一样,虽然可以卖出更多钱来,但他仍然失去了内丽莎,而她还要忍受其他主人的其他奇想——也许她会遭遇更残酷的处置。

他也可以拒付船具商的账单,宣布破产,然后就会看到内丽莎被强行卖掉,他母亲的房子也被强行卖掉,他自己则被卖入隶市场。

但还有一个选择。德纳利·尤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知道鸟船的历史,也知道内丽莎的生涯故事。正因为知道这些,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宿命的、传奇的决定。

他双手抱头,在断木上坐了很久,再也想不到其他出路了。随后,他站起身来,回到房里。在日落的时候,他把决定告诉了内丽莎和莱昂娜。他号啕大哭,不停地用手捶打桌子;内丽莎则坐在椅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两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第二天,内丽莎、莱昂娜以及德纳利·尤到林子里散步。他倾听着小鸟啾啾,树叶沙沙,感受着凉风在肌肤上轻拂。他嗅着嫩绿的树叶的气息、土壤的潮湿味;他一一嗅过无数的花儿。夜晚来临,她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加了辛辣的调料,配着新鲜的蔬菜,还有刚摘的甜蜜多汁的水果。内丽莎用她强健暖的手指为他按摩,他边哭边用丝绸皮擦着他的脸。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城里,把自己付给了医生。

他告诉了医生自己需要什么,然后接连三次宣誓说这是他自己的遗愿。

于是他们杀了他,取出他的脑,焊到了番红花号的龙骨上。因为只要捐赠是自愿的,宣誓三遍,杰伊博士传下来的手术就是合法的。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年轻人卖出了足够的钱,以平慰船具商。

手术的痛苦,和内丽莎描述的分毫不差。但德纳利发现在星星间翱翔比在月光里眺舞更快乐:那些色彩和图案织成的响乐,远远超出他的想像。而且这艘船不管在船里还是在船外,都装上了眼睛、耳朵和手。

这艘改名为“金雕号”的船,成为了极其成功的商船。以德纳利·尤的见识与手腕,加上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的美丽与魅力,是任何买主或卖主都抵挡不了的,也是任何其他商船都无法超越的。装着一个人脑,载着一个金属船长的这艘船,在无数的歌谣和故事中辗转传唱。许多年后,当莱昂娜去世时,她所留下的这艘船成了“统一体”时代最大的一笔财富。

已经有许多、许多年再没有人看见过德纳利·尤和会泛银光的船长内丽莎了。有人说他们去了麦哲伦星云或更远的地方,以寻求新的挑战。有人说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安定下来,过着心满意足的隐居生活。但没有人怀疑——不论他们在哪里,他们俩将仍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