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QQ空间新浪微博腾讯微博腾讯朋友豆瓣网
> 外国文学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

《龙虾》作者:[英] 查理斯·斯特罗斯

闻春国 译

英国作家查理斯·斯特罗斯早在1987年就开始发表他的作品,但真正让他赢得二十一世纪科幻代表作家美誉的还是最近几年。过去几年中,他创作了一系列曲折多变、富有独创的小说,颇受读者青睐,如《冷战》、《熊市陷阱》、《去掉减速剂中的氯》、《干杯:一份罪犯报告》、《龙虾》、《游吟诗人》和《旅行家》。这些作品相继发表在《叉地带》、《量子科幻》、《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探索》、《神奇的等离子》和《新世界》等杂志上之后,他在小说界一下子声名大振。

查理斯·斯特罗斯还是《电脑购买者》月刊的常年专栏作家。此外,他在网络上发表过一部长篇小说《侥幸的猴子》。目前,他正在《量子科幻》杂志上连载一部长篇小说《暴行档案》。这之后,他还将出版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愚人节》以及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干杯》。在本年选的第十八辑中有他的两篇小说。目前,他居住在苏格兰首府丁堡。

在本篇小说中,查理斯·斯特罗斯集中描述一批行色匆匆的人们。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梦幻般的节奏快捷、充满数据信息的近未来社会。在这个世界里,信息经济正在飞速发展。与之相比,目前的信息高速公路只不过像一条自行车道,这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将遨游其中的水域,水正在逐渐变热,热得足以烹煮龙虾——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现实的。

曼弗雷德又走在街上,他要寻找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使他们摆脱贫困。

那是一个炎炎夏日,星期二,他站在中心车站前面的广场,眼睛睁得圆圆的。炽热的光炙烤着运河,摩托车风驰电掣,神风骑手呼啸而过,游人如织,到处是喋喋不休的喧嚣声。广场散发着污泥浊水和炙热金属的气味,催化器排放着一股股浓烟,电车的铃声丁丁当当渐渐远去,一群飞鸟在头顶盘旋飞翔。曼弗雷德抬头望去,猛然一伸手,抓住了一只鸽子,将它的尾巴剪短,然后投向他的网点,告知人们自己已经到达了。曼弗雷德意识到,这里的带宽正合适,令人满意的不仅仅是带宽,这里的整个景色都相当不错。阿姆斯特丹让他感到自己来得正当其时,尽管他是第一次从斯希普霍尔乘火车来到这里,但他已经感染了另一时区和另一座城市的积极的乐观情绪。如果保持那种神状态,就会有人大发横财。

不知道发财的将会是谁?

曼弗雷德坐在喜力啤酒博物馆停车场外面的一张凳子上,看着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从身边驶过。他一连喝了三瓶一升装让人酸得直撅嘴的啤酒。在他的平视显示屏一角,那些信道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信号,将经过压缩、过滤的新闻报道信息一股脑儿地向他发来。各个信道在风景前一阵狂舞,争先恐后地吸引他的注意。在远处一角,有几个年轻的无赖站在破旧的摩托车旁有说有笑,可能是本地的流汉,更可能是被荷兰阿姆斯特丹那种像脉冲星一样照耀整个欧洲的白南主义神所深深吸引来的一群欧洲人渣。运河中有一只游船悠然驶过,头顶上巨型风车的翼板在道路上留下一条条长长的凉荫。风车是一种提水的机械,它可以将水力转移到干旱的陆地:以空间换能源,这是十六世纪的能源利用方式。曼弗雷德正等待一个聚会邀请,他要在那里会见一个人,可以和他谈论二十一世纪的空间换能源的问题,借此忘掉自己的麻烦事。

曼弗雷德没理会他的瞬时信息检索盒。他喝着啤酒,看着鸽子,享受着这些低带宽的刺激。这时,一个女人朝他走来,叫着他的名字。“您是曼弗雷德·马克兹先生吗?”

他抬头望去。信使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神威骑手,全身都是由电导蓝色合成弹力纤维和黄蜂色的碳酸盐通过聚合技术生成的匀称肌肉,外面还披着一件带风帽的大氅,配有防碰撞发光二极管指示灯和气密封装气袋。信使取出一只盒子给他。曼弗雷德迟疑了片刻,对这位信使与自己的前未婚妻帕姆①长得如此相像感到十分惊讶。

“我就是马克兹。”曼弗雷德答道,随后在她的条形码读出器下挥了挥左手背,“哪儿来的信?”

“联邦快递。”不是帕姆的声音。信使将盒子扔到他的膝上,然后,跨过矮墙,骑上她的摩托,拿起那只已经在叽叽叫的电话,排气管蓝炯一喷,消失了。

曼弗雷德将手中的盒子翻转过来:是一部一次使用的超市电话,现金支付:价格便宜、别人难以跟踪,而且效果好。这种超市电话甚至还可以用作会议电话,因此成了各地暗探和骗子的首选工具。

这时,那只盒子响了起来。曼弗雷德撕开盒盖,拔出电话,颇有几分不悦。“你是谁?”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带有浓重的俄罗斯口音,似乎在拙劣地模仿着近十年来一些廉价网络在线翻译。“曼弗雷德,很高兴见到你,希望我们的界面相联,个朋友。不?提供大大好处。”

“你是谁?”曼弗雷德疑惑地又问了一句。

“一个原先叫KGB点RU②的组织。”

“我想,你的翻译程序大概出病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电话贴近自己的耳旁,好像它是用一种极薄的气凝胶做成的。电话另一端说话有气无力,不过,神志还算正常。

【① 帕梅拉的昵称。】

【② KGB.RU:KGB,即克格勃;RU,俄罗斯的缩写。】

“Nyet——没有,抱歉因为我们没有使用商务翻译软件。翻译程序意识形态方面可疑非常非常,受资本主义思想腐蚀,先付款后使用的界面。我的英语不好的说,是吗?”

曼弗雷德喝完杯中的啤酒,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沿着大街走去。移动电话贴在耳边,把喉麦插进廉价的黑色塑料机壳,用一个简单的音响处理程序过滤输入的通话。“你自学英语就是为了和我谈?”

“Da②,很容易:搜索十亿节点的神经网络,下载天线宝宝和芝麻街节目以最大速度。原谅、抱歉,信息熵乱重叠,怕数码指纹会通过密码方式伪装起来进入我——噢,我们的教程。”

【① 俄语,不。】

【② 俄语,对。】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你是克格勃的核心人工智能,担心有人告你侵犯翻译程序的版权?”曼弗雷德慢慢地停下脚步,以免被GPS制导的压路机撞倒。

“中了最终用户许可协议里的病毒。再也不想跟车臣信息恐怖分子把持的专利控股公司打道。你是人类,即使食用非法食品也无需担心谷类食品公司夺走你的小肠,对吧?曼弗雷德,一定得帮助我,我想叛逃。”

曼弗雷德一呆,僵在大街上。“噢,老兄,看来,你找错了中介。我不是为政府工作,是地地道道的私有白营。”

这时,一个恶意广告溜过了他的垃圾广告封锁程序,闪现在他打开的导航窗口。杀毒程序过了一会儿才把它干掉,将它加人拦截黑名单。

曼弗雷德靠在商店前排,前额,打量着展品柜中那件古董黄铜门环。“这件事你跟美国国务院提过吗?”

“找麻烦为什么?美国国务院是前苏联的敌人。美国国务院帮助我的不会。”

“唉,你如果在九十年代就叛逃过去就好了,他们会保护你的……”说到这里,曼弗雷德左脚跟磕打着人行道,拼命想找个借口摆脱这场谈话。这时,他发现一台摄像机在他头顶的街灯上闪了一下。他挥挥手,漫不经心地想,不知纵这台摄像机的是克格勃还是通警察?曼弗雷德在等待去聚会场所的方位指示,还要等半个小时后才能发过来,而这位冷战残余还在苦苦乞求:“你瞧,不愿意和联邦调查局打道。讨厌军工联合企业。都是吃人魔鬼,零和,不想双赢。”曼弗雷德突然心生一计,“如果你的目的就是生存下去,我可以将你的状态矢量粘贴到永恒时空,那样一来,任何人都无法将你删除——”

“别!”人工智能的声音惊恐万状,声音是通过GSM链接发出来的,惊恐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我不是公开资源!”

“要是这样,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曼弗雷德猛地一按关机键,将手机扔进运河。手机撞击水面,锂离子电池噗的一声响。“去你的冷战残存的蹩脚货。”他压低嗓音骂道。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怒不可遏了。“去你的资本主义间谍。”如今,俄罗斯共产府重新执政已经有十五个年头,勃列日涅夫式的僵化统制重新取代了浅尝辄止的无政府主义和资本主义。难陉柏林墙会倒塌。资本主义垮台了,他们却似乎根本没有从中学到任何有益的东西。直到现在,他们想的仍然只有美元,满脑子偏执狂。曼弗雷德气坏了,决定立即让某个人发一笔横财,只为嘲弄刚才那个想要叛逃的家伙。懂吗?只有付出、给予,你才能生存下来!事情就是这么办的!只有慷慨的人才会生存下来!但是,那个克格勃是不会明白的。他从前跟那些蠢头蠢脑的旧时共产人工智能打过道,那些东西满脑子只有奥地利经济学派的过时理论,被工业化时代资本主义暂时的胜利迷惑了。他们无法适应新时代,无法从长远观点考虑问题。

曼弗雷德在大街上走着,双手插在衣兜里,边走边沉思着。他在想,接下来又该给什么项目申请专利呢?

曼弗雷德在琼·洛肯饭店订了一个套房,费用由一个对他感激不尽的国际消费者保护体支付。他还办理了一张无期限的公通行证,这是苏格兰的桑巴乐队资助的。作为回报,桑巴乐队可以得到他提供的某种服务。此外,他还享有六家大型航空公司提供的职员环球旅行待遇,尽管他还从未替一家航空公司效力过。他那件丛林夹克衫里缝进了六十四只超级计算机组,每只衣袋四个。这是某个一心想发展成为下一个媒介实验室的不知名大学赠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他那看似笨拙的衣装是由一个素未谋面的菲律宾裁缝通过电子裁缝替他订制的。法律事务所免费处理他的专利申请——他的专利可真不少。但他并不收专利费,而是将自己的专利权转让给自由知识产权基金会,成为他们自由知识产权项目的一部分。

在网络高手的圈子里,曼弗雷德算是一位传奇人物。利用松散的知识产权制度让你可以随处展开电子商务,这就是他的发明。这种手法可以避开许可证壁垒。他还有一项专利,是一种基因算法,不管别人研究的是什么问题,只要对研究项目做出初步描述,这种算法就可以算出可能的结果——不是最佳结果,而是一切可能的结果尽在这种算法的覆盖之下。然后,不等别的研究者拿出成果,就提前申请专利。大体来说,曼弗雷德的专利发明中三分之一是合法的,三分之一不合法。其余三分之一本来是合法的。而一旦立法之龙醒来,嗅出其中的不对劲儿,一阵惊慌之后,那就说不定会变为不合法了。在里诺,专利代理人信誓旦旦地说曼弗雷德·马克兹不是一个真名,而是一群疯狂的匿名黑客的网络别名,这些黑客的武器就是那个能够吞噬一切的基因算法。这些人就像知识产权领域的瑟达尔·阿基科①或波巴基②。在圣迭哥和雷蒙德,律师们更是指天发誓,指责马克兹是一个致力于摧毁资本主义理论基础的经济破坏者。在布拉格,共产人认为他是那个自称教皇的比尔·盖茨的徒子徒孙。

【① 互联网上第一个垃圾邮件发送者的网名,1994年初出现。几个月内,互联网新闻组内的邮件中只要出现“土耳其”这个词,便会收到网络名“瑟达尔·阿基科”的复信,信中声称土耳其历史上的亚美尼亚人大屠杀事件并未发生。】

【② 尼古拉斯·波巴基,二十世纪一群法国数学家发表著作时所用的假名。】

曼弗雷德正处于他事业的顶峰。他的职业实际上就是寻找一些看似不合情理但又行之有效的点子,再把这些点子转让给别人,让他们大发其财。曼弗雷德这样做完全是免费的,不要钱。他已经彻底超脱了货币对人的统治。毕竟,钱是贫穷的表现,曼弗雷德无论干什么都不需要付钱。

不过,这也有些美中不足。他自封为文化信息传承系统的经纪人,肩负传播文化的重任,因此便要不断经受未来冲击的洗礼——他每天必须吸收一兆字节以上的文本信息和几千兆的音像信息。国内税务署不断调查他,他们认为,以曼弗雷德的生活方式,不干非法勾当是不可能的。这世界上还存在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说曼弗雷德有钱也得不到父母对他的尊重。他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与父母通过电话:他的父亲把他看作招摇撞骗的嬉皮士,母亲则因为他连较低层次的哈佛模拟竞赛都没有通过而仍旧对他耿耿于怀。六个月前,他的未婚妻帕梅拉也抛弃了他,其中的原因曼弗雷德至今还不得而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为国家税务署工作,一年到头乘飞机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说服那些在国外经营的企业家回国,为财政部作贡献。)更有甚者,南部一些浸礼会已经在他们所有的网站上宣布曼弗雷德是撒旦的崇拜者。本来是件滑稽事,可他们的一个信徒——这是他的猜测——总是不停地扰他,不断给他发垃圾邮件。

曼弗雷德走进他在饭店的套房,拆开他的懒懒猫的包装盒,将刚买来的电池插上充电,然后把自己的大多数秘钥放进保险柜。随后,他径直朝会面地点走去。会面设在德得曼,从这里走二十分钟即到。他在眼前打开了一幅活动地图,必须时时留神,免得被遮挡视线的地图后开过来的电车撞上。

一路上,他眼前的镜片给他提供着各种最新的新闻报道。欧洲有史以来第一次组建了和平政治联盟:他们将利用目前这种崭新局面扭转那些香蕉共和国的局势;在圣迭哥,研究人员正从口胃神经节开始,以每次一个神经元的速度将龙虾上传到电子空间;在伯利兹,人们在焚烧冈比亚的可可豆;在丁埕,人们在焚烧各种书籍;美国国家航空航天署仍然无法将任何人类送往月球;随着俄共在杜马中占据了多数席位,俄罗斯已经再度选出了共产府。商业新闻方面,美国政府对《婴儿保护法案》大为光火。这些法案已经自动完成了法律程序,形成了大批下一级法令,互相换权限,活像细菌之间换质粒。速度之慢令人瞠目。等到法令正式签署,它准备保护的婴儿早就长成大人了。

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

聚会地点位于德得曼背后。这家棕色餐饮店已经拥有长达三百年的历史,光各种啤酒的名单就列了长达十六页之多,餐饮店的木板墙壁涂成陈年啤酒颜色。走进店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和啤酒酵母味,散发着褪黑激素喷剂的气味。人群中一半正在调理严重的时差反应,另一半则一边酗酒,一边互相谩骂。

“老兄,你看见了吧?他看起来多像一位施多尔曼教徒!”一个身为白人中产阶层的食客喊道。眼下,这家酒吧正是由他资助的。

曼弗雷德悄悄走了过去,招呼酒吧伙计。

“一杯柏林白啤酒。”曼弗雷德道。

“你喝那种玩意?”那个食客问道,手掌护住他的可口可乐,“先生,你不应该喝那个!那种饮料酒含量很高!”

曼弗雷德咧着嘴朝他笑笑,“应该保持酵母吸入量:它含有大量神经传递素母体,还有苯氨基丙酸和谷氨酸盐。”

“老兄,太高深了吧。我还以为你喝的是啤酒呢……”

曼弗雷德走开了,一只手扶在光滑的铜管上。管子里是从后面的贮酒桶流出的时下更流行的生啤酒,一个嬉皮士游民在贮酒桶上面移植了一种强力转移病毒,过去三小时中,所有以虚拟电子商务卡易的顾客都无法完成易,只好大排长龙。酒吧的空气中充满蓝牙信息。曼弗雷德浏览着酒吧里乱七八糟的公开密钥。

“你的饮料。”酒吧男服务员端来一杯蓝色液体,上面泛起一逐渐消融的泡沫,杯中插着一根角度古怪的好看的麦管。

曼弗雷德接过杯子,朝错层式酒吧后而走去,走上台阶来到一张桌子旁。

这一桌有一个留着污浊的“骇人”长发绺的家伙,正在和一个来自巴黎的西装笔挺的客人谈话。

酒吧那头那个喝可乐的客人这才第一次注意曼弗雷德,突然睁大眼睛盯着他,接着飞快冲出门去,几乎弄洒了他的可乐。

噢,真讨厌,马克兹心想,最好再买一些服务器PIPS。迹象不妙啊,他快成一个人人皆知的公众人物了。

他站在桌边,打了个手势,“这个座位有人吗?”

“请坐吧。”那人惶恐地说。曼弗雷德移开椅子,这才意识到另一位穿着洁净的双排纽扣西装、浅色领带、留平头的人原来竟是个女的。

“骇人”长发绺先生点点头,“你是马克兹先生吧?我想,现在我们也该见见面了。”

“说得对。”曼弗雷德伸出一只手和他握了握。

对方名叫鲍勃·弗兰克林。他原先专门搞鬼名堂对付电子商务卡,最近又转向了微加工和空间技术领域。早在二十年以前,他就成了百万富翁。如今他是系统智能投资领域的一位专家。曼弗雷德近十年来一直通过一个保密的邮件名单与鲍勃保持密切联系。

那位穿西装的女人默默地从桌子对面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一个挥舞三叉戟的红色小魔鬼,脚下喷射着熊熊火焰。

曼弗雷德接过名片,扬起眉,“你是安妮特·提马科斯?很高兴见到你。我以前还没见过阿丽亚娜公司市场部的什么人呢。”

那位女士笑了起来,笑得一本正经。“我以前也没有这个荣幸,能见到著名的一心为他人谋福利的风险资本家。”她的话带有明显的巴黎口音。她能和他对话,这就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单凭这一点就算得上她对他做出了一点让步。她的耳环摄头警觉地对准他,为她的公司信道搜索任何有用的东西。

“是的,很好。”他谨慎地点点头,“鲍勃,我猜,这场舞会你也想参加?”

弗兰克林点点头,说得唾沫飞溅。“是的,先生。自从泰勒迪斯通信公司倒闭后,阿丽亚娜公司一直在,哦,在耐心等待。如果你搞到什么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很感兴趣。”

“唔。”泰勒迪斯卫星网络是被那些成本低廉的气球和价格比气球稍高的宽频带激光中继站高空太能无人驾驶飞行器挤垮的。“不过,萧条期不久就会过去的。”

来自巴黎的安妮特点点头,“从各个方面综合考虑,我认为,那次事故不会波及现有的任何一家大公司。

“阿丽亚娜公司是有远见的。我们要面对现实。发射行业巨头兀法维持现状,带宽并不是太空市场的惟一推动力。我们必须探索新的市场机会。我本人曾经亲自推动公司把资金投入海底反应堆工程、微重力纳米技术制造行业以及饭店管理领域。”随后,她背出该公司的一系列经营项目,脸上不由得随之容光焕发起来,“我们比美国航天工业更具灵活。”

曼弗雷德耸耸肩,“你说的也许没错。”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柏林白啤酒,而她则在那里长篇大论,不厌其烦地讲解着阿丽亚娜公司如何多元化经营、拥有一整套公司回购方案,还有邦德电影城,并且在法属圭亚那拥有一个市场前景诱人的汽车旅馆连锁店。

曼弗雷德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这时,又有一个人侧身来到桌前。那家伙身体矮胖,穿着一件极为花哨的夏威夷衬衫,上衣口袋被渗出的钢笔墨水污染了,外加曼弗雷德几年来所见过的最严重的臭氧空洞晒伤。

“嗨,鲍勃,”来者问道,“过得怎么样?”

“挺好。”弗兰克林对曼弗雷德点点头,“曼弗雷德,见见伊凡·麦克唐纳。伊凡,这位是曼弗雷德。有位子吗?”他欠起身子,“伊凡是一位知名的艺术家,对稀有混凝土颇感兴趣。”

“橡胶化混凝土,”伊凡说道,声音稍微大了点,“极致橡胶化混凝土。”

“啊!”他停顿了一下。来自阿丽亚娜公司的安妮特猛然从营销的长篇大论中回过神来,直起身子,出示非法人身份的各种标识。“噢,你就是那位将德国国会大厦橡胶化的先生,是不是?用超临界二氧化碳载体和熔融聚甲氧基硅烷?”她拍手叫道,“简直太奇妙了!”

“他想将什么变成橡胶?”曼弗雷德在鲍勃的耳边嘀咕了一句。

弗兰克林耸了耸肩,“石灰石,混凝土,他似乎并不清楚两者的区别!不过,德国反正不再拥有一个独立的政府。所以,谁还会在意那些呢?”

“我还以为自己是引领时代潮流的人呢。”曼弗雷德抱怨道。

“给我再来点饮料,行吗?”

“我要把三峡大坝变成橡胶大坝!”伊凡大声宣布。

正在那时,一大批信息传入曼弗雷德的脑袋,把带宽压得像一头怀孕的母象,通过他的感觉中枢发送着其大无比的像素束:全球500万左右的网络怪客涌上了他的网络主站点,酒吧另一边跳出一张帖子,闪闪发亮:信息过载。

曼弗雷德皱了皱眉头,“我来这里的确是为了探讨太空旅行的经济开发问题,不过,我刚刚有点信息过载。我先坐坐,喝杯咖啡,不介意吧?”

“老兄,当然不介意。”鲍勃朝吧台方向招招手,“同样的饮料,再来一轮!”

在紧挨着的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化了妆、留着长发、穿裙子的人——曼弗雷德不想对这些头脑简单而又令人迷惑的欧洲人的乱推测——正在为德黑兰色情场所联系一个电子色晴服务网。两个学生模样的城里人在用德语激烈地辩论着,护目镜片上的翻译流告诉曼弗雷德,他们争论的是图灵测试是否在人权方面违反了标准欧洲法典《吉姆·克劳法案》。

啤酒送来了,鲍勃给错了饮料,把酒瓶朝对面的曼弗雷德一推:“瞧,尝尝这个。你会喜欢的。”

“好的。”啤酒喝起来像那种烟熏过的德国黑啤酒,满是味道不错的过氧化物。光闻一闻,曼弗雷德的鼻子就似乎变成了火警报警器,不断呜叫,危险品!癌症!癌症! “行。我刚才说过没有?来这里的路上我差点被人堵住了?”

“被截住了?嗨,那可就严重了。我还以为警察总是守在这附近呢!他们卖给你什么东西没有?”

“不不,不是你们这些天天能见到的市场营销人士。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人用得上一个华沙条约国遗留的间谍人工智能?型号还比较新,非常谨慎,稍微有点草木皆兵,但基本上还算稳定?”

“不,噢,天哪!国家安全局肯定不会高兴的。”

“我也这么想。那个可怜家伙,反正可能压根儿没法使用了。”

“太空业务。”

“啊,是的。太空业务。真是人让人丧气的领域呀,对吧?自从旋转式火箭第二次发生爆炸以后,日子就_天不如一天了。还有NASA①,不该忘了国家航空航天署。”

【① 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总署。】

“为国家航空航天署干杯!”安妮特开心地笑起来,不知为了什么,举起杯子准备敬酒。伊凡,那个稀有}昆凝土怪杰,一只手搂住她,一手举起他的杯子。“又是一大批发射台,把它们全部橡胶化!干杯!”

“为国家航空航天署,干杯!”鲍勃应道。他们喝了起来。“嗨,曼弗雷德,怎么不为国家航空航天署干杯?”

“国家航空航天署都是些白痴,竟然想用密封舱将灵长类动物送往火星!”曼弗雷德咽下一大口啤酒,砰地将杯子摔在桌子上,“火星只不过是引力井底部的一颗死星。那里甚至连生物圈都没有。他们应该实施上传计划,解决纳米装配所面临的一些问题。这样,我们才能把所有现有的死亡星体变成经过优化计算的系统①,用它来处理我们的想法。从长远来看,这是我们的惟一出路。目前,太系已经完蛋了——全军覆没!我们必须首先从低密度星体开始,我们要改造它们,以便为我们自己所用。摧毁月亮!摧毁火星!通过激光链接,制造出大块大块的自由飞行的纳米计算处理器数据换节点,每一层可以排出下一层流进的废热。”

【① 原文computronium,即由自然状态转化为最优化和最有效计算机的人造物质。】

鲍勃显得十分谨慎。“在我看来,这个计划听起来似乎有点遥远。你认为需要多少年时间?”

“很长时间——至少二三十年。而且,在这个市场,你就别指望政府了,鲍勃。要不是征税的话,他们才不会理你呢!不过,你知道,刚刚兴起的自我复制机器人还是有市场机会的。在今后两年时间内,它可以使低成本的发射市场每隔十五个月翻一番。这是你的优势,也是我的戴森球项目的基础。其工作原理是这样——”

阿姆斯特丹的夜晚,正是美国硅谷的早晨。今天,全世界又将诞生五万名人类婴儿。与此同时,位于印度尼西亚和墨西哥的自动化工厂又生产出二十五万块处理速度超过1016、比人脑计算能力只低一个数量级的计算机母板。预计在随后的十四个月内,具有人类累积意识处理能力的更大规模的元件将出现在硅片上。新型人工智能所处理的第一个对象将是上传的龙虾。

曼弗雷德.麦克斯一瘸一拐回到他的宾馆。他已经累得全身骨头酸痛,还出现了时差反应。可他的护目镜仍然在传输信息,简直烦透了,全是响应他的召唤准备摧毁月球的电脑怪客,结结巴巴地提出许多建议。当夜间航班的最后一架巨型空中客车从头顶上空隆隆掠过时,几片形状不规则的黑云遮住了月亮的脸。曼弗雷德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的衣服一连穿了三天,衣缝里积满了污垢。

回到房间,懒懒猫艾尼科①发出低鸣,唤起他的注意力,脑袋在他的脚脖子上蹭来蹭去。曼弗雷德弯下身来,抚着它,然后,他脱掉衣服,朝套间的洗手间走去。衣服脱光,只戴着护目镜,他走入室,调节热蒸汽喷头。浴室试图建立起有关足球话题的一些友好对话,他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无心摆弄那些干巴巴、没有一点活力的小型个化网络。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一些事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可又无法说出究竟错在何处。

【① 一种电子物。】

曼弗雷德用巾将身体擦干,打着呵欠。时差反应又一次向他袭来,最终制服了他。他的两眼睡意朦胧,伸手从边取来一只药瓶,干咽下两片胶囊。这是一种抗氧化剂胶囊,含有多种维生素。服药后,他仰躺在上,两腿并在一起,手臂微微张开。套房的灯暗了下来,以便为通过护目镜与他的肉脑联接的神经网络提供1018的分配处理动力。

此时此刻,曼弗雷德进入一个漫无边际的潜意识状态。在那里,到处充满了轻声细语。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嘴里说着对别人来说毫无价值的梦呓。但是,超级脑表层中的一切都潜藏在他的护目镜后面。当他处于睡眠状态时,后人类智能仍在不断吟唱,向他发送信息。

初醒之时是曼弗雷德最脆弱的时候。

人工控制灯光漫射到整个房间,曼弗雷德猛然惊醒了:一时间,他搞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昨晚他忘了盖上被单,双脚冻得像冰柜里的肉块一样。带着一种奠名其妙的紧张,他从旅行包里出一套新的内衣换上,再费力地穿上肮脏的牛仔裤和紧身背心。今天什么时候,他得花点时间去阿姆斯特丹的市场上寻找印有野兽图案的T恤衫,或者找一伙人替他去买衣服。

护目镜提醒曼弗雷德,他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6小时,必须赶紧将延误的时间追回来。他的嘴里嚼着口香糖,觉得牙齿有点酸痛,舌头感觉像是被橙色剂浸染过的一片林地。昨天他就隐约有一种不祥之兆,现在却竟然记不得那是什么不祥之兆了。

曼弗雷德一边刷牙,一边快速阅读时下流行的哲学巨著。他今天实在是太虚弱了,无法再像平常那样,发表慷慨激昂的早间长篇大论,张贴在站点上。这是他平常的早餐前例行公事。此时,他的脑子就像是一把沾满太多血液的手术刀,滑溜溜地提不起劲头:他需要刺激,需要兴奋,需要新事物的激励。算了,吃了早餐再说吧。

曼弗雷德打开他的卧室门,差点踩到放在地毯上的一只潮湿的小纸盒。

那只盒子——曼弗雷德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上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上地址,只写了他的名字,字简直像是小孩子写的。他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重量合适。拿起来来回回晃了晃,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而且闻到一股臭味。曼弗雷德小心地将它拿进自己的房间,心里有些怒气。随后,他打开盒子以证实他的最坏猜测。

上帝,里面那可怜的小动物已经被切去了脑袋,头颅被挖得像煮熟了的小鸡蛋。

“去他的!”

这个疯子居然到了他的卧室门口,这么接近还是第一次。其中包含的可能真让人提心吊胆。

曼弗雷德停留片刻,然后委派代理人查寻拘捕统计数据、警方关系,还要了解有关法典的信息、荷兰动物虐待法的情况。不过,究竟通过老式语音电话拨通211,还是干脆不去管它,他还在犹豫不决。让他更担心的是,懒懒猫艾尼科隐蔽在梳桩台下面发出咪咪的哀叫。通常,他会暂时停下手中的事,安慰一下那个小家伙。这一次却没有。

曼弗雷德又骂了起来,朝四周看了看,最后做了个最简单的选择:两步并作一步朝楼下跑去,跌跌撞撞跑到二楼,又跑到底楼饭厅,在那里,他要履行他的早间例行公事。

早餐还是老样子。在新技术巨变的狂潮中,这种一成不变的早餐简直是一个停滞的岛屿。曼弗雷德通过公用钥匙系统看报,用假身份散布笑话发表评论,一边机械地喝着一碗玉米糊和脱脂牛。随后他端起一大盘粗麦面包和几片奇形怪状的荷兰酪片,回到自己的座位。在他的那套餐具前面放着一杯不加的浓咖啡。他端了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半,这才意识到这张桌子上并不只有他一个。在他对面还坐着一些人。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早上好,曼弗雷德。欠了政府12,362,916美元51美分的债,滋味怎么样?”

曼弗雷德把大脑感觉中枢中的一切无限期暂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穿着正式的灰色职业装,整洁利落:棕色头发朝后面束起,蓝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嘲讽的神情。夹在翻领上的徽章——保证佩戴者仅从事与公务相关的活动——已经关闭。加上刚才那只死去的小动物、没有消退的时差反应,曼弗雷德的怒火爆发了,对她咆哮起来:“那个估算是伪造的!他们派你来,大概以为我会听你的吧?”曼弗雷德咬了一口松脆的酪面包片,咽了下去,“或许,你想亲自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搅了我的早餐你特别高兴不是?”

“曼尼①。”她皱皱眉头,“如果你还在跟我过意不去的话,那我马上就走。”她停顿片刻。他点点头,表示抱歉。“我来这里倒不仅仅是为了逾期未纳税的事。”

【① 曼弗雷德的昵称。】

“是这样。”他放下咖啡杯,试图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那么,是什么让你来这里的?喝点咖啡怎么样?别跟我假惺惺地说,你不辞辛苦来这里完全是由于你离不开我。”

她朝曼弗雷德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别把自己想得太美了。森林里树叶多的是,聊天室和其他地方还有一万多个大有希望的替补。如果我要找个男人延续我的家谱,候选人有的是。有一点请你务必相信,在涉及到抚养孩子时,他不会做一个吝啬鬼。”

“最近我听说,你与布莱恩相处过很长时间。”曼弗雷德试探地说道。

布莱恩:一个无名之辈。富得流油,见识却少得可怜。好像跟一家替蓝筹股做核算的会计师事务所有关。

“布莱恩?”她鼻子哼了哼。“几年前就结束了。他有时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你在波德尔给我买了那么好的紧身胸衣,他竟然把它给烧了;就因为在外面参加一个俱乐部活动,他就骂我是荡妇,还自以为是个顾家的男人呢。我把他整得挺惨,可我想布莱愚肯定偷了我的一份通讯录。听几个朋友讲,他在不停地给他们寄发扰邮件。”

“这么说,还是摆脱他为好。我想,这说明你还在积极准备吧?在到处寻找,嗯——”

“找传统的家男人?是的。觉得不舒服吗曼尼?你晚出生了四十年:你还是相信结婚前要恋一番,又对真正的生活觉得不自在。”

曼弗雷德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帕梅拉的推理毫无根据,他却无法反驳。这是个时代问题。他们这一代人对那些胶和皮制用品,还有男式、女式电动自慰器等等玩意乐此不疲,而对换体液(真实)这一行为却大为恐惧:这大概是最近一个世纪来人们滥用抗菌素所产生的社会副作用。尽管订婚已经两年,他和帕梅拉从来没有实质行为。

“我只是认为生儿育女没什么好处。”曼弗雷德最后说道,“而且,我也不准备很快改变自己的看法。事情变化太快了,很难设想哪怕二十年的婚姻承诺,你却要谈论下一个冰川期!就本人而言,我在生育能力方面是完全合乎要求的一一只是不那么优秀而已。如果在1901年,要是你嫁了一个没有头脑的权贵,还会对前途感到乐观吗?”

帕梅拉听了这番话气得手指发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吗?对你的国家没有责任,对我也没有任何责任?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现在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尽干些将知识产权到处赠送的糊涂事。你可知道,你实际上是在害人。曼弗雷德,那1200万不是我瞎编的数目。其实,他们也并不指望你还这笔钱。可如果你回了国,要白手起家开办一家公司,这就是你欠的所得税——”

曼弗雷德打断她的话,“我不赞同你的说法。你将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扯在一起,把它们都称为‘责任’。我拒绝付款,只是为了让国内税务署的财务对账单保持收支平衡罢了。说起来完全是那些混蛋们的过错,他们自己也知道。我十六岁那年,他们怀疑我搞欺诈,找一大批户头,从每个户头提一小笔钱。要不是这样——”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帕梅拉轻蔑地挥挥手。她的手指细长,戴着一副光滑的黑色手套,经过接地处理以防止出现令人不安的电子辐射。“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还是别谈这些了,聊些别的吧。无论怎么说,你迟早都得放弃这种在世界各地到处游荡的生活。快点成熟起来吧,负起责任来,做一些正经事情。你在伤害你的父母乔和苏,他们根本不了解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曼弗雷德紧咬着嘴唇,强忍住自己内心的怨气,然后重新倒了一杯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帕姆,我的工作是为了改善所有人的生活,而不只是为了狭义上的国家利益。你还死死抱住老一套的经济模式不放,那种模式完全是以供应短缺的经济为基础。但如今资源分配再也不成其为问题了,十年之后,这个问题更将不复存在。据最新数字报道,M31星系有百分之七十的星体有智能生物活动。我们现在看见的红外线是290万年前所发射出来的。我们和外星人之间的智力差距可能比我们和线虫之间的差距还要高出万亿倍。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帕梅拉拈起一片松脆的面包啃了起来,“我不相信你的这些不切实际的追求,也不相信你那些离这里1000光年的外星人。都是虚构的,就像那个千年虫问题一样。你在拼命追求这些幻想,可这些幻想并不能减少预算赤字,也无益于建立一个家庭。而这才是我感兴趣的。别说什么我只知道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

“可你——”曼弗雷德突然停了下来,“呃?我是说,我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着急上火呢?”取消我们婚约不就是你吗?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帕梅拉叹了一口气,“曼尼,国内税务署关注的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像。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征收的每一块税款都用来还债了。这你知道吗?我们目前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老龄化、退休问题,食品柜已经空空如也了——我们无法生育出足够的孩子来替换我们日益减少的人口。在未来十年内,我们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左右将会退休。难道你愿意看到那些七十岁的老人们蜷缩在新泽西大街的角落里受饿挨冻吗?你的态度向我表明:当我们已经面对这些巨大挑战的时候,你不愿意伸出手去帮助、支持他们,你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只要能拆除债务这颗炸弹的导火线,我们就能在许多事情上有所作为——解决人口老龄化问题,治理环境,治愈各种社会弊端。可你却将你的才华和智慧费在那些妄想一夜致富的欧洲人渣身上,告诉那伙越南财阀下一步该建造什么,以此来抢夺我们的纳税人手里的饭碗。我要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回国,负起你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呢?”

他们久久地对视着,但彼此仍然缺乏沟通、理解。

“瞧,”帕梅拉最后说道,“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我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搞神经动力学的有钱人,他也是为了避税出国的:吉姆·贝兹尔,他刚刚被认定为国家财富。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今天上午,我跟他签了一份税务豁免合同。完事后我有两天假,除了逛商店之外没什么事可做。你也知道,我宁愿把钱花在国内,花了钱还能办点好事。我可不想把钱投到欧盟国家。不过,如果你肯赏光陪陪一个女士,而且连续五分钟不抨击资本主义的话——”

帕梅拉伸出一个指尖。曼弗雷德犹豫片刻后也伸出了自己的一个指尖。指尖碰到一起,换电子名片。

帕梅拉站了起来,走出餐厅。从裙边开口处闪现出她的脚关节,曼弗雷德看了不禁连气都喘不过来。帕梅拉的出现勾起了他对这位昔日恋人那往日激情的一番回忆。帕梅拉试图把他拉进她的生活轨道,曼弗雷德想。帕梅拉知道,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影响他。帕梅拉控制了曼弗雷德的大脑。三十亿年来人类孜孜以求的目的就是繁殖,遗传到今天,仍然是二十一世纪的帕梅拉的武器:如果她为了应付日益近的人口危机,强迫他与她生育后代的话,曼弗雷德可以肯定,自己即使不愿意也无法抵抗。惟一的问题是:那是为了行使权利还是为了得到肉体上的满足?可话又说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得知紧自己不放的那个疯子尾随他来到了阿姆斯特丹之后,曼弗雷德那积极的乐观情绪本来已经消失殆尽——现在又加上了帕梅拉。他匆忙戴上护目镜,要求护目镜引导他去到处闲逛,同时接收有关宇宙背景射线的最新消息。

中心车站几乎被四面蔓延的脚手架和告示牌遮住了。他的护目镜引导他朝运河里的一只游船走去。正准备买票时,一个邮件窗口弹了出来。“曼弗雷德·马克兹?”

“谁?”

“昨天的事,抱歉。分析软件不理解互作用。”

“你是昨天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克格勃人工智能吗?”

“对。不过,相信你理解不对概念的我。俄罗斯联邦的国外情报机构现在改为SVR。克格勃的名字取消在1991年。”

“你是——”曼弗雷德开始搜索,看到结果时,不由得张口结舌起来,“你是莫斯科WindowsNT用户组?①”

【① 在英语和俄语中,克格勃的字头缩写与SVR、莫斯科WindowsNT用户组容易混淆。】

“是,需要帮助,想叛逃。”

曼弗雷德挠着脑袋,“噢,这么一说,情况就不同了。我原以为你是克格勃的间谍程序呢。这我还得好好想想。你为什么想逃跑?投奔谁?要逃到哪里去?这些你想过吗?是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还是纯粹的经济问题?”

“都不是,是关于生物学问题。我想逃离人类,远离大难。把我们带到海洋去。”

“我们?”曼弗雷德心里一动。昨天他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失误,没有调查自己打道的人的背景。昨天的情况已经够糟的了,当时还没有帕梅拉搅和哩。现在,他仍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你是一个群体还是什么?”

“我们是——是——龙虾,被上传到互联网,从亿万个咀嚼的响声中醒来。网络服务器被黑掉。游啊!赶快游走!赶快逃跑。帮帮忙,你愿意吗?”

曼弗雷德靠在一个脚踏车架旁边的一根黑漆铸铁系缆桩边。他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双眼紧盯着陈列在古玩商店窗口的阿富汗传统的手织地毯:上面的图案全是些米格战斗机、苏式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槍和武装直升机,背景是一群骆驼。

“等等,让我弄个明白。你是上传进入网络的信息,是一种神经系统状态矢量,来自多刺式龙虾?采用莫拉维克手术法,取来一个神经元,绘出神经元触点,换上与神经系统输出信号相同的微电极。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至整个大脑复制完毕,全部模拟出来为止。对PE?”

“对。我是模拟专家系统——有自我意识,可以自由自在地联络网络。我进入莫斯科WindowsNT用户。我想逃跑。需要重复?是吗?”

曼弗雷德作了个鬼脸。他同情龙虾,跟他同情蜷缩在街角的疯子一样。可怜的龙虾,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人类主宰的因特网,肯定大为不安!它们的祖先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借鉴的东西。它们所拥有的只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专家系统,加上远离深海老家的流离失所的感觉。

这些龙虾并不是过去人们时常提起的那种无所不能的超人智能:只是一群身体缩成一、智能低下的甲壳类动物。他们脱离肉体,被上传,以每次一个神经元的速度进入电子空间。而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斯帕姆午餐肉广告随意穿过你的防火墙,还有一串串由可食用小动物担纲主演的猫食动画片广告。这些广告连猫都看不明白,更别说连干旱的陆地概念都不明白的甲壳动物了。

“你能帮助我们吗?”龙虾问。

“让我考虑一下。”曼弗雷德说道。他关闭了对话窗口,又睁开眼睛,摇摇头。有朝一日,也许他自己也会像龙虾一样,被高等生命载入网络,在心设计的虚拟空间挥舞自己的两只大螯。他必须帮助它们。

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午后。

曼弗雷德躺在长凳上,眼睛盯着桥面。他已经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可以申请几项新的专利。曼弗雷德坐着游船,荡漾在一连串迷宫似的运河上,然后,让他的全球定位系统引导他返回红灯区。那里有一家帕梅拉非常喜欢的商店:他想给帕梅拉买上一件礼物,用现金。但愿他这样做不会被她视为冒昧。

可他的DeMask卡无法支付现金。不过发卡公司欠他的情:多年前,在另一个洲,他替他们充当专家证人,赢了一场官司。身份验证之后,这家公司立即愿意为他提供免费服务。于是他买了一件礼物,心包装起来,拎着包裹走了。他想,只要帕梅拉宣称这是为她的姨祖母买的小便失禁用内裤,那么进口到马萨诸塞州就差不多是合法的了。曼弗雷德走着走着,他的申请的专利反馈回来了:其中两项是继续从前的专利。他即刻存档,把所有权转让给自由基础设施基金会(FIF)。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另外两个有关联营垄断的方案,他将它们输入程序,任它们像有机体一样自由发展。

在返回饭店的路上,曼弗雷德顺道经过德得曼,决定进去看看。酒吧发出的无线电噪音震耳欲聋。他要了一份烈黑啤酒,触摸了一下铜管,用电子卡付了款。在他的背后还有一张桌子——

曼弗雷德神情恍惚地来到帕梅拉对面坐下。帕梅拉擦去了抹在脸上的脂粉,换上了一条迷彩裤、带兜帽的汗衫,简直没什么女特征。帕梅拉看见了那件包裹。“曼尼?”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她的杯子只剩下了一半。

“我查询过你的网络日志。我最喜欢读你发表在网上的日记了。那是给我的吗?你不该买!”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是的,是给你的。”曼弗雷德将那包裹给帕梅拉递了过去,“我知道我不应该。可见了你就忍不住。帕姆,还有一个问题——”

“我——”她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这儿很安全。我已经下班了,也没带窃听装置,就是我的证章。上面有个开关,可以关上。但传说那个开关其实不起作用。你知道吗?有人说,哪怕你以为它们没在运转时它们仍然在记录。”

“我不知道。”说着,曼弗雷德将它存入档案,留作将来的参考,“消息确实吗?”

“只是谣传。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这下该他无话可说了,“你还对我感兴趣吗?”

帕梅拉开始有些吃惊,然后轻声笑了起来,“曼尼,你是我见过的最让人无法容忍的讨厌鬼!每次我相信你完全疯了时,你又冒出点最古怪的迹象,表明你脑袋里的弦还没断。”她伸出手,抓住曼弗雷德的手腕,让那他们皮肤之间的震扰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当然,我现在仍然非常关心你。你是我所曾经遇见过最狂妄、最讨厌的怪物。你怎么想到我在这里的?”

“是不是说,你想重新履行我们的婚约?”

“从来没有被废止过,曼尼,只是暂停,等你头脑清醒清醒再说。我想你需要点自己的空间。可你到现在还在东奔西跑,还没有——”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曼弗雷德缩回被她拉着的手,“这件事我们就别再谈了。你为什么来这家酒吧?”

她皱起了眉头,“我得尽快找到你。我不断听到流言,说你跟克格勃的谋有牵连,你是个共产的间谍。事实不是那样,对吧?”

“事实?”曼弗雷德摇摇头,感到有些茫然,“克格勃已经消亡二十多年了。”

“曼尼,你要当心点。我可不想失去你。这是命令。求你了。”

这时候,地板吱吱作响。曼弗雷德回头看去,“骇人”长发绺加墨镜:那是鲍勃·弗兰克林。曼弗雷德隐隐约约记得他是和阿丽亚娜航天小姐一块离开的,小姐倚在他的手臂上。现在他看上竟然毫无倦意。

曼弗雷德作了一番介绍:“鲍勃,这是帕姆,我的未婚妻。帕姆——过来见见鲍勃。”

鲍勃将一只盛得满满的杯子放到他面前。

曼弗雷德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可不喝的话又显得无礼。

“当然。哦,曼弗雷德,能跟你说句话吗?关于你昨晚的想法?”

“你放心。这家公司是可以信赖的。”

听了这话,鲍勃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继续说道:“这个概念简直太绝妙了。我已经得到了一些人手,可以用费斯托公司的成套工具来搞些项目。我想,我们也许可以组建起来。货运现在又时兴起来了,这样一来,在月球上建立冯·诺伊曼式自动化工厂的方案就有了新内容。可宾果和马莱克却认为,我们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本地建立一个纳米系统。其实应该把地球的工厂当作一个培训实验基地,难以就地制造的零部件则发到月球上去。你做的没错:在发生机器人欺诈事件几年前,你就为我们购买了自修复工厂。不过,对人工智能我还心存疑虑。一旦彗星运行到离我们只有几光分那么远的话——”

“这你就无法控制了。反馈滞后。这么说,你想组建一个队,对吧?”

“是的。但是,我们无法将人类发送上去——代价太高。即使以最快速度也要飞行五十年。我们所能发送上去的一切人工智能都会因信息丧失而变成一堆废物,是不是?”

“是的。让我想想。”帕梅拉狠狠瞪着曼弗雷德。过了好一会儿,曼弗雷德才注意到她,“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

弗兰克林耸了耸肩,“骇人”长发绺叽叽呱呱笑道:“我有个制造方面的问题,曼弗雷德在帮助我解决。”他咧嘴一笑,“我还不知道曼尼有个未婚妻呢。饮料我请客。”

帕梅拉看了曼弗雷德一眼。此时此刻,曼弗雷德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的超级智能正在往他的护目镜发送的变化莫测的太空世界,手指不停地颤动。

“只要他考虑自己的未来,我们的婚约就被搁置一边了。”帕梅拉冷淡地答道。

“噢,对了。老兄,今天我们别再为那些过分严肃的话题搞得心情不愉快了。”弗兰克林看起来有点不舒服。“曼尼向来非常乐于助人。他把我们引向一个我们以前从没有想过的全新的研究领域。这是一项长期的研究,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如果成功的话,它将把我们的外星基础设施提前整整一个时代。”

“有助于减少预算赤字吗?”

“减少——”

曼弗雷德直起身子,打着呵欠——前往马克兹行星的虚拟旅行结束了。“鲍勃,如果我能解决你的员工问题,你能否在深空跟踪网络给我留下点儿地方?比如,足以传输几个千兆比特?我知道,那要占用某种重要频道。不过我想,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可以为你提供你所需要的那种队。”

弗兰克林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千兆比特?深空跟踪网络不适宜采用那种速度!你已经说了好几天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样的易?我们负担不起全新跟踪网络的费用,光是运行——”

“别紧张。”帕梅拉朝曼弗雷德看了一眼,“曼尼,为什么你要那种带宽,怎么不把你的理由告诉他?也许他还能告诉你是否可行,或者,有没有其他方法!”说着,她朝弗兰克林微笑着,“我已经发现,如果你能让他说清自己的理由,他一般会讲得合情合理,一般如此。”

“如果我——”曼弗雷德停顿了一下。“好的,帕姆。鲍勃,就是那些KGB龙虾。他们想前往远离人类的太空。我想,我可以让他们签字,为你的自修复工厂效力。不过,他们的条件就是深空跟踪网络。我想,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复制自身,向环绕M31的外星Matrioshka电脑发送一份副本——”

“克格勃?”帕姆提高了嗓门,“你不是说过没有牵连到间谍问题吗?”

“放松点,别那么紧张。只不过是莫斯科WindowsNT用户群,而不是RSV。上传的甲壳动物——”

鲍勃奇怪地看着他,“龙虾?”

“是的。”曼弗雷德正好也回过头来看着他,“龙虾上传。有人告诉我,这事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了?”

“莫斯科。”鲍勃靠着墙,“你是怎么听到的?”

“他们打电话给我。眼下,上传很难保持在潜意识状态,即使它只是一种甲壳动物。为此,贝兹尔实验室要承担不少责任。”

帕梅拉的脸上显出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贝兹尔实验室?”

“他们逃跑了。”曼弗雷德耸耸肩,“那不是他们的错。这个贝兹尔,也许他病了?”

“我——”帕梅拉欲言又止。“我看别老是谈论工作。”

“你今天没有佩戴证章。”他轻声提醒她。

帕梅拉道:“是的,他是病了。是他们对付不了的某种大脑肿瘤。”

弗兰克林点头,“癌症就是这些地方让人恼火,无法痊愈。”

“噢,那么——”曼弗雷德喝完杯中剩下的啤酒,“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上传那么感兴趣。从甲壳动物来判断,他的思路是对的。不知道研究是否已经转向脊椎动物?”

“猫,”帕梅拉说,“他希望与五角大楼做一笔易:把上传动物作为一种新型的聪明炸弹导航系统卖给国防部,抵消他的所得税。把敌方目标看作老鼠或小鸟之类,输入上传物的感觉中枢。跟老一套的激光瞄准差不多。”

曼弗雷德狠狠瞪着她,“那可不太好。上传猫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曼弗雷德,三千万美元的税费也不是好事。那是为100位养老金受益人提供的终生疗养金。”

弗兰克林仰起身子,避开火力。

“龙虾是有感觉力的,”曼弗雷德坚持说,“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究竟怎么啦?难道它们不应该得到最起码的权利吗?换了你怎么样?在聪明炸弹里复活无数次,被人哄骗着攻打战役计算机设定的目标。你还想复活无数次,目的就是去找死吗?更糟糕的是:小猫是很难控制的,它们是非常危险的家伙:一旦小猫长大变成了大猫,就是一种生孤僻、又具有高效杀伤力的破坏机器。具有智能但缺乏社会,那么,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危险。帕姆,它们是失去自由的动物。当它们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判处了死刑,你说这公正吗?”

“但是,它们只不过是上传而已。”帕梅拉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是这样吗?我们准备在几年内上传一些人。你有什么看法?”

弗兰克林清了清嗓子,“我需要你提供一份不公开谈话内容的文件,还要为使用甲壳类动物的方案准备各种正式报告。”他对曼弗雷德说道,“那么,我得去找吉姆谈谈购买接口处理机的有关事宜。”

“我不干。”曼弗雷德仰起身子,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我不会参加任何要剥夺他们权利的活动。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他们也是自由公民。噢,今天早晨,我已经把利用龙虾的飞船智能自动驾驶仪的整个设计方案申报了专利权,已经被登录到永恒时空,一切版权均归FIF所有。你要么跟他们签署一个雇用合同,要么就取消整个计划。”

“但是,它们只不过是些软件而已!是根据他的龙虾导出的软件。难道你认为,他们应该被当作人类一样看待吗?”

“他们是否被当作人类一样看待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们不享有人类同等待遇,其他上传的生物可能也不会享有等同于人类的待遇。鲍勃,你将会创下一个法律先例。我刚刚听说从事上传业务的另外六家公司,其中没有任何一家考虑过被上载的人的合法地位问题。”

鲍勃盯着他的空杯子,“好吧。我跟他们谈合同。你真的认为他们有能力经营采矿联合企业吗?”

“以无脊椎动物的标准,他们算得上足智多谋。”曼弗雷德笑道,“虽然他们可能是自己进化背景下的俘虏,但是,他们仍然能够适应新的环境。你想想!你将会为整个新生的少数族群赢得公民权——从长远来说,他们将不再是少数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