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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在我入睡的时候守护我》作者:[法] 让·克洛德·迪尼亚什

12岁时,我吞下了我的灵,事情纯属意外。那天,天气实在太热了,我看着一群山羊,不知不觉就在奔流的小溪边枕着一块晒得热乎的岩石睡着了。我猜我的嘴巴当时是张开的——我这人有时确实打呼噜。我还在做梦呢。灵们听得见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愿、欲望和诅咒,但梦是最吸引它们的东西了。

我感觉她溜进了我的双唇之间,锋利的翅膀边缘划破了我的舌头。我条件反射地咬住牙关,可太晚了。我的叫声吓坏了羊群。我满嘴都是黏糊糊的血,忙唤来我的狗帮我把羊群归拢在一起。我喝了几口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冰得牙齿都疼了。

我顺着小溪回到农场,一路上感到灵在我的肚子里轻轻地动弹。她正在充满酸水的胃里筑巢。不知怎的,这一切并不让我害怕。

可爸爸的怒火却吓坏了我。

家里的饭是我做的——在生我时死了,婶婶呢,天一热就没法走路。于是就挥舞着拐杖发号施令。她没有孩子可以继承农场,所以不是特别喜欢我。见我比平时回来得早,羊群也没吃饱,她便连珠炮般地向我发问。她检查了我嘴唇上的口子,连连摇头,然后把我打发到厨房里去了。

我听到爸爸和叔叔从地里回来了,然后是婶婶比平时更加尖厉的声音:“你那个蠢儿子不看羊,反倒睡着了,结果吞下去一个灵!”

厨房的门开了。叔叔用微微后倾的身体支撑着妻子。爸爸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皮带。

“今晚你就进城去。”他低声说,直视着我的眼睛,“但是,在你走之前,我要教会你干活的时候不要做白日梦!”

他并不是个坏人。哪怕只有我们俩在场,他的惩罚也是公正的。我没有试图逃跑,尽管婶婶用尖锐的嗓音在一旁煽风点火。灵开始在我的肚子里放毒,皮带在身上,我也不太感觉得到。我想,我应该装出痛苦的样子,像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面一样。可是我太小了,不明白这个道理。

见我不哭不闹,叔叔起了扫帚也来打我。扫帚把我的腿打折了,我听见骨头裂开的声音。接着,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我大叫了一声,昏倒在壁炉前。

醒来时,我躺在厨房的桌子上,骨折的那条腿由一块临时夹板固定住。绑在腿上的是两段扫帚把,贴在我的膝盖两侧。叔叔家里的任何东西都是不能费的。我感到骨折的腿部一阵阵疼痛,与背上和嘴里的伤口带来的烧灼感织在一起。

“对不起,儿子。”上方一个声音说道。

爸爸伏在我的伤腿上,没有碰它。屋子里静悄悄的。

“你叔叔去找铁匠了。骨头是我接的。不是粉碎骨折——以后你还是能走路的。”

我眨了眨眼,疼痛让我筋疲力尽。一捆捆草药悬挂在天花板上,气味早已散尽了。它们的影子在被烟熏黑的房梁上投下一块块影。

“你去不了了,”爸爸用疲惫的声音又说道,“等你的腿痊愈,能够上路,要一个月以后。这段时间太长了。你要勇敢。”

灵怎么办呢?”我问,想起了发生的事情,感到不知所措。

“不许说那个字!她会听到的。”

他用一只散发着泥土和马厩气味的巨掌捂住了我的嘴巴。

“那个脏东西会随时孵化,然后离开你的。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他的眼睛盯住我,“嗯?”

我点点头。他的手还盖在我的嘴巴上,我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疼痛逐渐消退下去了,这是灵在我体内存在的证据。她就在我的胃里,在那儿作茧。我的胃酸在她身上起了作用,让她发生改变。等一切就绪,她就会从我的嘴里飞出来,假如我允许她这么做的话。而我们之间的纽带就再也不会被切断了。她会随时应我的召唤出现在我面前,为我翩翩起舞,别人却无法看到。灵会改变它们的主人。每个孩子都知道这一点。

我只进过一次城,是在10岁那年,我进城去看秋季博览会。叔叔带我去瞧一个满头乱发的男孩,年纪大我一倍。他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用一把简易的门闩锁着。他在光下扭动着手指,对着它们说话,好像在演一出王子和小鸟的木偶剧。他结结巴巴地讲着故事,可是说得太快,听不明白。因为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太看,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叔叔给了男孩母亲两个铜板,让我可以靠近看看他。叔叔出人意料的大方,同笼子和笼子里关的男孩一样让我很是吃惊。

“等铁匠到了,你一定要勇敢。”爸爸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我去瞧一个满头乱发的男孩,年纪大我一倍。他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用一把简易的门闩锁着。他在光下扭动着手指,对着它们说话,好像在演一出王子和小鸟的木偶剧。他结结巴巴地讲着故事,可是说得太快,听不明白。因为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太看,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叔叔给了男孩母亲两个铜板,让我可以靠近看看他。叔叔出人意料的大方,同笼子和笼子里关的男孩一样让我很是吃惊。

“等铁匠到了,你一定要勇敢。”爸爸不厌其烦地对我说。

这既是命令,也是请求。我在他的手掌下哼哼着,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弯下腰凑近我,用寥寥数语向我解释了他们要对我做的事情。

我想我尖叫了起来。铁匠使用钳子的时候,我又晕了过去。他们拔掉了我的几颗牙齿。拔牙时爸爸不让任何人抓住我。

当我再次苏醒过来,已经躺在原先的那张上,两个封闭的铁环钉在我的嘴角上,使我无法张嘴。我的牙齿被一根烧得发红的铁钉打出了几个洞,硬生生塞进去一个匆忙打就的笼嘴。笼嘴的铁齿把我的上下颚钉在了一起。我痛苦地不停呻吟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一阵热卷上我的大腿,在我的胃里盘旋,穿过我的嘴唇炸了开来,仿佛戛然而止的呼叫。热很快又变成了刺骨的冰冷。每吸一口气,我的嘴里就充满了发苦的、带有土腥味的浓沫。

起初,他们把我的双手绑在柱上,这样我就不会用手把铁环扯掉,伤了自己。一周后,我虚弱得几乎动弹不了。他们终于松开了我的绑绳。为了不让我饿死,铁匠把我上面的两颗门牙拔掉了,留出的洞隙刚刚足够喂进去一点山羊、肉汤,还有爸爸找得到的葡萄酒。每天早晨,下地干活之前,他都耐心地喂我东西,对婶婶抱怨他要晚了的话充耳不闻。之后我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那儿,直到晚上他回来,跟我讲讲羊群和干草的味道,一面用沾了水的稻草为我擦身,

他们给我一些可以咀嚼的食物,可我再也不能用门牙咬东西了。每天凌晨,当疼痛暂时停止的时候,我会想出各式各样的诅咒,只是无法骂出声。剩下的时候,我倾听着口腔里血管跳动的声音,等待伤骨的愈合。

我只有12岁,根本不懂沉默是怎么回事儿。

我消瘦了,整个人处于痛苦之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在我的脑海中,我在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画画,一面用指尖拨弄嘴上的铁环。我的骨折愈合得很慢,爸爸每天晚上都陪在我的边。他减少了喂给我的葡萄酒,增加了羊的分量,用勺子送进我牙齿上的那个洞里。有时他甚至给我喂点肉汤或是蛋花汤。到后来,我能够自己吃东西了——我的手不再发抖了——可怎么跟他说他都不理。

“省省力气吧。”他喃喃地说,擦去我下巴上的污迹。

灵在我的肚子里蜕变,我的梦境里充满了明亮的色彩。但我总是一个人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因为戴着笼嘴,我无法在睡梦中哭喊出声。

我试着轻轻地把脚放在地上,小心冀翼地走到房间另一头婶婶放夜壶的地方。后来,有一天我拄着爸爸拿白蜡木做的拐杖下地走路了。木料还没有干透,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树液沾在我的皮肤上,好像尚未愈合的伤口在手指挤压下冒出的脓水。在窗台上放的水盆里,我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从里面盯着我,仿佛一匹不羁的马儿。这副尊容让我刚想咧嘴大笑,却疼得泪水涌了出来。

终于有天晚上,我能够独自下楼来到晚餐桌旁,叔叔放下手里正在切的灰色的面包条,表情沉重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我们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接过爸爸递给我的一碗羊,小心翼翼地倒进齿缝间。羊像条小溪一样从我的下巴上流淌下来,在桌子上汇成一滩。金属笼嘴磕在碗上,丁丁当当的。其他人都不吃。我转向婶婶,她的身子直往后退,眼里满是恐惧。

“已经太迟了,”她喃喃地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孩子有股邪气!”

爸爸咒骂她,叔叔诅咒我。我呢,不再去听他们讲什么。在我的脑子里,灵开始说话了。

“我要给你讲些故事。”那个声音说。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车后面的一堆马铃薯口袋上。天空飘着雨,打湿了我的嘴唇。我既不能回答灵的问题,也无法抱怨。叔叔说,暴风雨恐怕就要来了。

“你的金属笼嘴会把闪电引下来的。”他嘟囔着,啪啪地着马鞭。

我观察着越压越低的乌云。到城里需要一天的路程。因为日落时分才能到,所以我们要么在小旅店里住上一晚,要么就只好睡在马车下面的烂泥里了。讲故事也不能让雨停啊。

“我要告诉你一些秘密。”那个声音又开始了。

我想着被我撇下的山羊,想着我的狗,它已经跑掉了,因为在我养伤的时候,没人乐意喂它。世上没有秘密,只有没时间照管的东西。

“认清自己,你就能做得比自己想的要好。”灵仍不放弃。

我看得见映在叔叔眼中的我的模样。我知道他如何看我。他驾马的时候,朝我嘴上的皮带和铁环瞧了一眼,摇了摇头。外表也许具有欺骗,可事实常常更糟。

灵在我的胃里坐立不安。晚上,她曾小心翼翼地来到上面,看见我的牙齿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我听到她哭了起来。她的啜泣听上去就像冬天里瀑布最后的水流冲裂冰层的声音。我本想告诉她,这些并不是我的选择,可话到嘴边却被笼嘴挡了回去。最后,我含含糊糊地哼起了我唯一会唱的那首歌,努力把它唱好,直到她停止了哭泣。

“我不想让你成为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爸爸把我的上下颚锁上之前对我说。我只希望我从未这么想过。

灵不停地和我说话,天上又飘着雨,尽管如此,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只听得马蹄在路面上发出的得得声。闪电并没有击中我,泥泞的小路也变成了关大道。我们正接近一道木头城墙。空中飘着一股烟味和腐臭味,还夹杂着其他一些我分辨不出的气息——有的甜,有的酸得刺鼻。几个卫兵拦住了我们,用草耙把马车上的干草翻了个遍。叔叔付钱给他们,一边咕咕哝哝地发牢,他们放我们进了城门。头顶上方,城墙走道两边的石槽里烧着羊齿草。星星已经出来了,店铺老板们正忙着把铺子的窗板关上。街上仍有行人。小城是个封闭的世界,有着不同的规则,这些规则叔叔不太明白,也从不提起。然而,当我看见城里人上下打量我的那种神情,就知道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深。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灵哀求道。

我坐了下来,靠在干草堆上,盯着那些看我的路人。叔叔本来是可以让他们付钱观看我这副怪模样的,可我马上省悟到他觉得太丢人了,才不会有这个念头呢。我也不敢有任何要求。我的梦想很简单,而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否存在。

“你守在马车旁,”叔叔边说边解下马匹,“明儿一早我就回来。假如有谁靠近马车,你就站出来。你的尊容会把所有的小偷都吓跑的!”

他把我带来的毯子披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的缰绳离开了,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影里。我不知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马车停的地方是个小广场,周围的房子窗板里面窜了出来,飘荡在夜空中。我不敢从马车旁边逛开,而是钻进了干草堆里。夜晚潮湿而凉。灵一声不响。我久久地望着躲在云彩背后的月亮,她那张麻子脸比我的脸还要难看,可她笑眯眯的,逍遥于尘世之外。

我并不是很困。小城里充斥着一千种新的声音,让我无法安宁。我轻轻擦肿胀的牙龈,听着笼嘴上的铁环发出的丁当声。一簇簇的建筑物包围着我,这些房屋、街道和墙壁比我一辈子看到的还要多。屋顶的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形成了字母的形状。字母不时被火把隔断。那是巡逻的士兵,他们负责保护城里的人们。城外的世界广阔得不可思议。关在铁笼和草堆里的我想起了叔叔的农场,想起了牧场上熟悉的小路。牙齿的疼痛很快会过去的。我的伤腿也会痊愈。

突然,我感到胃里的灵动弹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孤单。我很想让爸爸和我们一起到城里来,可叔叔永远也不会答应的。我侧耳倾听,想听听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是否又开始说话了。她也是个囚徒,我们都有理由憎恨对方。

我呻吟着伸展了一下四肢,可并没有吵醒灵。在我的胃里,茧已经张开了,灵就躲在里面。我想象她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旧茧衣,躲在黑暗的洞深处,对她来说,这里和外面的世界同样不可思议。叔叔告诉我,灵会想方设法来诱惑我的。

“你睡着了吗?”我尽可能张大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等待她的回答,等了好久好久。

“你不要我。”那个声音终于说道。

我摇摇头,铁环丁当作响。夜晚使得声音好像被放大了,听上去更加尖厉。我无法告诉她我有多了解她,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我和她的命运是同样被注定的。我的嘴里只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咯咯声。

我费劲地牵动嘴唇和舌头,努力说出在我心里萦绕不去的话,连说了三遍。我的要求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我不要什么王国,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也不要额外恩赐的权力。我不确定自己要的东西能否得到。

“请在我入睡的时候守护我。”我恳求道,怎么也说不清楚。

我擦去下巴上带血的口水,等待她的回答。

我“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你,”她说,“我只有靠你了。”

我以为她又要哭了,可是她的眼泪早已流尽。她用疲惫的声音跟我道了晚安。我数着星星,一直数到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

黎明时分,雄鸡的打鸣声把我吵醒了。没过多久,叔叔就来了,身后牵着那匹马。开窗板的声音,早起第一拨商家的叫卖声,还有鸟儿的啾啁声此起彼伏。空中弥漫着烟味。我的肚子饿极了。

“我白白丢了两把铜板给那些卫兵,”叔叔看也不看我地说,“他们的骰子沉得都滚不动了。这趟来花了我好大一笔钱,你可给我记住!”

他给马套上轭具,在马屁股上狠狠了一记。马车朝前驶去,车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头顶的一扇窗开了,我差点没躲开一只夜壶里倒下的尿液。

“老格里姆利奇正等着我们。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见过的灵比头上的头发还要多呢。”

叔叔用鼻子哼了一声,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面包头。我饿极了,嘴里直流口水。铁环与舌头接触的地方生锈了。我铁锈,以缓解肚里的饥饿感。马蹄敲打在鹅石上,震得我的牙齿咔哒作响。

我还没看见玻璃作坊,就已闻到了它的存在。街道上弥漫着熔化的玻璃和燃烧的海藻的气味。房子又长又窄,后院是个工场,阁楼上是学徒们住的地方。这儿甚至有专门拴马的圆形场地,有钱人家就有这个,这是爸爸哄我睡觉时说起的。

叔叔拿起钳子,扶我从马车上下来,粗手粗脚地帮我掸掉屁股上的草棍。我拄着拐杖跟他走进屋里。一个从作坊里往外走的年青女佣转过脸去,随后似乎又改变了主意,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也费力地朝她笑了笑,铁环拉扯着我的嘴唇。她在门前的台阶上停下,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到柜台后面。那儿有一扇门通往玻璃作坊。

一股热朝我直冲过来。房间正中央是一口吊在火炉上的盛满玻璃熔液的坩埚。一个穿着围裙的矮个老头儿正忙着拨弄火。在他身后的一张工作台上摊着许多钩子和刀具,还有映出火苗的扁平的瓶子。一根金属棒立在一桶灰乎乎的水里,比我的个子还要长,像一条蛇那样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灵开始在我胃的深处扭动。

我被叔叔推了一把,朝炉火走去,木底鞋踩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火星从坩埚底下飞溅出来。我把拐杖留在门边,以免着火。

“是你儿子?”老头儿问道,也不抬头,“他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我兄弟的儿子。是的,他知道,他会听话的。”他斜眼看了看我,又说,“不管怎样,他不是个坏孩子。”

“钱呢?”

叔叔从钱包里把钱掏出来。老格里姆利奇把铜板逐个放进嘴里咬一咬,然后揣进围裙的口袋里。然后,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拿起那根金属棒。

“如果你想卖掉它,我要分三成的钱。”他说着,把棒子一端戳进坩埚里的玻璃熔液中,“那是一大笔钱,不过我的顾客都很富有,能够让我们俩都满意。让这男孩准备好!”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俯下身去。叔叔将大手按在我的后脖颈上,强迫我直起腰。

“很快你就自由了,”他说着,手里的钳子朝我的脸伸过来,“我要把铁环钳断,这样你就能张嘴了。不过,我让你张嘴的时候你再张。嘴巴一张开,你就使劲朝管子里吹气……”

“你必须从丹田向外吹气,”格里姆利奇说,“就像喊叫时那样。”

“准备好了吗?”

我满肚子都是酸水。灵没有出声,但我感觉到她在我的胃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撞。想到我将带给她的痛苦,我呜咽了起来。叔叔怒气;中;中地哼了一声,用胳膊夹住我的头。钳子伸进了金属笼嘴里。嘎吱一声,第一根铁环断了,然后又是一根。接下来,笼嘴的铁齿也被钳断了,我的牙龈开始流血。

“把嘴闭紧,小子!”老头儿喝道,“看着我!”

金属棒从坩锅里伸了出来,顶上颤巍巍地挂着—个熔化的玻璃球。老头儿鼓起腮帮子,把棒子的一端对准嘴唇。借着火光,我看到他用尽浑身力气吹着,脑门上青筋迸出。

等玻璃球膨胀到我的两个拳头那么大时,他把它在火焰上转动了一下。叔叔松开了我,手中的钳子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嘴巴从来没有这样疼过。

“现在吹气!”格里姆利奇喊道。

他把管子的一头凑在我肿胀的嘴唇边。我尝到了他口水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搅。一声哭喊回声一般从我的腹腔深处传了上来。没喊出一个字。只有恐惧在我的骨髓里回荡。叔叔扳住我的肩膀,老头把棒子举在坩锅上。我正要尖叫,他用力在我的肚子上捶了一拳。

一大口胆汁冲进我的嘴里,我用尽力气喷了出去。

灵从我嘴里射了出去。

在作坊里红彤彤的影里,她发出太般的光芒。她被我吹得蜷作一飞了出去,落在熔化的玻璃里。她竭力展开翅膀,顾不上炙人的热气,也顾不上疼痛。玻璃球的中心出现了一片呈涡旋状旋转的五彩斑斓的光影。她的叫声湮没在熔化的玻璃之中,最后听不见了。

“放松点,”格里姆利奇说,把金属棒从我手中接了过去,“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叔叔松开了我。我跪倒在地,呕吐起来,把茧吐了出来,就像排出死胎的胎盘一样。我不敢抬眼去看灵烧剩的残骸。

“我可以把它卖个好价钱,”叔叔欣喜若狂地说,“多漂亮的颜色!”

“很快就不烫手了,”玻璃匠人说,“很奇怪,这些脏家伙好像从里面把热量全部吸收掉了。瞧瞧她,好像还在动呢。”

我感到太怦怦直跳。我呻吟着站起来,从叔叔手中夺过钳子,猛地击在金属棒顶端悬着的玻璃球上。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球上出现了一道裂纹,随即整个裂开,散落在地。叔叔大吼起来,我朝他挥舞钳子,吓得他连忙后退,用手护住脸。

灵像一片叶子似的旋转着落向地面。她的身上扎满了细小的结晶体,我伸手接住她,她那透明的翅膀在我的指间化为灰烬。火星雨点般从炉火中迸溅出来,点燃了她的头发。

她像彩虹一般燃烧着。

从那以后,风从我牙齿上的洞隙中呼啸而过,我也笑得少了。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农场。我常常在河边躺下,头顶的天空一望无垠,空空如也。云彩对我来说不再像是书写在空中的白色诗歌,我也再认不出水中有什么符号了。从那以后,我要么细细咀嚼自己做的梦,要么把梦全都呕吐出来。

叔叔去世的最早,接着是爸爸。婶婶在一场大病后再也不会说话了。有时,我会坐在她对面,坐在拐杖打不到的地方,她可以看见我的脸,用眼睛来回应我的话。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打呼噜的时候还是张着嘴。但我现在睡在屋里,安全地躲在紧闭的窗户后面。再也没有灵在我睡着的时候来守护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