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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销者》作者:[美] 约翰·瓦雷

陈立珍 吕娜 译

事情发生了改变,伊恩·海斯也料到了。但是由于功能和用途的限制,有一些还是老样子。伊恩搜寻着这些东西,几乎从不走眼。

场已经不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了,但是场永远是给小孩子玩耍的。他们总是有东西荡来荡去、爬上滑下的。这个场还不止这些:繁茂的树林、游泳池,固定设备和耀眼的雕塑融为一体,若隐若现。还有许多动物,不及膝高的犀牛和优雅的瞪羚看上去很顺,一点也不怕生。

但是最重要的是,场上有小孩。

伊恩喜欢小孩。

他坐在树林边的木凳子上,在凉地方看着他们。男女孩子们穿着样式各异,年龄不等。黑肤色小孩像活泼的干草豆,白肤色小孩像白色的小兔子,棕色的小孩头发卷卷的,更多的棕色小孩是黑眼睛直头发。有些白种小孩,被烤得比棕色的小孩肤色还深。

伊恩只注意女孩子。很久以前他注意过男孩子。

他盯着一个女孩子一会儿,琢磨着她几岁了。他想大概八九岁,太小了。从穿的衬衫来看,另外一个应该十三岁。也是人选之一,但是他想要更小一点的。年龄小的没那么世故,也不会起疑心。

最终,他找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孩。棕色的皮肤,一头金发。十岁?可能十一了,至少年龄还小。

他一直注意她,一般确定人选后他就做这种奇怪的事。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通常都会奏效。一般只看着她,不管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眼睛都不离开她,什么都打扰不了他。而且敢肯定,几分钟之后,她会抬起头,环顾四周,再和他的眼神相对。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又接着玩了。

他没那么紧张了。可能他做的什么都不算。他注意到,如果是成年女,只要他注意了,他就会盯着看,而她也会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他和其他男人讲过这件事,他们也有相同的经历,好像女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神。

而且,伊恩可能很擅长眼神接触。有好几次他注意到,他盯着女孩子时,她们会摸摸后脖子,耸耸肩。可能她们也有某种意义上的超感觉,只是她们没有意识到罢了。

现在他只看着她。他保持微笑,这样每次她抬起头来——她越来越频繁地抬头——她都看到一个友好的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有着扁平的鼻子、宽厚的肩膀。他的手强壮有力,握在膝盖上。现在她开始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看着她的人不会认为她是在朝他走来。连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她边走边停,要么跳到柔软的橡皮垫上,要么追赶一群嘎嘎叫的鹅。但是她是朝着他的方向来的,她最终会坐在他身边的长椅上。

他快速地环顾了下四周。像以前一样,这个场上没什么大人。他刚到的时候很惊奇。很显然,新的设备已经减少了暴力的数量,最终让父母们觉得孩子们不需要大人的看护在场玩耍很安全。在场的大人们也都是跟大人们在一起。他到的时候,没人多看他一眼。

这些对于伊恩来讲没什么。这反倒让他的计划更容易实施。他也准备好了理由,但是,要是被问及,为什么一个中年单身男子在场边游荡,他还是觉得很尴尬。

有段时间他很担心,就算有金属的设施,家长怎么能那么放心。毕竟,在采取措施之前,没有人是受保护的。每天都有人成了疯子,而在他们做出神错乱的事情之前,和常人没两样。

他想,应该有人给这些父母—个教训。

“你是什么人?”

“我叫伊恩,你呢?”

“不,不是说你的名字,你是干什么的?”

“你是说我的工作?”

“是的。”

“我是个航天员。”

她仔细想了一下,开始笑了。她已经腿了牙,恒牙挤在小小的下颚上。

“你吃压缩饼干吗?”

他大笑。“很好,”他说,“你肯定读了很多书。”她不吭声,但是从神情可以看出她很高兴。

“不”,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已经不吃那些了。不过你说得对。”他笑了,她也突然咯咯笑起来,像其他小女孩一样,摆弄着她的小手。

“你多大了?”他问。

“我不告诉你。你鼻子怎么了?”

“那是很久以前被打扁了。我打赌你十一岁了。”

她咯咯地笑了,然后点了点头:“十一岁了。而且刚刚十一岁。”

“你要吃糖吗?”他把手伸向口袋拿出了一个白袋子。

她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不要拿陌生人的糖。”

“可是我不是陌生人啊,我是伊恩,航天员。”

她思索着。正当她犹豫的时候,他把手伸向那个袋子,拿出一块又厚又浓的巧克力。他觉得有点恶心,但他还是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开始咀嚼。他一点儿都不喜欢甜味食品。

“好吧。”她说,然后把手伸向了袋子。他却把袋子拿开了。她惊奇地看着他,显得很无辜。

“我刚想到一件事,”他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所以我们应该还是陌生人吧。”她看到他眨眼的时候,懂了这个游戏的规则。他以前也试过,眨眼还是很有效呢。

“我叫蕾娣安。”

“真是个奇妙的名字,”他说着,心里在琢磨着名字是怎么一代代演变来的。

天色暗了下来,场上的人也渐渐少了。她挨着他在长凳子上坐下,两腿荡来荡去。她的光脚还沾不到地面。

她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这从她的脸就能看出来。至于身材……谁知道呢?

不能想那么多,他骂了自己一句。

她身上穿的这一块那一块的,一点都没有他想象中的得体。很多孩子什么都没穿。他刚到的时候很是惊讶。现在他快惯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她的父母太粗心了。他们真的认为世界如此安全吗,可以让女孩子在公共场合不穿衣服?

他坐在那儿,听着她絮絮叨叨——她讨厌的和她喜欢的玩伴——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毫无疑问,她很可。她和同年代的孩子一样,很甜美,但也有可能像响尾蛇一样有毒,也许都有。她可能会热情奔放,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热情底下,她几乎只关心她自己。她的忠诚也只是暂时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还好吧?”

“嗯?我?哦,当然,我很好。你不会担心你吗?”

“这几个小时不用回去,我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呆在外面呢。”突然之间她看上去像大人,他差点相信了这个谎言。

“嗯,我实在不想坐在这儿了。再说糖也吃完了。”他看着她的脸。差不多所有的巧克力都残留在她嘴边,形成了一个圈,有些地方被肩膀和前臂轻轻擦了。“后面是什么?”

她转过身。“那个?那是游泳池。”

“我们去那里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还不足以让她离开游泳池。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读书,有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她也动。他那股冲动太强烈了。他坐在灌木丛下面,远远地看着她和其他两三个小朋友在游泳,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会。回不回来对他没什么,但是却可以改变她的一生。

她从黑暗的水里上岸了,身上还在滴水。她又穿上了支离破碎的衣服,穿上总比不穿好。她朝他走来,瑟瑟发抖。

“我很冷。”她说。

“到这来。”他脱下了夹克衫。他给她穿上的时候她看着他的手,她伸出了手,摸到了他坚实的肩膀。

“你一定很结实。”她说。

“还可以吧。我干活很卖力。”

“航天员到底是干什么的?”她说着,止住了一个呵欠。

“过来坐我腿上我讲给你听。”

他确实给她讲了。故事好极了,所有喜欢冒险的孩子都会喜欢。他把那个故事练了很多遍,经过润饰在录音机里讲了很多遍,直到节奏和韵律都恰到好处,用词简单却适合孩子的口味。

他刚开始讲的时候她已经累了,但是他渐渐吸引了她的好奇心。可能没人那样给她讲过故事。她已惯了坐在银屏前任凭那些故事塞进她的耳朵。能打断故事问问题并且得到完美的答案还是头一回。阅读也不行。这是讲故事的传统,口头的,它能让电气时代的几代人着迷。

“棒极了。”她说,她确信那时故事已经讲完了。

“喜欢吗?”

“我非常非常喜欢。我长大后也想做航天员。故事真是太新奇了。”

“嗯,那还不是我要给你讲的故事,我给你讲的是做航天员真正是什么样子。”

“你的意思是你还有一个故事?”

“当然。”他看了看手表。“可是很晚了。天要黑了,大家都回家了。你最好也回去。”

她很痛苦,犹豫着该留下来还是回家。如果她是他想象的那样,她不应该有心理斗争的。“嗯……但是……但是我明天还会回来。你……”

他摇着头。

“我的飞船明天—早就离开了,”他说,“没时间了。”

“那现在就讲吧!我可以不回家的。现在就讲。求你了,好不好?”

他先是不好意思似的推脱,接着支支吾吾,然后还是说不行,最后被说服了。他感觉太好了。对于他来讲,她只不过是五镑重的小鱼罢了,而他是20磅负荷的鱼线。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在玩游戏。

最后他开始发挥他的专长了。

有时候他想说这个故事就是他本人写的。但是事实是他不会编故事。他也不想去编。相反,他偏偏想从他搜集来的童话故事和奇异故事中避开不谈自己。如果他是个天才的话,他就能把她身边的故事穿插进去——这样不至于太离奇让她不知所云——又能为她量身定做个结局。

他的故事太彩了。故事中有坐落在玻璃山上的城堡;有海底的洞;有一队队的宇宙飞船;还有金光闪闪的骑士骑着大马穿过银河。还有邪恶的外星人,其他人大都心地善良。还讲到了带鳞的怪兽吼叫着,跑出多维空间来吞噬行星。

在所有的混沌中走出来了王子和公主。他们出生入死,互相帮助。

他的故事一直在延续。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神游离不定的时候,他就一直讲;她睁大眼睛的时候,他就知道在后面该插入什么。他要根据她的反应来做判断。

孩子昏昏欲睡了。她迟早都要屈服。他要的就是她的恍惚状态,不清醒也没睡着的时候。那也是故事要结束的时候。

“……尽管医师们使出全身解数,也不能救活公主。她还是死了,远离了她的王子。”

她的嘴巴成了小小的“O”型。故事不应该是那样结束的。

“结束了吗?她死了再也没见到王子吗?”

“嗯,还没完全结束。但是剩下的故事就不是真实的了,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伊恩有点累了,但是他很愉快。他的嗓子有点痛,声音沙哑。蕾娣安在他腿上沉甸甸的。

“你必须告诉我,说下去。”她理所当然地说。她说得没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吧。在葬礼上,银河系的所有伟大人物都到场了。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那时最了不起的巫师。他叫……我不应该讲他的名字。因为我讲出来他会很生气。

“那个巫师经过公主的灵柩……也就是……”

“我知道,知道,伊恩。继续!”

“突然他皱眉俯向公主苍白的躯体。‘这是什么?’他大叫。‘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每个人都非常紧张。这个巫师是个危险人物。有一次有个人侮辱他,他就念了咒语,让每个人都头朝后,所以他们只能拿着后视镜走路。没人知道他发起火来会做什么。

“‘公主戴着星宝石。’他说,然后直起了身皱着眉环视四周,好像周围的人都是傻子。我相信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因为他接着告诉人们星宝石是个什么东西,用来干什么的,以前从来没人听说过。这我不确定。因为虽然大家知道他有勇有谋,但他也是个大骗子。

“他说星宝石能够在公主死去的那一刻抓住她的元神。她的智慧、权力、知识、美貌和力量都会永远保存在星宝石里。”

“她只是暂时死去。”蕾娣安喘了口气。

“非常正确。当人们听说这事的时候惊讶极了。他们疯一样地问了很多问题,但他却几乎不回答。人们开始抱怨。最终,巫师气愤地离开了。他走了之后,人们整个晚上都在谈论他所说的事。有些人认为巫师还对公主复活抱有希望。如果她的体被冷冻起来的话,王子回来后就可以把她的元神重新注入她的体内。其他人认为不可能,公主注定只能活半生,下半生被留在星宝石里。

“但是很盛行的观点是:公主很有可能再也活不过来了。但是她的元神可以从星宝石上飞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如果能够找到那个人的话。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应当是个小女孩。她一定美丽、聪明、灵活有心,和善……哦,太多优秀品质了。每个人都怀疑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很多人连试都不想试一下。

“最后人们决定把星宝石给王子的一个忠诚的朋友,由他来完成任务——在银河系中寻找到那个能代替公主的女孩。只要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他一定可以找到她的。所以他带着很多人的祝福离开了,发誓要找到那个女孩,并把星宝石给她。”

他再次顿住,清了清嗓音,任沉默在他和她之间滋长。

“就这些吗?”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喃喃地说。

“其实不止这些,”他承认,“我觉得我欺骗你了。”

“你欺骗我了?”

他伸手解开他外套的前襟——他的外套还裹在她的身上呢。他的手越过她瘦骨嶙峋的前胸,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块水晶。水晶呈椭圆形状,有一面是平的。水晶在他的掌心,闪耀着红宝石般的光芒。

“好亮啊!”她惊奇地瞪大眼睛,嘴巴都忘记合上了。

“是的。你能看得见它的光芒,说明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我?”

“是的,拿着。”他一面把水晶递给她,一面还在用大拇指的指甲试图在上面找出什么瑕疵。红色的亮光洒向她的手心,流泻在她的指间,似乎要渗透进她的肌肤里去了。她接过之后,水晶依旧发着光,但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了。她的手捧着宝石。

“好烫好烫哦。”她说。

“那就是公主的元神了。”

“那王子呢?他还在找公主吗?”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我想他还在外面吧,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公主的。”

“然后呢?”

他把眼睛转开,不再看着她:“我也说不准。我想尽管你很可,尽管你拥有星石,他最后还是要憔悴而死的。他实在是太公主了。”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王子的。”她很认真地许诺。

“那也许有用吧。但我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我不想告诉王子公主已经死了,但我觉得星宝石总有一天会把他引到这里。如果他来找你呢,我又为他感到担忧。或许我应该把星宝石带到银河系的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让他永远找不到。这样,至少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已经死了。这也许会是更好的办法吧。”

“可是我会帮助他的,”她很急切地说,“我发誓我会等他的。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能代替公主的位置的。你相信我!”

他打量了一下她,想,也许她可以吧。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

“很好。那么,水晶你就留着吧。”

“我会等他的,”她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已经非常非常疲惫了,几乎睡着了。

“现在你应该回家了。”他建议道。

“或者我可以在这儿再躺一会儿。”她说。

“也行。”他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平放在地上。他先是站着看她,然后他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开始用手柔地抚着她的前额。她睁开眼睛,全无一丝惊慌。之后她又放心地闭上双眼。他继续抚着她。

二十分钟后,他自己一人离开了场。

他常常会在事后感到沮丧不安。这一次比往常更糟,因为她比他先前预想的还要好得多。谁会想到呢,看起来漫多情的他,原来竟是这样污秽的人。

他在隔了几条街的地方找到一个电话亭。在信息栏中输入她的名字后,就生成了一个十五位的号码。他拨了这个号码,并用手遮住了摄头。

一个妇女出现在了屏幕上。

“你的女儿在场那边,在游泳池南面的树丛下。”他说着,接着给出场的地址。

“我们可担心死了!她在做什……你是……”

他挂断电话,匆匆跑掉了。

其他的航天员大多认为他脑子有问题,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现在宁愿他当初没有向别人说过他是怎么打发他在地球上的假期的。但他已经告诉过他们了,现在他就得去品尝由此带来的恶果。

所以,尽管他们不在乎他是否会为了取乐而把地球上的小孩的手或脚扯断,他们也是刚刚从地球上休假回来,不愿错过任何刺激打击他人的机会。所以,他们就无情地揶揄他。

“伊恩,这次的秋千架怎么样啊?”

“有没把我要的短裤带回来啊?”

“亲的,你觉得受用吗?她有没有呼吸加快呢,或是淌口水啊?”

对这一切,伊恩都默默地忍受了。尽管他们是那么粗俗,而他又总是首当其冲的受气桶,但一切都不算什么。只要他们的飞船再次起飞,这些都会结束的。他们从来都不懂他到底在寻找什么,但他却觉得自己懂得他们。他们讨厌来地球,因为地球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们牵挂的。但是大约他们也在地球上有值得他们留恋的东西吧。

他自己也是航天员中的一员,他对地球上的人也是漠不关心。但对于玛莉安在起飞不久后表现出来的感伤他很赞同。玛莉安刚刚结束她首次出航以来第一次在地球上的休假,所以她自然是眩晕得最严重的一个。

“地球引力好像会吸人!”她说着,就开始吐了。

去艾米蒂星球要三个月,回来也要三个月。可是到艾米蒂星球到底有多少英里,他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每一次看到十个或十一个零的数字,他的头就好像要爆炸了

艾米蒂!这个见鬼的星球!他甚至都不愿意从太空船里走下来。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呢?那里不过就是住着一些怪物,有点像十吨以上的巨型虫,又有点像是有知觉力的绿色凝块。对子艾米蒂人来说,厕所是很具创新的发明。还有冰棒、冰冻果子露、油炸圈饼、薄荷糖等。在这里,管道装置还没开始使用,但来自地球上各个国家的糖果啊、奇奇怪怪的甜点零食倒都有了。很奇怪的是,为返程太空船准备的物品竟是一些灰乎乎的软泥。在伊思看来,这些烂泥也许对地球上某些人来说是极具价值的吧。还有就是一袋子的表达绝望的信件,那是给那些可以回家的人的信件。不用看那些信伊恩也能猜出里面写的内容了一概括起来就是:“快把我带离这里吧!”

他坐在太空船的观望窗口,观察一家艾米蒂人从宇航港的道路笨拙地走下来。路面是棕褐色的,周边的土地也.是棕褐色的,远处隐隐约约的T型的连绵的山也是棕褐色的。空气中亦似乎飘着一层棕褐色的薄雾,太也是棕黄棕黄的。

他想起坐落在玻璃山之巅的城堡,想起王子和公主,想起在各星球之间急驰的金光闪闪的白乌骑士。

回程经历对他来说和去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在恒星轨迹上巨大的管道里挥汗如雨。太空船的金属墙上的能量大得超乎人的想象,在这上面;小块的等离子聚合成大块的等离子。这个过程进行很慢,人眼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如果没有每时每刻检查的话,这些覆盖在墙上的东西就会削弱发动机的能量。而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把上面的那些覆盖物清理下来。

并非每个人都是宇航员的料。

那么要怎样看待他自己做的工作呢?至少这是一份诚诚恳恳的工作。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做了选择了。要下太空船并不容易,因此很多航天员从来都不曾下过飞船。总有一天他也不会再下来了。

有些时候他就这样站着,观察着地球。刚开始他总是要被动地沉浸其中,先适应一下变化。其实任何巨大的变化都对他没有影响了。在他看来,建筑只是世界的装点。至于怎么摆设它们,他一点都不在乎了。细微的变化倒是对他身上器官有些影响,比如说,他的耳朵。他遇见的人中就很少有耳垂的。每次回来,他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从树上掉下来的猿猴。总有一天,他回来时也许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三只耳朵,或是有六个手指;或者是,他会发现小女孩们不再对那些冒险故事感兴趣了。

他站在那儿,踌躇着,慢慢地让自己惯人们往他们脸上化妆的方式,听着周遭似乎是西班牙语的声音。偶尔,还会有几句英语或阿拉伯语掺杂其中。他抓住一个船员的手臂,询问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但那船员也不清楚。于是他问船长,船长说在阿根廷——至少太空船起飞时是。电话亭变小了。他对此感到很奇怪。

他本子上总共有四个名字。他坐在电话前,不知道该打给谁。他的眼光落在蕾娣安上,于是他把她的名字输进电话。他找到一个在新西伯利亚的电话和地址。

打电话之前,他先核查了他记下的航班时刻表,找到这小时内的返程航天飞机的班次。打完电话,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做了个深呼吸。猛一抬头,只见她站在话亭的外面。她和他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她看到的他比她记忆中的矮的多了,但是身材却很强健有力。他有着一双大手,肩膀宽厚,但是脸上却坑坑洼洼。不过只要看到他那双柔的眼睛,你就会忘记他脸上的那些坑坑洼洼的。他看到的则是一个年届四十风韵犹存的女子,她真的完全和他预想的一样美丽。不过时间之手已经开始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了。他琢磨着她可能正在为保持腰身而苦苦挣扎,也可能正为眼尾的细纹懊恼不已。不过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而这件事他马上就可知分晓了。

“你就是伊恩海斯,对吗?”终于,她先开口了。

“其实,这次我能再次记起你纯属运气。”她说。他注意到她的措辞,她本可以说是巧合的。

“大约在两年前吧,我们又一次搬家。我在整理东西时,偶然发现了那块等离子粒。大概整整……十五年了吧,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你。”

他说了一些很含糊不清的话。这时他和她坐在一个饭店里,似门选的是离其他客人很远的、靠近玻璃一边的一个隔间。这隔间的正上方就是太空船要起飞和降落的地方。

“我希望我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说。

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确实曾给我带来一些麻烦吧,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可能背负怨恨走这么久的。事实上,我当时认为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接着她告诉他,当时他的事在她家里引起轩然大波。那时警察不断来访及盘问她,却只是感到迷惑,最后还是无望地放弃了继续调查下去。因为没人能解释她遭遇的故事。尽管他们很快确认了他的身份,不过得到的答案竟是——他是一个以前离开地球,很久很久没回来的人。

“可是我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啊。”他辩解道。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能理解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告诉他们,你跟我说话了,并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然后我就睡着了。但是似乎没有谁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所以我就没告诉他们。我也没告诉他们关于……关于星宝石的事。”她笑了笑,“其实,他们没问这个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决定不告诉他们的,不过把那块石头带回来我觉得有点害怕。我认为他们就是那些,那些……你故事里的提到的坏人是谁?我记不起来了!”

“这并不重要。”

“我想也是。不过有些东西很重要。”

“是的。”

“也许你该告诉我什么才是重要的。也许你才能回答在我内心深处隐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问题。自从我发现你给我的所谓星宝石原来不过是从太空船发动机上刮下来的等离子的碎片,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是吗?”他说着,盯着她的眼睛,“你不要误解我。我不是要说那不仅仅是那样一块碎片,但我要问你是否也觉得那不仅仅是一个那样的碎石。”

“是的,我也不觉得那仅仅是那样一个碎石。”她最后开口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

“年复一年,我一直对你的故事深深着迷并深信不疑。但后来我不再相信了。”

“你是在一瞬间改变想法的吗?”

“不是,这是个慢慢的、逐渐的过程。它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伤害。这只是成长的过程都要经历的一部分吧,我想。”

“那你到底是记住我了。”

“哦,这可费了不少周折。二十五岁那年,我去找了催眠师帮我催眠,我说出了你的名字还有你那太空船的名字。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时我是故意提到的。”

她点点头,之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在她眼里看到的已经不是抵御,而更多的是同情。然而,一个问题依旧存在。

“为什么?”她问。

他点点头,却把头转开,朝那太空船望去。他多希望自己在其中一艘的里面。但行不通的,他知道。对她来说,他是一个很古怪的存在,需要彻底弄清楚。他已是她人生中的一个结。除非解开这个结,然后淡忘,不然他总还会让人不快的。

“你是做什么的?”他想起了什么,于是重新问了次,“你是什么人?”

她显得有点吃惊,“我是一名神秘学家。”

他伸展了一下双手,说:“我对这可一无所知。”

“你想想,在你离开地球之前,根本就没有这种职业存在,你怎么会懂得这个呢?”

“也是的,可以这么说。”他回答说,无助之感再次向他袭来。“显然,我还是无法预知你要做的事,无法预知你会变成怎样的人,无法预知那些你无能为力却要降临到你身上的种种。那时我唯一指望的就是你能记得我。因为,那样……”他透过观察窗看到地球隐隐约约的影子。这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他来说在一个挤满了陌生人的星球却只是六个月而已。只有地球才是家呀。

“我只是希望能有个跟我同龄的人,陪我说说话,”他说,“这就是原因了。我要的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或许你已经找到一个了,”她说着,微微笑了,“至少我很愿意去认识你,因为你为此已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了。

“你假期有多长?”她问道。

“两个月。”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跟我们呆一段时间?我们家有的是地方。”

“你丈夫不介意吗?’

“我丈夫和妻子都不会介意的。瞧,他们就坐在那边,假装没有看见我们而已。”伊恩看了一下,正好碰到一个女子的眼光。那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她坐在一个年纪与伊恩相仿的男子的对面。那男子也转过头来望了望伊恩,眼里微带疑惑,却没有明显的敌意。那女子笑了笑,那男子却依旧保持着警惕。

蕾娣安有个妻子?看来,时代真的变了。

“那两个穿着红色裙子的是警察,”蕾娣安说着,“还有靠在墙上的那个男人也是,还有在吧台尾端的那个。”

“我刚才就发现其中两个是警察了,”伊恩说。他看她似乎很是惊讶,于是他解释道,“因为警察总是不断地四处观望。这是恒久不变的吧。”

“你经常回去吧?我敢肯定你又有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了。”

伊恩想了想,点点头说:“确实是有一些故事。”

“我该去告诉那些警察让他们回家。希望你不要见怪,是我们把警察带过来的。”

“没关系。”

“我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就回家。我想我得先打电话跟孩子们说一下,我们马上就回去了。”她笑着,把手从桌子上伸过来碰碰他的手,说,“看看六个月就能发生多少事啊!我生了三个孩子,吉莉安生了两个。”

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问:“他们都是女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