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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历险》作者:[美] 迈克尔·卡萨特

房俊民 译

默生写道:“对我们而言,世界实在太大了。”情况的确如此,正如接下来这个故事说明的那样,即使我们想远离它,哪怕远至数百万英里之遥的冰封外星,我们离它仍然不够远……

作为一名专职作家,迈克尔·卡萨特主要因他深刻的短篇小说著称,但过去几十年他的工作主要集中于影视制作。他既是一名实践者,又是一名开创风尚的倡导者。他是电视剧《外部界限》的联合制作人,这部片子赢得了有线电视金奖的最佳剧本奖,他还发行了类似剧集,如《怪诞》、《印度安那州》与《奇怪好运》等,他还是《在麦克斯头上》的剧本编辑,《贫民窟》的不署名作者,还为《星际迷航》、《星际之门》(第一部)等许多系列电视剧撰写脚本。他还为《科幻周刊》的科幻电影电视专栏定期撰写稿件。他出版的小说有《星国》、《龙季》和《失踪的人》,短篇小说集《眼中所见的神圣》(与安德鲁·M·格里利合作),还有一本传记式百科全书《太空名人录:头25年》。他还为已故的宇航员德克·斯赖顿代笔撰写了《斯赖顿白传》。迈克尔最近出版的作品是惊悚历史小说《红月亮》。

上个世纪,那是制片人恩斯特·鲁贝奇①或比利·怀尔德②的电影时代。那个时候的电影还有情节,有对白。那个时代的生活和情也有规矩。如果在那个时代,我们故事的开头可以称为一次巧遇。

举个相似的例子,苏联大使馆里(提起这个名称,你肯定会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一位英俊的官员拿起电话,听到一位女的可的声音,问他是否能告诉她列宁的中间名,“我正在填纵横字谜游戏。”

这是一种侮辱,他没好气地回答:“回答这个问题是对苏联的侮辱!”然后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但不久,他又一次听到那可的笑声。

那个晚上,这位官员到英国大使馆参加招待会,会上他蓦然间又听到那个笑声,声音发自一位英国女士之口,这个角色应该由奥黛丽·赫本来扮演。他心头怦然一动,来到赫本女士面前,鞠了一躬,说道:“伊里奇③。”

故事于是展开。

我们的故事也是这样展开的。只是——

瞧,你一定得对我耐心点。因为我这个故事里的这一对不止两人,而是四位一体的组合,其中两个甚至根本不是人类。

【① 德国电影制作人,代表作有《天堂烦恼》、《风流寡妇》。】

【② 奥地利裔美国电影制作者。】

【③ 列宁的中间名。】

欧罗巴是木星的一颗卫星,它的表面被冰层所覆盖。此时,当地时间正是正午,但天空一片漆黑,因为欧罗巴稀薄的大气层无法散射充足的光线使它显出颜色。在星体的表面,冰层、白雪和岩石形成灰白相间的一片,有点像个棋盘,只不过没有一条线是直的。

欧罗巴的地质构造十分活跃,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要活跃十倍,因此,星球上满是参差不齐的地壳隆起和蜿蜒的裂缝,称为轮转线。

别管这颗星星和它周围天空的颜色了,真正吸引你注意力的是那个带着斑纹的星体——木星,它悬挂在头顶上方,活像一个巨大的空心南瓜灯,好像正向下压,压向这片冰天雪地。而且,由于欧罗巴距木星太近,被彻底锁定了,所以它总是以同一面对着它巨大的母星,当地的情况于是更趋恶劣。要是你恰好待在欧罗巴的那一面,那么会看到木星始终悬挂在天空中。

木欧联,即木星一欧罗巴联合探险队的几个探测器便正好处在这种位置。这三个小型漫游者降落在冰原之上已经两年了,它们的任务是前期勘测,目的是建立“永久的”霍普基地。它们还建起了一些必要设施,如临时庇护所(在欧罗巴星球上甚至连机器也会伤风感冒)、一个热核动力站,还有一个通讯阵列。

这一天,漫游者一号,又称“厄尔”,正在位于霍普基地北部约七公里处。这时它从一个运动的信号源(它的接收装置十分灵敏,足以探测到相当微弱的多普勒效应)收到一个问讯,查问临近速度。

探测器厄尔无法看到信号源。它的视频传感器是一个适应极强的多光谱电源驱动器,能够清晰地显示前方和四周的情景,然而,它缺少一个倾斜向上的装置,所以无法看到上面的情况。

此外,在它的引导系统中,提供临近速度的请求也不具有优先权。厄尔花了一点时间编辑探测器语言,大意是“我是一个探路者级别的漫游型探测器,你应该同霍普基地对话。”

它本来不应该再考虑这次联接,可是,发来的信息中有点儿东西,表明查询者与它……相容。至少,比多普勒信号和霍普基地有更多的相容

实际上,这个多普勒信号源是木欧联探测器的后续系列,设计用于在欧罗巴冰壳下面那黑暗冰冷的深海里搜寻生命迹象。

所有这些探测器都被预先包装在一个降落包内,降落包从地球发射的一个飞船中弹射出来,比第一批,也就是厄尔那一批晚了两年。它们是通过光帆能量向欧罗巴推进的。飞船定轨后绕欧罗巴飞行,然后等待来自拉霍亚①的进一步指令,接到指令后再展开降落包,与减速火箭系统脱钩。

【①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迭哥市的一个区。】

这一次飞行不太顺利。部分原因是软件故障,拉霍亚的航空电子设备实验室没有检测出来,此外又遭到木星磁场的破坏。这些芯片虽然很结实,能抵抗核武器的电磁脉冲,但终究无法抵御木星上持续不断的电磁粒子的无情攻击,就像一个人经得起肚子上一拳,拖在卡车后拖死狗却受不了一样。飞船于是受损。

所以,四个探测器中的一个——很快就会被称为“丽贝卡”——在降落过程中便发出联络信号。登陆舱系统很难锁定来自霍普站的信号,这个任务于是落到了身为该系统后备的丽贝卡身上。登陆包没有延迟,安全到达了,在冰原上弹跳了好几次,按设计要求在自己身上打出几个孔,终于卸下四个新的探测器。

一周之后,探测器“厄尔”由于度原因回到霍普站时,才恰好探测到四个新来的探测器——不是看到。它的视频传感器通常关闭着以节省能量,只按出去的路线原路返回。这四个的作用分别是钻探、运输、潜航,提供便携式能源。它们很快就会展开寻找生命的研究工作。

厄尔靠近了钻探器。后者的诊断程序显示它在着陆时的旋转和摇摆中受损,于是打开了自己的通讯阵列。幸好通讯阵列没有受损。一大串数据从钻探探测器那里发送到霍普中心,同时发送给其他探测器。厄尔识别出了这些信号。信号很熟悉,这是探测器丽贝卡。

它开了个玩笑,把碟状天线对准丽贝卡,将她早些时候查询临近速度的数据送还给她。

木欧联的指挥中心位于一幢破破烂烂的三层结构的房子里,房子在拉霍亚的贫民区,邻近一处海滩。海滩于是也称为指挥中心海滩。这幢建筑物以前是一家网络服务商的。1998年,那家网络服务商购买了这个地方,作了些改造,想跟圣迭哥和北郡的高科技公司做生意。当时正值经济空前繁荣,高科技公司个个兴旺发达。

经济繁荣持续了大半个十年,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企业兼并,这个地方于是关了张。不过拉霍亚离加州大学圣迭哥分校不远,翻过山就是。说起来,学校还算在拉霍亚地盘上呢。这家学校的三个研究人员创建了一家新公司——AGC有限公司,租下了这幢建筑物,想趁2012年小行星内瓦飞过时实验他们的实时超光速光脉冲传播仿真体系(简称SLIPPER)。这幢房子挺合适,已经架设了光纤,带宽也足够,电力系统、控系统都合适,足以支持AGC公司一万兆兆速度的计算机运行。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租下来再说。

十八年过去了,执行了五次太空探测任务,木欧联指挥中心至今还设在这儿。这个项目不断扩张,但这幢建筑物却无人问津。问题于是出来了,当初那家网络服务供应商的雇员从来没有超过一打,可AGC公司SLIPPER项目的雇员一直都在三十名以上。

停车场的车位怎么都不够用。加上拉霍亚(记住,这是在加利福尼亚)这个地区的公系统只有点儿时来时不来的公共汽车,还有班时间错不开,而且拉霍亚的房租和家用消费是全国最高的地区之一……种种问题加在一起,当然哕,发生纠纷是不可避免的。

厄尔-托兰开着他老掉牙的小卡车拐进一个狭窄的停车巷,向十一号停车位驶去,结果发现一辆崭新的沃尔沃轿车已经停在那里。

托兰今年五十九岁,原来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带着手下干了二十年,有好日子,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后来跳槽到AGC公司,成了木欧联的高级作员。他不是一个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人。

本来他应该很快就看完医生的,结果却令人生气地花了四个小时作体检,让他心情糟透了。回来上班又发现这辆沃尔沃霸占了他的车位,真让他火冒三丈。

在刹车的尖声中他把小卡车打了个急转,卡车的后挡板正好对着沃尔沃的车头。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做这个动作有点难度。托兰只得向前开了点,上了人行道,这才把车倒到合适的位置。

就位。指挥中心的伙计们最喜欢用这个词儿。他放下后挡板,拖出一根长长的链条和一只挂钩,这是他经常用来把他的两艘小帆船捆绑在卡车上的工具。他把挂钩楔进沃尔沃屁股上的缓冲器里,链索绕着他的卡车挂钩打了个结。

他钻进卡车,启动慢速挡,把沃尔沃拖出他的停车位,再驶上人行道。做这个动作他不得不又开上人行道,然后开到人行道另一面的车道。刹车锁死的沃尔沃的车胎发出一阵尖叫,底盘也发出不祥的刮擦声,终于被拖到人行道的中轴线上。

托兰就让它放在那儿。

托兰感到一阵宣泄的快感,把自己的车驶入停车位。其实,当他从卡车里蹦出来径直向大楼人口处走去时,他仍然感到十分恼怒。在门口,他和迎面而来的一位妇女擦肩而过。

要不是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一定会设法侧身避过这位大步前进的女士,还会留意一下她的长相。她五英尺高一点,但这要把她凉鞋的高度计算在内,灰色便裤里的那双腿显然肌肉发达,一件背心外面套着木欧联的马球衫,里面的身体粗壮结实。她一头齐肩的黑发,有几缕颜色稍浅,正好配得上她五十来岁的年龄。他觉得她的眼睛是绿色,但要靠近些细看才拿得准。

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他两次离婚,跟他有关系的女人通常都比这一位在视觉上更有吸引力。

真正引起托兰注意的是这位女人的声音,过去大家消费威士忌和雪茄的时代里通常把这种声音称为烟嗓门,酒鬼嗓子。还有点欧洲口音。不过,引起他注意的也许是她说的话。

“是哪个婊子养的杂种干的,我非宰了他不可。”显然指的是把她的沃尔沃拖到马路巾间的那个人。

这女人平静地向那辆还在微微振动的汽车走去。她双臂一叉,笑了,似乎被这事逗乐了。

托兰完全可以一走了之,虽然他知道不久就会有人把托兰的车位以及从停车位开始一直到沃尔沃之间的刹车痕迹联系起来。除此之外,他还对那双眼睛的颜色感到好奇,好奇得几乎忘记了刚才的愤怒以及历经了两个小时毫无缘由的医学检查后的沮丧。

“我就是那个婊子养的。”托兰说道。

她盯着他。是的,绿眼睛,眼角的笑纹令人着迷,“你还小吗?怎么还不懂事?”

这种抨击对托兰很不公平,他马上就要过六十岁生日了,并且刚刚作完针对这个年龄的医学检查。“显然不是。”

她笑了。这女人的格真不错。

“我估计这是你的车位。”

他点点头。

“是这样,我刚到这儿,没来得及给我分配车位。警卫告诉我说你今天很可能不会回来。”

“大家都没想到。”他伸出手,“厄尔·托兰。”

“丽贝卡·马尔索。”

“我觉得以前我们见过。”

“科隆?”她问,然后想起了在什么地方,她脸上一阵发烧,“噢!霍普基地。”

像厄尔和丽贝卡这样的作员通常都是直接参加项目的工作,预先不互相介绍。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是专业人士。

“实际上,大约只有十二公里远。”厄尔一边说,心里却在奇怪为何他觉得有必要说得如此确。

你肯定觉得自己知道点儿太空飞行方面的事。忘了那些东西吧。SLIPPER作员并不是宇航员。实际上,到了2026年,宇航员根本没几个。只有几个倒霉蛋,挤在狭窄不堪的地球空间站,一连几个月时间绕着地球一圈圈转个不停,祈祷不要碰上太空垃圾、放射线暴露或神崩溃,正是这些因素使载人飞船飞往火星的任务难以实现,更不用说欧罗巴那么远的地方了。

但太系的探索仍在继续进行,利用无人驾驶飞船,通过数千万英里之遥的远距离控制,差不多实现了人类实时作。这样做有很多优点:飞行器可以设计得更小,只需要设计成单程旅行,而且有了利用SLIPPER连接技术的人类作员,太空船的设计者们可以不用开发极度复杂、时常出病的人工智能系统。

木欧联的指挥中心位于拉霍亚,它更像是玩虚拟现实游戏的小房间,不像太空梭时代的控制中心。当然,这里仍然有基本的空间轨道控制台、电子支援工作站,各种作杆、按键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幕,上面显示着来自所有独立探测器的遥感勘测结果,还有作员选择的镜头所拍摄的画面。

但真正的工作是在控制室后面的八个小工作隔间里完成的,这里,每个作员都脱得光,穿上一套紧身的SLIPPER服装,并戴上跟潜水头盔差不多的头盔,实时纵身在欧罗巴星球上的探测器。

他可以亲眼看到高悬在欧罗巴上空的巨大的木星!

可以感受到欧罗巴上每一次地震的抖动!

可以听到脚下践踏冰层发出的扎扎声!

可以嗅到放射线焙烤的金属的气味!

当探测器联上发电机充电时,你甚至可以体验到电力的涌动。

当然,这些都是虚拟现实。那些聪明的程序员们创建了这个系统,把探测器传来的数据转换成模拟的“感觉”。这个过程也可以逆向进行,把作员的肌肉动作翻译成数据化的命令,比如转动一下天线。

最优秀的作员是那些了解宇宙飞船和它们局限的人,那些经过考验可以承担任务的人。一心沉迷于机器的人也能够成长为优秀的作员。为了木欧联这个项目,AGC公司想找的是符合上面两种要求的复合型人才。

这些人还必须甘冒风险,一旦出现接口故障,就可能永久地伤害神经系统。

厄尔发动那辆沃尔沃,丽贝卡则驾驶他的卡车。他把两辆车用链条拴在了一起,尽力消除他干的坏事的后果。他发现干坏事容易,做和好事却很难。因为车道太窄,开卡车的丽贝卡只能斜着拖那辆沃尔沃。

但厄尔刚把沃尔沃的前轮开到人行道上时,她便熟练地一踩油门。汽车一弹,然后是一阵突然排气似的呼哧声,接着是顺理成章的刮擦声,沃尔沃自由了。

“两辆车挨得这么近,真怀疑它们是不是有暖昧关系。”丽贝卡说着,轻轻拭掉眼角的汗水。

现在轮到厄尔脸上发烧了,这种事已经多年没有过了(而且以他的年数,他知道这时候脸发烧真是太糗了)。其实她说的他也想过,“你喜欢车子。”他顾左右而言他,同时明白了她是哪一类作员。作员有意无意间都会暗自判断其他作员属于哪一类,就像两位久未见面的部落友人彼此嗅着对方的味道。

“猜中了,侦探。”她答道,眼睛盯着装着航海设备的拖车。“你喜欢的一定是船吧。”

“都喜欢。轻便卡车和四十五从英尺长的船。”

虽说已经认清对方跟自己是一个部落,但并不是说从此便不存在对抗竞争了。注意,没有出海同游的邀请。

“欧罗巴再见。”

在欧罗巴,研究工作进行得比正常情况要慢。探测器丽贝卡的工作是在霍普基地以北七公里处用钻孔机在冰壳上钻一个洞。那正是设备包抵达那天探测器厄尔勘探的地点。

如果隔得远一点,从宏观角度看,欧罗巴的表面不像太系内那些岩石嶙峋的卫星一样崎岖不平。木星潮持续作用于冰层和烂泥,减小了海拔的绝对高差。

但如果站在微观角度,细看探测器的履带或车轮必然穿越的地表,情况便迥然不同了。欧罗巴的表面刚刚形成的熔原,布满了尖锐的巨石,深裂的峡谷,裂缝和轮转线纵横错。当然,这些情况探测器厄尔初次勘探时便已经标注出来了,收集数据是它的首要目标之一,然后它再将这些数据传回地球,转换成三维图像文件,然后再上传给探测器丽贝卡。

问题在于,几天之内便可能形成新的轮转线,地貌也会因此大变。探测器丽贝卡本来就因为机械故障落后了,没等来到距霍普基地五公里处,她的地图就没用了。

于是她停在那儿,请求引导。

大家一向认为厄尔·托兰没有同情心。最初遇到他的时候谁都不会喜欢他。他既明又固执,还有个坏惯,那就是详尽准确地告诉别人应该如何生活才好,让朋友、家庭和合作伙伴感到非常不自在。

有时大家会想——厄尔在偶尔自我反省的时候也会捉摸这个问题,这种格是不是二十年空间项目研究造成的,在这种研究中,除非对自己掌握的情况很有把握,否则你不会开口说话。又或者,正是因为他这种格,才在这个领域取得了成功。

同时,他又是个任而又相信宿命的家伙。看看上面的事就明白了。

厄尔为他格中的缺点付出了代价:两次失败的婚姻,同他的三个孩子关系冷漠、疏远。第一次婚姻是跟克蕾,那位姑来自他的家乡田纳西州。过于频繁的搬迁和旅行,加上不合理的工作时间,他们的婚姻本来已经摇摇欲坠了。厄尔又不管孩子,克蕾只好把她自己的职业生涯放在一边,单独一人把三个孩子带大,她当然觉得很不公平。那个时候的厄尔甚至比现在更加铁石心肠,他开始跟工作上的一位合作伙伴朱丽安有了关系,她很快就像一枚巡航导弹命中目标一样迅速而彻底地破坏了他的婚姻。

婚姻的失败间接地伤害了他跟三个孩子的关系,当时一个孩子十二岁,一个十岁,一个七岁。最大的女儿乔丹还算好,认为她父亲在离婚这件事情上仅有百分之七十五的过错,并尽力原谅他,甚至当朱丽安跟厄尔结婚之后乔丹还同她成了朋友。

但更小的两个孩子,本和马西,他们不再属于厄尔。他们虽然很友好,还换圣诞卡片并偶尔通电话,也许每两年互相探视一次,但他们的生活却再也没有联系在一起。

乔丹跟她父亲的联系频繁一些,对他的了解也更深入一些。如果多花些时间跟厄尔在一起,你也会发现他的另一面的。例如,你会发现他力有多么旺盛。这些力用于像木欧联这样的项目上时已经够惊人了。用在其他地方更让人消受不起,比如说,跟乔丹和她的一家一块儿度周末,或者改造她那所位于图森的小房子。

厄尔在生活中受了不少挫折,也得到了教训。现在的他工作得少些了,经常洁牙,即使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佳也会尽力弥补,不会让第一印象变成他的惟一印象。

“你猜怎么着?我们又有麻烦了。”

这是那次在AGC公司停车场愉快相遇之后的某一天。在木欧联指挥中心下面一层,作完体检(现在已经成了常规了)、冲完淋浴的厄尔正扣衬衫扣子。他刚才值的那一班长极了,已经到了SLIPPER应用中允许的最长时间,这才引导着探测器厄尔回到霍普站。这时,加雷斯·哈斯出现了,他是瑞士人,负责空间飞行的副主任。丽贝卡跟着他,SLIPPER制服脱下了一半。她汗流浃背,皮肤上沾着传感器上的油迹,绿色的眼睛红红的。看到她这副模样,厄尔一开始真有点反感。

不过他尽量宽容一点,知道自己半小时之前比她的样子强不到哪儿去。还是面对现实吧,他自己这副尊容也不怎么样,矮矮胖胖,头发稀疏,下巴肥硕,眉又浓又粗。即使在年轻时的好日子里也远非英俊潇洒。

还有他的体检结果,今早换班之前他刚刚收到。

“我在听。”

哈斯和丽贝卡解释了存在的困难。“丽贝卡,”他说道,指的是探测器丽贝卡,“无法到达那个地点。”

厄尔的胃一阵发紧,“地图出了什么问题?”地图是根据探测器厄尔的数据标定的。

“地图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丽贝卡道,“问题是塔夫茨通道好像变窄了。”她指的通道宽窄刚好够跟超级市场的手推车差不多大小的探测器厄尔通过。“我被阻住了,既不能前进,又退不出来。”

“真他的糟透了。”厄尔道。

“原因可能非常简单,厄尔通过时,它的热量融化了一部分冰层,通道于是变窄了。”旁边的哈斯说,想帮上点忙。

“提供能源的探测器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丽贝卡说,“阿西夫甚至比我还要胖。”她说的是探测器阿西夫,名字是随着它的作员起的,是个孟加拉人,厄尔不太熟。

“这么说,你需要我给你另找条路。”厄尔心里想的是头都不回,走出木欧联指挥中心的大门,乘上自己四十五英尺长的小船,扬帆出海,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但他嘴里却说:“咱们动手干吧。”

“你上一班值得太长了。”哈斯说,“我不能要求你干这项工作。”

“我把医生找来,签一份放弃工伤保障权的声明。”

“他们不会同意的,这你知道。”

“太危险了,”丽贝卡道,“联线的时候万一它发生什么故障,怎么办?”这种危险不是闹着玩的。十年前,早期的AGC公司在进行SLIPPER的火星作时,一位作员实时联线时,他的探测器出了大故障。这位作员当场中风,从此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公司才制订了严格的规定,限制作时间。

“厄尔不会让我失望的。”厄尔说道。

“它的能量足够,”哈斯道,“但它已经在严寒中熬了那么久,不加就掉头回去,发生事故的可能相当高……”

“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全知道,”厄尔断然说道,“我们也知道如果你不需要我你就不会来叫我。所以,我们走吧。”

丽贝卡想更加慎重一点,她说:“医生那里怎么办?”

“别告诉他们我要重新穿上控制服。”

他对他们的犹豫不决大为恼怒,把他们轰出更衣室。然而,当他开始穿上控制服时,他的想法变了。万一探测器厄尔真的出了什么事呢?每个作员都知道,执行任务的时间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不能长期保持联线状态。不过,欧罗巴星球上的探测器拥有热核动力,足以活动上百年。除非探测器遭到彻底破坏,否则它会一直活着,也许功能渐渐减弱,也许会失明,但是仍然可以回应刺激或者程序指令。

他拉上控制服的拉链,突然感到一阵悲哀,为探测器厄尔,抑或是他自己?

人类通过SLIPPER跟欧罗巴联接的时候,总是既愉快,又恐怖。

厄尔的一位启蒙老师知道厄尔好航海,对船上的东西不释手,于是他把同欧罗巴星球上的探测器联线比作阿卡普尔科①的悬崖跳水。在穿着SLIPPER控制服完成了十几项任务之后,厄尔认为自己的启蒙老师是个白痴。悬崖跳水的恐怖和狂喜能像跟某一个探测器的联接一样持续到一个小时以上么?是的,在欧罗巴的冰原上前行时“脚”下那种嘎吱嘎吱的感觉的确奇妙,纵着探测器穿行在一个个冰丘中,就像小孩子在森林中择路而行。

【① 墨西哥南部港口城市。】

但你必须忍受SLIPPER控制服带来的不适:数据线引起的刺痛和刮擦;汗水从脖子、腋窝和胯部不断渗出,有时甚至会造成数据线短路,在后背上积成又湿又冷的一片;还有胃部的翻腾,发出一股焦臭味(没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会是这股味道);数据覆盖损伤你的视力;哈斯和他那一帮人发出的讨厌的喋喋不休的谈话声,他把所有的作员都当成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种种感觉加在一起,就像在一艘醉鬼驾驶的星际飞船中,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穿越太空。

但厄尔还是强迫自己忍受这些折磨,纵着探测器厄尔重新踏上征途,置医疗队的劝告于不顾。(医生们受命密切关注可能导致SLIPPER副作用的种种迹象。除此之外,他们给作员很大的特权,特别是那些已经和AGC公司签下保证书,豁免了公司责任的作员。)为了找点乐趣,他看了看探测器厄尔的体的数值。走出霍普基地时探测器厄尔的度急剧下降,现在当摩擦和常规热量消耗都显示出来时,它的度开始缓慢上升,厄尔不禁想起四十年前他等候他的第一台计算机下载数据时的情景。

如果没有工作间之间那一道薄薄的隔墙,厄尔和丽贝卡两人伸手可及,可以碰到对方的指尖。然而每个数据的改变都必须从厄尔那里传送到霍普基地,再从探测器厄尔传送到探测器丽贝卡,再送回霍普基地和拉霍亚控制中心,在不到一秒种的时间里,数据经历了九亿六千四百万英里之遥的里程。这要感谢SLIPPER技术,正是这项技术使机器能以三百倍光速的速度获取数据。数年前,每当他想到这个过程时都会多一份激动,然而现在,任何一个小故障或数据滞后都会让他十分恼火。

今天,他甚至发现在欧罗巴星球上往返跋涉也不能让自己全神贯注。这一次重走回头路,方法仍然跟上一次一样,基本上是匍匐着爬过沟壑纵横的冰原。

但当他登上一小块平地上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他早先的路线上有探测器丽贝卡及为她提供动力的组件的足迹,接着,足迹改变了方向。

形势更严峻了,要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上下这个斜破。感觉有点像进行一趟远洋航行。

厄尔正觉得稍微轻松了些,探测器厄尔一步一挪地登上一小块几乎无法立脚的斜坡,坡度比较陡,它叉处在影之中。有好几个数据包被反射回来,语气惊慌失措,作员们和指挥中心以前从没见过探测器如此惊慌。厄尔想让探测器厄尔以背部贴着冰坡下滑,寻找探测器丽贝卡的踪迹。这其间,霍普基地会试着找出一条能够通行的路线

它的度读数本来还没到刻度上限的六分之一,现在又开始直线下降,就像风暴前的气压计一样。厄尔知道这个问题很可怕,但他也知道,现在回头意味着彻底完蛋。

“退行二十二米!”哈斯在耳机里喊道,“我们在这里找到些东西。”

探测器厄尔慢慢地折回原路,由于摄头只能对着前方,因此向后退意味着盲行。不过它的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已经被记录下来,它能够根据记录确退行。厄尔重新回到光照之下。

前面的冰缝中出现一道狭窄的通道。顺势前进,向左,再向左。度重新回升。很好。如果度持续下降,厄尔将不得不开始漫长的离线过程——

砰!那是探测器丽贝卡发出的脉冲信号,在视线正前方。向左略一转,它终于看到了,不只有丽贝卡,她后面还跟着阿西夫,那个提供动力的探测器。

还有时间轻轻推她一下,这一下大耗能量。两个探测器之间闪了一下电弧光。当两台机器在真空中接触时,这种现象相当普遍。但明亮的电光一闪时,两个厄尔都吃了一惊,显示器也暗了一瞬。

之后一切都正常了。探测器丽贝卡恢复了自由,开始后退,为探测器厄尔打开通向阿西夫的道路,“钻探点的位置在那边,跟我来。”

“迄今为止,你有多喜这项工作?”厄尔已经查过丽贝卡的履历,知道木欧联项目是她的首次任务。同时也知道,跟她相比,自己的个人生活可谓稳定无比:三次婚姻(没有一次超过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情至少一次,没有孩子。根据自己年轻时的体会,厄尔认定丽贝卡在作出承诺方面有点问题。

“欧罗巴?它使我想起家。”

“很久以前你一定是在某个十分寒冷的地方长大的。”自2026年以来,全球变暖三十年以后,那成了一句玩笑话,在这个星球上没剩下多少凉快地方了。

“倒不是冷,”她说,“我想起的是巨大的木星。我的父母都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教师,我们住在一个叫加里波第的地方,那里有块大石头,就悬在脑袋上头,一看到它我就直起鸡皮疙瘩。木星给我的感觉就像那样。”

他们一边饮着马提尼洒,一边看着太从厄尔那艘叫做阿特洛波斯的船的尾部慢慢落下,滑进了米森海湾。经过今天在欧罗巴上的经历,他们两人都疲惫不堪。在今天的事件中,丽贝卡作了六个小时,而厄尔作了整整十个小时,比平常的三小时长得多。如果凭他对她最初的感觉,他和丽贝卡将永远不会发生超过职业伙伴的关系。但他没有理会第一印象,接受了她一起喝一杯的邀请。这是对他毅力的奖赏,她是这样说的。

他想把这次约会控制在自己手中,因此建议两人一起到他的船上去。上船后,他又喝了一通,他对她说,这是对她的勇气的奖赏。现在厄尔已经感觉到了酒的效果,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不愿回自己的公寓,宁愿待在这里眺望太平洋。

“你怎么样?”她问,“你几乎从一开始就从事这项工作。”

厄尔不是一个会自我反省的人,也不是个情绪化的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到我这把年纪,大多数人都退休在家了,而我还走在探索前沿,真是光荣啊。”

她点点头,被他的套话逗乐了,“是的,咱们做点样子让大家瞧瞧:年龄不会让我们蔫下去,连让我们放慢脚步都做不到。”她仔细看了看他,“厄尔,原谅我,我们彼此几乎没有了解,可你看上去似乎气色不太好。”

就在那时,伏特加酒消除了他心中的障碍,他哭了起来,“我脖子上长了一个肿瘤。”虽说他原本打算更保守些,但还是搂住了她。

她把他带进了屋。

接下来的一周,欧罗巴上的探测器各就各位,正式开展工作。探测器厄尔仍然保持探路者模式,存探测卫星前些年标出的冰裂缝中跋涉开道。探测器丽贝卡紧随其后,展开她的钻探设备。阿西夫驻扎在他们附近,为水下活动充当便携式动力站。负责运输的探测器也开始了它的搬运工作,从霍普基地运送潜水设备,这些设备很快就将深人欧罗巴星球冰层覆盖的表面,潜人黑暗而神秘的冰层之下。

一切顺利,只时不时出点小病,原因是丢失了信号,或是受地震的影响。

像厄尔和丽贝卡这种探测器有个特点很有意思:只有遇上了棘手的情况才需要作员远程遥控,每二十四小时之内,也许只需要遥控几个小时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内,只要能量没有下降,不需要重新充电,他们就自主行动。

所有作员都觉得,自己纵的探测器染上了自己的某些个特点,即使没有联接的时候也是如此。当然,这真是有点傻。就像厄尔那位愚蠢的导师以前所说的那样,“关掉电源的灯泡不会记得它曾经发出亮光。”尽管厄尔同意那位导师的观点,但他的回答却是:“一台有着巨大存储量的便携式计算机不只是一只该死的简单灯泡。”

每一次当厄尔和丽贝卡开始遥控时,他们都发现无论厄尔上一次在什么地方,它都会回丽贝卡所在的冰裂缝。“我想,这两位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比’钟情。”某个晚上,当他们手牵着手在码头上散步的时候丽贝卡这样说道。

厄尔深深地吻了她一下,比丽贝卡希望的时间短。“我不会被你亲崩溃的。”她开玩笑地对他说。

“也许我会。”厄尔觉得自己太不坚强了,不敢说出真话。他已经把医生的话全都告诉了丽贝卡:那个肿瘤是恶的,不过化疗和放疗甚至一些实验的基因疗法也许能够治愈。当他刚刚得知这个情况之后不久,他几乎是以蔑视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相信自己能够战胜肿瘤。但经过首期化疗后,他的观点动摇了。他生命的尽头已经临近,不像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倒像欧罗巴上的冰原,伸手可及。

“那我轻点亲你。”她说着,又吻了他一次。丽贝卡对他的帮助很大,就像她用自己的力量给他进行另一种治疗。

重重叠叠,从西面滚滚而来。冬季的黄昏笼罩着横贯波因特·洛曼海湾的小山。厄尔的思绪失落在眼前的一切之中。

“在想什么?在欧罗巴上踏雪?”她试探地问道。

“我在想一直没实现的一次旅行。”他朝海面点点头,“卡塔林娜岛就在那里,一百英里以外。我一直想航行去那里,但从来没能实现。”

“AGC公司没有假期吗?”

“自然有。但是只要有任务,谁都不想休假。”

“这次任务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对你来说是这样。”他指的是探测器丽贝卡,那个探测器需要钻探的地方只有那么多,之后便会被调离,去完成次要的绘图任务,以她的设备,那种任务很不适合她。“对不起!”他加了一句,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多么糟糕,语气多么暴躁,“我只是——”

她把一根指头放到他的嘴唇上,“嘘,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当我跟公司签约的时候就知道这次任务是怎么计划的。”

他们走了几步,来到阿波洛特斯船边。一见到落日的余晖中起伏不定的它,厄尔便打起了神。等到把它装配完备,准备开始夜航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充满力量,足以面对任何困难,对自己刚才的软弱稍稍感到一丝羞愧,“我现在才明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他笑着说,“原来你说的不是‘一比钟情’,而是第一个‘比特’就钟情。”

没等完成钻探,探测器厄尔便被调到基地北部和东部较远的地区进行地质勘测。他发现那里的地势比霍普基地周围更低缓,冰层更厚,也更为平坦。厄尔本人不由得感到奇怪:怎么把基地选在那个地区。哈斯只告诉他说,那里更容易接近冰裂缝。大概是这样吧。

无论如何,飞行指挥组和科技支持组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穿母透冰层下潜的那个探测器身上去了,“开始人类的太系探险史上首次真正寻找地外生命”,至少,在AGC公司的网站上是这么说的。

运输探测器已经替探测器丽贝卡更换了钻头,她也被调去执行次要任务了,即绘制南部和东部地区的冰洞图。把她的数据和探测器厄尔的数据结合到一起,就可以绘制出多维地形图。为了寻开心,他们用毫不相干的南加州地名给欧罗巴的地标命名:将一个冰湖命名为波因特·洛曼,将一堆巨大的冰岩命名为网球俱乐部,将一个曲曲折折的冰裂缝命名为安吉利斯·克里斯特,波因特·洛曼湖远端可见的一个通道则被命名为卡塔林娜岛。

两个探测器都不能冒险走得太远,因为每隔几小时,它们就必须进行视域内通讯。每当厄尔穿上控制服,他就发现只要一通过探测器厄尔的传感器看到探测器丽贝卡——个闪闪发亮的、盒子形的、非对称的小东西——自己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愉悦之感。

在轮班的间隙,厄尔安排时间跟前妻克蕾和朱丽安见面。和克蕾之间的怨恨到现在还让他们之间搞不好关系,就像太的射线干扰SLIPPER联接一样。经过多年冷战,厄尔新的状况仅仅意味着克蕾稍稍显露一点同情。两个孩子本和马西的态度也是一样。

四年前最终抛下厄尔的朱丽安则十分内疚,她自告奋勇,从保姆到伙伴,什么都肯干。可厄尔的工作日程排得太满,脾气还是跟过去一样抑郁,她终于想起了当初自己为什么想离婚。更何况有了丽贝卡,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当然,还有乔丹,她从家里空飞到拉霍亚探访父亲。她见了丽贝卡,认可了她,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厄尔需要,她都会来看她的父亲。那个时候,他的需要并不太多,他相信自己会战胜疾病,至少能够把不可避免的那一天推迟到五年以后。

第一次遇见丽贝卡后一个月,去过医院之后,厄尔剃了个光头出现在AGC指挥中心的同事面前。

丽贝卡很吃惊,但又怕干涉他的隐私,所以直到几个小时以后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星期一我开始化疗。”厄尔说,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头发将是第一批倒下的阵亡者。”

“但不会马上!”她抗议道。

“是不会。但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我一把一把掉头发,我希望别这么快就让大家看到我的情况在恶化。”

AGC指挥中心的科技支援室传来一阵宽谱噪音,淹没了丽贝卡对厄尔改变了的外形的绝望情绪——光秃秃的灰白色头皮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一种改善,也淹没了厄尔自己的矛盾心情——也许这是一种自我伤害的冲动。在黑暗的泥浆中下潜三周之后,水下探测器功能非常有限的声纳系统终于发现了某种活动迹象。

是不是某种动物或是植物的生命形态?是假信号吗?不管是什么,科学探查小组以及相关的新闻人员把这则消息传播开了。

第二天早上,当厄尔和丽贝卡回到AGC换班的时候,他们被迫把车停在离指挥中心较远的地方,步行穿过拥挤的人群。

厄尔刚刚完成一个疗程的化疗,连走路和等待都觉得很虚弱。他很吃惊,自己竟然没有力气拉上他的SLIPPER作服的拉链。医护支援小组的人很是担忧,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他有了“问题”。

甚至连丽贝卡也发现,在她好不容易穿上SLIPPER作服重新进行绘图作的时候,她自己也是心烦意乱。

探测器丽贝卡和探测器厄尔在欧罗巴的冰原上走到了一起,“想像一下,”丽贝卡道,她的一只机械臂朝远处一指,“那下面游动着某种东西。”

“是的,水下探测器。”

“得了吧,我指的是欧罗巴星球上的水母!难道你不激动吗?”

“我激动,只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完成了任务。”

“你这样可不算漫呀。”

“谁说我漫了?”

“你一直很漫。你还有你的蓝眼睛你讨厌的船以及去卡塔林娜的航行——”

“好了,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感觉到漫,除非死于癌症也算漫的话。”

在拉霍亚的丽贝卡正想着应该怎么回答,可已经来不及了,即使以三百倍于光速的脉冲也来不及,因为探测器丽贝卡辗上了一片不足以支撑二十公斤重物的薄冰层。

冰层噼啪作响,崩裂了。六十五米外的探测器厄尔无助地记录着这场情景,探测器丽贝卡摇摇欲坠,即将坠人冰裂缝。她的天线向着一个方向旋转,钻探机的机臂向前摆动着,绝望地寻求借力之处,之后,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冰裂缝之中。

这次事件的后果余患无穷。在丽贝卡和她作的探测器之间仅有瞬间的联接中断,因为探测器厄尔当即向冰裂缝边缘抢上一步,向基地提供了视频信号。

丽贝卡本人体验了失去依靠和坠落的恐惧,就如同她本人亲自站在欧罗巴的冰面上一样。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再后来,传来一系列零零碎碎的数据,迅速地告诉丽贝卡她的探测器正处于冰裂缝的边缘,通知她她的钻探机臂和摄像机已经被扯掉。她失明了,坏掉了,无能为力了。

可她仍然活着。她热核能源可以保证探测器丽贝卡会在以后几年里继续发送数据。

由于药物治疗带来的恶心感,加上这次极度恐怖的事故j厄尔除了等待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不过他并没有默不作声。甚至还在纵探测器厄尔的时候,他已经对控制中心小组的干扰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们在屏幕上不断播放微弱的声纳信号绘出的理论上的欧罗巴生命形体。

“哈斯,”他在开放线路中喝道,“结束那些老套的话题,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这里来。”

“不要那么粗野,厄尔,”哈斯说道,“一切尽在我们监控之中。”

“要是都在你的监控之中,她就不会掉下去。”

“厄尔,够了。”丽贝卡说。

听到她的声音,他平静下来,就像欧罗巴一样,表面上看去十分平静。木星出现在他视线的余光中,一看见它他就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巨大的毫无用处的冰球——

之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探测器厄尔与拉霍亚之间的联接仍在运行,但拉霍亚终端失效了。

厄尔·托兰被送到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医学中心,四小时之后他死在那里。死因一栏里写着心脏病发作,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喉癌并发症和相关的治疗,这一点几乎毫无疑问。

她回顾了给她带来双重打击的这一天,一天之内她不仅失去了探测器丽贝卡,也失去了厄尔,丽贝卡把意想不到的心脏病突发看作一件好事,这样省得厄尔、丽贝卡和乔丹遭受厄尔不可避免的喉头切除术以及不得不通过气孔说话带来的恐怖,省得他遭受更多放疗射线的折磨,省得他忍受更多的痛苦,也不用忧心忡忡,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好转,只会变得更糟。

丽贝卡帮助乔丹处置厄尔的遗产。阿特洛波斯号是其中最难处理的一样东西,最后在萧条的船只市场只卖到可怜巴巴的一点钱。

水下探测器记录到了更多的微弱信息,最后寂然无声了,只熬过了设计年限几个星期。都是因为严寒的缘故。

丽贝卡辞去了作员的工作,被重新分配到AGC公司的“高级计划”部门,帮助设计一套新的探测器,用于欧罗巴探险。

在她与厄尔尴尬相遇的那一天之后三个月,她回到指挥中心,穿上SLIPPER作服,和探测器厄尔在欧罗巴的冰原上待了一阵子。

她最后的指令是要它越过波因特·洛曼湖,前往远方的卡塔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