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QQ空间新浪微博腾讯微博腾讯朋友豆瓣网
> 外国文学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

《外星追踪》作者:乌韦·卢泽尔克

郑渝龙 译

卡雷尔东藏西躲,走投无路,最后只好逃到N沙里星平原。是一位正电子飞船的老乘客劝他逃到那里去的,连那劝告也是二手消息。不过,他总算有那地方的数据,也就差强人意了。N沙里星是卡雷尔逃亡的终点。

N沙里星位于银河系的最遥远的角落,隐没在黑茫茫的加勒哈德①星云背后。它是黑洞深渊边缘的一个世界,远离自然法则的王国,是宇宙间的一个接口。它不是一颗星球,只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平原,一个最后的逃亡地……N沙里星。

这听起仿佛是天方夜谭,但卡雷尔不信也得信,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N沙里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于是,他让小宇宙飞船以超光速离子状态降落,咬紧牙关,忍受计算机带给他的一阵阵撕裂般剧痛,点燃火花,反向推进。旋即,一微粒冰冻重氢射入燃烧室里颤动的激光,原子熔融,微粒重氢变成了仿若一颗微型超新星。卡雷尔乘着火光着陆,只见莽莽大漠,笼罩在浩渺的宇宙尘埃里:一望无际,深谷沟壑横陈,仿佛是巨人将整座整座的大山压进大地,山峰倒立。

不过,卡雷尔隐约可见森林、峭壁,稍远处有什么东西宛若绿色大海波涛汹涌。火光的轰隆声渐渐平息,飞船着陆在一块布满灰尘的焦干土地上。卡雷尔用完最后一只重氢剂,这化学推进剂差点不够飞船登陆——结果,他受到了周围地区的轻微辐射。

自然而然,他留下了蛛丝马迹。

自然而然,她会找到他的。

他叹了口气,地松开纵椅上的安全带,按了按藏在他的乌黑长发下面的临时刺激集成块。他迟疑了一下,干脆将集成块取下来,放在椅子上,集成块留着他的体,还是暖和的。他的意识的一个层面猝然消失了,他那连接飞船计算机的脐带割断了。大脑中的意识变得肤浅了,思维链慢腾腾地穿过他的意识。

没有关系。

最后的终点。

远离人类。

他一走出飞船,就想呕吐,老打喷嚏,流泪了。N沙里星的空气凝重,滴进他的肺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味——略带铁锈味,又有点像玫瑰油味。卡雷尔解开已退色的太空服胶拉链,往船身撒了一泡尿,才感觉舒服些。

荒凉大地盖满尘埃,怪石嶙峋,投下斑驳的倒影。

他举头仰望天空,眼睛又淌泪水了,这次是炫目的光芒所致。他眨了好一阵眼睛,视觉才清晰起来。天空没有太,却弥漫着奇妙的宇宙尘埃,五光十色,璀璨夺目。他的右上方,一大片发光的彩云闪耀着桔黄色的光亮,头上悬挂一面浅蓝色的环状彩纱,一道苹果绿彩光斜挂苍穹。

天空云蒸霞蔚,连感觉已麻木的他也触景生情,惊叹不已。旋即,一浓浓的影从身后笼罩他,吞没了小小的岩石影子,眨眼间,灿烂的白日倏忽而逝,朦胧的黄昏来临。原来,是一片云——这次是大气云——随即,一阵酸雨,从他头顶泼下。片刻,云飘走,去遮蔽另一方天空。

卡雷尔扛起装得满满的背包,皮带斜挂,又漫无目的地踏上灰尘覆盖的大地,朝远远望去像一座矮树林,有点显眼的什么东西走去。几小时后,他来到了那片树林。

原来只是一片小树林,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走穿了。树木像奇形怪状的灌木,向地面低垂,或伸进空里。卡雷尔注意到,树木颜色不断变幻,与迅疾融的云相配,云遮盖一片天空,使通常黄绿色的光时而呈桔黄色,时而呈蓝色或绿色。一眼瞧去,树林枝叶色彩各异。这些树木俯卧,有点像动物受惊时一瞬间静止不动。

紧挨树木背后矗立着一座小城。

城里房屋由天然棕灰色岩石拼凑在一块,几乎未经人加工,浑然天成,大都盖着低矮的人字形石屋顶,给人以浑厚坚实的感觉。

然而,这里的居民可不一样了,颇像外星人的大杂烩。他们身穿土布粗衣,清一色的蓝灰色,上面散见制服或太空服废料的补疤,辉映着变幻的光亮,熠熠闪耀。他们用眼光打量了卡雷尔一番,又迅速移开了。

卡雷尔放慢了步伐。他困倦了,在一座房子的宽阔的通道前停下来。头上方,一块偌大的招牌上面用各种文字写着:白湖旅店。

卡雷尔感觉迟钝,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停立在笨重的木门前。

“我不进去。”一个无力的声音钻进他的思绪里。

“干吗不进去?”卡雷尔还没来得及分清楚那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从他的大脑中跳出来的。

“太显眼了,”他头脑中那声音说,“容易被发现……”这警告说得随随便便,事不关己似的,有如他的思维。

“那么到哪儿去呢?”他的思维问道。

“我领你去,跟我走吧。”

于是,卡雷尔跟着感觉走,在纵横错的大街小巷徜徉。每到一个角落,感觉就对他耳语:“走对了”或“走错了”。他走到一座带有一面巨大反光镜的房子面前,稍停片刻,照一照镜子。

“想瞧我就仔细瞧吧。”他头脑中那声音说。镜子里他的头周围有一张无色的面纱,不断变厚,犹如一顶软帽低扣在头上,随即又消逝了。

卡雷尔默默地前行,来到一座年久失修的石头房子跟前,直觉告诉他这是安全的栖身之地,至少能躲几个小时。房子里有些闷热,中间一堆柴火在熊熊燃烧。没有窗户,借着昏暗的火光,卡雷尔只看见墙边蜷缩着几东西,裹着被单。

这样更好。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块肉干,懒洋洋地嚼着。他的眼睛垂下,背靠暖的墙,渐渐入睡,却又睡得很不安稳。头脑中那声音对他说:“要是她来,我会叫醒你的。”旋即,他坠入了梦境,一个梦魇世界,一个他插翅难逃的世界。

他伫立在一个万物欣欣向荣的星球上,树木繁茂,百花吐艳,芳香袭人,花丛中蝴蝶翩翩起舞,如点点霞光,绿茵地上孩子们在嬉戏。在这鸟语花香的世界,房舍融进了大自然,城市变成了一个有机生命体……

他心事重重地走进这个和谐的世界,一路踏青,不时驻足观光。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她那天真的圆脸对他微笑。“别过来!”他想尖叫,“别过来!快走!麻风病!”可是,他的舌头麻木,叫不出声来。小姑向他伸出手来,他想缩回手去,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手向孩子伸去,那是一只骨的手。

手指一接触,孩子的小手顿时失色,变黑,开始萎缩。麻风攫住小女孩,她的手臂、身体,还有粲然微笑的小脸,转眼之间就化为一死灰。尘末掉在地面,绿草开始腐烂。他周围,腐烂面迅速蔓延,吞噬佳木花卉,蝴蝶一飞到上面,立即沦为腐烂毒菌的携带者。麻风瘟疫毁灭一切:道路、房舍、整座城市……他环顾左右,只见一个枯灰的世界,森森的,从四面八方一直延伸到天边。卡雷尔木然而立,双脚陷在灰末里,失声惊呼。他声嘶力竭地高叫,却没有听到一点反响。

他惊醒了,那惊叫声仍在脑里回荡。

“她来了。”他那个无形的同伴说。声音比先前神,也更响亮。卡雷尔站起来,抓起背后的皮带,向低矮的房门走去。屋里仍同他进来时一样,墙边那裹着被单的东西差不多没有动,外面N沙里星的世界面貌依然如故。天空瞬息万变,使卡雷尔分不清昼与夜。他边走,边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牛肉干嚼起来。

“你说话也有神了。”卡雷尔呢喃道。

“我吃过了。”那声音简短地回答。

“你有名字吗?”

“你想怎么叫都行。”

“那么,我就叫你良心吧。”

他的思绪里响起阵阵哭声。这时,他穿过小城的最后一排房屋,走出城外,又来到旷野。

几小时后,他走到一座小山跟前,山上灌木丛生。回头遥望小城,它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根据所站的地势判断,小城准是躺卧在山谷里。小城方向,他目力所及,唯见一大尘雾。

“她走进了。”他的同伴告诉他。

于是,他疾步钻进灌木丛。荆棘挂扯,撕破衣服,擦破皮肤,他的手臂淌着血。他沿着陡峭的山腰猫着身子而行,看见气垫飞船扬起一道尘烟,蜿蜒曲折,在他身后的平原上空飘荡。他感到疲力竭,便坐在坚硬的地上,目光注视着气垫飞船的搜寻路线。飞船每转一个弯,追踪者就近一步。

他挣扎着起身,继续朝前走——一个迷路的人在荆棘丛中漫无目的地踽踽而行。

“山那边是绿海。”他那个无形的同伴通知他。

“然后呢?”这次没回答,而风却带来不远处飞船引擎的声音。

“良知,你听见了吗?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

“很快就会的。”

“那我就呆在这儿。”

“随你的便。”

气垫飞船停在支架上,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俩默默地端详对方片刻。然后,他勉强地说:“奥尔加,你还是老样子,气色真好。”

她露出一丝的笑容,只有嘴角似乎在动,回答道:“你面带倦容,亲的。来,咱们走吧!”

他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然凝视着她。

“卡雷尔,地球需要你。”

“我知道,他们以为需要我。”

“卡雷尔,我们已到了濒临绝境的地步,令人难以忍受。自然资源已经耗尽,只有几艘飞船能冲破封锁,但已无回天之力了!”

“这和我们估计的差不离。”

“卡雷尔,60亿人在挨饿!如果封锁再持续一年,人类注定会毁灭的!”

“这不是人类很久以前作孽的报应吗?”

“卡雷尔,别装着玩世不恭的样子!你不是铁石心肠。”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们已经争论过上千次,还是没有结果。我知道,你会告诉我,既然政府准备授予我共和国最高勋章,所有的同胞都准备欢呼我是人类的大救星……”

他的疲乏的声音停住,显得无可奈何。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眼里噙满泪水,手里握着一只小巧却致命的武器。

“卡雷尔,那么我就只好强迫你跟我走。国家——地球需要那些设计图!没有你是不行的。”

“C器械点火装置已经装在我的大脑里了。”

“他们会从你的头脑里取出设计图的。卡雷尔,我仍然你,请别我下手!”

“为时过晚了,奥尔加,太晚了。我的决定不可改变,这你是知道的,我不能把这种武器给予任何人了。”

“甚至当你的星球,你的人民的生死存亡全靠这种武器时,你也不给吗?”

“那么,它又会毁灭多少别的民族呢?”

“可它是用来自卫的呀!”

“奥尔加,你太天真了!”

“别费口舌了。走吧,不然我就要动真格了。”

“你要干啥?打死我吗?”

“迫不得已时……政府命令我万一带不回你,就将你就地处决。”

他不相信地笑了,决定冒一下险。

他转身就跑。

第一槍打响了,在他右边扬起尘土。他径直往前跑。第二槍射在他左边,这一槍更近了。

“要我帮忙吗?”他的大脑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如果你能的话。”

他气吁吁地翻过另一座小山顶峰,穿过一段平坦的沙地,然后停下来,喘着粗气,回首了望。那片沙地陡然变成一道深谷,约10米宽,上面横架一座独木桥,他似乎刚刚从桥上走过,桥的另一端的铁索断了,在空中晃荡不停。

她迅速追上来,停下步子,怒目圆睁。“停一下!你跑不了的!”她向他高喊。

他笑了笑,继续朝前跑。“是幻觉吗?”他问内心的自我。

“可不。”

“那么,你能防止她发现我吗?”

“你不想被发现吧?”

卡雷尔没再问下去,便跑下一条又窄又深的裂口。奥尔加驾气垫飞船回来,一看他在深谷消失了时,准会发怒,一怒反倒会小心的。这女人一动起怒来,可不得了。

“你没有信心甩掉她。”他的同伴插话了。卡雷尔只能苦笑,谁又能有信心呢?

灌木丛渐渐稀疏,他瞧见前面矮树丛之间什么东西呈苹果绿色,光芒闪烁。他冲进了灌木林,站到耸立在绿海的一块巨石上。他面前,横着一道更深的岩石裂缝,两米左右宽,径直穿越整个高原。他鼓足勇气,用尽平生力气,纵身跃过,跳到海岸上。

海面和风徐徐,粘乎的苹果绿花飞溅,在边缘形成彩色流苏,尖彩雾飘逸,升入天空,倏忽而逝。卡雷尔以前听说过这种奇观。绿海盛的不是水,而是凝重的气体。他身后又响起了飞船引擎的轰鸣声。

飞船远远停在高原的那一边,她慢慢地走出来。“一切都完了。”她机械地对他说。

“是呀,”他附和道,又轻柔地说,“这里真美呀。”

她点了点头,满头棕色长发随她的一举一动飘荡。

“一切都在这儿结束真好。”

她端起槍,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

“小心!”她走到裂缝边缘时,他发出了警告。

她忧伤地望着他说:“别跑了,卡雷尔。”

他想向她跳过去,但太迟了。她只顾朝前走,仿佛那裂缝不存在似的。

片刻之后,他已跪在地上,怀里躺着她那遍体鳞伤的身体。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流在自己的脸上。“卡雷尔,我从来拿不准我们俩谁是谁。”

“我也是一样,亲的,”他低声耳语,她的四肢在他怀抱里变僵冷了,“我也是一样。”

他头脑里那声音又鸣响了,这次更响亮,显得很满意。

“你自由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谁?”他反问。

“你的良知!你已经如愿以偿了。现在怎么办?”

卡雷尔的目光穿越裂缝,久久地凝视着绿海。渐渐地,绿海隐没,他梦中的小女孩那张笑脸闪现在他眼前。他伸手去摸,那张小脸开始枯萎,成为一灰末。他一想到自己的大脑设计的鬼东西,就不寒而栗。

“我死,你也跟着死吗?”他问自己的良知。

“自有后来人。”良知平静地回答。

“说得对。”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捡起奥尔加的小手槍,槍头伸进嘴里,开槍了。

注:① 加勒哈德:亚瑟王传奇中的圣洁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