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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布吉斯的下午》作者:作者:迪莉娅·谢尔曼

译者:Lizhenjie

搬进400号普拉特老宅的新住户毫无例外都面临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能否与之共存。我们这个街区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古董,这里最新的房子也是1910年时建造的。不经过保护部门的研究和地区委员会的听证,哪怕是改变一下房子的外观颜色,也比登天还难。

这些年来,普拉特老宅也曾经历过多次漫长的听证会,最近的几次我还去聆听过。但是,老普拉特太太的态度简直就是听任它自生自灭,结果等她去世后,由于无法确定老宅的归属,因此也就无法将其出售。再以后,老宅被一场大火焚毁了。

很自然的,有一大群开发商垂涎这块地。这是一块面积有三英亩的成熟住宅区,离市中心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对于开发商来说,它简直就像圣杯一样炙手可热。但是,开发商的律师们也无法弄清这块地的归属,结果是普拉特老宅再也没有重建起来。当我和乔夫搬来隔壁时,这里依然是一片废墟。街区的孩子们放学后聚在这里玩好人和坏人的游戏,街区的猫也聚在这里捕捉永无穷尽的老鼠和田鼠。我并不是说这里如何破败和不堪入目,相反,这片土地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翠竹、杜鹃、野生爬蔓蔷薇和一些美丽的古树。特别是有一棵紫叶山榉古树长得尤其高大,普通住宅在它的映衬下显得矮小了许多。

我们的房子当然也不例外。

去年春天,这一切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真的。我和乔夫搬来后就住在这片废宅的隔壁。当时我们还没有起。这事发生在星期一的早晨真是令人惊骇。不过发现这事的人不是我,是乔夫。

乔夫全权管理我们家的窗户,因为他喜欢开着窗户睡觉,而我讨厌爬起来关窗。事实上,有时我根本就讨厌起。幸好乔夫每次煮水都会把壶烧干,于是我不得不起来烧水,否则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在十点钟以前起。就这样,听着乔夫拖着脚走过房间,“咚”地一声拉下窗子,然后开始洗澡的声音,我呢,就尽可能地多迷糊一会儿觉,尽情地享受那暖暖的朦胧的每一秒钟。然而这一天早晨,乔夫拖着脚走过地板后传来的不是“咚”的关窗声,而是一声大喘气。

“他的老天爷!”他叫道。

我从上坐起来去抓衣服。乔夫上学时喜欢说粗话,后来他当了父亲,又在大学执教二十多年,现在已经改了许多。如今他只有在谈到高级法院的裁决和部门政策时才会说粗话。

“起,艾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起身走到窗前。一幢像画儿一样美的纯正维多利亚风格豪宅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坐落在街对面,其规模正好与紫叶山榉相匹配。红瓦屋顶、金棕色的遮雨板、悬挂着金色姜饼的屋檐、台以及天窗;女巫帽子似塔楼、环绕房屋的门廊,房子上有一个圆屋顶。正像我常说的——完美无瑕。

“他的老天爷!”

“别说脏话,艾薇。”乔夫机械地说道。

我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理智的女人。我从不想入非非,我面对事实。就是当我的十四岁女儿问我避孕问题时,我也没有歇斯底里。发生这样的事肯定有某种合理的解释。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思考。

“这是幻视,”我说,“维多利亚豪宅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建成。人们确实会有幻视。我们现在看见的就是幻视。论证完毕。”

“这不是幻视。”乔夫纠正道。

乔夫在大学教授历史,原则上他总是与别人唱反调。如果有人说天空是蓝色的,他就偏要说天空不是蓝色的,然后他再给你解释为什么不是蓝色的。“这不是导致幻视的理由,”他继续说道,“我们没有情绪激动,没有期待奇迹发生,没有服用麻醉品;我们不是暴徒,不是饿死鬼,也没有丧失意识。再说,院子里还有一条晾衣绳,上面还挂着洗过的衣服。没人会幻视看到长内衣的。”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货真价实。一条猩红色的约翰牌长裤在一个伞形晒衣架上飘来荡去,上面还挂着两条女人穿的内裤,两件牛津纺衬衣和一件印着金黑两色花纹的长袖女袍。除此之外,最令人生疑的是一块心设计的多年生花圃,沐浴在清晨的光中,它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圃。正当我眯着眼睛看花圃中的翠雀草时,一扇边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柳条编的篮子在她的部晃荡。她穿着短裤和T恤衫,浓密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茸的马尾辫。突然,我有一种想赤身光脚跑出去的冲动。

“好美的腿!”乔夫说。

我“啪”地关上窗户。“洗澡前拉上窗帘,”我说,“我觉得我们的新邻居从她家四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家。”

在我们社区,我们一向以各扫自家门前雪而自豪。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只要管好自家的狗、孩子和草坪,一切都万事大吉。如果你没有做到,有人会给你打电话或递字条。如果你还不改,镇委员会就会根据你的漠视而引起的矛盾对你进行传唤。毫无疑问,对于坐落在400号的这所宅子,我们以往解决问题的办法统统都不适用。如果是某个承包商带着推土机和一群工人在黎明时分来到这里,我可以叫警察或是我们的妇女委员或某个人来发布禁令。但是对于这种自然界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如何禁止?

八点半左右,第一个电话来了,是苏姗?莫里森打来的。她家的后院与普拉特老宅相邻。

“现在核对事实——”苏姗说道,“——我们是不是有了新邻居?”

“我觉得是的。”我说。

沉默。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哦……是这样的。星期五晚上基米能来看贾森吗?”

典型案例。如果你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当它不存在。就像住在街头的一对夫妇,他们异想天开要将门前的草坪改成长满野花的草场,我们采取的就是这种态度。不过问题是一座维多利亚豪宅可不是杂草丛生的草场,你很难对它视而不见。整个早晨,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来电的都是一些情绪激动的女人。自从乔夫结束短暂的邻里协会主席一职后,她们从未和我们说过话。

在经过一番毫无结果的关于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的讨论之后,我挂上电话,到园子里种豆子去了。五月份种豆子实在有点早,但是我需要心理治疗。对于我来说,园艺是世界上最能让我感到慰藉的事儿了。当你种下一颗豆子,你收获的仍将是豆子,而决不会是杜鹃花或圆白菜。当你看见豆子上有令人恶心的橘黄色小东西,你知道那是墨西哥豆虫幼体,然后你就去找来除虫菊。只要你用心,你就会这样做。有些园艺俱乐部女士对植物的需求漠不关心,这常常让我感到吃惊。

当然,也会有些可恶的事情不期而至,比如冬天老鼠咬了杏美人郁金香的鳞。但多数情况下,你都知道该做什么。只要你付出劳动,就会获得满意的回报,而且概率远远大于婚姻和职业。

但是这次无论挖地还是耙地还是种豆子,都对我失去了魔力。每当我抬头望去,400号静静地纹丝不动地矗立在我的眼前。茂密的灌木丛,窗户周围细小的油漆缺损,似乎都在证明它一直就存在,而不是12个小时前才刚刚出现。

我从不热衷于破解超自然现象。幻想让我困惑,事实上,我不喜欢虚构的东西。我喜欢事实,喜欢大量的事实。正因如此,我才想做一个植物学家。我想了解所有有关植物是如何生长的知识,例如为什么映山红喜欢酸土壤,而牡丹喜欢草木灰,以及如何才能将它们种在一起。为此我甚至到研究生院学有机化学,结果其间我和乔夫相遇相恋,我用我的博士学位换成了太太头衔,附加一个肚子里的宝宝。所有这些都是可以证明和清晰无误的事实,除了我和乔夫相具有偶然的因素。当然这座豪宅也是明白无误地矗立在那儿,可是它本不应该在那儿啊。等金放学回家,我该如何向她解释这豪宅的由来呢,这真是个难题。

金是我的女儿。她喜欢看幻想故事,喜欢小动物甚于人类,是《吸血鬼猎人巴菲》的超级粉丝。由于金的缘故,我们家养了两条狗(斯派克和威洛),一只鸡尾鹦鹉(弗拉德),一只比利时垂耳兔(大巴德),还有来自普拉特老宅的半野猫(巴林、德瓦林、比弗和邦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金对所有这些动物都一视同仁地心看护和喂养。

3点半整,纱门“砰”地开了,金冲进厨房,斯派克和威洛在她的脚边欢快地蹦蹦跳跳。

,关于这座新房子,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谁会住在那儿?他们有物吗?”

金放学后,我都会为她准备一些水果。我一边将切好的苹果和樱桃摆盘,一边尽可能地回答她的问题。“那儿至少有一个女人。今天早晨她出来晾衣服了。没看见小孩,不过现在天还早。”

,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酷的事儿?真正的魔法,就发生在隔壁。简直像巴菲的故事一样。”

“我希望没有吸血鬼。金,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这回事。或许这件事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

,但是……”

“没什么‘但是’。你给莫里森打个电话,她想知道你星期五晚上能不能看护贾森。还有大比德看起来太邋遢了,该梳理梳理了。”

星期一的情况就是这样。

星期二上午,我们这条街几乎成了高峰时刻的快速公路,不过居然没有发生车祸,这真是个奇迹。人们倾城而出,驱车来到这里,在经过400号老宅时均放慢车速,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观望。直到中午每个人都在工作时,街上才慢慢消停下来。但是一到4点半左右,慢跑的、走路的人都来了,还来了更多的汽车。大约6时许,来了一辆警车,停在豪宅门前,每个人都假装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观看着。两名警察进入豪宅,几分钟后出来又走了,没和任何人说话。他们走时手里捧着点心,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

星期三,车流渐渐稀疏。金在野花园里发现了一只猫仔(赫米奥娜)。乔夫最近与部门的头头发生了一系列个人冲突,回到家里总是满脑子官司。所以在饭桌上,除了400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题。

星期四,露西尔?弗林特带着烤好的咖啡蛋糕去欢迎新邻居。

露西尔是我们这片儿的模范邻居。每当有新人搬来,或是有人生孩子、结婚或是去世,她总是带着一块咖啡蛋糕和恰如其分的表情出现在那里。露西尔有的是时间做这些事儿,因为她没有正式工作。当然,我也没有。但是我给一份地方报纸写园艺专栏,所以我并不是完全无所事事。另外,我还有一个花园需要料理。除此之外,我也不是那种坐在别人厨房里喝着淡而无味的速溶咖啡,听她们谈论生活琐事的人。露西尔是。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照常过。星期四的上午,我为我的专栏写了一篇关于玫瑰病害的文章。我的运气不错,我种的玫瑰从不生黑斑病,日本金龟子也更喜欢光顾苏姗?莫里森的花园。至于杂草,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当我写完棘手的“粉状霉菌”部分后,我就出门收拾我的玫瑰花圃去了。

通常,我并不在乎除草。我把手弄脏的同时,我的思绪会浮想联翩。当我将草连根拔去时,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植物的根更深地扎进土壤中。但是我的玫瑰花圃正好挨着普拉特老宅,如果宅子突然不见了怎么办?或者出来个人想和我说话怎么办?我可不善于聊天。另外,如果玫瑰花圃里埋着一个羊倌的钱包,一旦你让它重见天日,它可能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原始印第安人。想到这儿,我咬紧牙关,紧紧抓着除草机,蹲下子。

正当我开始慢慢放松下来时,花间小径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扒开玫瑰花的枝叶,恰好看到露西尔?弗林特踏上400号老宅的石头台阶。我看见她按了门铃,但没看见开门的人,因为我弯腰躲在了古典玫瑰花丛的后面。如果露西尔自己都不在乎别人说她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那谁也管不着。

时间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这期间,我一直在给玫瑰除草松土,直到它们看起来赏心悦目。然后我听见纱门响,于是赶紧缩回身子,只听见露西尔在向某人夸赞他家非常美丽,并一再感谢他家的美味馅饼。

我在紫色山榉树下追上她。

“艾薇,亲的,你吓了我一跳!”她说,“老天!你的衬衫撕破了一大块。”

“露西尔,到我家来喝杯咖啡。”我说。

她没有拒绝,跟着我进了门,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微波炉热的咖啡和一块果仁饼干。

她刚咬了一口饼干就咳嗽起来,忙伸手去端咖啡。

“是不是很难吃啊?”我抱歉地说,“这还是上个礼拜为金的学校搞家长教师联谊会做的,结果开会时却忘带了。”

“没事儿。我刚在隔壁饱餐了一顿樱桃馅儿饼。”隔着不新鲜的饼干,她俯身过来压低声音说,“是新鲜樱桃,艾薇。”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新鲜樱桃?五月份?你开玩笑吧。”

露西尔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反应。“没有开玩笑,桌上还有一碗连枝带叶的樱桃呢。不止这些,滴水板上还放着玉米。新鲜玉米,还带着皮儿,玉米须也还在上面。”

“不可能!”

“是真的。”露西尔向后靠去,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和你说,这背后的原因没准儿其实很简单,奥费莉娅是一位园艺学家,也许她家后面有个室。老天知道,她家有的是地方,有几个室也不足为奇。”

我摇摇头。“我从未听说玉米长在室里。”

“我也从没听说过一夜之间从废墟上长出一座大房子。”露西尔尖刻地反驳道,“关于这点,我也无法解释。她们说话也并不是那么坦白。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我感到很惊奇。要知道露西尔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哪怕是个人隐私,她也会用客气的方式不断地提问,直至你解释清楚一切。这也是我不常和她往的一个原因。

“那么,她们都是谁?”

“蕾切尔·阿布拉姆斯和奥费莉娅·坎德雷尔。我想她们是同恋,她们看起来像是一家子。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她们肯定不是姐妹。”

好吧,我们这儿是自由郊区,我们可以与同恋者和平共处。“有小孩吗?”

露西尔耸了耸肩说,“不知道。冰箱上有画的画儿,但没看见玩具。

“证据不足。”我表示同意,“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馅饼酥皮。珀金家的野花草场,她们喜欢。还有伯尼。”伯尼是露西尔的丈夫,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家伙,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他那只叫“霍默”的狗。“我们还谈论了电工。她们想在前厅安装灯具。蕾切尔还给我讲了她在人工智能工作方面的情况,不过我一句也听不懂。”

从我坐着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400号掩映在紫藤植物下的马厩房。它的双扇门微微敞开着,里面有很多园艺工具,数量之多,令人惊奇。“做人工智能收入肯定颇丰。”我说。

露西尔耸耸肩。“我猜想一定是继承了家族遗产。你真该看看她们的前厅,厨房就更没的说了。简直就像杂志里画的一样。”

“她们在干吗?”

“这个问题可是值4000美元,你说呢?”

我们喝干了杯子里剩余的凉咖啡,思忖着为什么一位园艺家和人工智能专家会选择我们这个僻静的、树木成林的郊区落下她们的房子。与她们是如何将房子搬到这儿的奥秘相比,这个问题似乎比较容易解答。

露西尔回家为伯尼准备豆饭午餐去了,我则开始写我的专栏文章。但是坐在计算机前,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座神秘的维多利亚豪宅就在我家玫瑰花园的对面,每隔一会儿,我就看见有个人影闪过窗户,或是听见开关门的响声。于是我放弃了写作关于植物病叶的努力,走出房间来到花园四处查看。当我在齐腰深的冬青树丛中修剪枯枝时,我听见有人打招呼。

打招呼的是一个女人,站在玫瑰花园对面。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穿着一件印着鲜艳花朵的外套。她的头发用闪光金色丝带编成数十根小辫子,发梢上系着金属珠子。她的皮肤呈深棕色,就像古老的桃花心木。撇去她那件外套不说,她倒是出奇的美貌。

修枝用的大剪子从我的手中掉到地上。“可恶,”我说,“对不起,你吓了我一跳。”我感到我的双颊发烫。那女人对我亲切地微笑,并招手示意。

我不喜欢陌生人,讨厌这种尴尬局面,但是我没有惊惶失措。我拾起修剪用的大剪刀,从冬青树丛中挤出来,穿过花间小径迎向我的新邻居。

她说,她的名字叫奥费莉娅·坎德雷尔,她很欣赏我的花园。她问我愿意参观她的花园吗?

我当然愿意。

如果我是在聚会中遇见奥费莉娅,我肯定会说不出话来。她,美貌,高大,情开朗。但是在我的左邻右舍中没有几个有色人,我不知道如何克服和他们打道时的那种窘迫。不过这个有色女人说起《园艺世界》来滔绝,而且她的花园更是园艺家的花园,什么园艺实验和难题,话题是层出不穷。谈了大约三分钟后,她对我说她的蜜蜂花上长了难看的棕色小虫,让我给她一点建议。我告诉她许多我们这个地方小气候的特点。当我们查看完了所有的花和灌木后,我和她在一起已经感到非常愉快,这种愉悦的感觉甚至超出了我和本地园艺俱乐部的女士们在一起时的感觉。奥费莉娅和我,我们俩是同一类人。

正当我们讨论在酸土壤中种植和养护牡丹花的话题时,奥费莉娅问道:“想看看我的灌木林吗?”

通常我听到“灌木林”时,马上就会联想到排列得不太整齐的杜鹃、丁香和冬青丛,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去年夏天遗留下来的委陵菜或是大叶醉鱼草。而且这个花圃应该很宽,这样每一种植物才能有足够的空间伸枝展叶。花圃中间还应该有一个雕像,也许是日晷。简洁而不呆板,这是灌木林的最高境界。

奥费莉娅毫无疑问没有呆板的问题。灌木林不仅仅是随欲地伸展枝叶,简直可以说是毫无章法。林中除了灌木,还有树木和兰花、蕨类植物和葡萄,我无法一下子确定这片灌木林究竟有多深。木槿和竹子长得还不错,尽管我不会冒险种它们。不过在这么靠北的地方种上三角梅和一品红、椰子树和鸡蛋花,确实是一种对生命的挑战。哦,雕像!我从没见过如此夸张的东西,至少在博物馆之外没见过。没有脑袋,胸部像足球,肚子像西瓜。这东西一定经历了一千年,或是更长时间的风雨。

我看了奥费莉娅一眼。“印象深刻。”我说。

她挑剔地望着雕像,“你不觉得它太夸张吗?蕾切尔这样认为,她是一个简单象派艺术家。这个雕像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我喜欢它。”

“是挺夸张,”我说。出于确的惯,我又加了一句,“不过它适合你。”

还有,我不明白奥费莉娅是如何让一个热带雨林在带气候中蓬勃生长的。

正当我想如何客气地提出这个问题时,奥费莉娅说道:“艾薇,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蕾切尔正在工作,要不我就叫她下来了。她真的很想见你。”

“下次吧。”我说。天晓得和一位人工智能专家能谈些什么,我暗暗思忖。“嗯,蕾切尔也种东西吗?”

奥费莉娅大笑起来。“不,她的才智可不是用于有生命的东西的。不过我为她建了一个园子,你想看看吗?”

我太想了,尽管我不禁疑惑自己是不是对新鲜事过于热衷了。沙漠?冻原?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然想。”我说,“前面带路吧。”

中途我们停下来参观了菜园。它看起来很普通,尽管西红柿应该在八月而不是五月结果,豆子也应该是在六月末结。我没有看见玉米,也没有看见暖房。奥费莉娅领着我经过一个放杀虫肥皂的侧屋来到马厩房。突然我的耳畔响起清晰的“呱呱”声。

“我们这儿不适合养鸭子的。”我吃惊地说。

“我们养没有问题,”奥费莉娅说,“嗳,你看蕾切尔的花园怎么样?”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土黄色的芦苇,芦苇中有一湾波光粼粼的河水蜿蜒流淌。芦苇越过莫里森家的后院,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海。在这片四月的沼泽地里,凉爽的海风携带着淡淡的咸味,土黄色的芦苇随风起伏,白花花的鲥鱼不时露出水面,还有舒展着嫩绿色枝叶的香蕨木。绿头鸭拍打着翅膀在河中玩耍嬉戏。一只孤零零的白鹭单腿站立在芦苇丛中,黑色多瘤的腿部上的白色绒被风吹起。正当我看得瞠目结舌时,白鹭放下藏在胸下的另一条腿,踩在芦苇上,同时低下头,用它金色的喙啄取食物。

我回家晚了。金在地下室里和动物们在一起。我计划晚餐吃的鸡还在冰箱里冻着。感谢上帝让我们拥有现代科技。我用微波炉把冻鸡化开,然后切了蔬菜,放上佐料,拌在一起放进烤箱,正好赶在乔夫进门时将饭做好。晚饭迟了四十五分钟,乔夫有些不高兴,不过到睡觉时他差不多就忘了。

那是星期四。

星期五,我看见奥费莉娅和蕾切尔开车从她们家门前的车道驶出,那是一辆有着宽大的挡泥板和脚踏板的老式汽车。她们到午饭后才回来,汽车后座上堆满了食品。她们把食品搬进厨房后就消失了,直到傍晚我才看见蕾切尔打开阁楼上的方窗,用力拍打一小块花地毯上的灰尘。

星期六,邀请来了。

打开信箱,在一堆小广告、订书单、帐单以及各种要钱的单据中有一封信格外引人注目。信封的规格是5x6,银灰色,闻起来还有一点点檀香味。信皮上用美的斜体字写着收件人的地址“戈登家”。

我打开信封念道:蕾切尔·埃丝特·艾布拉姆斯和奥费莉娅·德西尔·坎达雷尔:敬请你们赏光出席我们的结婚庆典。时间定于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庆典仪式前后均有食物和饮料供应。

我的眼睛还没离开信纸,门铃响了。是露西尔,气鼓鼓的,手里拿着和我收到的一模一样的邀请信。

“进来,露西尔。我还剩了许多咖啡。”

我从未见过露西尔如此生气,就好像有人邀请她到梅因大街去参加体游行似的。

“哎,如果你不想去,你就写信告诉她们,说你不能参加好了。”我说,“她们只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在尽邻里之谊。你不去,她们照样也会结婚的。”

“我知道。只是……这事儿让我颇为尴尬,因为伯尼是正常婚姻协会的创建者。如果他知道我被邀请参加同恋婚礼,他会很不高兴的。”

“那就别告诉他。如果你想去,你就说新邻居邀请你周日去她们家参观。你很清楚到时候我们肯定是会去的。”

露西尔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伯尼讨厌乔夫就像乔夫讨厌伯尼一样。“这是个办法。”她说,“那你去吗?”

“为什么不?谁知道呢?或许我能了解一些情况。”

星期天那天去参加婚礼,我花了很长时间梳洗打扮。金觉得这事儿很滑稽,而乔夫则威胁说如果我不停止小题大做的话,他就不去了。“求你了,这不过是个同恋婚礼。参加婚礼的肯定都是些梳着难看发型的徐半老的同恋,没人会在意你好不好看。”

“我在意,”金说,“我认为这件上衣酷毙了.”

这件衣服是我从集市上一家印度人的小店买来的,买来后就没穿过。当时我刚买完衣服离开那个有着学院氛围的集市时,我就觉得这件衣服六十年代的气息太浓,太过于附庸风雅,而且对于一个四十来岁的郊区妇女来说,颜色也太鲜亮了。这是一件印满蓝绿色和金色的倒挂金钟花朵的紫色上衣,衣服上还缝着鹦鹉形状的铜扣。我一边摇头,一边解开鹦鹉铜扣。

乔夫一见大发雷霆:“艾薇,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再换衣服,那就不去了。我本来就不想去,我还有许多作业要修改,我没有时间费在这里。”他瞥了金一眼,“说八道。要么去,要么待在家里。现在就决定。”

金碰碰我的胳膊,“,都怪你。走吧。”

我就这样动身了,衣衫在光下像霓虹灯一样闪烁。当我们走上人行道时,我感觉我就像是热带花展。正当我准备逃回家藏在底下时,只听乔夫说:“太棒了,没有一辆车。如果只有我们几个的话,那我就回家了。”

“那没问题。”我说。

我看见离紫色山榉不远处,有一些穿的花花绿绿的人像蜜蜂一样专心致志地搬运椅凳、鲜花和彩带。当我们走近些时就看得更清楚了——乔夫说的关于婚礼宾客的话完全错了。虽然有些人的头发染得颇有些惊世骇俗,不过没有难看的发型。衣服的样式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点像漂浮移动的五彩织物。我穿的衣服与这里的氛围正好合拍。

乔夫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没有认识的人,这时露西尔出现了。她满面春色地穿着一件劳拉·阿什利牌花衣服。

“真好玩。”她说的话看来是真心实意的。“我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而且非常友好!她们让我感觉就像是在家里一样。过来加入她们。”

露西尔拉着我们走向侧院。侧院呈坡形,顺坡向下是一片盛开的重瓣樱花,樱花树下还种着牡丹花。和樱花一样,牡丹也不该现在开花的,不过我对奥费莉娅花园的变幻莫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一位身材修长、穿着浅绿色蕾丝衣服的人引起了露西尔的注意,她们俩一起走了。我们三人有些尴尬地站在人群边上,人群中不时地走出两三个客人,在我们周围转一下又走开了。

“亲的,感觉怎样?是不是好些了?”突然听见有人关切地询问,我吃了一惊。“对不起,你是埃尔薇拉吗?”

乔夫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你带我们到这儿来可真不是个好主意,艾薇。这里的人都很古怪。你看见那个穿裙子的人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带金回家。”

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男人出现了,小平头,左耳上还戴着一颗钻石。他把乔夫的手从我胳膊上拽开,热情地握着,“戈登博士吗?奥费莉娅让我来找你。你看,我读过《无政府主义》,我非常欣赏这本书。”

乔夫的脸居然“腾”地一下红了。通常在讨论这个艰深的题目前,乔夫都要先讲他写的一本关于无政府主义历史的书,这本书拥有相当于社会英的读者群,包括聘用审查委员会的三名委员,其中两名委员是专门审查学术期刊的,以及他的夫人。“谢谢。”他说。

乔夫的“粉丝”咧开嘴笑了,分明很高兴。“我们可以在客厅里聊聊,”他说,“眼下我得给你们找个地儿坐下。婚典仪式看样子就要开始了。”

婚典仪式进行得非常愉快。

我不太清楚之前我有什么样的预期,但当我看到一位拉比和婚礼华盖时,我确实感到有点意外。奥费莉娅身穿深红色婚服,像一朵巨大的玫瑰花,而蕾切尔身穿米黄色亚麻婚服,就像一朵百合。她们的头上戴着雅致的用橡树叶和常春藤编成的花环。和普通婚礼一样,这里也有祈祷、诺言和泪水。当拉比宣布她们礼成时,她们相互亲吻,同时全场响起庆祝的号角声。

我的腰,问:“,是谁在吹号?”

“我不知道。也许是录音。”

“我觉得不是,”金说,“我认为是树。这可是有史以来最酷的事儿了。”

我们起身。椅子消失了,人们都在跳舞。一位神情愉悦、留着须的男人走过来抓住金的手,把金推向跳舞的行列。乔夫见状忙拽住金的手,把她拉回来。

“爸!”金大声抱怨道,“我想跳舞!”

“我还有一大摞作业要在明天上课前改完,”乔夫说,“而且如果我说的不错,你也有一些家庭作业推迟到晚上做。所以我们必须回家了。”

“我们还不能走,”我反对道,“我们还没有向新人表示祝贺。”

乔夫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那你去祝贺她们吧。我和金就在这儿等你。”

金一脸的桀骜不逊,我向她使了个眼色。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地点也不对。金和乔夫一样,她可不在乎家丑外扬,但是我可不想让我们三人在这儿出丑。

“戈登博士,你在这儿啊。”那个无政府主义信徒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我正在到处找你。走,喝一杯去,我要和你说说你有多棒。”

乔夫谦虚地笑了笑。“你太客气了,”他说,“你看过彼得森在《评论》上发表的文章吗?”

“都是废话。”那男人轻蔑地说。乔夫拍拍他的背,一分钟后,他们已经在去老宅的半道上了,他们一路走一路笑着,就好像熟络了好多年似的。老天爷,幸亏男人有自大的情结。

“可以跳舞吗?”金问。

“去吧,”我说,“我要去取点香槟,再去亲吻新人。”

可是我到处也找不到新人。一位年轻女孩告诉我香槟在厨房,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400号。我穿过土坯房,走进一间橡木板装修的大厅。我看见我的左手边有一座楼梯通向一扇艺术玻璃窗户,楼梯的扶手是用雕细刻的橡木做成。正对面是一个半圆形壁炉,壁炉的一侧有一条雕花长椅,另一侧有一扇门,可能通往厨房。在我和门之间有一群形形色色的穿着艳丽的陌生人,他们在谈笑着。

我慢慢地绕过他们,经过两扇挂着帘子的门和一座艾丽丝和红后的铜像。在嗡嗡的谈话声中,有一些奇怪的只言片语飘进我的耳朵。

“我的珍珠?谢谢你,亲的,不过它们是激发出来的。”

“然后突然一下又不见了!还有一只特棒的青蛙,也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而且她说,塔卢拉对牧师讲,我喜欢你穿的女装,亲的,但是你的钱包着火了!你说有趣不?你的钱包着火了!”

还好厨房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无尾礼服的壮实男人,和一个穿着粉红色丝绸裤装的漂亮女人,她正在照料一大堆香槟酒瓶和一只装满天蓝色宾治酒的雕花玻璃碗。我好奇地拿起一小杯宾治酒闻了闻。这个女人透过假睫的边缘看着我微笑。

“纯正的女巫酿制啤酒。”她说话的声音很像劳伦?巴卡尔,有一种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的诱惑力。“不过你能怎么办?这是我家的独门秘制酒。”

穿无尾礼服的男人大声笑了起来。“别理西尔弗,戈登夫人,他就是喜欢开玩笑。不过奥费莉娅酿的宾治酒确实绝妙无比。”

“除非你喜欢泰狄碗。”西尔弗一边说,一边把天蓝色液体倒入另一只小杯子。“你要知道,亲的,你不应该像这样张开嘴站着,小心苍蝇。”

就在这工夫,进来了好几位客人,正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为了避免失态,我赶紧喝了一大口宾治酒。酒香浓郁,喝到嘴里火辣辣的,进到胃里就像炮仗一样炸开。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失态了,我急促地喘着粗气,几乎要窒息了。

“我想警告你的,”西尔弗说,“你最好还是换香槟吧。”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西尔弗原来是一位男士。我看到和他或她的身体的其余部分相比,手显得很大。我感到我的脸由于宾治酒的作用和难堪在发烧。

“不了,谢谢你,”我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来点水吧。”

那个壮实男人递给我一杯水,我满怀感激地小口喝着。

“你是奥费莉娅和蕾切尔的邻居,对吗?”他说,“你的花园非常美丽。你对你的芦笋一定非常自豪。”

“是的,不过那是在看见奥费莉娅的花园之前。”

“哦,听听这个绿眼睛怪物说的话,”西尔弗说,“别嫉妒,亲的。奥费莉娅是最棒的。没人能像奥费莉娅那样了解植物。”

“我没有嫉妒,”我不失尊严地说,“我只是有点伤感。这是有区别的。”

正当我感到谈话再继续下去会更糟糕时,乔夫出现了。令人惊诧的是,他看起来一扫往日的教授派头,一边的衣领向上翘着,黑发耷拉下来遮在眼睛上。

“嗨,艾薇,谁能想到同恋女人也知道怎样举行婚礼。”

你一定以为我和乔夫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就一定知道乔夫是不是个嗜酒者。但是我不知道。平时他从不饮酒作乐。以往我们参加聚会,他从没喝醉过。而且我敢肯定,他决不会偷偷喝酒。我所知道的是喝酒并不会让他四处游荡找乐子。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很高兴你玩得开心,”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过我们该走了。”

“走?谁说该走了?我们才刚刚到这儿。”

“你有作业要批改,”我说,“你忘了吗?”

“去它的作业,”说着他把空杯子伸向西尔弗,“这酒真够劲。”

“你的学生怎么办?”

“我要告诉他们,我才不想看他们那些愚蠢的文章。对他们来说,这算不上什么惩罚。反正是无聊得要命。倒满杯子,漂亮的。”他对西尔弗说。

西尔弗一脸严肃地打量着他。“乔夫,亲的,”他说,“一只小鸟告诉我,吸烟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有趣的辩论。如果你不去玩,他们不会饶恕你。”

看到乔夫色眯眯地向西尔弗笑着表示赞同,我真希望有个地缝让我钻进去。

“你去我就去。”乔夫说,“他们在辩论什么?”

西尔弗挥了挥涂着粉红指甲的手,说:“是关于无政府主义理论和实践方面的辩论。对吧,罗德尼?”

“我想是的。”壮实男人同意地说。

乔夫的眼中闪现出好战的光芒。“让我去和他们辩论。”

西尔弗的浅色眼睛转向我,严肃而又关切地问:“你不在意吧,亲的?”

我耸了耸肩。谢天谢地,吸烟室里的人肯定也都是醉醺醺的,谁也不会记得谁说了什么。只是希望这些无政府主义者中间没有脾气暴躁的。

“我们会把他完好无缺地送回来,”西尔弗说,“我保证。”说完他们就离开了。乔夫拖着西尔弗的胳膊,身后留下丝丝缕缕的香气。

正当我还在疑惑刚才是否讲了什么有关无政府主义者的话,或是仅仅想到什么时,我感到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是罗德尼,那个粗壮的绅士。

“戈登夫人,蕾切尔和奥费莉娅希望在书房见你和小金伯莉。请这边走,好吗?”

他的举止俨然换了个样,从一位参加婚礼的宾客变成了旧式男管家。或许是由于胆怯,我慢吞吞地尾随着他向前厅走去。前厅已经空荡荡的了,只有露西尔和那个穿着浅绿色蕾丝衣服的年轻人挤坐在壁炉旁的一条长凳上。年轻人正在认真地说着什么,露西尔则一边听一边点头,嘴里还喝着宾治酒。她们俩谁也没注意到我们,好像也没听见从一扇垂着帘子的门后传来的音乐。我看见金站在楼梯前,正专注地看着楼梯端柱。

这个柱子确实值得好好看一看:这是一只正在啼鸣的狮身鹰首翼兽,每一根羽和曲线都栩栩如生,它的头部打磨得像黑檀木一样乌黑锃亮。罗德尼上楼梯时似乎不经意地抚摸了它一下。然而当金也学他一样抚摸时,我想我看见雕刻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肯定是不由自主叫出声来了,因为罗德尼停下他缓慢上楼的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张着嘴发呆的我,说:“做工非常美,对吧?我们称它为镇宅之宝。当然,这是开玩笑。”

“当然,”我随声附和说,“很迷人。”

在我看来,这所房子里的房间超出了它所应该拥有的数量。透过敞开的门,我看见有许多个书房、会客厅、起居室和卧室。我们走过一个石头长廊,长廊上摆放着一盆盆长得很糟糕的无花果,无花果叶落在有裂纹的地面上,有些掉进一个水面上覆盖着绿色污垢的池塘里。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感到更吃惊——长廊,还是长廊上植物的生长状况。也许是由于奥费莉娅没有照顾到宅子里的植物吧。

在我看来,金把这里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她像在林子里奔跑的狗一样,一会儿看看这间开着门的房间,一会儿停下来瞧瞧那张画,要不就缠着罗德尼问一些我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什么“这儿有小孩子吗?”“物怎么样?”“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等等。

“这要看情况,”罗德尼千篇一律地回答道,“请这边走。”

我们的跋涉在一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南美洲壁毯的墙前止住了,壁毯上面织着三个正在制作罐子的女人的图案。罗德尼将壁毯推向一边,墙上露出一扇铁包边的橡木门,这是一扇足以让中世纪的城堡也感到骄傲的门。

“这就是书房。”说着他打开门,门里是一节很陡的楼梯,向上伸进一片影中。

他的声音和手势让我不禁想起某个恐怖电影里的情节:一位干的男管家带着一位倒霉的女主角来到一扇森森的门前,邀请她走进去。我不知道哪一个冲动更强烈:是大笑还是拔腿就跑,还是像女主角一样勇往直前,将谜底探个究竟。

当时的情形不容我多加考虑,因为金还没等我阻止,就已经越过我进去了。

我讨厌无助的感觉,也讨厌受到压力的感觉。被人欺骗、控制和驱赶让我感到很不爽。如果就我自己,我会转过身冒险独自寻路,从这迷宫般的走廊摸出去。但是现在我不能丢下我的女儿不管。想到这儿,我提起为参加婚礼而穿的裙子迈上楼梯。

这楼梯就像它看起来那样非常陡。我跌跌撞撞、毫无风雅的上得楼来,进到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的一端铺着已经磨损的东方地毯,上面零散地放着一些家具:一张边角都磨圆了的旧书桌、一把带翼靠背椅,和一把做成天鹅长颈形状的摇椅。房间的另一端则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未完工的桌子。奥费莉娅和蕾切尔仍然身着婚礼盛装,分别坐在靠背椅和摇椅上,手里端着杯子,正在和兴奋异常的金说话。

“哦,你来啦。”正当我踉跄着走完最后一级楼梯时,奥费莉娅招呼道,“来点茶怎么样?”

“不了,谢谢你。”我僵硬地回答,“金,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金坚决不肯。蕾切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奥费莉娅一眼。

“没事的,亲的。”奥费莉娅息事宁人地说,“戈登夫人有些心烦意乱,不过这不能怪她。艾薇,我想你还没有正式见过蕾切尔吧?”

在我所处的阶层,社礼仪是头等重要的事。我下意识地握住蕾切尔的手,并向她祝贺新婚之喜。细细看来,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髙鼻子,嘴唇周围有一圈深纹,探究的眼神就像是一位园丁在研究马铃薯叶子上的一条不熟悉的虫子。我没有请她称呼我“艾薇”。

奥费莉娅碰了碰我的手,宽慰地说:“没关系,喝点茶你会感觉好些。”

接下来我不知怎的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而这张椅子刚才根本不存在,嘴里吃着从凭空而至的盘子里取来的柠檬饼干,喝着奥费莉娅伸手就出现的正山小种红茶。郑重说明,我当时一点也没觉得好些。我就好像一脚踏空楼梯,或者说是根本没踏上,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身处何地,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

金像只猫一样一刻也闲不住,在众多的长条桌之间四处窥探。

“和飞鱼在一起的是什么?”她问。

“那是蕾切尔做新试验用的。”奥费莉娅回答道,“她认为她能起死回生。”

“你最好让我来解释,奥费莉娅。”蕾切尔说,“我可不想让戈登夫人认为我是个科学疯子。”

事实上,当时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正在致力于复活灭绝的物种。”蕾切尔说,“我对渡渡鸟和旅鸽特别感兴趣,不过我的最终目标是野牛和长猛犸象。

“不过那样会不会造成生态灾难?”金反对道,“我的意思是它们体型庞大,而且我们对它们的也不了解,也不知道它们吃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没人答话,蕾切尔和奥费莉娅相视会心一笑。“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你。”蕾切尔说。

金看起来就像得到了她四年级以来一直闹着要的矮种马,她张大了嘴,眼睛闪闪发亮。而我却茫然不知所云。

“有谁能告诉我你们都在说些什么鬼话?”我说,“我一直都耐着子。我跟着你们的朋友罗德尼走过比凡尔赛宫还要多的房间,我没有尖声叫着跑开——请相信我,当时我真想那样做。我喝了你们的茶,听了你们所谓的解释,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金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得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就没看出来,奥费莉娅和蕾切尔都是女巫,这太明显不过了。”

“我们不喜欢用女巫这个字眼,”蕾切尔说道,“就像许多称谓一样,它会引起歧义,不能准确地说明事物。我们只不过是那些拥有自然科学能力、并被训练来提出正确问题的人。”

奥费莉娅点头道:“我们学向事物本身提问,它们总是知道答案。明白了吗?”

“不明白,”我回答道,“我所见到的就是一屋子的旧物件和满园子不合时令的植物。”

“那好吧。”蕾切尔说。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如果你到这边来,戈登夫人,我会让你明白这一切的。”

奥费莉娅让我们在飞鱼桌旁站成半圆形,蕾切尔像教师一样站在展示品旁的位置。展品看起来有两样:飞鱼和一只那种爪子蜷缩在耳旁戴着鲜亮的瓷围嘴的日本幸运猫。

“正如你所知道的,”蕾切尔说,“我从事的是人工智能工作。那是什么意思,说到底就是我能赋予无生命物体以生命。仔细观察。”她用手在瓷猫的两耳间抚摸。几秒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接下来瓷猫的爪子放低了,并且惬意地舒展着身子。它那胖鼓鼓的身体两侧闪着光亮,波纹状的红嘴巴和涂着颜色的大眼睛毫无生气。

“太可了。”金喃喃自语道。

“它还没有真正活起来,”蕾切尔轻轻地抚着闪亮的猫脊背说,“它还是瓷的。如果它跳下桌子就会摔碎。”

“我能摸摸它吗?”金问道。

“不能!”蕾切尔和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坚决反对。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做一项试验。”蕾切尔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用语言不能完全说清楚,”她说,“我更愿意用演示来说明。我要做的就是抓住金的手,然后去摸那条鱼。仅此而已。”

“然后会发生什么事?”金急切地问。

蕾切尔看着她,笑着说:“嗯,我们会看到的。你同意吗,戈登夫人?”

这听起来并无什么危险,况且金已经将手伸向了蕾切尔。“开始吧。”我说。

她们的手接触到一起,手掌对手掌。蕾切尔闭上了眼睛。她眉头紧蹙,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我打了个哈欠,尽力保持耳聪目明。

蕾切尔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一条鱼的身上。

鱼颤抖了一下,头猛地抬起,翅膀张开又收起。

金低低地哼了一声,把我的注意力从鱼身上引开。她面色苍白,脸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我正准备奔向她,但没有成功。有人拽住了我。

“没事的,艾薇,”奥费莉娅宽慰我说,“金没问题,真的。蕾切尔知道她在做什么。”

“金的脸都白了,”我强忍着愤怒说,“她看起来就要吐出来了。她现在的状况一点都不好。让我到我女儿那儿去,奥费莉娅,如果不的活,我发誓你会后悔的。”

“相信我,你现在碰她们会很不安全。你必须信任我们。”

我才不相信这些骗人的鬼话呢,我想。我决心要摆脱她的控制。

“好吧,”我的声音颤抖着,“我相信你,只是你们应该事先提醒我。”

“我们是想告诉你,”奥费莉娅答道,“但是我们担心你会不相信我们。我们害怕你会认为我们是一对疯子。你看,金很有潜力,如果经过适当的训练,她能成为一名权威的动物学家。蕾切尔是一位很棒的老师。你可以自己看,她们俩的配合多么默契。如果她们在一起工作……”

我不知道她认为金和蕾切尔在一起能做成什么,因为当她光顾着说话而放松了抓住我的手时,我立刻挣脱她的束缚,冲上前去把金从那个女巫身边拉开了。至少我认为她就是个女巫,正在榨干金的生命。

无论如何,当时我是这样计划的。

当我的手刚碰到金,整个房间刹时间变得生气勃勃。

开始是那只飞鱼从桌上跳了起来,用它那塑料薄膜般的翅膀飞过我们身旁。接着那只瓷猫也“咚”地一声从桌上跳到地下,根本没摔碎,跑到金的脚边趴下不动了。一只熨斗在一摞有皱褶的纸上来回地熨烫。一只玩具熊冲着熨斗低声咆哮,然后跑到一个烤面包片机后面躲了起来。

还不止这些呢,我的衣服突然开满了鲜花。

简直难以形容身穿一座热带森林是什么感觉。潮湿是一个方面。亮丽。喧闹。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太刺激了,受不了了。花朵和鹦鹉在尖声叫唤(是花在尖叫,或者也许是我在尖叫)。感觉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就像生孩子时的感觉一样。最初我被这生长的混乱和喧嚣镇住了,不知道我是森林还是森林是我。但是渐渐地,我意识到,这种混乱是没来由的,只要我振作起来,我能搞定这一切。譬如,那朵花去那儿,这朵蓝绿色的花去那儿。鹦鹉是属于那株葡萄藤上的。每样东西都要小一点,安静点,而且颜色也别这样过于艳丽。对,就这样。

森林逐渐消失了。我的手仍然抓着金,金弯下腰在地板上吐了起来。

“看啊,”我嘶哑着嗓子说道,“我告诉过你她就快病了。”

奥费莉娅抱起蕾切尔,将她放到她的带翼靠背椅上。“你给我安静点,”她头也不回地说,“天晓得你都对蕾切尔做了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去碰她们。“我顾不得心里一阵阵地反胃,把金扶到摇椅旁安顿她坐下。“你没告诉我为什么,”我气冲冲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不肯把事情说清楚,而是非要我猜不可。你要知道,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现在你是要给我们变出一杯水来呢,还是我去找厨房?”

蕾切尔将将缓过气来,她声音颤抖着笑出声。“见鬼,只要稍稍练一下,你自己就能变。奥费,亲的,镇静点。我很好。”

奥费莉娅停止对蕾切尔的照顾,从空气中“抓”了一杯薄荷水递给我。她脸色沉,始终不看我的眼睛。“我告诉你她会很艰难。你傻啊?猪脑子!”

“别说了,亲的,”蕾切尔说,“又没造成什么伤害。现在情况都清楚了。我现在更想喝一杯好茶,而不是听你数落戈登夫人,她只不过想做一个好母亲。”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说:“顺便说一句,你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们都知道,由于花园的缘故,你没法不喜欢奥费。不过我们并不懂园艺。你像骡子一样有力气,戈登夫人。”

我当时肯定像飞鱼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她。这会儿,我知道我刚才差点杀了她,而她却看着我真诚地微笑。

我小心地回以微笑。“谢谢你。”我说。

金扯扯我的衣袖说:“嗨,,当时真可怕。我猜你是个女巫,是吗?”

我想否认,但又无法否认。事实上,我衣服上的花样都变了,颜色也变淡了,上面的花卉更像是英国花园里的花,而非热带花卉。衣服上仅剩下三粒扣子,而且不是鹦鹉扣是云雀扣。我自己也感觉不一样了。头脑更清晰了?还是更自我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即使我不知道如何施展魔法,也不知道如何控制魔法,显而易见的事实却是我无法视而不见的。

“是啊,”我说,“我想我是吧。”

“我也是,”女儿说,“爸爸会怎么说?”

我想了一会儿。“什么也不会说,宝贝。因为我们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我们俩谁也没告诉他。将来也不会。不管怎样,如果人们不具备接受的能力,你就是告诉他们也没什么益处。事实上,乔治在喝了奥费莉娅家的蓝色宾治酒大醉过后,声称新邻居对社区可能会有负面影响,不过他没有明确禁止我和金与她们在一起,因为这样做会让他看起来厌恶和害怕同恋者。

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金都到400号去学如何做一名动物学家。她学进步很快。其间发生过一次我想都不愿想的有关僵老鼠的小插曲,以及瓷猫从树上掉下来摔碎的危机。不过她学会了耐心、克制和遵守纪律,这些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来说都是非常好的学。她和蕾切尔复活了一对旅鸽,但是至今为止,她们在饲养方面还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露西尔。她的所有管闲事的特点原来是与身俱来的魔力。她现在师从西尔弗学做一名我们中间唯一的心理学家。不过让我惊奇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离开伯尼搬进了400号,在那里,她和一只叫杰泽贝尔的猫住在一间挂着印度印花布窗帘的房间里。她现在生活得非常惬意和快活。

我也经常到400号去,我是去学做一名园艺学家。奥费莉娅说我的学能力很强,但是我必须学会信任我的直觉。我还有直觉?我认为我只是很会照料植物。

现在我在管理我自己的花园。除我之外,没人能不经邀请就进入我的花园。

这是一个英国风情的花园,就像我孩童时看的书里的画儿一样。花园有一道石头围墙,围墙上开着一扇矮门。花园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路边永远长着洋地黄、美洲石竹和米迦勒雏菊。婆婆纳从石墙的裂纹中开出花朵,地上铺满长春花。微风吹过,传统的香水玫瑰不住地上下点头。园子里还有一小片野生的花楸树,一片修剪整齐的灌木,灌木丛的中央有一池清澈见底的鱼塘。在灰土味儿的黄杨树丛中,我放置了一座女人雕像,她手里拎着一个盛着石头植物的篮子,身上穿着一件雕着鲜花和葡萄藤的上衣,扣着三粒鹦鹉形状的纽扣。第四粒鹦鹉扣站在她的肩膀上,用鸟喙梳理着它那黄铜色的羽,嘴里发出悦耳的叫声。我计划接下来再增加一个鸭湖,或者是为金建造一片适于野生动物的荒原。

对于女巫来说,地域限制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