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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尚》作者:弗里兹·莱伯

一辆挡泥板上焊满鱼钩的轿车像梦魇一样从背后驶上人行道。车子正前方的姑一时愣住了。她面具里的脸可能也吓呆了。

我在姑面前难得一次没有作出羞涩的反应。我快速朝她跨出一步,抓住她的胳膊肘,猛然把她拽过来。她裙子后部飘了出去。

大轿车从旁边一闪而过,汽轮机轰轰作响。我一眼瞥见三张脸。什么东西撕裂了。轿车突然转向开回马路上,我感觉到它排出的炽热的废气冲击在我的脚踝上。颠簸的轿车尾部散发出一股浓烟,如同盛开的黑色花,鱼钩上飘着一片黑色眩目的破布。

“他们撞着你了吗?”我问姑

她转身去看裙子被钩破的地方。她穿着紧身尼龙衣裙。

“钩子没有碰到我,”她声音发抖。“我想我运气不错。”

我听到周围有人议论纷纷:

“这帮小子!他们下一步会想出什么花招呢?”

“这些人对社会是一种威胁。应该把他们抓起来。”

警笛声越来越尖啸,两辆警察摩托开足火箭助推发动机的马力,追踪着轿车,朝我们的方向飞驰而来。黑色花已经散发成为漆黑的浓雾挡住了街道的视线。骑摩托的警察将火箭助推器扳到刹车档,突然拐弯停在烟雾旁边。

“你是英国人吗?”姑问我。“你有英国口音。”

她战栗的声音从雅致的黑色缎子面具后面传出来。我猜她的牙齿肯定在打颤。她的眼睛或许是蓝色的,正透过面具上蒙着黑色薄纱的眼孔打量着我的脸。我说她猜对了。她靠近我站着。“请你今晚到我的住处来好吗?”她忽地匆匆问道。“我现在无法感谢你。还有一件事你能帮上我的忙。”

我的胳膊仍然轻轻兜着她的腰,觉察到她的身体哆嗦着。我回答她的请求,说话的声音如同她的声音那样发颤。“当然可以。”

她告诉我地狱区南部的地址、公寓的房间号码和约定的时间。她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了她。

“嘿,你们俩!”

我顺从地朝警察的喊声转过身去。他呼喝着赶走那一小群七嘴八舌戴面具的妇女和脸的男人。警察被黑色轿车排出的烟呛着,一边咳嗽一边向我要证件。我递给他主要的几份证件。

他瞅瞅证件,又瞅瞅我。“英国易货公司?你打算在纽约呆多久?”

我一冲动差点说“呆的时间尽量短,”但是我克制住了,告诉他我打算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左右。

“可能需要你作证人,”他解释道。“那些小家伙不能对我们使用烟雾。他们那样干,我们就把他们抓起来。”

他似乎觉得烟雾是坏东西。“他们企图杀害这位女士,”我向他指出。

他大摇其头,似乎他才明白事理,“他们总是假装要害人,实际上他们只是想钩钩裙子。我已经抓住了几个专门钩破别人衣服的人,他们房间里塞满多达五十块裙子残片。当然罗,有时候他们是挨得太近了点。”

我解释说,要不是我把她拉开,那就不光是被钩子碰到的问题了。但是警察打断我的话说:“要是她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谋杀企图,她会留在这里的。”

我朝四周一看。真的,姑已经走了。

“她吓破了胆,”我告诉他。

“谁不吓破胆呢?那些小家伙甚至会把斯大林老家伙吓得灵魂出窍呢。”

“我是说不光是被‘小家伙’吓破了胆。那些人看上去不像‘小家伙’。”

“他们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我给他描述那三个人的容貌,却说不大清楚。我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觉得那三个人既凶恶又娇气十足,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好吧,我可能搞错了,”他终于说。“你认识那姑吗?她住哪儿?”

“不认识,”我撒了半个谎。

另一个警察挂掉无线电话,踩着地上卷须状消散的烟雾,从从容容朝我们走来。现在黑烟不再遮蔽街道破败的门面,五年前原弹闪光辐射的烧伤痕迹依稀可见,我可以辨认出远处帝国大厦的残骸如同残缺的手指矗立在地狱区。

“那些人还没有被抓到,”那警察走过来嘟嚷着说。“赖恩报告,那些人一路散布浓烟,殃及五个街区。”

第一个警察摇摇头。“真是糟糕,”他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我觉得有几分不安和惭愧。作为一个英国人,我不该撒谎,至少不该凭一时冲动而撤谎。

“据反映,那些人像是歹徒,”第一个警察以同样一本正经的声调接着说。“我们需要见证人。看来你在纽约呆的时间可得比你预料的长一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忘了把我所有的证件都拿给你看了。”于是我把另外一些证给他,特意在证件里夹进一张五元钞票。

过了一会儿,他把证件还给我,说话的口气不再那么难听了。

我的负疚感消失殆尽。为了融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跟两位警察聊起他们的工作。

“我想戴面具给你们带来了些麻烦,”我说。“在英国那边我们一直看到报上说,你们这儿出现一群新的戴面具女匪。”

“那些文章太夸张了,”第一个警察向我指出。“是那些戴面具打扮成女人的男人才真把我们搞糊涂了。不过兄弟,我们抓获他们的时候总是向他们扑去,双脚踩在他们身上,”

“而且你也得学着点,这样即便女人戴面具,你也可以把她们认出来,就像她们着脸一样,”第二个警察自告奋勇他说。“你知道,看她们的手和其它部位就行。”

“特别是其它部位,”第一个警察抿着嘴笑了笑附和说。“喂,英国那边有些姑不戴面具,是真的吗?”

“一些姑已经赶上这种时髦,”我告诉他们,“不过只有少数几个——那些人历来对最新时尚趋之若骛,无论新时尚多么极端。”

“她们在英国新闻广播中露面通常戴着面具。”

“我想这样安排是出于对美国情趣的尊重,”我承认。“实际上戴面具的人不多。”

第二个警察思忖着这句话。“姑走在街上,脖子以上暴露无遗。”

听不出他认为这种景象饶有趣味呢还是道德败坏。可能两种感受都有。

“有些议员一直努力说服议会立法禁止所有的人戴面具,”我接着说。

也许话说得大多了,第二个警察摇摇头。“什么馊主意。

要知道,面具是个相当不错的玩艺儿,兄弟。再过两三年我打算叫老婆在家也戴面具。”

第一个警察耸耸肩膀。“万一女人不戴面具,六个星期之后你就感到戴不戴面具都一样。任何一件事都会变惯的,只要有足够的人去做或者不做。”

我点头称是,内心颇为懊悔,于是离开了他们。我在百老汇向北拐(我想是原来的第十大道),走得很快,一直走出地狱区。

走过这一片未去除放射辐射污染的地区,人们总是觉得惴惴不安。我感谢上帝英国没有这种情况,现在还没有。

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我身后尾随着两个乞丐,脸上有坑道似的氢弹伤疤,看不出是真的还是用油灰涂抹的。一个胖女人抱着婴儿递给我看,婴儿的手指脚趾都长着蹼。我心想婴儿一定是变畸形了,那女人正利用我们对原弹引起的突变体的恐怖心理进行乞讨。然而,我还是给了她一张七点五美分的票子。她的面具让我觉得我是在向一个非洲拜物教的偶像作奉献。

“愿上帝保佑你所有的孩子都长着一个脑袋和两只眼睛,先生。”

“谢谢,”我说,我感到不寒而栗,匆匆从她身边走过。

“……面具后面只有被毁的丑容,所以转过你的头,专心做你的工:躲开,躲开——那些——姑!”

上面是一首反别歧视的歌曲的结束语,离一个标有圆圈与十字徽章图案的女权主义寺院半个街区的地方,一些虔诚的教徒唱着这支歌。她们让我依稀想起英国修道士为数不多的社会群体。

她们头上是一块杂乱的广告牌,贴着易消化的食品、摔角介绍、便携式收音机之类的广告。

我盯着歇斯底里的标语,心中甚为反感,却被强烈地吸引住了。既然在美国招牌中禁止出现女的面孔和体形,广告商所用的字母便开始充斥着意识——大肚隆胸的大写字母b,挑动情欲的双写o,然而,我还是提醒自己,都是因为面具,才使得美国的意识突出到这般离奇的地步。一个英国人类学家指出,人们对感兴趣的焦点从部转移到胸部经历了五千多年时间,第二步转移到脸部只花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将美国风格和穆斯林传统进行对比是不恰当的;穆斯林妇女被迫戴面纱,目的是使妻子成为丈夫的私有财产,而美国妇女只是受时尚所,戴面具以使自己更富神秘

撇开理论不说,这种流行趋势的真正起源可以追溯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抗辐射服装的问世,导致了当今盛极一时的戴面具摔角运动,这就反过来导致目前妇女戴面具的时尚。面具起初只是狂热女人的时髦,但是像本世纪早些时候的胸罩和唇膏一样很快变成了生活必需品。

我终于意识到我并非浮于表面思索面具现象,而是推测其背后深层的意义。这玩艺儿坏就坏在这里:你怎么也搞不清楚姑戴面具是增添其可还是隐藏其丑陋。我脑海里出现一张冷峻可的面孔,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流露出恐惧。我想起她亚麻色的头发,在黑色缎子面具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秀丽。她让我在二十二点,也就是晚上十点钟来。

我登上我在英国领事馆附近的公寓;电梯的升降机井已被先前的原弹爆炸冲击得歪歪扭扭,成为纽约高耸建筑群里丑陋的景观。我下意识地从衬衣里的胶卷撕下一小块底片,这时突然想起应该再出去一趟。我冲出底片只是为了心里有数。底片显示我那天所摄入的辐射总量仍然在安全范围之内。我并不像当今许多人那样对辐射过量患着病态恐惧症,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冒冒失失去惹麻烦。我蓦地躺在上。,盯着寂静无声的扬声器和电视机漆黑的屏幕。像往常一样,这些东西令我不无痛苦地想起这个世界的两个大国。它们两败俱伤,却仍然强大,像残废的巨人毒害着这个星球,妄图实现它们各自不可能均等也不可能成功的梦想。

我烦躁不安地打开扬声器。正巧,新闻广播正在兴奋地谈论小麦大丰收的前景,这些小麦由飞机撒播在长期遭受干旱和尘暴的地区,用人工降雨浇灌。我认真听着其他节目(它完全不受俄国的干扰),但是再也没有哪条消息令我感兴趣。当然,没有提到月球,但是人人都知道美国和俄国正在全力以赴把他们主要的月球基地建成能够互相袭击且能向地球发射各种字母炸弹①的要塞。我正在促使英国以电子设备换美国小麦的贸易,我一清二楚地知道,这些电子设备就是要用在太空飞船上的。

【① 字母炸弹:原文alphabet-bombs,指的是用英文字母或元素符号命名的核弹,例如h-bomb(氢弹),可能还有虚构的c-bomb(碳弹)、k-bomb(钾弹)、o-bomb(氧弹)、s-bomb(硫弹)等等。】

我关掉新闻广播。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又一次想象着面具后面一张柔、恐惧的脸庞。离开英国之后我还没有与人约会过。在美国结识一个姑实在难上难,只要你对她们露出一点笑容,往往有个姑呼天唤地喊来警察——更不用提日益拘谨的清教徒道德观以及流寇闹得大多数妇女天黑以后都呆在家里。不消说,如苏联人所声称的,面具定然不是资本主义衰败的最后一项发明,而是心理上极端不安的一种表象。俄国人没有面具,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神压力的表象。

我走近窗子,迫不及待地望着夜幕笼罩。我变得越来越烦躁。

过了一会儿,南方出现一片鬼魂般紫色的云朵。我头发倒竖。接着我笑了。我刚才还以为那是从地狱弹爆炸坑发出的辐射呢,其实我应该很快知道那只是地狱区南部娱乐与居住区上空射线导致的闪光。

二十二点一到,我便站在我那不知名女友的公寓门前。

电子对讲器说“请报上姓名,”

我口齿清楚地答道:“威斯顿·特纳。”心里纳闷她是否把我的名字输入机器里了。

显然她输入了,因为门开了。我走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心有点儿怦怦直跳。

房间布置得挺豪华,摆放着最新式的充气式坐垫和躺椅。桌上有些袖珍书本。我拿起来的一本是标准的侦探小说,讲述两个女谋杀犯持槍互相搜索,企图捕杀对方。

电视机开着,屏幕上带面具着绿衣的女郎低声吟唱着一首情歌曲。她的右手拿着什么,在画面的前景变得模糊不清,我看见电视机附有手感器,在我们英国还没有这种玩艺儿,于是好奇地把手插进屏幕旁边手感器的孔洞里。我本来以为大致跟插进脉冲式橡皮手套一样,实际上与此相反,我觉得像是电视里的女郎真的握着我的手。

我身后一扇门开了。我猛然出我的手,那种内疚的反应就像我从钥匙孔里偷偷探别人而被当场捉住一样。

她站在卧室门口。我想她当时在颤抖。她穿着灰色裘皮外衣,点缀着白色斑点,戴着灰色丝绒夜间面具,眼睛和嘴巴四周是用松紧带福的灰色花边。她的指甲银光闪闪。

我一点也没料到她会要我们一起出去。

“我早该告诉你的,”她轻柔他说。她的面具紧张地巡视着书本、电视和房间里暗的角落。“不过我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谈话。”

我迟疑他说:“领事馆附近有个地方……”

“我知道我们可以一起上哪儿谈话,”她马上接口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进入电梯,我说:“恐怕我已经把出租车打发走了。”

但是出租车司机不知怎的并没走,他跳出车外,傻笑着为我们敞开车前门。我跟他说我们比较喜欢坐在后面。他绷着脸打开后车门,待我们坐进后随即砰一声把门关上,再跳进前门,砰一声随手把门关上。

我的同伴向前探出身子。“到天堂区。”她说。

司机打开汽轮机和电视接收机。

“你干吗问我是不是英国臣民?”我问道,以此开始跟她谈。

她侧过身子避开我,面具歪斜着靠近车窗。“看月亮,”她用梦幻般的嗓音迅速他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追问道,心中觉得一阵不快,这与她无关。

“月亮正从地平线升上紫色的天空。”

“你叫什么名字?”

“紫色天空使月亮显得更黄了。”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是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心中不快。那东西位于汽车前部司机旁边不断滚动着亮光的四方形电视屏幕上。

我并不反对一般的摔角比赛,虽然这种比赛使我觉得厌烦,但是我看一个男人摔一个女人就觉得恶心。那些比赛一般都是“公平竞争”,男人的体重和手脚长度都远胜女人一筹,而戴面具的女既年轻又文雅,这一切只能使我觉得这些比赛越发糟糕透顶。

“请把屏幕关掉,”我请求司机。

他摇摇头,压根儿不回头看一眼,“啊呵,伙计,”他说,“他们花了几个星期推荐这个嫩们就是为了让她这个回合跟小泽克较量。”

我被激怒了,向前伸出手去,但是我的同伴抓住我的胳膊。

“请别这样,”她提心吊胆,一边摇头一边悄悄他说。

我坐回座位里,心情沮丧。她这会儿靠我近些,却一言不发,有几分钟我看着屏幕上戴面具的矫健女子和戴面具的瘦长而结实的对手喘息着、扭打着。男对手疯狂地攀在她身上,令我联想到雄蜘蛛的模样。

我突然转过头,面对我的同伴。“那三个人干吗要杀你?”我直截了当问道。

她面具上的眼孔朝向屏幕。“因为他们嫉妒我,”她悄悄他说。

“为啥嫉妒?”

她仍然没有看我。“因为他。”

“谁?”

她没有回答。

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还是没有朝我这边看。她身上散发着香味。

“喂,”我改变策略,笑着说,“你真的应该给我讲讲自己的情况。我连你的模样都不知道呢。”

我半开玩笑地抬起手,伸向她脖子上系着的面具挽带,她猛一记扇了我的手。我突然感到一阵疼痛,把手缩回来。手背上有四个小凹痕。我见到其中一个凹痕涌出一滴血。再瞅瞅她的银色指甲,才看清指甲实际上是致而尖锐的金属套子。

“抱歉之至,”我听见她说,“不过你吓了我一跳。那一刹那我以为你要……”

她终于向我转过身来。她的外衣敞开着。她的晚礼服是白垩复兴牌,里面穿的是一件花边紧身围腰,撑着房而未将它们覆盖着。

“别生气,”她说,伸出胳膊兜着我的脖子。“今天下午你干得挺棒的。”

她面具上柔软的灰色丝绒显出她脸颊的轮廓,贴在我的脸颊上。透过面具的花边,她伸出潮湿暖的舌尖触到我的下巴。

“我没生气,”我说。“只是觉得迷惑不解,急于帮忙。”

出租车停下来。道路两旁是黑色的窗子,窗沿倒插着锋利的玻璃碎片,暗淡的紫色暮光显示出几个衣衫褴缕的人影慢慢朝我们走来。

司机咕嚷说:“汽轮机出病了,伙计。我们抛锚了。”他弯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要是这事发生在别的地方就好了。”

我的同伴悄悄他说:“按通常情况给五块钱就够了。”

她浑身发抖,望着窗外围拢的人影,我压抑着满腔愤慨照她说的去做。司机拿了钱一声不吭。他起动车子,把手伸到车外,我听见几枚硬币叮叮当当掉落在人行道上。

我的同伴又依偎在我的怀里,但是面具朝着电视屏幕,那高个子姑正牵制住拼命反击的小泽克。

“我害怕极了,”她低声说道。

天堂区原来是一个同样布满废墟的邻区,不过那儿有个带遮篷的俱乐部,身材硕大的门卫穿着颜色华丽而俗气的制服,俨然像个太空人。我看得眼花缭乱,颇为喜欢这一切。我们刚下车,恰好一个醉醺醺的老妇人沿着人行道走来,面具歪斜。我们前面的两个人掉开头,不去看老人半现原形的脸,就像不愿理会沙滩上丑陋的躯体一样。我们跟着那两人进入俱乐部,我听见门卫说:

“走吧,老大,把脸盖好。”

俱乐部里每样东西都很昏暗,反射着悠悠蓝光。她说过我们可以在这里谈话,我看不出怎么个谈法。除了老一套的喷嚏和咳嗽的大合奏(据说这个时期百分之五十的美国人患有过敏症),还有一个乐队全力以赴演奏着最新式的疯狂爵士乐,这样的曲子由电子创作机选择任意的一连串调子,再由音乐师按个人的小好编人粗声粗气的演唱。

大部分人在包厢里。乐队在酒巴柜台后面,旁边的小平台上有个姑在跳舞,全身赤,从下到上只戴面具。酒巴柜台另一端,一小撮男子缩在暗处,并不看舞女跳舞。

我们察看了墙上金字印制的菜单,按下电钮要了鸡胸、炸虾和两份苏格兰威士忌酒。几分钟以后上菜的铃声叮当作响。我打开送菜盒子闪光的面板,取出我们的饮料。

酒巴柜台的那一撮男子鱼贯朝门走去,不过他们先环视了房间。我的同伴刚脱下外衣。他们的目光停在我们包厢里。我注意到这一撮共有三人。

乐队疯狂的轰隆节奏追随着姑的舞步。我递给同伴一支吸管,我们呷着饮料。

“你说过要我帮你一点忙,”我说。“顺便提一句,我觉得你挺可的。”

她连连点头称谢,看看四周,探过身子。“我去英国难不难?”

“不难,”我答道,有几分吃惊。“有一份美国护照就行了。”

“护照是不是很难搞到?”

“相当难,”我说,对她的孤陋寡闻深感吃惊。“你们国家不喜欢国民离开,虽然控制得不像俄国那么严厉。”

“英国领事馆能帮我做一本护照吗?”

“这不是他们的……”

“你行吗?”

我意识到有人盯梢我们。一个男子和两个姑刚刚从我们对面的桌旁走过。两个姑个子高挑,看上去像狼一样险狡诈,戴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面具。男子站在她俩之间,逍遥自在像一只狐狸用后腿站立着。

我的同伴没有瞥过他们一眼,不过她退回身子坐直了。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前臂有一大块黄色青肿。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进一个深处影中的包厢。

“认识他们吗?”我问。她没有回答。我喝完饮料。“我不能保证你喜欢英国,”我说。“经济紧缩与你们美国牌号的苦难截然不同。”

她又探过身子。“但是我得离开,”她悄悄他说。

“为什么?”我变得不耐烦了。

“因为我害怕极了。”

铃声响了,我打开面板,递给她炸虾。我的鸡胸上汤汁味道可口,是杏仁、黄豆和姜混合蒸出的。不过用来解冻和加热食品的微波炉肯定出了什么病,因为我第一口便嘎吱一声咬到肉中的一粒冰。这些密机器需要不断维修,却没有足够的技师。

我放下叉子。“你到底怕什么?”我问她。

只有这一次她的面具没有从我的脸上转开。我等着她回答,这时虽然她没有开口,但是我能感觉到各种恐惧浮现在眼前,外面穹隆的夜幕下小黑影云集,会聚于纽约辐射受害区,降临帝国的边缘。我突然大发侧隐之心,渴望保护我对面的姑。这种柔情与乘坐出租车时产生的对她的迷恋织在一起。

“我什么都怕,”她终于说道。

我点点头,抚着她的手。

“我怕月亮,”她开始说,她的声音像梦幻一般脆弱,跟她在出租车里的话音一样。“看着它,你不禁想起导弹。”

“英国那边是同一个月亮,”我提醒她。

“不过那再也不是英国的月亮了。它属于咱们的苏联。你对此无须负责。”

“哦,还有,”她说着,面具倾斜过来,“我怕汽车,怕流寇,怕孤独,还怕地狱区。我害怕人们想揭开面具的欲望。而且——”她压低声音——“我害怕摔角运动员。”

“是吗?”我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她的面具朝我靠过来。“你对摔角运动员有所了解吗?”她很快问道。“我指的是那些与女子摔角的人。要知道,他们常常败下阵来。之后他们必须搞个姑以发泄他们的失意。搞一个柔、脆弱、极度恐慌的姑。他们须得这么做,以确保男人的尊严。其他男人不愿他们占有女人。其他男人要他们与女人搏斗,当英雄好汉。但是他们须得占有一个女子。对女人来说,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指,似乎这样可以把勇气传递给她——假如我自己有勇气的话。“我想我可以帮助你到英国去,”我说。

几个影子爬上桌子,停下不动。我抬头看着那三个男人,他们刚才在酒巴柜台的那一头。这便是我见过的大轿车上的那些人。

他们穿着黑色衣和紧身黑裤子,那副尊容像吸毒者一样毫无表情。他们中的两人站在我两边,另一个近对面的姑

“滚开,伙计,”他们对我说。我听到另一个人对姑说:“我们要摔一局,妹子。采用什么方式好呢?日本柔道,扇耳光,还是决斗?”

我站立起来。有时候英国人注定要遭到粗暴的对待。正在这时候,那个狐狸般的男子像芭蕾明星一样悄悄溜进来。另外三人的反应实在叫我吃惊。他们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淡淡地冲着他们笑,“你们用这种雕虫小技得不到我的,”他说。

“别误会,泽克,”其中一人恳求道。

“我心中有数,误会不了,”他说。“她告诉过我今天下午你们干的好事。你们那样做也讨不到我的欢心。滚开。”

他们不尴不尬地退了出去,“我们离开这里吧,”他们转身时其中一人大声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他们携刀赤膊格斗。”

小泽克爽朗地笑了笑,悄然坐在我同伴旁边的座位上。她缩成一稍稍躲着他。我回到位子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的朋友是谁,亲的?”他问道,却没有朝她看。

她做个小手势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告诉了他。

“英国人,”他说。“她一直在问你出国的事?还有护照的事?”

他笑容可掬。“她想逃掉。不是吗,亲的?”他的小手开始抚摸她的手腕,手指微曲,筋腱暴出,好像他就要抓起她的手腕拧它。

“喂,”我严厉地说。“你赶走那些恶棍我深表感谢,不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告诉我。“这些人除非坐在驾驶盘后面,否则对别人没有危害。受过良好训练的十四岁姑完全可以使其中任何一个致残。喏,就连我们这位茜达,要是她参加那种……”他转向她,手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头发。他抚着她的头发,让一缕缕头发慢慢地滑过他的手指。“你知道我今晚输了,亲的,对不对?”他柔他说。

我站起来。“走吧,”我对她说。“咱们离开吧。”

她只是坐在那儿。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在瑟瑟发抖。我尽量透过面具从她眼里看出一点迹象。

“我要把你带走,”我对她说。“我做得到,我真的能做到。”

他冲我笑笑。“她想跟你走,”他说。“是吧,亲的?”

“你想不想走呢?”我对她说。她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用她的头发慢条斯理地捆扎自己的手指。

“听着,你这个害人虫,”我厉声对他说。“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他被我从座位上拽起来,软绵绵的像条蛇。我说不上是个斗士。我只知道我越害怕,揍人就越凶狠越准确。这回我运气不错。

可是当他瘫倒下去的时候我却感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面颊上有四处刀刺般的疼痛。我用手捂着脸颊。我能摸到她匕首般的指甲套抓出的四道深长的伤口,热血从伤口处渗出;

她没有看着我。她俯身靠在小泽克身上,面具紧贴着他的脸颊,低声哼道:“好了,好了,别难过,你这样我以后会伤心的。”

我们周围有人在讲话,不过他们没靠近。我探过身子,摘下她的面具。

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想象中她的脸应该是完全另一副模样。不消说,她脸色苍白,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我觉得戴上面具再涂脂抹粉毫无意义。她眉不整,嘴唇龟裂。可是要说那张脸上总的表情,要说那满脸蠕动的情感——

你是否曾经从烂泥里搬起一块石头?你是否见过黏乎乎的白蛴螬?

我俯视着她,她仰望着我。

“是啊,你害怕极了,对不?”我挖苦说。“你害怕这出小小的夜间闹剧,对不?你吓得要死。”

我径直走出去,进入紫色的夜幕中,手仍然捂着渗血的腮帮。

没人拦阻我,连那些女摔角手也没有上前拦阻。但愿我能撕下衬衣里胶卷的一块底片,当场测试一下,我已不得发现自己接受了过量的辐射,这样才能请求横渡哈得逊河,南下新泽西州,穿过残留辐射强度的斯塔腾岛和长岛之间的海峡受弹区,继续前往沙湾,去等候锈迹斑斑的船只载我越洋过海回到英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