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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珍明星》作者:[俄] 亚·别利亚耶夫

一、摄影棚里的悲喜剧

拉雪橇的狗已走乏了,躺在雪橇上的一十人无力地毒拉着脑袋。雪野的一边长着仙人掌,这时一个小矮人打树荫复盖的人行道经过。他身着工缝制的法兰缄夏装,头藏宽边巴拿马草帽。小矮人当然不会不看到这雪野赶车的镜头,然而,他毫不在意,蹬蹬蹬地走了过去。

雪野过后是一片黄抄滚滚的荒漠,随后是棕榈树、绿洲、骑士和追赶的场面。小矮人并不想知道,那马逃离了险境呢?还是落入了陷阱?他独自咕噜:“处处千篇一律。真无聊!”于是他沿着平坦的人行道继续前走,把腿抬得更高。

在他身畔的车行道上车如潮涌,无论乘车或步行的过客也象小矮人一样,对雪野、绿洲、远洋轮、古堡一概无动于衷。他们的兴趣倒在这小矮人身上,露出好奇神气。不过,人们对小矮人十分尊敬。过路的往往碰碰身边熟人的膀子,悄声说:“瞧,他就是布里斯特!”

“别看人长得丑,却是大阔老!”

“听说他的财产有一亿。”

“有三亿以上。”

“他为什么不坐车?他有部按特殊订货加工的、世界上最好的轿车。”

小矮人迳自往前走,竭力裴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是个畸形儿,躯体过长,腿部过短,成年人的大手垂过膝盖,但上宽下窄的脑袋保留着孩提时代的结构。最可笑的是肉疙瘩鼻子:凹鼻粱、鼻尖翘得高高的,象只土尔其靴子。不过他的丑陋并不使人吓得躲开,反使人感到亲切。

他往左拐进一条翠柏成行的林荫道,树丛掩映着的一座中国式凉亭,这里有电梯,他向开电梯的少年点点头,简短吩咐:“底层!”

少年笑了,布里斯特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料少年益发笑个不住。幸好电梯已到底层,没来得及惹布里斯特生气。

布里斯特跨出电梯,经过一条宽阔的两道,来到个灯火通明的圆形房间,他面前是个大厅,穹形的天棚,狭长的窗户和门扇,窄坐高背扶手椅。

布里斯特走进亮处,站住,在那既高又窄的摆设中,他显得分外渺小、笨拙、怪诞,这不是偶然巧合,是导演的心设计,故意使得一切黑白分明,引人注目。负责设计的是位大名鼎鼎的建筑师,他能建造雄伟的城堡,富丽的宫殿。皮茨先生,也就是皮茨电影制片公司的老板,出的价钱比造城堡富阅的公侯伯爵出的多。

在这中世纪的古堡里,正确点说,在大厅的胶台板墙后,人们忙得不可开,男女演员不时从布景后面探头探脑,他们已穿好中世纪服装,化了妆,正怀着好奇又崇敬的心情注视站在大厅中央的矮男人。

“天哪,瞧他那滑稽样儿:手脚一分钟也不安静!”

是的,是他——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空前绝后的喜剧演员。很难解释,为什么他的每个动作都使人发噱,但谁见了都免不了眉开颜笑。布里斯特有天赐的禀赋,才艺出众。他喜欢扮演悲剧角色,人们为他专门改编莎士比亚、席勒乃至索福克利勒的悲剧。他所以探受众望,在于他“悲剧的”纹丝不动假面与喜剧的表现法相互矛盾。他的动作、表演方法,甚至他内心的感受,与他奇特的长相、丑角式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造物主让他生成一个丑八怪,但他渴望成为真正的人,具有人的价值。这是一场无望的、悲剧式的对生活的抗争。

他并非轻而易举就取得演悲剧的权利。最初,他当小丑,翻跟斗,扮鬼脸,挨耳括子,在观众的哄笑声中倒下去。

只在布里斯特成为誊满全球的明星之后,制片商方依顺他的任儿,也就是说勉强同意他演悲剧角色。后来制片商十分满意·因为布里斯特演的悲剧实际上是一出出喜剧。

布里斯特现在站在摄影栅,“戈夫曼,戈夫曼!您是否认为灯光的角度正好?”

摄影师戈夫曼是个生恬静的人,“是啊,光线过于垂直。得把顶灯放下些。”

“是!”工人回答得象水手回答船长命令那样利落。

强光直照布里斯特的“鼻鞍”,这使得脸部更可笑,灯光聚集下的窗口处有一场悲剧式的戏:一个中世纪德国官廷中的歌手向金发公主求,演歌手的是布里斯特,演公主的是美国电影女星格迪·露克丝。

凡布里斯特参加拍摄的影片,均由他亲自导演,这会儿格迪·露克丝还没到场,演员继续排其它的戏,布里斯特的一旁指点显示了他的无比才能和丰富的导演经验,

“格迪·露克丝小姐到!”剐导演郑重通报。

布里斯特把导演权培副手,自己入内穿衣化装,当他返回摄影栅时已是中世纪德国宫廷的弄人打扮,哦,瞧部滑稽样儿!

露克丝终于来了,她引起人们轰动,真是一个绝世佳人!

布里斯特瞧了瞧露克丝,他的土尔其靴尖式鼻子立即神经质地开始颤动,

“照明!”布里斯特大声吩咐,显得响亮尖厉。

倏忽问,摄影棚内灯火通明,犹如格迪·露克丝是位光明使者。

在开拍以前,布里斯特决定把歌手向公主求的戏排练一遍。

露克丝坐进临窗的高背扶手靠椅,将一双穿了金线绣鞋的脚搁在雕花踏板上,他慢慢地直近公主,愈唱愈动人,接着跪在她脚前,倾诉他的慕之情。

好大胆子!这人怎么不知高低贵贱?公主抬头,双眉颦蹙,微带愠怒,等待他的将是拷打、吊刑,但他并不因此后悔。

戏排得顺顺当当,布里斯特非常满意。“可以开拍了。”他对戈夫曼说。

摄影机的摇把在转动,歌手在唱歌,公主的脸低下去,低下去。布里斯特把全部身心注人了角色,他的姿势和情态,他的倾诉,他披心沥胆的衷曲是如此真诚并富于魅力。她稍稍抬起头,惊讶地偷眼看了看男主角,这时出了一桩剧本上投有写明、导演也未料及的意外事,

啊,布里斯特,这个矮腿儿、大脑瓜、鼻子象土尔其靴子而且无时不在颤动的家伙,居然求!格迪·露克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荒唐了!太滑稽了!不可能有的事!忽然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这是骤然发作的一场急病,露克丝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笑过,布里斯特只得站立起来,他收紧眉心,侠快不乐地看露克丝。

笑象打哈欠一样富于传染,没到一分钟,笑席卷整个摄影棚,布里斯特象被轰雷打得丧魂落魄似的,术然不动,后来,他脸色骤变,举起手,捏紧拳头,朝露克丝跨近一步。

露克丝瞧见他这模样,笑声停了,摄影棚里的笑也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沉默使布里斯特恢复了神志,他慢慢地垂下手,栽倒在沙发里,

“请原谅,布里斯特:”露克丝说。“我象小姑那样轻率,费了许多拷贝。”

布里斯特牙齿咬得格格响:“她只想到费了的拷贝!”

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忽然张开嘴,露出稀稀拉拉的一排细牙,发出尖厉的干笑。

笑声包含着悲怆、愤懑,以致摄影场里谁也不敢作声。

二、滑稽报复

拍过那个惹是非的镜头,布里斯特坐进汽车,命令司机加大油门,他想在风驰电掣中找到安静,躲开自我。

布里斯特的汽车在全国数一散二,能最好,功率最大,是部特地制造的高档车,他喜欢快,喜欢速度。他们跑了整整一个黄昏和一个夜晚。司机累得无法支持下去了,说他已经睁不开眼,如果不休息,连人带车都得报销。“您可以体息一会儿,”他对司机说。

那人剐躺到舒适的后座便睡热了,布里斯特自已驾车。

司机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七点,汽车停在格迪·露克丝别墅门前。

七点钟去拜会亲友,未免太早,但安东尼奥知道格迪-露克丝六时就已起,她按一位著名保健医生的严格规定生活,吼便永葆美貌。

露克丝此刻在健身房里练柔软体,她穿着花衣,加上梳得滴溜整齐的一头短发,使人觉得她是个迷人的孩子。

“安东尼奥!这么早?”她亲昵地说,她不问布里斯特为什么这么早拜访,她知道这人的怪脾气。

“我想和您谈谈,”布里斯特说,“我有件非常、非常要紧的事情,在您做的时候怎能说呢?请坐到沙发上来!”

露克丝瞧了瞧布里斯特,踩着轻盈的舞步,一下飞到沙发上。

“格迪·露克丝!格迪小姐!……我不善辞令……表达困难……我您,希望您能成为我的妻子。”

他那不守规矩的鼻子开始扭动了。格迪垂下眼,忍住笑,尽可能严肃地,平静地说:“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我并不您,我的收人和财产和您一样多,我不想减步收入,但如出嫁,情况就会起变化。”

布里斯特一怔,脑袋跟着动了动。

“怎能呢?”

露克丝依旧垂头看着地板回答说:“您知道,观众捧我,把我当作女神崇拜,在千百万观众的眼里,我是女美和纯洁的化身。人人关心我的私生话,如果我嫁的是英雄,是众所公认的十全十美的男子,或许可以得到凉解……我嫁给您必然引起公愤。”

“您的丈夫如若真象我这么丑陋,日子一定不好受!”布里斯特接过她的话头。“够了,露克丝小姐。我明白了,您是对的。但要是那个面貌丑陋的人有着火热的情呢?如果那个丑陋的人也想占一席人间的位置,想有他自己的幸福呢?”……布里斯特突如其来的发作使得格迪不得不抬头看他,她笑了,初时还是悄悄的,但后来笑声愈来愈响亮。’

又回复到昨天歌手在窗前向公主求的场面,格迪明白,她的笑不舍时宜,然而这笑声却正中布里斯特下怀。

“笑吧?笑吧,”他嚷嚷,“这一次您尽情地笑吧一个可怕的魔鬼,居然向您谈情说!”

他滔滔往下说,做各种稀奇古怪动作,把全部演技施展出来。

露克丝笑得更猛、更响、更激烈了,边笑边吃力地央求说:“停止吧,求末您!……”

布里斯特充耳不闻,露克丝笑得快昏厥了,“既然人们不怜悯生活中的丑角,丑角也就不必对美女多情。好哇,我是毒汁飞溅的黑蜘蛛,我比驼背妖婆更狠!”布里斯特狂叫。

格迪·露克丝明白到他想用笑来要她的命,不由睁大眼睛,双手颤抖,鼻孔里只有微微一缕气,内脏被火灼了一下,跌坐到地板上。

谁也帮不了格迪·露克丝的忙……

三、让合同见鬼去

布里斯特跟睛因一宿未眠而显得红肿。他带着激动的神情匆匆跑进房问,一头撞见戈夫曼。

戈夫曼常来布里斯特别墅住几天,赫赫有名的摄影师戈夫曼是布里斯特的影子,他随时留意这位电影名演员的每个动作,每种变化,捕捉每一个姿态优美、表情丰富的镜头。

“一夜待在哪儿?”戈夫曼吐出一口烟,问道。

“刚从格迪·露克丝家回来。我逗她不住劲发笑,差点儿害了她的命。”

“这是您的专长。”戈夫曼轻插淡写地说。

“是的,是的……是我该死的祖宗留给我的怪僻。”

“为什么说是怪僻呢,安东尼奥?这是您的无价宝,笑——是最值钱的硬通货,达·芬奇说过,奇丑也象奇美一样千载难逢。他曾到处寻找奇丑的人,把面谱载入画册。而您……实际上并非特别丑陋。”

“说得好——但我是最最痛苦的人,格迪·萜克丝……这是我第十三次向她求婚,她拒绝了……够啦!最最大的痛苦在于:一个生演悲剧的演员被迫去当丑角。”

布里斯特走到镜子前而,向镜中人挥舞拳头。

“您真有一手,安东尼奥!”戈夫曼赞道,“那架式很新颖,请允许我把摄影机取来。”

布里斯特回过身,投了戈夫曼一眼,象是责备。

“竟然您也如此!……请您说说,公平,它在哪里?姓名可改,衣装可换,地址也能更动,但面孔——不行,你非得背着这丑脸。”

“为什么不能?您可以去巴黎动手术,将石腊注入皮下,您那翘头靴似的鼻子就会鼓鼓囊曩的,象只可口的梨子,还有更好的办法:外科整形,用植骨、植皮的方法。”

安东尼奥摇摇头。 “那是外科医生不够高明。您等等……再好段有了!不久前我在报上读到,萨克拉门托①住着一个手段高明的大夫,叫丘恩,他用某种药物促使甲状腺——甲状腺还是乙状腺?我记不清楚了,——及垂体分泌物增加,从而改变人的面貌和身长,不过,这或许是报纸帮他吹牛。”

【① 美国西部的一个州。】

“您从哪张报纸上读到的?”布里斯特兴奋地问。

“不记得。反正萨克拉门托任何一家报纸都能说得出丘恩大夫的地址。”

“戈夫曼,我决定现在就去,一刻儿也不耽搁!”

“别发疯,明天还得拍片呢!您如果去就医,就不能演完《情与死亡》中的歌手,您有义务执行合同呀!”

“让合同见鬼去!去他的!戈夫曼,现在请您回答我一句问话:我能象依靠一个朋友那样依靠您吗?”

戈夫曼点点头。

“好!”布里斯特想了想,“我不知道要在医生那里呆多久,如果萨克拉门托州治疗无效,我便去巴黎,大约要四个月;您早想去夏威夷的萨得维茨岛了,那么去吧,去休息一下,吹吹海风,拍些外景回来。”

“我说最后一次:回心转意吧。”戈夫曼激动地说。“您的鼻子是您的财富!”

“喂,塞巴斯蒂恩,你在哪儿?雇车的电话打了吗?”

四、神巫丘恩

报纸段有骗人,确有一个名叫丘恩的大夫,布里斯特刚到萨克拉门托,第一个接待他的旅馆仆欧就把丘恩的地址告诉了他。安东尼奥对丘恩更加有了兴趣。他用过早点,不计路途劳顿,已在萨克拉门托的大草原上奔驰。司机驾起车来信心十足,显然他不止一次送过病号。

“您以前也接送过丘恩大夫的病号?”布里斯特问司机。

“不说多,至少也有几十次。”司机回答。“不过从来投接回过一人。”

布里斯特的鼻子不安地扭动起来,“难道丘恩的病号都患了不治之症?”他害怕地想道。

司机尽可能不去看布里斯特,“这事在萨克拉门托那家旅馆的老板能证明,从医生那儿回来的虽然姓名未改,人却变了,瘦骨嶙峋的换成了胖子,矮个儿回来时身材比一般人还高,丑脸蛋回来时成了美人。斫说有个女的,她回来时变成子拉碴的男子汉,只是凭她脖子上柏一个痣,方被旅馆老板认出。”

“哦,原来如此!”布里斯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那么说来,错不了,丘恩确是个高明的大夫。

“不幸的、可怜的丑小子!你我的日子可不是容易过来的!”布里斯特暗暗对自己说,“你把我拉扯大,可是我,忘恩负义的家伙,却要抛弃你!不去找丘恩,算了?”

但一想起露克丝,布里斯特立即起身赶路,去接受魔法师丘恩为他安排下的命运。

道路一个急转弯,布里斯特面前出现了一座用轻巧潭亮的格子眼铁栅围起的花园。迭地方完全不象医院,象美国阔老的渡假山庄。司机满有把握地驾车沿着湖岸向一长排白色平房驶去。丘恩大夫的医院办公处到了,他的医院是商业的,他本人只跟付得起巨额治疗费的人打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内分泌腺的研究和应用方面大大超过了他的同行。他发现了人体的许多奥秘并找到了一种方法,能使深藏人体内部的神秘的内分泌发挥奇妙作用。丘恩也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不想公开这项能使痛苦的人类得到拯救的发明,将它严格保密,当怍专利,甩它挣钱。能分享丘恩科学成就的只有少数几个穷人,丘思想广揽财源,但苦资金不足,便不得不去告贷。为说服借主,他找到几个一贫如洗的畸形儿来做实验,当着借主的面做了几项奇妙的实验:任意加减人的身材,把畸形儿变成正常人,使瘦者发胖,胖者喊肥。后一项试验使借主特别感兴趣,丘恩发现了金矿的矿脉!资本家希望和他合伙,但丘恩本人也是个明的商人,既可以自己开业,收入全部归已,又干么合伙,把红利分给别人呢?丘恩认为宁借高利贷也比开股份公司为好,他没有失算,仅几年问便偿清债务,颇有些积蓄。

开业伊始,丘恩把赌注押在身缠百万的富翁身上。在他营建疗养胜地似的医院时已定下两条目标;第一,能为富翁提供一切舒眼和奢侈的享受;第二,自然环境、加里福尼亚的良好气候和人工美景有助疗效。他为每个病号提供单独住宅或者小间别墅——根据对方出钱多少而定。照顾病号服药有专门的护士,另有医士为病号作静脉注射。这些例行公事每天只消化费几分钟。余下的时间全归患者自由支配,可以读书、划船、骑马、打网球、参加响乐会、上舞厅或电影院。

这便是布里斯特要来治病的丘恩医院。

布里斯特来到丘恩办事处立即引起一场哄动。一位穿自罩表的姑涨红脸,尽力抑止涌上喉口的笑声,从来人手中接过支票。

布里斯特的这张支票足够买下整幢房子。丘恩立即拨给他一座最好的别墅。

安东尼奥走出门后办事处里掀一起场爨风雨。日常工作中晰了,所有办事员从椅子里跳起来,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盖世无双的畸形儿,热门电影明星,居然下决心改变自己的外貌!这是对上帝的亵渎!千百万电影观众心目中的褶褶明星将从银幕消失。这是犯罪!布里斯特没有这个权利!他属子大家!年轻的记员建议拟一份电报分发各大报馆,阐明布里斯特的涂想法,要动员整个美国社会防止这可怕的灾祸。大家的头脑都热得发昏,幸得老会计给他们吹了吹冷风。

“我们都是这儿的雇员,无权泄露企业内情,这会使丘恩大夫遭受道义上和物质上的损失,冒失去一犬笔钱的危险。”

会计先生冷静的演说虽短,却收到了应有的效果。依附于丘恩、臣属于丘恩的人,便悒悒地重新拾起手下的工作。只有办理接待的那位小姐依旧心潮起伏,她对面前的纸片子又是叹息又是低语:“不,不应该……”

五、个人和责任的天平

别墅的外墙是白色的,内墙则是大理百粉红色,护士小姐早站在门口迎接布里斯特。护士亲切地点头致意,仿佛见到了旧时相识,“今天您多体息体息,丘恩大夫约定明早接见您。您现在的表情就象在《十字路口》中扮的一样!”她笑了,吃吃地笑了。

这笑声并不使得布里斯特厌恶,甚至他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真在十字路口……怎么称呼您,小姐?路易莎·卡莉根?好极了!劳驾看看我的新居。”

这是幢二层楼别墅,有台,前廊,有好几间盥洗室。陈设极其华丽。“好!好极了!”布里斯特看时心不在焉,他急着想独自一人进行思考。距“脱胎换骨”的决定时刻愈近,布里新特愈是激动,他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要这么激动呢?

当只剩了他一人时,他踱进布满鲜花的二楼外廊。这时小路上的行人吸引了他的注意。最先出觋在路上的是卫生员推一辆三轮车,坐椅里有一不可名状的紫疙瘩在晃动,是个觜膛脸色、穿紫色衣服的女人。随后走出一对非同寻常的男女,男的象电线杆儿,女的却矮得出奇。魔法师真能使他俩长成郎才女貌的情侣吗?谁知道?也许,这是可能的。

小桌上的电话机响起了悦耳的铃声,与此同时,各个房间里的电话铃一起响了起来。

“哈罗!”安东尼奥将听筒放到耳边,说道。

“请原谅,布里斯特先生,管门人向您禀报,有位小姐想见您。”

布里斯特皱了皱眉——准是个痴心女人慕名而来。难道住在这儿也避免不了纠缠?

“布里斯特先生?我有重要事面告,万分恳求您同意见我,几分钟时间也就够了。”

惊惶的央求语调使布里斯特困惑。可能,她是病号?想及时提醒他而临着危险?于是布里斯特回答说:“好,仆人会伴您进来。”

进来的是位身着蓝绸裙衫的小姐。她到门口迟疑一下便迳自走到他跟前,脸色苍白、激动。小姐坐下后不抬眼睛,她在考虑用词,布里斯特也保持沉默,吐出一个个的烟圈。

“布里斯特先生!”她终于开口说,“我们是见过面了的……您来办事处时我曾为你办理登记手续。”

“哪方而的事我能为您效劳?”

“到先生这里来,是件越职行为,可能会受到解雇处分……”

“照这么说,您这次来访未免考虑欠周。”布里斯特淡淡地说。

“请您别认为我是个迷了窍的傻姑,为倾诉个人感情而来,事情比这严重得多!”说时她用她的纤指撤太,涂过指甲油的粉红色指甲差点儿卡破了皮肤,突然,她象梦呓似的往下说:“安东尼奥·布里斯特!请别抛弃我们!别改变您的外貌!别把您送给我们的那点儿欢乐夺走!您离开影坛后广大观众怎么办?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寂寞……”

布里斯特感到羞愧、不安。当然,她是个情感容易冲动的女人。但她提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作为演员,应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啊,关于这问题得好好想想。

“小姐,”他和颜悦色地说,“十分感谢给我如此崇高的评价,但您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我同样是人,因此同样有权对生活提出要求,‘为使我们得到满足,请保持你的丑脸,保持你那土耳其翘头靴式的鼻子!’您不觉您的建议是自私的吗?”

没料到他竞也有心底的积怨,也有他自己的不幸,她诧异地抬起眉,问他:“您?”

“是的,我。对富人而言,我不过是小丑,您知道,许多优秀喜剧演员实际愁肠反结,在他内心哭泣时却不得不逗人发笑!”

“我不知道……您可能是对的,”她终于说道,“这问题难于解决,天平的一端摆着个人命运,另一端摆着观众,摆着仰慕您的观众妁利益。”

这话明明带着挑战意味。布里斯特挺了挺身——戈夫曼如果在场,一定对这姿势赞叹不绝。姑不瞧他,脸上仍保留着严肃的神情。就在他准备回敬的时候抢先说道:“但您能办到,因为您有一颗仁的心!”

布里斯特不作一声。

出其不意地跪倒在他面前,一面绞动双手,一面哀求道:“请您作出这种牺牲吧!我求您!安东尼奥!请您答应我,您将改变原来的决定!”

布里斯特想:“一个聪明的、但却是神经质的女人”他扶姑坐回椅子,然后严正地说:“请允许我说几旬,小姐,您干预了不该干预的事,您来劝我不改变原来的外貌,这种劝说其实要我永远演同一个角色,我决定改变外貌时根本不打算更换原来的演员职业,未来的安东尼奥只是换一副脸、演另一种角色而已。”

“可是我们所热的布里斯特将不再存在。”姑悒悒地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一切能做的我都做了,请原谅我打扰了您,亲的,我们永远忘不了的布里斯特!”

她快步走了出去。布里斯特猛然起身,撒开两条短腿在外廊来回打转。他很烦恼。他开始冷静地考虑刚才发生的事情。这个奇怪女人对他的演戏生涯作了新的评价。在此以前,他觉得一切都简单明白,奇特的外貌和夭踢的才子使他在全世界获得了喜剧明星的荣誉和物质上的进益,他把笑变成了美元。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肩负社会重任。他只是某个人手中的一张骨牌,既设有自主,也没有感知。不,他应该引导观众——千千万万的观众,全美国,全世界——从悲惨世界中挣扎出来。当他想起他参与演出的那些片予时,更确信自己的职责应该如此。怎么办?抛开“改容换貌”的打算吧?……

布里斯特激动地在外廊来回踱步,他没有发觉太早落,已经满天星斗。

的来访使得他心烦意乱,原来,他要走的那一步,比他设想的要严肃和复杂得多。这一夜他左思右想,黎明时方入梦,梦见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向他伸手恳求:“别抛弃我们!”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来访的姑——“人民的代表”。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搂得布里斯特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大早,他卫想起了昨晚的事,他对自己说:“全都是因为神经出了病!”布里斯特洗罢澡,用过早点,便出门找丘恩大夫去了。

六、对命运不舒服

丘恩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接待布里斯特。这房同一点儿不象医生的门诊室:没有摆骇人的外科手术用具的玻璃橱,没有死人的头盖骨和骨架,也没有用以表示主人知识渊博并使来人肃然起敬的一排排外文书。丘思倚在书桌后面的高背扶手椅上,这是个年富力强、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有一副标准的盎格鲁撤克逊脸膛:长方脸,鹰钩鼻,下颌突出,子刮得干干净净,浅黄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丘恩不带眼镜,在他灰色的聪明而锐利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欢愉神情。

布里斯特一进办公室,丘恩立即起身迎迓。

布里斯特道了谢,取出一支哈瓦邵的一等雪茄。

“昨天,当听到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先生莅临的消息时,我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您真打算改变自己的容貌?”

丘恩直视布里斯特的脸,“为什么不能呢?”布里斯特以反问作为回答。

丘恩展唇微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您能担保迷恋您的那一大批观众不上林奇法庭①告找吗?”

【① 林奇是十八世纪的种族主义者,美国农场主,全字繁叫查理·林奇。林奇法庭是当时美国统治阶级迫害黑人及进步白人的重要工具。】

布里斯特莞尔一笑,差点儿没把昨天姑来访的事托出。

“不单如此,”丘恩继续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给您作整形治疗。”

“哎哟,连丘恩也出来反对!”布里斯特惊恐地想道。他急忙问:“您不是成功地治愈了许多病人的吗?”

丘恩不动声色,仅仅微笑而已。好个钢铁汉子!

“在我所遇到的病人中,您特别使我为难,“丘恩辩解道。“一般病号的生理缺陷确实叫人难堪,西为这种缺陷既使自己不幸,又无益于社会,您的外形与您的事业、与您要扮演的角色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也来这么一套!”布里斯特懊恼地想,立即嚷道;“我不是观众的隶!”

“当然,您是自由的美国公民,”丘恩回答,“然而我要说的不是指您,而是指我自己,您是造物主的杰作……您见过巴黎圣母院墙上的希麦拉狮身羊头蛇尾怪兽吗?它的长相虽则奇怪,但在它身上有着不可名状的美,假使有这么个人。他把希麦拉打碎,然后换上可的长翼天使,人们将怎么说?”

“您这是拒绝为我治疗?”布里斯特沮丧地问。

然而丘恩并未为他痛苦的表情所动。一般地说,任何事也感动不了丘恩,但他碰到了行医生涯中少有的尴尬事。治好布里斯特的病能使他誉满全球,并不会押他上林奇法庭受审,这是一种可能。另一方面他可能挨报纸一顿臭骂,是凶是吉,尚难预料。丘恩不喜欢名声过大、招惹是非。他有丰富的医疗经验,如果名声一扬,医疗组织上门找麻烦,舆论哗然,到那时,布里斯特的酬金再多,也是得不偿失,难平众怒了。正因如此,他把话说在前面,并用事前放在办公室里的录音机将他和布里斯特的全部谈话记录下来。丘恩双手一摊,说:“您外貌上的畸形与其他病人并元不同之处,因此,我作为医生,无权拒绝您提出的治疗要求。我只能请求您、诚挚地请求您改变初衷,全面考虑一番,等一、两天,如果您决定……”

“我决不改变主意!”布里斯特急忙嚷着说,“过两天也不会改变。”

丘恩叹口气,重叉双手一摊:“既然这么说了,后果就由您自己负责了。”于是他改变语调,用医生的口吻问安东尼奥:“您觉得哪儿不舒服?”

“我对命运不舒服。”

七、形体是流动的

布里斯特和丘恩沿着一条黄沙小径向花园深处走去。

“您说您对命运不满?”丘恩旧话重提。

“是的,”布里斯特感慨地说。“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美,有的人生来就丑?而且这丑陋就象该死的印记一样,从小到老永远洗刷不了?”

“您说的不对,一点儿也不是这样!不单单是我们的脸,就连我们整个体态也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在流动,仿佛是条河水。我们的身体不断地在进行新陈代谢,一霎那后的您不同于一霎那之前的您,只消过上约摸七年的时间,您体内的原子没有一颗再是原来的了,”

“但今天的我仍是昨天的我。”布里斯特叹了口气,回答说。

丘恩笑了筅,“是啊,确实存在着物态不变的假象,但这假象应归咎于人体形态在重建时沿袭了旧有模式,即按照那些腐烂、蒸发、流逝了的物质重建,新老结构之所以相同,在于内分泌腺仍按原来途径输送激素。”

“这不就说明了物态的不变吗?”

“完全不是!只有铜象在未被破坏它之前才不变化,我们的身体则是两码事,任何一种内分拯腺分泌的激素过多或过少,身体就开始变形。顺便同一下:您是否愿意看看那些病号?”

正好有个大个儿迎面走来,虽说是大个儿,人体各部分的比例却很不相称,手和腿过分地长,身段过分地短,他瞥见丘恩大夫,赶忙整整自己的衣服,向大夫一鞠躬,攘身走过去了。

“看见了吧?个儿有多大!欧洲人的正常身长介于意大利人与挪威人的长度之间,前者平均身长为1.62米,后者则为1.77米,但这人的高度居然达2.30米。他还只有17岁哩。他10岁前发育正常,后来忽然疯长,为什么?因为大脑垂体的生长激素分泌过旺,即我们医界所说松果腺活动异常,患了巨人症。请您再看右面的那位小姐!她已37岁。但身高只有97厘米,原因在于甲状腺丧失了分泌功能。”

“是的,但病是在孩提时代得的。”

“成年人的情况当然要复杂得多,可是科学能排除一切障碍……现在我们不妨去一趟土丘下面的小屋,在那里能见到维苔小姐。”

屋前长廊里,有个女人斜倚在一张大靠椅上。

那女人并没有站起身,只向丘恩点点头,表示回答。

布里斯特打了个玲战——那人简直是个妖怪:长脸,下颌和后脑明显地向外突出,鼻子肥大,嘴唇厚厚的,一双奇丑的大手和大脚。

“多么可怕!”他们从病号身边走开后,布里斯特悄声说。

“不错,她丑极了!”医生回答,“但您是否知道,她不久前是位名嫒,二年前还曾荣获过‘芝加哥之花’的称号呢?我有她患病前拍韵相片,可以拿给您看。”

“那么,她后来怎么变丑的呢?“

“不知不觉问她的脸盘骨、尤其是她的下颌开始增长,增长的还有上下肢及榷骨针状凸起部分,病对周身无力。这便是肢嫱肥大症。病态肢墙增大,是由垂体分泌的生长紊过多而引起的。如果是在儿童时期起病,她将成为巨人,而在二十岁成年时期得病,就成了这样的畸形人。还可以告诉您,我能用人工方法使成年男女变成撑天巨人。”

“她没有希望了?”

“哪儿的话?一旦垂体功能正常,她的体形就能随之改变。”

“您是想说,她的四肢会变短、体形恢复原状?”

丘恩点头表示同意。

八、神秘的腺体

第二夜和第一夜一样,布里斯特久久不能入睡。他呆坐着回忆白天的印象,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这儿有侏儒,有巨人,而在侏儒与巨人之中站着丘思大夫。他象个法力无边的法师,打算随时摧毁魔障,使病号重新成为健康的正常人。

布里斯特刚刚朦胧入梦,又梦见那下颚突出的丑女人着一双大手向他走来。“我您,安东尼奥,我俩都长得奇丑,刚好配对儿。当地球上布满我们的子子孙孙的时候,丑,将认为是美。”安东尼奥醒来一身冷汗,

安东尼奥翻身下,在房问里来回踱步,他强令自己躺下睡觉·但直到天明也没能合眼。“思乱想最要不得!”他吱吱喃喃。初升的太照上了树梢,安东尼奥渐渐入睡,一面还唠叨那些晦涩的名词:“垂体……肥大症……”

十一点布里斯特醒了,盥冼室梳洗过后,便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脸。噢,无怪乎他是电影喜剧演员!他熟悉这张丑陋可笑的脸庞上的每一公分。他迅速穿好衣服,出门去找丘恩大夫,不巧丘恩正给患者治病,他只得独自到花园闲逛,

这么多的奇形怪状的人!若有某个马戏老板见到,必定惊得目瞪口呆:足足够得上搭个丑角班的布里斯特遇到的男男女女之中,有的胖得挪不动木桶似的粗腿,有的瘦得象弗兰凯斯船长,有的男房高耸,有的女子子拉碴……所有这些人都是潜藏在人体内部、为布里斯特无法知道的魔力的牺牲品。

布里斯特后来了解到,畸形人与恢复容貌的人之问的关系是很微妙的。畸形者希望和好人往,但后者不愿遇见他们,怕想到自己韵过去。在丘恩医院里同时存在着几个社圈子,彼此隔阂,等级森严。“平民百姓”只能随着疗程的进展逐渐升格为“名门贵族”。

没隔多久这儿的人也认出了布里斯特。没办法!他躲到远处的一堵山墙后面。又是病号迎面投来的肆无忌惮的目光、笑声和议论:“布里斯特!瞧,这是布里斯特!”唉,他是这里最最丑陋的“庶民”。

他半途上恰好遇见丘恩。

“正想来看望您,”丘恿说,“昨夜睡得好码?”

“糟透了,全是您那垂体闹的,我简直被魔鬼迷住心窍了。”

“那好,我们先跟那‘魔鬼’认识认识。”

丘恩点头同意,接着开始解释:“您刚才所说的‘魔鬼’实际上是人的内分泌腺,同一内分泌腺可以使人遭难或者得福。人体是由生命的最小单位——亿兆个活细胞构成的,它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功能,但叉相互作用。您愈探人研究人体内部活动,就会为人体各部分细胞相处得如此和谐而惊讶。是谁的安排呢?这问题早就引起学者们的兴趣。在十九世纪,学者们一直认为,人体各类细胞均通过神经系统取得联系和协调工作,脑是枢纽,一切细胞绝对听从于它,然而事实并不如此。脑子虽然重要,但并非绝对权威。它负责将躯体某一点上的兴奋传递到另一点上,这种传导称之为反射。然而机体的生命现象并不单单体现于反射,中央神经系统也不是最最主要的系统,——实际上,神经系统有许多个,——大脑算不上是中枢。控制机体的有一整套复杂程序。细胞生产特殊的化学物质来增进腺体和肌腱的工作,反过来,肌腱为细胞集聚营养物和换物,而腺体则酿造一种叫作激素的特殊物质,运行到人体各部分。机体的形态便是由这激素决定的。分泌激素的腺体称为内分泌腙。如果某一内分辨腺机能亢进,分泌物过多,便会抑制其它器官的作用,人体立即发生变化:反常地发胖或消瘦。如功能失谓出现在人的幼年时期,人或是疯长,或是停止发育,或是产生生理上的畸形。因此,内分泌器官。或说内分泌腺,起着调节人体功能的作用。内分船腺有许多:甲状腺,甲状旁腺,胰腺,垂体,肾腺,等等。我们单说这甲状腺——请问,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在布尔奇阿特山区。”

“正如我所预料的,在海拔高的山区,土壤中的营养盐类因风吹、碱化、雨水冲刷而不足,山区居民饮食里缺盐,于是甲状腺因盐类这种原料不足,它合成的腺索数量减少,引起了甲状腺增长、肿大。这便是许多人生大脖子病的原因。您的病也是由于内分珏功能破坏所致,只不过对您说来,质有所不同而已。患者一般表现为行动呆滞,举止笨拙,不说话,思想迟钝,象头驯良的动物。当然。他们之中也有头脑灵敏的人。而您不但头脑灵敏,而且善于思考,有才气。对事物非常敏感。请您说说,您常常心悸吗?”

“有时会这样,”布里斯特回答。

丘恩朝他的手瞥了一眼。

“您是个敏感而又窖易感情冲动的人,小小的事情都能掀起您情感的波澜,在您身体内部仿佛同时存在着二种互为矛盾的力量。——您瞧,我已获得有关您格、气质和秉的概念了。看来,治好您的病得费些功夫。您,当然罗,希望自己身材适中,长相匀称,恢复到您内分泌腺机能未受到破坏时的面目,不是吗?”

“当然是这样。”布里斯特回答,

“您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真正面貌,我将努力使它重现。我正在做其他医生尚未能办到的事。人们称我为魔法师,玩幻术的人。人们在育种学家布尔班克①身上也用过同样的称呼。其实我做的工作并没有超过他。他在改变蔬果的形状和‘结构’方面创造了奇迹,而我,只不过在改变人体形状和索质方面做了些工作。现在让我俩一起去参观‘收藏馆’吧,那里有我收集的标本,您能发现我已超过了医界同行。”丘恩边说边朝一幢房子走去。“由我从内分泌腺提炼成的药剂,能在相当短的时期内改变戚年人的外形和身材。”这时他们走进了毗连办公室的一个房间。

“您瞧,那些药剂创造了多大的奇迹!”丘恩说,他打开一本照相簿,让布里斯特看里面的相片。左页上的人像全部都奇形怪状,右页上的则容貌端正,有的人甚至相当漂亮,二者阃如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某种相似之点。

“这是治疗前拍下的,面那是在治疗之后。”丘恩指着影集中左右两边的相片骄傲地说。

“那是我在欧洲的时候摄下的,我在法国的萨巴蒂耶②手下开始医疗生涯,”丘恩说,“而这些是我来美后治疗的第一批病号的相片。可惜我从克鲁克斯③那里听到,我们官方卫生组织的代表们对我的实践不抱诚意,宗教界甚至对我不满。不过,他们暂时不来妨碍我。现在您再看,”他让布里斯特看装有玻璃门的药柜和里面一排排贴着拉丁文标签的白色药瓶,“如果中世纪的魔法师见到这些瓶儿罐儿,他们一定肯出大价钱。这里面都装有药剂,一类药粉能使人长高,另一类则能使身材缩小……”

【① 布尔班克·卢特(1849~1926)美国的育种家,达尔文主义者。】

【② 萨巴蒂耶·保罗(1854~1941)法国的一位化学家,巴黎科学院院士。】

【③ 克鲁克斯·W,(1832~1919)美国的物理及化学家,伦敦皇家协会会员。】

“成年人的身长您也能改变吗?”

“是的,我能作出这样的‘奇迹’。瞧,这药能使得胖子变瘦,那一种能使得瘦子增肥。一句话,我如果活在五百年前,能够随意‘施展魔术’或者‘解除魔术’,挣上一笔大钱,还可以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地。”

丘思微微一笑。“可能如此。现在当然不至于把我括活烧死,但会活活地折磨我。人类常常是因循守旧的。”

布里斯特机械地遵从了医生。脱下衣服”的命令。丘恩大夫为他作了详尽的检查。

“我一定要把您政变外貌的过程一一拍摄下来。”丘恩说,“每天把病人的同一姿势用电影机拍摄下来就能凑成一部奇妙的影片,让人们亲眼看到由丑变美的历程。”

参观后的第二天布里斯特开始服药,机体内部的变化便要从这一天起始。

九、耐心地等

日子一天天过去,布里斯特按时服药并对镜子端详自己,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现。布里斯特已逐渐失去信心,怀疑丘恩大夫的“魔术”是否真有效果。日子单调而乏味,在百无聊赣之中他阅读洛杉矶的、旧金山的和好莱坞的报纸。有些新闻虽不是说露克丝,却也引起了他的好奇。

在加里福尼亚州的伯克利市,年仅三岁的罗尔夫·艾利森,居然不顾邻居白眼,每天一刻钟在他家后院赤身露体散步、晒太。他受他母亲指使,医生吩咐,她孩子应该沫日光浴。邻居为此向警察局告了一状。这位善于体贴内人的丈夫申言,光膀子赤屁股的三岁孩罗尔夫使他的太太十分害羞。

肯塔基州的法兰克福有一位可敬的牧师,他宣称;“应该把那些说人的祖先是猴子的教授们送到绞耐架上去。”

得克萨斯州的阿尔派困市一位长老会教堂执事说,电灯——造物主的力量标志,是在地球上开始有人类,也就是说距今大约六千年的时候就存在了的。他暂不说明为什么伊旬乐同里亚当和夏娃不用收音机来收听天使唱的赞美歌。

另一些报纸的新闻更难使人置信。有一次布里斯特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新闻。这是一则有关格迪·露克丝患病的消息,说她一度昏厥,差点儿死掉。由女仆请来的医生赶到现场时露克丝小姐巳经没有知觉,脸色发青,快要断气,医生化好大力量方把她救活。露克丝的女仆的病情也相当严重,虽则她从突发昏迷苏醒过来要比她的主人快些。医生没能找到致病的原因,既无煤气,就不可能是煤气中毒。只是在几天以后,某小报记者方透露这事的情节,由于布里斯特厚脸无耻地向她的女主人求婚,以致女主人——露克丝小姐差一点笑死。女仆说:“布里斯特的样子实在滑稽,连我也几乎笑得送命。”此说过分离奇,其他报纸未予转载。

又过了一天,这家报纸又登出一篇小文,说露克丝小姐突然昏厥一事确与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有关。不过,话虽如此,露克丝小姐并没有上告法院的意图。之后,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失踪了,摄影师戈夫曼说,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已去欧洲治病。戈夫曼自己差不多与布里斯特同一时间去了托姆季。

一天以后这家专刊猎奇的小报向全世界报导:布里斯特向露克丝小姐求一说确有其事。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竟敢胆大妄为,用求婚的手法亵渎圣体!其他报纸竞相转载这篇文章,于是露克丝的男女崇拜者写的信件涌向报社编辑,向“被污辱和被损害的”露克丝表示同情,对玷辱她的人表示愤慨。

“叫人气愤的亵渎行为!”布里斯特感叹道。“如果我现在落人格迪·露克丝的崇拜者手里,一定被撕成碎块。这就是群众审判的威力!不过,那就更好,经这么一来就没有人再说我无权改变外貌的废话了。”

因祸得福,布里斯特离改变丑脸的日子已为期不远。

他走近镜子,又一次端详自己的脸——毫无变化。

“露克丝始终投有说出秘密,”布里斯特想,“只是由她的女仆说漏出去了的。露克丝!当我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她跟前时,她该如何迎接我呢?”

布里斯特骤然急不可耐,快步去找丘恩大夫。

“请别激动,”丘恩安详地说,“我的药正起着应起的作用,它需要有一定的时问,不能象您在银幕上那样说变就变。药物作用于垂体和甲状腺,使它们储存足够数量的激素,然后激素作用细胞。您瞧,逸要有多少次转换!而且您别忘记,您不再是十岁的孩子,骨骼不象孩提时代时那么柔韧。等到腺体——如果可以这样的话——功能恢复正常,那时机体的改变过程也就会加快。”

布里斯特偶一顾盼,发现他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一位小姐。“请原谅,”他不好意思地向小姐致歉道。小姐莞尔一笑,点头告别,轻快地步出了门诊室。“新来的病号?”布里斯特问。“恰恰相反,她是老病号。”丘恩微笑着回答,“她就是坐在别墅前廊里的维苔小姐。记得吗?”

“就是丑得出奇的那个?”布里斯特惊讶地追问。

“是她。”

布里斯特赶忙握住大夫的双手。“请原谅,大夫,我竟然怀疑您妙手回春的医术!”

“离妙手回春的地步还远着呢。您回去耐心地等吧!”

十、把丑脸丢

从那以后,又过几天,忽然出现奇迹——塌陷的鼻粱长高了。

布里斯特非常高兴,丘恩大夫的药物唤醒了他身体内部的潜在力量,蜕变的过程已经开始。

每天都为布里斯特带来新的变化,没过多久,鼻梁恢复成正常人一样,土耳其靴式鼻尖也由肉疙瘩戒为修长面好看了,真奇怪!布里斯特在发育、生长,手指、胳膊和腿都在不断长长,衣袖和裤管正一天比一天短小。

有天早晨,一位俏丽的护士来见布里斯特。问过早安后带笑说:“布里斯特先生,恭喜您,您开始成长了!不用多久您这件上衣就会显得太短,我们的仓库里准备有各种尺码的鞋、内衣和外服,是否要派人给您送来?”

躯体内的力量一旦突破静止状态,便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迅速地改变着身体的结构。经过一个月变化,镜子反映出来的是个新的,陌生的人。这已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布里斯特,仿佛他的思想搬进丁陌生人的躯体。他试着做了个手势——新颖、柔和、甚至相当优美,只不过看来十分陌生,叫他不惯,不象以前那么笨拙可笑了。

布里斯特体内正进行一番除旧布新的工作,而在他周围,同样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初来睡的卧榻变小了,只有身长的三分之一;桌椅小得太不显眼。他只消踮踮脚就能取下悬在钩子上的衣帽——过去得费多少功夫啊!这都是新鲜事,然而自身的变化更吸引他注意。

安东尼奥整小时在穿衣镜前徘徊不舍,总是瞧不够。是的,这是科学的奇迹,现在他巳信服,人体并非一成不变,形态是流动的,象水一样。一旦唤醒沉睡在身体里的“内在力”,就能缔造出一个新的形体。激素,垂体,甲状腺——这些名词现在不再象魔法师的咒语那么难懂了。

从镜子里瞧着他的是个潇洒的年轻男子,略高的个儿,匀称的身段,长着个端端正正的鼻子,上下一身新。

“布里斯特死了,再也不存在了!”他悄俏地说。

他不由可怜起原来的安东尼奥,这个丑陋的矮人!在他童年时代从未受到过抚,他饱尝穷困和迹街头的辛酸……

安东尼奥记得,当他还是小小的孩子时,便背井离乡,到美国东部讨生活去了。他在一个城市当报童,在另一个城市里当活广告——一身小丑打扮,脖子下悬一块牌子:“请买太牌皮鞋油”。顽童嘲笑他,有时还揍他,于是他只得另换码头,加人一个流动杂技。他穿上小丑衣服,敲锣叫场子,得到看热闹人的。一家电影制片厂的老板忽然想为剧本拍些流动杂技的幢头,因而布里斯特生平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他自己。布里斯特不禁惊喜变集:当时他患了一种想当电影演员的流行病。他鼓足勇气去求见制片厂老板,说他想当演员。老板一听这话,咯略大笑。安东尼奥于是告别杂技奔好莱坞去,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无论演员招聘人、导演、还是摄影师,都不愿意跟他作一次认真的谈话。不过,机会来了,一位聪明的摄影师经过一番考虑,对制片主任说:“为什么不能把这小矮人培养成杰基·科汉第二呢?选^还有一层好处:不会象杰基·科汉那样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长高。”为拍张巨片费几百尺拷贝算不了一回事。铡片主任同意他试拍。布里斯特心慌意乱,双手象风车似的乱舞,导演绝望地摆摆手说:“他连个演戏的概念都没有!”但摄影师不丧气,新片出乎制片主任和导演意外,深得观众好评,布里斯特的命运由此来了一个奇怪的转折……

布里斯特力图记起他所走过的生话道路,他想要检验一下,新布里斯特是否知道旧布里斯特的全部哀乐?人体的“蜕变”有否损害感知的统一?没出差儿,记忆完好!他抚了抚前额,从镜子前走开,“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把丑脸丢了……”

十一、闭门羹

“蜕变”过程全部结柬,穿衣镜映出的不是丑陋的畸形儿,是十风华正茂的男子。他身材修长,略带几分消瘦。最最奇怪的是,新布里斯特的部元可厚非的外貌里,仍有某种细微的、与布里斯特相似的地方。丘思大夫检查布里斯特时,简直象一位艺术家得意地检查他的杰作。

“好极了!”他说,“祝您幸福。机体的重整过程已经结束。”

兴高采烈的布里斯特握住大夫的手不放。

他把随身带来的几百万美元悉数留给了医生,给塞巴斯蒂恩一个电报,说他明儿一早到家。出租汽车约定时刻到达布里斯特的别墅门口,塞巴斯蒂恩忙走下台阶迎接,但……他目瞪口呆,站住了,他见到的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个风姿秀逸的美男子。

“怎么,认不出我啦,老头儿?是我,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医生把我变了,快把箱子接过去!”

但塞巴斯芝恩仍旧站着不动,他是个忠心的仆,懂得美国百万富翁的人身和财富随时可能遭到抢劫,布里斯特是其中之一,此时他毫不怀疑这个和他说话的是个骗子。

“我可不会上你的钩儿!”老头儿暗自说,

“喂,站着干吗?”布里斯特不耐烦地问遭。

“你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塞巴斯蒂恩一边骂。一边转身登上台阶,准备占领靠近门的有利地位应付万一。

“瞧你这怪人!我不是说过,我就是主人布里斯特吗?”

他那不耐烦的手势确使巴斯蒂恩想起了自己的主人,声音听来耳熟,塞巴斯蒂恩又觑了陌生人一眼,“真是怪事!这人既象主人,又不象主人。”

他们问的谈话使一旁的汽车司机发生兴趣,他投去一眼,当然,不是他,谁不认得布里斯特!司机朝老仆砭眼表示警告:“别放他进去,危险!”

塞巴斯蒂恩理会了司机的暗示,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往门后一闲,关上门,上了铁闩,加上锁,搭上曲子,再拴上了铁链。

“进不了吧,你这小子?”他在门后挖苦说。

安东尼奥擂了半天门,塞巴斯蒂思巍然不动,“倔老头儿!笨老头儿!”布里斯特在心里暗骂。

他思考怎么办,可能,他的私人司机能明白事理些?布里斯特向车库走去。私人汽车司机就住在车库旁一幢小屋里。车库是空的,司机住所的门上了锁。

“该死的家伙!大概他把汽车租给其他人了。”布里斯特喃喃自语,除了找家旅馆休息外别无它法,于是他走进城里的一家豪华饭店。

布里斯特掏尽口袋,方凑足支付出租汽车的费用。幸得他的西服十分考究,他的皮箱上贴满了欧美两洲大饭店的旅行票签,所以守门人恭恭敬敬地为他打开大门。

“您尊姓?”一个坐账房间里、戴副大眼镜的年轻人问他。

“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电影演员。”他没好气发说。

如果在以前,他根本用不着报姓名。守门人仆欧、领班,一律先跟他打招呼,他比总统的名字更响亮。

“大概您和著名电影明星布里斯特恰好同姓?”

这一次,布里斯特胆怯了,他不愿将自己摆进盗用他人姓名的尴尬局面?

“是的,我俩同姓。”布里斯特回答后匆匆登上电梯。

“今后怎么办?”他忧心忡忡地想,“丢脸是件最不愉快的事。”

布里斯特肚子饿。幸好旅馆供应早餐和午餐,不必当场付款。布里斯特用过了早点,心情也大为好转,如今他打算实现在丘恩医院日夜紫怀的向往:出院后首先拜访格迪·露克丝,请求她的原宥,然后……而露克丝会怎样接待他呢?布里斯特再次对镜审视自己,不错,他是个英俊的男子,完全有资格演高尚的悲剧!理想即将变为现实……他想到这里,立刻换上薪装出门去了。

十二、变形与变情

格迪·露克丝的别墅在郊区,布里斯特没有雇车的钱。“步行去!”他作了决定。天气燠热得叫人受不了,来往不绝的汽车掀起大量尘土,布里斯特呛得透不过气来。他终于走到了露克丝的家,这时,他的外形已不象刚出门时那样潇洒脱俗,脸、衣领因沾满灰土和汗水而发黑,头发糊得成了饼块,衣服及皮鞋覆满风尘。

“我想见露克丝小姐。”

数以千计想当影星的年轻人都希望看到露克丝小姐并得到她的关怀,但是,所有的来访者她都要接待的话,那就连上班的时阃也没有了。

“露克丝小姐不在家,”女仆推托道。

“对我来说,她应该在家!”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她的旧友,她见到我一定会感到高兴。”

“我该怎样向她通报呢?”女仆换了副亲切的语调问他。

又是这要命的问题!

“您瞧,”布里斯特呐呐地说,“我想让露克丝小姐出乎意外地感到高兴。您去对小姐说,有个旧友想见她。”

女仆半打开门,把布里斯特让进客厅,自已人内报禀女主人去了。

“女人生好奇,”布里斯特暗暗想,“她这回儿进去,一定会把我的外貌描述一番,格迪小蛆听了想必很想亲眼瞧腺是个什么样的旧友……”

“请进!小姐请您上她的卧室。”

露克丝半卧在躺椅上,她见布里斯特进来,坐起身,望了他一眼,心里不免怀疑:一定是场骗局!

“您来有事?”

布里斯特一鞠躬。

“小姐,虽然您不认得我,但我并未欺骗您,我确实是您的旧友。”悦耳的男中音和真诚的语调叫人听来非常愉快。

“请坐!”露克丝指着一张窄小的椅子说。

布里斯特坐进椅子,露克丝又卧倒在躺椅上,有分把钟时间俩人都默不作声。后来布里斯特看着露克丝含蓄地说:“为了使您相信我并非骗您,我可以说一件除您和……另一个人以外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我能够把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与您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谈话重复一遍,而且一字不漏。”

“他把这些话都告诉您了?”露克丝问。

安东尼奥微散一笑。“是的,他将一切都告诉了我。他感到非常抱歉,因为他……打扰了您,使您笑得如此之多……”

“但这事和您有什么关系呢?”格迪问。“是安东尼奥请您来道歉的吗?”

“是的,他……曾嘱咐过我。”

“他死了?”格迪惊骇地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管自说:“那次他曾向您求,现在。请允许我重提您那时的……”

“我的天!我怎能知道他由此去死呢?您是他的朋友,现在,您想为他复仇?”

“请别过早地下结论,而是听我把话说完。好,那时您对布里斯特说,您俩之问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鸿沟是指他那丑陋的外形,如果投有这条鸿沟,他便有成功的希望。”

“是的!”格迪回答。

“那么,”布里斯特说,“现在再也不存在这谨障碍了。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没有死,但改变了外貌。布里斯特就是我。您总不能说我面貌丑陋吧?”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露壳丝不由眼里露出驻怕的神色,这个奇怪的人是谁?是疯子?是骗子手?

“您要我做什么?”格迪强作镇定,问。

“我来讨您的答复,现在我已经收到了,”布里斯特说。“您刚才说了:‘是的’。”

“但您并非布里斯特呀!……求求您,别再纠缠我!您到底要什么?”

‘请放心,露克丝小姐,您不用害怕,我不是疯子,也不是歹徒。我明白,现在很难使您相信跟您说话的人就是被拒绝的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然而我将用事实来证明事非虚妄。”

于是布里斯特向格迪叙述了别后的经历,拿出有关丘恩大夫的“奇妙整容术”的剪报,最后,又掏出用以说明布里斯特的形体变化过程的照片。这些照片比之一切解释都具有说服力。格迪把眼睛从照片上移开,再次看了看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拿他和原来的布里斯将作了对比。不,理智告诉她,不可能会有这种变化。

她在思考,终于开口说话了:“布里斯特先生……假定您说的全是事实,丑陋的外貌已不再成为我俩间的障碍,然而……”

“从哪儿来的‘然而’?”布里斯特急忙问。

“我已听完了您所说的一切,现在请您听我说,请您回忆一下当您还是畸形人安东尼奥的时候我们那次的谈话。我曾向您说明,我们有义务面对客观事实,如果我出嫁给一个真正的英雄……”

“嫁给神或半神——当时您是这么说的。”

“是的,嫁给一个观众所一致推崇的人。”

“难道布里斯特不是神?”安东尼神气地阃。

“您再也不是布里斯特了,问题就在于此。您曾是个可怕的神,您的形象是别人所无法摹拟的,现在,您象美男子纳尔索斯①,但观众不认识您,您只是个一无名望的漂亮男子。漂亮而无名望,比之布里斯特的丑陋更糟。”

【① 纳尔索斯是希腊神话中河神凯菲新之子,容貌非常美丽,他上了溪水中的影子,憔悴致死,变成了水仙花。】

“谁说我没有名气?难道我不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换了副脸就不是安东尼奥吗?难道我的才能不复存在?”

“但您投有了最主要的东西——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土耳其靴尖式鼻子。观众不可能承认您,”

“我会叫他们承认的。瞧,您在借故推托。那么,好吧,当我载誊归来,重见您的时候……”

“到那时我俩再继续这次谈话。不过,布里斯特,请您记住,我从未作出任何承诺,因此不受任何条件的约束。”

十三、你无权弄丢鼻子

面目一新的布里斯特现在去见皮茨先生,但这比见格迪·露克丝更难。皮茨先生寸金难买的宝贵光由他手下的仆人严密地守卫着。布里斯特用语言失灵,决定以强力冲破封锁。他推开仆人,迅速往前走去,幸好熟悉地形,片刻便到了皮菠先生的办公室门口。

布里斯特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陈设,如今皮菠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地方,正和法律顾问奥尔科特谈。

“合同规定违约一方应纳五万美元赔款,”皮茨先生斜眼瞧了瞧布里斯特,迳自说道。“如果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先生不辞而别,放弃拍摄《情与死亡》,那么他应偿清赔款及其它损失。营业部将提供给您一份备忘录。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请您就此准备发出诉状。”

“我们控告谁呢?”法律顾问问道。“可能他已不在人世。”

“死了更好,我们可以接法律规定扣押他的财产。”

他们的谈话被仆人打断了,仆人在门外瞟一眼布里斯特。“这位客人不听我劝阻,擅自走进了您的办公室……”

皮获先生瞧了瞧布里斯特,命仆人出去,然后问找他的这位先生有什么贵干。

“我可以向您提供有关布里斯特的某些情况。”安东尼奥说。

“啊,原来如此,这倒有意思。快说,他还活着吗?”

“是,叉不是。那样的布里斯特已不再存在了,”他指指壁上镀金木框里自己的相片说。“但安东尼奥·布里斯特还活着,他已改变了面貌,他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敝人就是。”

皮茨和奥尔科特抉了一下眼色,表示怀疑。

“您不相信布里斯特就是我,是十分自然的事,即使生我的母亲也未必能认出我。但我立即就能向您证明我便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哦,不必劳驾,我当然信。”皮茨先生赶忙回答。“那么您,布……布……布里斯特先生,找我有事吗?”

“刚才我已听到你们的谈话,说由于我未履行《情与死亡》的拍片任务而擅自出走,打算向法院起诉。我现在想说的是:没有起诉的必要了,我可以偿付全部违约费和亏损费,不过,我要求重拍,让我仉演宫廷歌手,并且,这张片子不拍成喜剧,而是拍成悲剧。”

“嗳,悲剧……”皮茨模棱两可地说。。看来,您深知我们的内情,但……无法办到,年轻人!”

“这么说来,您不信我就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当然相信,当然相信,但不过您……来路不明。不管您是布里斯特也罢,不是布里斯特也罢,您这样的阿波罗式美男子,要多少有多少,而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丑相盖世无双,效摹不了,他是希世之珍。我们暂假定您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再世——但您凭什么权力来改变尊容呢?您我签有十年长期台同,曾签订拍摄许多影片的协议,这些合同和协议比一国之君的诏书还要值钱。为什么我们付给您大得吓人的天文数字?就为那希世之宝——您的鼻子,我们已用高于黄金的价格买下了您的鼻子,现在鼻子在哪儿?您把鼻子搁到哪儿去了?即使是一块价值连城、硕大无比的钻石,比起布里斯特先生的土耳其靴尖式鼻子来也不过是婴孩手里的摇铃,不值一钱。无论从道义或法律角度来说,您都元权丢失您的鼻子。鼻子是我们的,不是您的。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鼻子作为大自然的一件杰作,属于所有的人。您怎么敢从各阶层的人民手中夺走这件珍品?”

“我不想用语言,而是用实际千亍动来为我辩解。您如能给我再次公演机会,您就将看到,新布里斯特不输老布里斯特一分一毫……”皮茨跳了起来。

“您不是布里斯特!现在我已清楚,您不是布里斯特,您只是一个想当电影明星的年轻人。您偷听了我们关于布里斯特的谈话,企图冒险玩一场骗局。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绝不会说出象您那样的话来。他明白,天才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名气。富有才能却默默无闻饿死街头舶人,到处都是。只要有名气,庸才同样可以显赫一时。布里斯特是位空前绝后、大名鼎鼎、富于魅力的人物,没有名气的布里斯特我们随手在市场上可以我出好几打。”

“方才您还说到布里斯特的鼻子是稀世之宝!”

“是的,我绝不改口,稳们不需要您,年轻人,代我们亲切的吻他,吻那神圣的靴尖式鼻子。”

“我坚持……”

“白费劲!”皮茨按了下铃,吩咐仆人送年轻人出门。

这着棋下辅了。

“那人是谁?疯子还是无赖?”当安东尼奥身后的门掩上时,法律顾问向皮茨先生打听。“您这番话,象您多半相信那人便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岂但多半,几乎是百分之百。格迪·露克丝来过电话,她告诉我,她看到各种照片和记录,说明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凭借医学之助改变了自己的面貌。我只是在他提出请求、要我们考验他是否是一个真正的演员时,才有点儿怀疑他。不过,这只是一刻儿功夫。笨驴!他自己找死!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他的财产——动产和不动产——很快就要完蛋的。这也是拢忙着向法院提出诉状的原因。”

“您真是位足智多谋、富有远见的人!”奥尔科特说。

十四、拘捕家贼

安东尼奥从皮茨那儿出来,直觉得两腿发软。现在他走在电影城滴榴光滑的宽马路上。

马路右侧,在舞台布景贮存仓库旁边,有一家小酒店。

有两个初登影坛的青年在大理石餐桌边对坐,一个是白皮肤、金发碧眼,另一个是黛黑色皮肤、粟发、黑眼睛。

“好象是史密特先生?”布里斯特用手抬抬帽沿,问那粟发青年。“不认得了?我是约翰逊,在《情与死亡》中扮衬角。”

史密特冷淡地回了个札,他不可能一一知道那些衬角儿的人名。

“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托我问候悠。昨天我见过他。”安东尼奥又说。

这项消息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效果,年轻人立即露出满脸笑容。

“他真的记得我?”史密特好奇地问。

“他在哪儿?他怎么了?”

“他在冶疗。我去看我妹妹,恰好见他在丘恩医院里。”

“布里斯特病了?病情严重吗?他患的是什么病呢?”

“布里斯特想扮演另外一种角色,由喜剧演员改为悲剧演员,为此修改外貌,丘恩很有本领,把他变成一个年轻人……和我一样,点滴不差。”

史密特惊得张大嘴巴,

“疯子!”隔了好久他方说出一句话。

“神经病!”他的伙伴答腔道。。

“为什么说是疯子?”布里斯特问。

“因为他现在的票房价值比……比您我高不了多少……”

普里斯特解了渴,便沿着公路回他的宿处。“我竟然落到了这地步!”他一面走,一面寻思。“我是在吃老本,象个流汉似的到小酒馆里去付食。不,不能这样下去!……那么,怎么办?……一个丢了脸的人……”

走近旅馆时,他赶忙整整衣服,拍去身上的尘土,免得引起旅馆仆役的注意。

他象平日那样订了一份丰盛的午餐,吃得饱饱躺下睡觉,一觉睡到晚上十点,立即起穿衣,把房门钥匙给待役后走出旅馆。

夜半天凉,他急急走着。终于,在公路旁的小山岗上出现他的别墅。别墅外观漂亮,陈设考究。以往汽车每到这里,便按响喇叭,年老的塞巴斯蒂恩大开正门迎接。

已是夜晚十一点,房子一侧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塞巴斯恩还投睡哩!安东尼奥悄悄地沿花园栅栏走到一丛小柏树下,卧倒在热乎的沙地上。

子夜一时,他决定开始行动。他走到屋子另一端,攀上窗台。宙扇关着,但用什么办法把它取下而不发现声响呢?普里斯试着用肘把玻璃顶破,——肩胛轻轻一撞,玻璃哐啷碎了。

“糟了!”他急忙翻过栅栏,躺倒在地。瞪起眼,等待塞巴斯蒂恩走出门外或者打开窗户。但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动静。

布里斯特再一次越过铁栅走近窗口,钻进窗户到了室内。他满有把握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

此刻安东尼奥有种奇怪的赌觉:他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叉像个小偷。不错,他是小偷,这次是来偷他保险箱里的钱的。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餐室,保险柜就装在紧挨书桌的壁洞内,如果要打开柜门,就得拨开数字锁。数字锁有两把:上面的是3-6-27-13-9,下面的是32-24-7-8-12。这是一种程序相当复杂、构思极其巧的玩艺。幸好新布里斯特继承了老布里斯特的记忆力,而这记忆力并没有骗他,

他把一张张银行支票放进口袋。蓦地听到隔壁房内有人轻轻走路的声音,突然射来一束手电筒的强光。

“举起手来!”门口四名警察的槍口都对准了他,他惊愕地瞧着警察,与此同时,从警察身后传来老头儿幸灾乐祸的笑声:

“哈,我早就说了的,”布里斯特听出这时塞巴斯蒂恩的声音,“这小子一定会来上钩。”

几分钟后戴上手铐的普里斯特便被送进了警车,一到警察局,布里斯特对他们说,他就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但人们哈哈大笑。

十五、剥夺变形权

翌晨布里斯特见到的不是检察长,而是一位喜欢咬文嚼字的法官。布里斯特这时还不知道皮茂是暗中施了手脚,使法官不承认新布里斯特是矮人布里斯特财产合法继承人。如果承认新布里斯特有继承权,那么他就能以合法身份当庭申辩,或者延请著名律师辩护,案情将复杂化。对皮茨最有利的办法是不承认他是布里斯特,宣布布里斯特“不知去向”,然后要求法庭在布里斯特“缺席”的情况下裁决,将布里斯特的一切财产人托管;到那时,只消买通托管人,事情就好办了。

法官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不听布里斯提出的确凿证据:

“即使您的各种相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借用相貌酷似者的相片;即使满足您的请求,召请丘恿大夫作您的证人;即使请那位著名影星——都改变不了现状。古罗马的法学隶早已指明:‘盗窃,——‘富尔图姆’,源出于‘富尔瓦’一词,意即昏暗、漆黑一,您正好偷偷地、趁昏暗的黑夜作案。”

“请原谅!”布里斯特反驳道,“据我所知,所谓盗窃,通常是指偷盗别人财物而言,那些财物是我自己的呀!”

“财物是否属于您,现在还缺乏佐据。您应该遵循合法程序,首先证明您的真正身份。”

“恢复我原来的样子吗?”

“恢复原来面貌当然更好,但至少得循法律程序提供您现有的全部证据,说明您就是失踪的布里斯特。”

“可以。但为收集必要的材料,我请求在正式开庭前把我释放。”

“须纳保证金五万美元。”

“难道警察从我身上取走了钱还不够数?那笔钱差不多有十万美元!”

”这笔钱属于谁,还存在争议。”

“我没有其它韵钱了。请听我说,”布里斯特央求道,“难道用得着保证金吗?既然我的财产取决于法庭判决,我又何必逃跑呢?我的财产价值一亿美元以上!”

法官审时度势,觉得普里斯特确实有理,这人当然不会白白放弃一亿美元,可是主要之点不在于此,主要点在于:一亿美元终将回到布里斯特手里,皮茨先生会不会对他不满意呢?

法官正打算释放布里斯特,不料检察长发来一份公函,要求对一位名叫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公民暂不采取任何措施而先行关押,检察厅将干预这一案件。

任何申辩一概无用,布里斯特从警察局拘留转移到了法院的牢房。

于是一场占怪的、使人摸不着头脑的糊涂官司从美国传了开去,各种刊物竞相撰文评论,企图说出自己的见解。

人有否改变外貌的权利?

取用自己的财富是否算作“盗窃”?

布里斯特真的改颜换貌了吗?

新布里斯特真能提出证据来说明他是老布里斯特?如果布里斯特已婚,那么布里斯特太太能否以她丈夫面目难以辩认为理由提出离婚?

犯罪人能否找到逃避司法当局惩罚的。隐身术”?

教堂如何从宗教和道德的角度评价人的‘变形,?

此种“变形”是否威胁到我们的社会结构?

每一个问题都发挥了作者的惊人才智,在他们的生花妙笔之下,洋洋洒洒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

在另一方面,检察厅已搜集到许多材料,这些材料都不利于布里斯特。

其一,布里斯特曾在一家旅馆歇宿,旅馆的办事员说,他本人曾承认并非影星布里斯特,只是同姓。其二,法院时事诉讼庭发来公函,说皮茨先生在普里斯特犯案之前,已征得庭方同意,冻结布里斯特的资金和一切不动产,用以偿付皮茨公司的损失。根据第二项材料,布里斯特可能因盗用赔偿费被起诉。布里斯特得以告慰的是,丘恩的证明和经丘恩治疗的一些病人的旁证对他有利。检察长亲自访问了丘恩医院,对丘恩的成就表示赞赏,这之后,他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陈述他的见解。

“布里斯特的‘变形’是丘恩医生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困难的问题。”

“保护私人财产系我国制度之根本。按照一般惯,持有产权者必然是人,他具有一定的体形和面貌。但若产权持有者出于某种目的任意改变其本来面目,社会能保持安宁吗?最重要的是,我们将如何对付那些狡猾的犯罪分子?他们常常假冒别人的签名,乔涪打扮成百万富翁,我们怎能区别真正的财产主人和冒牌顶替者呢?不,我国绝不允许人们任意改变自己的外貌!

“人未成年,不得已面采用丘思大夫的方法,当然情有可原,但成年人绝不允许!因此,我将向国会立法委员进言:立即公布一条法律,禁止成年男女当其产权发生纠葛时,以任何方式改变自己的外貌,至子对待被告人布里斯特,我主张给予法律制裁,剥夺财产权,以警效尤。

“有鉴于布里斯特的行为非属诈骗,‘主观’罪责可酌情减轻,诚心忏悔,保释放,一待国会审理我的提案并颂布新的法规,布里斯特将接新法规来决定是否犯有盗窃罪。”

十六、告别宴上的蹊跷

布里斯特出狱时段有家,没有钱,连个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他一回旅馆,侍役领班便彬彬有礼提醒,在他离开旅馆期间,这房间仍须按日计价,因为室内有他存放的行李。

他打开箱子,把一件件衣服抖了抖,企图找到几张失落在里面的钞票,没有。他打电报给戈夫曼,请他电汇几千美元?让戈夫曼寄给旅馆老板吧。

他一面思索,一面漫不经心地翻闲手头的报刊。骤然,有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影剧栏中登了条最新消息:“格迪·露克丝即将嫁给洛伦佐·马尔。洛伦佐!电影界的新星,美男子,曾不止一次与布里斯特同台演出,普里斯特扮情场失意人,洛伦佐扮情上的幸运儿。电影中如此,不料生活中也如此,他就是使露克丝出心来的半神!”

应该见露克丝一面,但,活见鬼,连件体面的衣服也没有,普里斯特立即提笔,拟就打给戈夫曼的电报:

“请电汇好莱坞皇家饭店格林先生:一万美元。布里斯特。”

随后他打了个电话给旅馆老板:

“格林先生,您当然明白,一应费用我将照付不误,目前只是一时拮据而巳,我的朋友戈夫曼会来帮我的忙。他要忙您一万美元,到时请扣除应付费用,将余款转给我。”

旅馆老板满口答应,没隔多久,布里斯特的口袋便是满的了,赊开销房租饭资外,净剩四千余元,安东尼奥添置了新的衣服,雇了汽车,去格迪·露克丝的别墅。

“露克丝小姐,”布里斯特见到格迪,“我专程前来向您道贺。您找到意中人了?”

“是的,找到了。”她回答,

“祝您称心如意……至于我,已安于失去面子的可怜境遇。您现在相信我就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您的伙伴和旧友吗?”

露克丝点头表示相信。

“如此说来……有件事望您鼎力相助。我想举办一次……一次告别宴会,请我以前的朋友一块儿叙叙,然后您的安东尼奥蒋应顺天命,度过他平凡的一生。”

格迪答应。举办告别宴会的那个夜晚,月明风清,宾客满堂。布里斯特佩侃而谈,连最最抱有成见的人也都相信他虽则换了一副外貌,但仍旧是布里斯特,是个出色的演员兼导演。

格迪·露克丝坐首席,左首是她的未婚夫,右首则是皮茨先生。这次晚会特别使皮茨先生感到满意。他一边啜饮杯中的美酒,一边凑近露克丝带笑说道,

“不管这个新布里斯特倒底是什么人,开场都开得好,也许今后大有希望,并且……”他啜了口酒,“这人神话般的变化和离奇的官司恰好为他做了次出色的广告,化五十万美钞也许不及这收效大。是啊,他有一手!如果他真有老布里斯特的才能。跟他打道是划算的。”

露克丝一面听皮羡说话,一面兴致勃勃地端详布里斯特。而她的未婚夫,在皮菝先生说话时早就忐忑不安了。在银幕上也好,在生活中也好,布里斯特都可能成为他的劲敌。洛伦佐此刻发现露克丝在打量布里斯特的时候,颇有点儿情脉脉。

布里斯特举起盛有琥珀色美酒的离脚杯,向宾客致简短的祝词;

“小姐们!先生们!诸位可知道中国有句俗语,叫做‘丢脸’?这是指那些行为不检的人说。‘丢脸’的人要挨刀子……自然,中国是个亚洲国家……而我们这里,容颜和钱袋有密切关系。只诮钱袋是满的,无论我们的行为如何,决不会如中国俗话说的郝样‘丢脸’。但如果有人象我一样,竟敢丢弃面貌,他就将丧失掉一切:金钱、名声、友谊、工作、情。坦率地说,在一个金钱至上的国度里能不如此吗?但我保证,以后再不改颜换貌。敞人请求公众原谅我由于经验不足而犯下的错误。并请接受我这个迷途知返的人,就象上帝接纳迷路的子一样。”

安东尼奥干了杯中酒,欠身一鞠躬,便到门外去了。

“嘿,真棒!”欣喜若狂的皮茨说。“照我看来,他露的这一手又为他做了个很好的广告,他比老布里斯特强得多了,栽培他成名无论如何都合算的。我愿意和他碰杯。”

“我也是的!”格迪·露克丝接口说,随即和皮燕站起身来。

他们走到露台上,不见布里斯特。

”特!布里斯特!布里斯特!我的孩子!您在哪儿?”皮茨先生嚷道,

然而不见安东尼奥应声,他象是钻进地缝里去了,最后客人们等得不耐烦,一个个悄悄溜走。

“这招儿也许同样是为自己做广告?”皮茨在回家途中对同车的露克丝说。

十七、魔术报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布里斯特渺无音讯。皮茨先生起初曾期特子回头,后来一挥手:算了!洛伦佐·马尔害怕布里斯特回来,不单因为是他戏剧对手,而且在争夺情方面是可怕的竞争者。在那以后佐·马尔忙着催露克丝结婚。她果真被普里斯特的魔法迷住了吗?露克丝最近有点儿异样,连皮茨先生也觉察出她身上的变化:一天天憔悴,沉默寡言和喜怒无常。就说皮茨他自己,近日身体违和,也不舒服,气喘。皮茨先生已想好一部影片,名叫《情的胜利》,由格伦佐·马尔和格迪·露克丝分担男女主角。皮茨先生埋首于摄片工作,他一早就在他的办公室开会。

露克丝小姐姗姗来迟,隔着办公桌向皮茨先生伸过手去。

“瞧您自己!是不是想压倒摩登派?”皮茨先生瞧着露克丝小姐的裙子说。真也是!裙子太短了。

格迪不好意思地也朝裙子看了看。

“其实,我并没有把裙子裁短,”她回答,“是怎么回事,我自已也不明白,衣裙自动缩短了。”

“您在往高长哩!”皮菠跟她开玩笑,“而您,洛伦佐,瘦得好快!模样儿不但天天变,甚至每个钟点都在蛮。”

洛伦佐双手一摊,没奈何地叹了口气。是的,他蝻容满面,人瘦得只剩下个骨架,连身材也矮了一截,他的裤脚象块抹鞋布似的堆在皮鞋上。

“我请医生调治,吃补药。”

“您的脸也干瘪、凹陷了,将无法拍片了。您应该请假治病去。”

他们谈了些有关业务的事,进入摄影棚。摄影师约翰逊正在机旁忙忙碌碌。突然,他失声嚷道:“您出了格子啦!”

露克丝看看摄影机,不可能!人明明站在镜头的焦点上的。

“我无法看到您头上的发型,您长高了,露克丝小姐!”

摄影栅一片笑声。

“我不是开玩笑,”约翰逊又说,“上星期五我拍片时您就站在那地方的,上次拍得好好的。可是,见鬼!现在您的一半前额跳出镜头了。”

露克丝大惊失色,恐惧地瞧也瞧自己的短裙。难道她——格迪·露克丝小姐真的在往上长?

约翰逊的锋利眼睛还发现了另一个重要情况,他宣称格伦佐不单瘦了,面且矮了三公分。

大家莫名其妙地你瞧我,我瞧你,这时,曾参加布里斯特告别宴会的另外一些演员纷纷开口说,他们也碰到希奇古怪的事情:有的象皮茨先生那样胖了,有的消瘦下去,有的人身材不断上长,有的人身材不断往下缩,一时间“受害者”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皮茨立即请来了医生,候诊人按等级一字儿排开。第一个是皮茨——他甚至忘了谦让妇女的风度——第二个是苏醒过来不久的格迪,第三是洛伦佐,他后面是扮次要角色的演员,皮茨办公室暂时成了门诊所。

医生仔细检查了所有的人,没有发现明显的病变,只得不置可否地双手一摊,摇摇头。

“凡参加宴会的人,有的长胖,有的变瘦,有的长高,有的缩短。”

“然而医学上并不知道有使人变形的毒药?”医生回答。

皮茨先生不满意这个医生的诊断,几天后又请来若干医生会诊,会诊结果并不能使皮茨宽心,医生们只是建议他去减肥治疗。

皮茨先生同时关心露克丝和洛伦佐的近况,格迪·露克丝用凄切的声音对他说,她在继续上长,快得赶不及改制她的裙衫。

“怎么办?现在拍片的事只能丢蓟一边。”她嗳泣说。

至于洛伦佐,皮茨从电话中压根儿听不出是他的声音,原来,洛伦佐同样遭了难,漂亮的小白脸全变了样:扁塌的鼻粱,蒜头式鼻尖,招风耳朵,外加一张阔嘴巴。

洛伦佐哭喊道。“一定是布里斯特在我身上使了魔法。”

“有可能是丘恩大夫帮的忙,布里斯特不是在他那儿接受治疗的吗?”

“啊,丘恩!”皮茨嚷道,丘恩是堆一的能救我们的人,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十八、以眼还眼

一列奇怪的队伍正朝丘恩医院进发,新来病号立即被安置在各幢房子里,皮茨先生照例第一个就诊。丘恩告诉了皮茨先生一件稀奇事:在那个倒霉的夜晚的前一天,有人从他化验室的药瓶里盗走了各种激素,经这么一说,皮茨先生恍然大悟,原来是布里斯特用这办法进行报复。

“能不能治好?”皮茨先生问。

“完全可以!只消使药物作用于大脑垂体,体重就能减轻。”

丘恩的话不错,三个星期后,皮茨的体重减轻三分之一。

洛伦佐和格迪的病却复杂得多,洛伦佐已成了侏儒,和格迪·露克丝站在一起,简直是她的孩子。

丘恩对格迪·露克丝说:“您不用害羞,有比您更高大的人呢。科学家得知人的最高身长为2,55米,我还听说俄国有个巨人台赫诺夫,身长达2,85。”

洛伦佐·马尔灰心气,象孩子一般又哭又闹,忽儿哀啼,忽儿强求,忽儿要自杀。丘恩为了安慰他使尽了平生之力。

制片厂的其他患者也都在顺从地等待命运之神的判决。

减肥后的皮茨先生劝说洛伦佐和格迪保留他们奇特的外貌。

“您们一定会和老布里斯特一样,博得观众的大声喝采!”皮茛还簪应给各人数百万美元。格伦佐动摇了,只是,当他看到露克丝脸上的不悦神色时,拒绝了皮茨的诱惑。

经过治疗,病号的面貌接近恢复。格迪·露克丝的身殷又显示出往日的窍窕,洛伦佐长高了,皮茨不胖,也不瘦,差不多象他素来就有的模样。

他们出院之前又来了一批病人,包括法官、检察长和州长,这批尊敬的官员的外貌可笑极了!检察官象洛伦佐一般矮,法官象皮茨一样胖,州长象非洲黑人。

州长有机会体验吉姆·格罗主义①的各种好处。

【① 吉姆·格罗主义即歧视黑人。是当时美国统治者压迫黑人的一套沙文主义措施。吉姆·格罗是美国的一个农场主。】

他最怕一辈子当黑人,所以拉住他的两个跟班不放以便在紧要时刻证明:“州长绝非黑人!医生说州长的皮肤之所以变黑非属外界因素,来源于身体内部的一种黑色索,非洲人因为有这种黑色素而成黑人。”

皮茨先生听完新病号说的悲惨故事,向他们说,他们显然也是布里斯特复仇之火的牺牲品。

“他怎样做到这一点的昵?“州长疑惑莫解。

“他可以买通仆役,把药放进酒里。”丘恩猜测道。“病症由蝶鞍体——垂体造成的。垂体能分泌一种特殊激素,此种小量激素一旦进入血液,便能引起黑色紊细胞扩散,几年以前学者曾通过实验证明,用提炼出的此种激素注入白皮蛙的血液,白皮蛙就成了黑皮蛙。”

州长拉长脸——他不喜欢这种比喻。这些学者竟敢把州长比做自皮蛙!

“我们不明白布里斯特下毒手的真正意图,”检察长说。

聪明过人的皮茨发表见解说:“您曾向国会提出法规修正草案,又曾公开发表演说谴责成年人改变外貌,布里斯特的举动是否与此有关?”

“一丝不假!”他嚷道。“您说得对,他把您我赶进了陷阱,我亲手设置的陷阱原为了对付他的一报还一报,国会如果真的通过我的提案,我们将怎么办?”

州长长叹了一声,终于明白布里斯特用意所在,毫无办法!丘恩即使有回天之力,但治疗后不能分毫不差地恢复原来面貌。外貌一经改变,到那时州长、检察长、法官、皮茨、露克丝、马尔都将失去财富,成为破产者……

“我们已没有其它抉择余地,”肥胖的法官呻吟道,“或是拒绝治疗,或是……”

检察长总结道,“应该立即撤回修改法律的建议,因为丢脸的百万富翁已非布里斯特一人,布里斯特有权收回他的财产。有什么法子呢?他胜了。”

讨论到此结束,丘恩接下去为他们治疗。

病号日见康复,日夜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布里斯特的受害者”们全部康复,州长为自己能再次成为白人而万分高兴,回家途中,他毫不迟疑地发布一条命令,将胆敢进入白人车厢的黑鬼统统扔出窗外。

十九、绿宝石湖畔的隐者

当这群人诅咒布里斯特时,他却坐在老松树下的术桶上,一边烟斗,一边阅读惠特曼的一本著作。

小狗比泼在布里斯特脚前跳来跳去,似乎要求主人和它一块儿散步。

“不,比泼,今儿不去散步了,我要躺在这棵松树下仰头看天。”布里斯特说。

布里斯特常常违背他四脚朋友的愿望,在树下一躺就是几个小时,超强度的紧张之后他需要休息,虽说他并非为休憩而来。

为了准备告别宴会,准备郡叫所有参加者不能忘怀的晚宴他忙得几乎发疯。

在那次令人难忘的告别宴会前几天,纽约著名律师皮尔斯派他的一名得力助手访问了布里斯特。皮尔斯本人一度在最高法院任职,后来辞去公职,改营有利可图的法律事务。他被公认为全国最有威望的法律专家之一,法院一些著名人物与他保持有密切的私人关系。皮尔斯从不招揽主顾,让对方找上门来,他只受理百万以上的财产诉讼和继承权问题。皮尔斯法律事务所是个规模宏大的企业机构,积累了大量财产,赫赫有名的大律师派遣特使看望布里斯特,从形式上看,似乎只是关心这宗案件的前后经过和目前症结所在。然而如能在他的帮助下胜诉,得拿出他的几乎一半的财产作为酬劳。布里斯特花了好几天时间与皮尔斯的使者讨价还价,只得接受这位圆滑的大律师提出的条件,签字画押,开了支票。

现在布里斯可以着手处理次要的事了,他要了个安静的环境,便于好好思考。

丘恩大夫在治疗前曾对布里斯特说:

“您自幼得病,伤害了您的外表,因此您未能看到原来的面目。”

布里斯特终于看到自己的本来面貌,然而丑角式的举止已面目全非,新的客貌、新的外表必须给以相应的内涵。为适应新的外貌,就应该演新的角色,新的剧目,拿出新的荆本。为此得深入进行考虑。思考要有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

他为挑选去处化去了不少时间。

蓦地想起了黄石公园。这个公园面积超过比利时国土,僻静的地方有的是!

安东尼奥着手准备旅行,买来了黄石公园游览指南,还买了许多有关电影、文艺和哲学的书籍。然后制订了秘密的旅行路线。当宴会上的客人频频举杯、呼唤主人的时候,布里斯特已经上路。

布里斯特虽然预先读过旅游指南,但亲眼见到黄石公园时,仍不免大吃一惊,仿佛大自然千娇百媚的形态、色泽和一切使人愉悦和惊讶的东西,都集中到了这里。汽车过处,“梭镜湖”有如蓝宝石,水平如镜,蔚蓝欲化。再往前走,便到了山峡之中由黄玉色和红玉色的溪流汇集成的“绿宝石湖”,布里斯特被湖的妩媚迷住了。

布里斯特发现那里的半坡上屹立着一幢平常的小屋,一条长满野草、汽车难于通行的小路直通门前。也许这是守林人的住所?好哇,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算布里斯特运气好,正碰上小屋主人坐在树墩上烟。

布里斯特向主人道了声好,说,他想租一、两间房子,因为旅馆太嘈杂,影响他读书和休息。

老头儿朝布里斯特打量了一番,公园管理当局不赞成旅游者在看守人的家中留宿,因为这将损害旅馆主人的利益。

“我愿意出和旅馆一样多的钱……甚至更多一些。”

“但在我这儿没有旅馆方便!”守林人说,动了心。

“我不是个好挑剔的人,只消一桌一椅,一张,简单的饭食,除此以外没有苛求。”

主人陪布里斯特进了屋。这幢房子其实并不象从远处打量它时那么小,屋里共有三间房。一间很小,主人只是指点了一下。布里斯特瞥见里面有张支了蚊帐的单人。主人卧室里除外还有大书桌、书橱,巧的鸟类标本和气压表,书桌上方挂有椭圆形镜框。术框架里嵌着的达尔文和赫克尔的相片,这使布里斯特感到奇怪。

主人回说,“能让给您的便是这一间。”

房间的窗户正对花圃,可以看得见山坡上的大片松林。普里斯特很满意,于是签订租约,搬进箱子。

“哦,请原谅没把我的姓名告诉您。约翰·巴雷。”守林人说,

喝茶时巴雷向布里斯特介绍黄石公园有多少水牛、花鹿、羚羊、熊等,巴雷和大部分动物相处极好,他的渊博知识和他文雅的谈吐使布里斯特惊奇。

“您是否知道雷费·沃亚杉这个名词的来历?”巴雷带笑问道。“在印第安人中有个叫雪克沃亚的首领。如果您想象他是个挥舞战斧、手提敌人首级的野蛮人,那么您就错了。其实他是印第安文的创始者,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印第安人为了纪念他,便把红杉命名为雪克沃亚树。美国红杉是在一百多年以前为学者所发现的,曾称它为‘加州红杉’或‘犸獴巨杉’,老红杉光秃秃的枝桠令人想起犸獴的獠牙。第一个研究红杉的英国植物学家想使英国一位将军的名字永垂不朽,于是命名它为‘惠灵顿红杉’。可是美国人不服,他们提出反对意见说,美国的树怎么能用英国人尤其是英国将军的名字来命名呢?接着美国植物学家用他们自己的民族英雄来为树取名,称作‘华盛顿红杉’。但后来发现这树就是雪克沃亚树,因此仍沿用旧名,另加‘巨杉’两字。雪克沃亚是‘与世长存’的意思,瞧吧,印第安人的首领竟战胜了英美两国的民族英雄!”

“巴雷先生!”布里斯特禁不住脱口称赞,“您既然这样知识渊博,何必当守林人呢?”

“正因为我略知一二,”巴雷凄然一笑,“还是当守林人为好。知足者常乐嘛!”

“但您是个有学识的人!”布里斯特急忙说。

“我受过高等教育,”巴雷继续往下说,“学过生物专业,当过教师,后因自由思想被辞退……”

布里斯特记起了达尔文和赫克尔的相片,于是立即领会“自由思想”是哪回事了。

就在这时,进来一位少女,中等个儿,健康、灵活、窈窕,美得无可挑剔。她是巴雷的外甥女埃伦。

“瞧这姑,身上蕴含着多少话力啊!”布里斯特边看边想,如果给她拍片的话,她自然、轻盈,一般演员经过苦练也不会表演得象她这么美。

“您有个多么好的女主人!”布里斯特对巴雷说。

“她非常能干,她本应该有很好的前程……”话到这里,巴雷的脸色变得沉了。

“没关系,来得及的,她还是个小姑呢。”

二十、自然的角色

布里斯特就这样住进了巴雷的家。

每天早晨安东尼奥阅读书籍或思考问题,而黄昏则和博学的守林人及外甥女闲聊。

初时埃伦并不积极参加谈话,但布里斯特带来的许多新书使她发生了兴趣。没过几天,埃伦已就读过的小说与布里斯特展开争辨了,她那些切中要害的见解和朴实无华的意见使布里斯特惊讶不止。有一次她朗诵苔丝·狄蒙娜的独白,并摹仿奥菲丽娅的疯颠场面,他想,埃伦有很高的戏剧天才。

早晨,布里斯特一起,埃伦便拿着桶、拖把、抹布收拾房间,

埃伦把她的条纹短裙下摆收拢,夹在双膝之间,然后弯下腰去擦洗地板。过了会儿,也又踮脚伸腰,仰头打扫天棚上的蜘蛛网和灰尘来。她的姿态每分钟都在变换,布里斯特凝视着埃伦,心里想:“戈夫曼见了会怎么说呢?他一定欣喜若狂!我从未怀疑朴素自然的劳动,蕴含着无比的美。”

布里斯特记得一个导演,为了教女角儿抬腿动作,说了又说,练了又练,结果化去几百公尺拷贝,而埃伦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如其份。

布里斯特的思路被埃抡打颤了,她从窗子里大声地说:“先生,洛杉矶饭店旁的电影院今晚放映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片子。”

“您去吗?”布里斯特问。

“当然!”姑回答。“近来很少上映他的影片。听说他出了事,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真糟!”

“您喜欢安东奥尼·布里斯特?”

“谁不喜欢呢?”

听到这话,布里斯特非常高兴。

“如果他向您求婚呢?您肯嫁给他吗?”

埃伦对他提的问题感到奇怪。

“嫁给他?和他结婚?”她带着不屑一谈甚至有点几恼火的神情说,“永远不!”

“为什么?”安东尼奥明知故问。

可是埃伦的答复超出安东尼奥的意料,“难道不明白?做母亲的谁想生个畸形怪状的孩子?”

布里斯特暗自想:“她并非嫌安东尼奥丑陋,她并没有想到自己,她想到的是将来的孩子,这跟格迪·露克丝的观点多么不一样啊!”接着,他象顺便提起似的说道:

“听说他有钱。”

“如果她生下的是一群不幸的孩子,那么任何财富都无法补偿母亲的悲哀。”埃伦回答。

“埃伦小姐,我能不能和您一块儿去电影院?”

“可以!”这时已看不到窗口的身影只听见她从房内传出的话声了。

影院上映《牧马人布里斯特》——他的早期演出片。

布里斯特与埃伦并排坐在黑暗的演出厅里,他眼睛瞧着银幕。放映厅里响起一片笑声,埃伦的笑声最响。他改变外貌究竟是不是件好事?是致命的错误吗?埃伦笑得前仰后台,不觉碰到安东尼奥的肩膀,这使安东尼奥又感到她年轻而健康的体躯。不是吗?在他和埃伦之何,在他和全世界的女之间,再也不存在丑陋这条障碍了。为了这,他可以抛弃包括荣誉在内韵一切,现在唯一要紧的是要找到自己的面目,确定自己的道路。

在电影院里,他一直段有停止他的思考。

影快要终场了,新的思想已在布里斯特脑海中形成了。是的,他找到了新的面目,新的道路!他如此地高兴,如此地激动,“埃伦!我找到了!”布里斯特的话湮没在观众的笑声里。

埃伦问:“您找到了失物?”

“是的,一切顺利!”布里斯特轻松地吁了口气,补充说;“我找到了阿基米德定理。”

归途中,埃伦发现安东尼奥今晚特别高兴。“您原来是个乐天派,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她说。

“您瞧,埃伦,星光多美,夜晚多么好啊!”

“您还是个诗人?”

“当然,我是诗人。要为您写首诗吗?……埃伦!您愿不愿当演员、演电影?”

“演电影?我连起码的动作也没学会。”她笑着答道。

“只要您保持原来的样儿就行……演员能挣许许多多的钱……”

“不,演员都是些做假动作的人,”埃伦说,“我不想成为演员。”

“您大概是全世界妇女中唯一不愿当电影明星的人。您有段有考虑过将来?”

“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将找到工作……”

“……以后嫁人,抚育孩子。”

布里斯特暗自想:“这就是普通美国人的乐观主义!”于是他说,“祝您实现美好的愿望。”

二十一、现形记

布里斯特前后判若两人,埃伦惊讶地注视着她房客的一举一动。有一次,由于好奇,埃伦在打扫房同时稠了一眼书桌上的纸片。下面写着:

全世界共有影院52,000家,座位21,000,000张;

上述影院的基金为110亿金马克,美国占总数的60%;

美国电影工业投资额高达20亿美元;

每年拍摄故事片700部。

生产费用 比例数

演员薪金25

场地及其它支出 20

布景19

正副导演及摄影师薪金10

剧本费 10

拍摄野景支出8

拷贝5

服装3

合计 100

埃伦没有时间往下读,大概,先生在写电影史吧。

另一次,埃伦偶然看到他遗忘在书桌的信封。信封上写明留局招领,由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亲往本地邮局领取。

埃伦猜想,这么说来,名闻遐尔的安东尼奥·布里斯特还活在世上?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为什么这个拆开口的信封会出现在先生的桌子上呢?这个谜使埃伦疑惑不解。

不止一次,埃伦脑际掠过这样的想法:银幕上的布里斯特与她的房客之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现在,笼罩在先生身上的神秘光环,在埃伦心目中越发显得不同寻常丁。

“埃伦,近来您的眼睛盯住我不放,是不是坠入情网了?”

羞红着脸,象是生气地说:“可能是您说对了,问题在于:您的某些方面使我想起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这一回布里斯特脸红了。

“巧得很,您也使我想起一位我所熟悉的小姐,与您分毫不差……那么说来,您认为我便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了?”

埃伦格格地笑了起来。“得啦,我没有这么大的想象力,您说的奇迹事实上不会有,”

布里斯特轻松地吐了口气。但自从这次谈话之后,他与埃伦说话分外谨慎。他情绪不好,上邮局的次数增多了。埃伦常常听见他在房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声音。

这几天他正等候皮尔斯关于案情发展的消息。皮尔斯已经通知布里斯特,说州长、检察长及其他参加告别宴会的人,自去丘恩医院治疗之后,关于因改变外貌而剥夺财产权的提案已经撤回。实际上这事本来是皮尔斯幕后指挥的,他通过某种途径——收买丘恩仆人——弄到丘恩的神药,然后给了布里斯特。

”我毫不怀疑他们将撤回自己的提案,”皮尔斯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清除主要障碍之后,只消证明您的新颜是由布里斯特的旧貌而来,大功即可告成。您有取用及支配财产的权力……”

布里斯特不无高兴,接着,使他和埃伦永远不能忘怀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临了。

这天早晨,邮差走进厨房,对埃伦说:“请您收下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一份电报。”

埃伦惊奇地看看邮差,说:“我们这里没有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邮差耸耸肩,把手里的电报递给埃伦,“您瞧,地址写得没错。”

“是的,地址不错,但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不住我们这儿,大概电报局出了差错。”接着,她把电报退还给了邮差。

邮差收握电报,又一次耸耸肩,走出门外去了。

布里斯特从窗内看见了他,招呼说:“哈罗!谁的电报?”

“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对方回答道。

“我就是,把电报给我。”

布里斯特从他手里夺过电报,立即打开读道:“您已胜诉,特此祝贺。皮尔斯”

“好极了!”布里斯特高辨地说,“不用担心,您已把电报给了收报人。现在我来签收……这是作为亲自上门投递并送来好消息的酬劳。”

说完后他把签字回单和十块美金给了邮差。

邮差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他道了谢,祝布里斯特万事如意,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胜利了!”布里斯特再也无法按捺那份高兴劲儿。他把电报举到头上,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声嚷嚷。

但他一转身,看见埃伦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您怎么这样?”她没好气地问。

“您看吧了?您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埃伦小姐?”

“您干么收下安东尼奥·布里斯特的电报?您为什么欺骗邮递员?”

“我没有骗他,因为我就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

“这不可能!”

“但这是事实!”布里斯特高高兴兴地说。

“那么说来您欺骗了我们,欺骗了我和舅父。”

“是的,这是我的过错。由于某种情况我非此不可,待会儿巴雷先生巡视公园回来,我就把一切事情告诉你们。”

埃伦再也不说一句话,皱起眉头。往厨房去了,所有这一切实在离奇,它把埃伦心目中的房客形象打破了。

她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抹布,走进布里斯特的房间。脸上堆满羞怯和犹豫的神情,现在该怎么跟这样新出现的布里斯特打招呼呢?

“……布里斯特先生,请去花园散一会儿步吧……”

“这就去,”布里斯特回答说,“请稍等一分钟……”他在电报纸上匆匆地写了几行字。

他那磨磨蹭蹭的样儿,惹得埃伦生了气。于是她用平素的严厉口吻说:“我要收拾房问!”

“好啦!”布里斯特说,“请原谅让您久等了。”

“斯米……布里斯特先生!”埃伦脱口叫住他,“请您……”她双颊绯红,呐呐地说,“您……真就是那位安东尼奥·布里斯特吗?”

“又是,又不是。”他回答。“请原谅,以后您自然知道。”说完这话,便带上比泼走了。

埃伦倚着拖把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来,她突然狠狠地擦起地板来。

但在值得纪念的这一天中,事情到此并末结束。

原来,一些实力雄厚的报社,早已派记者打听新布里斯特的隐居地点了,邮局、电报局都有记者的代理人,凡有动静,立郎通风报信。

布里斯特还没有从邮局回来,一辆载着记者的轿车已经开到巴雷的小屋前面。这位记者先生还没有钻出汽车,就拍下了守林人的小屋和手持拖把、从窗口探头张望的埃伦。没几分钟,他已用一连串问题射向羞红着脸的埃伦,害得埃伦手足无措。前后不到几分钟时间,记者已写了整整几页的速记,合上笔记本,便去翻阅布里斯特留在桌子上的书稿。

埃伦恼了,猝然爆发地一面用身子挡住书桌,一面手拿拖把,用打颤的气愤声音对他说:“先生,主人不在家,请别在房间逗留!”

“嘿,嘿!您未免太激动了!”他掏出一把钞票递过去,“随便您取多少,如果……”

“给我滚!”埃伦将拖把在客人的鼻子底下扬了扬,怒不可遏了。

记者这下慌了手脚,说:“是!是!”

“瞧我这人,闻了多大祸!……”埃伦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不免不自在。

比泼汪汪的叫声打断她的思绪,她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好,现在让布里斯特先生自己去对付吧!”

而布里斯特先生对付得干脆利落,“没有值得采访的新闻,快快回去!”

记者已经明白,再往下问是没有指望的了。

汽车走远了,布里斯特还见埃伦持拖把凝立不动。“这家伙打扰您了!”他亲切地问。

“是的!但我也回敬了他……”接着,埃伦颤动着嘴唇,把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安东尼奥哈哈大笑,向她一鞠躬:“小姐,您很好地护卫了我的利益,谢谢您!但糟糕的是,记者就要象蝗虫似的往这儿飞来。我真想把这不谨慎的皮尔斯痛骂一顿……目下我无法待在这房里了……顺便告诉您,我就将离开,不过,走前想和您舅父谈谈。现在这么办:如果再有人来,您便推说我已去加拿大,对他们不必客气。必要时可以使用您那战无不胜的武器——拖把。”

真的,这一天许许多多记者接踵而来。埃伦佯装成一问三不知的婆,把他们一一打发走了。布里斯特这时躲在花园里,满怀兴趣地注视埃伦的对答,同时想道;“要是在这儿戈夫曼带着他的摄影机,这该多好!……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她拍进镜头的。”

晚间,守林人巴雷巡视回来,布里斯特在饭桌上把自己不平常的遭遇统统说了。埃伦不作声。

“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当布里斯特说完往事,巴雷接口问。

“我已在您这儿拟好计划,现在先把这计划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公开。您已从我的话中了解到,连著名演员也都要受雇主摆布。皮茨先生回绝了我,那好,我将绕过皮茨先生走自己的路。”

“从这番话里可以昕出,您是打算筹组私人企业吧?”

“对了。”

巴雷什么意见也没有袭示,只是抬了抬眉,咕吱地吸了几口烟,吐出一个个烟圈。

“您对我的计划抱有怀疑?”布里斯特问。

“您当然比门外汉看得清楚。”巴雷说。

“我寄希望于合作者。”布里斯特激动地说,“我需要彼此足以信赖的助手,所以……我想到了您,巴雷先生……”

“想到我?”巴雷反问。

“是的,想到您和埃伦小姐。这么僻野的地方,虽具有世界闻名的旖旎风光,但不是象您那样有才华的人久居之地。我建议您抛开守林职务,随我去工作。我担保您一开始就能得到相当于教师收人的两倍薪金。”

“可是我对电影业是一窍不通!”巴雷声明。

“正因如此,我的建议方使您感到奇怪。电影是项巨大而复杂的工作,它包括有许许多多的专业。您先不妨担任比较简单的、任何有文化的人都能胜任的职务,例如合约统计方面的事务,在那儿当然也能找到适合埃伦小姐的工作。”

“但愿不是拍电影。”姑赶忙说。

“您可以任选工种。”安东尼奥宽慰她。

“这太突然了!”巴雷还是拿不定主意。

布里斯特明白他犹豫的原因,在布里斯特而前的是个饱经沧海的人,他害怕连这赖以饱的守林工作也可能丢失。

“再请想想埃伦小姐,”布里斯特说,“她不能一辈子跟抹布和瓶罐打道呀!”

“别为我担心,”蟓伦羞红了脸,“我并不抱怨,我完全满足于命运的安排。”

“但您应该有更大的天地,”布里斯特说。“您有机会进入另一个生活领域,遇见许多有教养的好人……”

“我在这儿也满不错。”姑皱起眉尖,答复布里斯特说。

“好一个倔强的姑?但愿计划不被她破坏。”布里斯特暗自想。

“您知道,布里斯特先生,即使我愿意,也难于离开此地。何必瞒您呢?我没有任何积蓄,甚至连旅资和将来的房租费也无法筹划……”

“这不对过是件小事。”布里斯特大为高兴,因为胜利已能看得见了。“如果需要,您今天就能领得一笔预支款,而且,您根本不用去租房。我有一幢相当宽敞的别墅,只住我一个人。您可以和外甥女舒舒服服地安上家,因为我们已彼此熟悉,成了很好的朋友。”

“感谢您的亲切,但这不合适,也不方便,”巴雷回答。

“为什么?”布里斯特刚问出口。却猜到了对方的意思。“是的,这可能引起外界的误会。我是单身汉,家中没有妇女,但这不用挂心。埃伦小姐不是一个人,有您在……我们还可以为埃伦小姐找一位女伴。”

“一言为定!”巴雷回答。

埃伦的脸颊上升起了红晕,眼睛闲闶发光,她止不住问:“什么时候动身?”

二十二、主人和仆人

布里斯特重回家门的场面非常隆重,当他进入自己的“领地”时,在场地有法院的执事,皮尔斯律师的助手。塞巴斯蒂恩开大门迎接,法院执事指者布里斯特对他说:“这位年轻人便是你的主人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他虽换了外貌,但仍是这幢别墅的所有者。”

塞巴斯蒂恩皱起眉,一鞠躬,把来人让进门里。

“如啊,我又回到了家!”布里斯特坐在椅子里,满意地伸了伸懒腰。

有人敲门。

“进来!”

在门口出现的是塞巴斯蒂恩,他踌躇不前。

“布里斯特先生,”塞巴斯蒂恩迟疑半天方进出一句话,“请允许我离开这儿。”

“什么?离开?为什么?打算抛弃我?”

塞巴期蒂恩耸耸肩,凄然一笑,“您原来是个孩子,是的,确实算得上是个孩子……但现在您已长大,用不着保姆了。”

虽说老头儿表面上冷若冰霜,其实他有一颗慈的心。

“亲的,你说到哪儿去了?”’

塞巴斯蒂恩重又叹了口气,脸色更加暗了。“我再也不能留在这幢房里了,自从发生……”

“你这怪人!”布里斯特激动地说。“听着,塞巴斯蒂恩!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责怪你,你做的如同一切诚实的仆人应该做的那样,让我们言归于好吧j”

塞巴斯蒂思堆满皱纹的脸稍稍开朗了些,但眉结仍未打开。

“这么说来,您……真是布里斯特?”塞巴斯蒂恩问。

“当然啦,”安东尼奥回答,“难道直到现在你还在怀疑?”

“请原谅,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想,或许这会儿来的是强盗,他的面貌和主人相似,他把我的主人打死了,谎说他就是布里斯特……”

“原来如此!现在你的话已说完了,快跟我来!”

普里斯特走近书桌,把他整容过程中拍下的全部照片给塞巴斯蒂看,塞巴斯恩大为吃惊,他一面把这些照片与布里斯特现在的容貌对照,一面摇头晃脑表示叹服。

“奇迹!”最后,他嚷了起来。

“是的,那是科学上的奇迹!’’布里斯特说。

“您怎么突然之间想离开呢?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塞巴斯蒂恩,现在请你说说,为年轻姑布置一个房间得买哪些家俱?化妆台,壁镜,三扇镜?……”

塞巴斯蒂恩迷缝起眼,笑了笑,老管家眼中跳动的火花,并未能瞒过善于观察的布里斯特。

“你别以为我这是准备接妻子进门,”布里斯特忙说,“搬来住的是位绅士和他的外甥女。我把房间和家具一起出租……”

塞巴斯蒂恩点点头,于是他俩开始计议,该为新来的房客准备哪些家具。

二十三、做不做桑乔·潘萨

“转身!重复一次!往前走!坐下!起立!表示惊奇……害怕……突然高兴……”

布里斯特站在家庭摄影棚的中央,戈夫曼正专心致志地研究布里斯特的新貌。这是个朝北大房间,部分屋面和墙壁镶了玻璃,另外的三堵墙则蒙了厚厚的黑天鹅绒。地板上铺了一块黑颜色的地毡,这块地方就是摄影机的聚焦点。

“今天到此为止,戈夫曼,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哩。怎样?”他问戈夫曼。

戈夫曼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有看出您的新面目,布里斯特。在您身上有许多新的东西,但原有的损失了不少,……恕我照直说,象您这样的表演水平无论经理、摄影师或是导演,都不会感到兴趣……”

布里斯特将手中的纸烟一扔,象是吃了一枚苦果似的。他换了支雪茄。

“直言不讳最好,”布里斯特说。“我不想掩饰,您的话不怎么使人愉快,目下我正在创作一个剧本,当我扮演新角时就能展示出新的面目来。”

“如果您不愿透露新作的内容,那么能不能先说说梗概?据我推测,新作一定是为新面目开拓道路的。”

“那当然!”布里斯特说过后便拿起文件夹。“关于这事正想和您商酌。”

安东尼奥从文件央中出一叠抄写好了的稿纸。

“不知您是否喜欢惠特曼这段话:‘……您得承认,这些城市和群集在城市里的挤挤撞撞的群丑,光怪陆离的尤物,在明眼人看来只不过是毫无生趣的撒哈拉沙漠。在小铺、在大街、在教堂、在啤酒馆、在人群熙攘处全是轻信、卑鄙、阿谀和谎言,到处部是纨绔气的、萎不振的、妄自尊大、早熟的青年。倒处都是欲横流,男人和女人病态的肉体。女人嘴唇上描着口红,披着一头假发,露着肮脏的脸,身子里流着污秽的血。她们失去了母。社会上只有庸俗的关于美的概念,只有卑鄙的风尚。或者,确切地说,毫无风尚可言。这样的社会,世界上哪儿也没有……’惠特曼便是选样描述当代美国民主的。”

戈夫曼仔细地听着他说,先是惊讶,逐渐感到徨徨不安,最后竟大为气愤。

“您打算葬送自己?”

“为什么说葬送自己?”

“您想揭露社会的不公正?想搞政治?向民族自尊心提出挑战?”

“别激动,戈夫曼,好好听我往下说!”

但戈夫曼象个说教者,在数落犯人的罪恶:“您回忆一下亚力克·冯·斯特劳盖姆导演的郝张片子的命运!他不愿把它拍成‘皆大欢喜’式的,结果虽有高度的艺术,上影时观众寥寥无几。”

“我的片子一定会使观众喜欢,”布里斯特申辩说。“别以为我要写的是粗制滥造的政治宣传品,不,我要写得使观众发笑,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还能叫人掉泪。”

戈夫曼说:“皮茨先生将第一个推翻您的剧本,干脆让您的脚本‘泡汤’。”

“我根本不想把剧本拿出去。”布里斯特反驳道。“我要成立自己的制片厂。”

“您的话愈来愈离奇了,我知道您有几个钱,但又算得了什么呢?和您对峙的是整个金融资本,还有它的轻骑兵——报刊,影片出租商,影剧院老板,您非得破产不可,布里斯特,我可惜您。”

安东尼奥笑了。

“戈夫曼,先别以为我行为轻率,”他一拍文件夹,”一切事情我已作过估计。”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戈夫曼一面从嘴里吐着烟圈,一面在仔细考虑,“我不愿乘人之危把您抛弃,老朋友!不过,您在做一桩最大的蠢事,我既然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迎要去加速您的破产呢?……”

“没有您我将破产得更快,戈夫曼。但问题不在于此。您应当明白,我挑起这场斗争,目的是在捍卫电影工作者的利益。”

戈夫曼笑了笑说:“您是唐·吉诃德,布里斯特。得了,我做桑乔·潘萨也罢。不过,高贵的骑士呵,我们作战的对象远远不是一个风车呢!”

二十四、贬值的魅力

布里斯特一身干劲,租下一大幢房子作为办公地点。这儿从早到晚人群川流不息,他亲自出面聘用演员和职员,签订一个个合同。新厂开业的消息很快就在好莱坞传开,演员和种种技术工种的职工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候录用。

办厂的消息不胫而走,也传进制片商的耳朵。竞争者的出现当然不能不使他们伤脑筋,皮茨先生尤其如此。安东尼奥原是他手中王牌,此时成了他的劲敌。于是皮茨先生伙同其他厂商一起向布里斯特开火。

布里斯特不得不搜索枯肠,想出应付的办法,

“巴雷来了就好了!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可以用自己的名义出面买地,巴雷这人信得过。”布里斯特暗忖。

竞争者另外关心的是布里斯特倒底要拍什么电影。他们想方设法打听,但没有结果。

皮茨无计可使,便请来露克丝,对她说:“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小姐。”

“什么事?”她问。

皮茨说,“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使我不安心。他在想什么?想拍什么片子?我必须知道。布里斯特打算拍摄的必定是成本不高的片子,拍些野景或内景而己。可是情节呢?情节是怎样的呢?”

“您要我帮什么忙?”露克丝同。

“我需要从布里斯特本人那里搞到确切情报。”

“布里斯特对此有什么反映?”

“这犟小子拒绝了我的好意,因此我要了解他的计划。他过您,如果您邀请他的话,还怕他不俯伏到您脚下?”

听了这话,露克丝不禁认真考虑起来,她自己也想和布里斯特见面,露克丝已经和她的未婚夫闹翻,她不能不承认新布里斯特确是个潇洒的男子,又将成为知名人物。

露克丝对皮莪说,”我不太愿意跟他打道,不过,我将设法见他并竭力完成您的委托。”

“您是聪明人,深信您能获得成功。”皮菠高兴地说。

露克丝立即行动,给布里斯特写信。

安东尼奥读完露克丝的来信,立即猜到了这是皮茨出的主意,不过,他自己也想见见露克丝。

到了约定的那天,布里斯特准时走进了她的客厅。

露克丝躺在一张弯腿的长条卧榻上接见布里斯特。布里斯特谒见露克丝时候,已不再有过去那份激情。

嚣克丝对客人微微一笑,这甜丝丝的笑,很难用笔墨表达。

“能见到您,我非常高兴,安东尼奥!”她象唱歌似地说道。

“很忙。”布里斯特回答后坐进一张矮矮的软椅。

“听说,你正着手开拍新片,大概这是一部叫人耳目一新的片子吧?安东尼奥从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布里斯特不答理她的恭维,只点点头。

“真有意思,快说,说给我听听。”

“您这样地感兴趣,是不是打算参加我们的工作?”布里斯特笑了笑,问道。

露克丝没有立即回答。这问题正是希望他问的,她本来就想使布里斯特明白,如果他苦苦哀求,而剧本设计的角色又为她中意的话,她可能参加他的事业,但是,这时她不愿正面答复,以免束缚她的手脚。

“哪个演员不喜欢演他所演的角色呢!”她答道。

现在只剩下布里斯特夸他写的女主角、进一步打动她的心了,然而布里斯特出人意料地说,“您演不了。”

这是挑战,甚至是对她的侮辱。

“我可能不喜欢那个角色,”地冷着脸说,“但不可能演不了!您的女主角到底是什么人?”

“洗衣女人。”

“洗-衣-女-人?”她睁大眼睛瞧着安东尼奥,她已不是在问,而是在嚅嚅自语,她认为他是有意嘲弄人?

“我说的是真话。当然,我的女主角如若有您这样的美丽外貌,我将非常高兴,从而使它带有戏剧。不过,您恐怕难于进入角色吧!”

露克丝脸上的媚态顿时消失了,“您到洗衣女人中间去物色您的主角吧,布里斯特先生。”地没好气地说。

“我正要这么办,小姐。”布里斯特高兴地、挑衅地说,一面想:“拿朴实无华的埃伦跟这草包比,埃伦是颗价值连城的明珠。”

他们无话可说,布里斯特鞠躬告辞。

露克丝躺在埃及卧榻上一动也不动,他怎么这么容易地不她?她真的正在失去女人的魅力?……她从头凉到脚踝。

二十五、天生的演员

而布里斯特回到他的汽车时,也在想露克丝的事;她象过去一样,还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愈是接近她、了解她,便愈感到失望。

塞巴斯蒂恩在别墅台阶上迎候布里斯特,“我们的房客来了,一位是上了岁数的先生,另一位是年轻的小姐。”

“那是巴雷!”布里斯特嚷道,“亲的巴雷,见到您我多么高兴!盼您盼得快眼穿了。”

布里斯特说完这话,便向巴雷介绍事业的进展情况。他偶或瞧瞧埃伦,埃伦正象年轻人该有的那样食欲旺盛,一面吃,一面听他们谈话,

在他的想象中,野未改的埃伦到新环境里一定会手足无措。可是埃伦半点儿也没有感到不自在,使埃伦最为高兴的是宽敞的镶有橡木地板的书房。

“多少书啊!”她高声赞赏。

真挚的赞美使布里斯特感到愉快。

“那好,如果您愿意,就在书房办公,我聘您为剧务顾问。”

“剧务-顾-问?”埃伦拉长着声音说。“我得做哪些事?”

“您的任务是翻阅报刊,把需要的材料剪下来,内容和方法由我告诉您。这是件很有趣的工作。”

“先让我试试,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当然能够胜任!”布里斯特满有把握地说。

其实他压根儿不打算让这位姑干剪报工作,早在绿宝石湖畔他就挑定埃伦当他新片中的女主角。

然而,布里斯特明白,他面临许多困难。他记得,当他建议埃伦去影坛一显身手时,她是抱着不信任的警惕的态度的。布里斯特计划随时有夭折的危险还在于:女人容易为新环境同化,随俗浮沉。

塞巴斯蒂走进书房,向他禀报说:“办事处来过电话,先生。”

布里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事业每前进一步,需要克服的困难也就愈多。曾几何时,他还是大家的庞儿,而今报纸连篇累牍地诽谤、造谣,漫骂,要求重新审理他的案件,剥夺他的财产权。

为从那些使人气忿的报纸中解脱出来,布里斯特放下电话决定从速达到他的既定目的。他对埃伦说:“跟我一块儿到制片厂去看看好吗?”

高兴地同意了,她对影院大幕后的神秘世界怀有好奇心。而布里斯特则不露声色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她在场时,他故意叫最不称职的演员来扮女主人公。那些女演员仿佛跳狐步舞似地围着木盆儿打转,用兰花纤指拣糖果一样拿起衣服。

见这模样儿埃伦忍不住笑了,不知不觉在一旁指点比划,到后来干脆嚷了起来:“真怪!难道有这样洗衣服的?大概,她从来没动手洗过,也没晾晒过吧。”

“您就洗给她瞧瞧!”布里斯特佯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儿随口说道。见埃伦有点儿腼腆,便接着说:“我想,您总不会因为洗衣服感到不好意思吧?”

“一点儿也不,”她回答说。“我不认为做粗活贬低了人格,”埃伦转过身去,于是象在绿宝石湖畔家中一样,不慌不忙洗了起来,

布里斯特的顾虑是多余的,埃伦丝毫没有失去原有的朴素和自然,安东尼奥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戈夫曼,赶忙摇动摄影机手

“甚至连戈夫曼也被感动了!”布里斯特高兴地想道。

演员们怀着无限钦佩的心情全神贯注于埃伦的动作,表演结柬了,戈夫曼放下摇,亮开了嗓子对着摄影棚叫喊道:“找着了!找着了!的,好得出奇!”

演员们都鼓掌祝贺,埃伦没有领会,正是她,为大家展示了新的艺术高度——朴素。

在她获得意料成功之后,她蓦地羞红了脸,戈夫曼高兴得发了疯,“我们一定能胜利!您是天生的……”

“洗衣妇女!”埃伦接口说。

“不,天生的演员!请相信我这影坛老手的话,其他人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几年方能学会的功夫,您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埃伦因第一次参加排练而被公认为电影演员,她不相信是真的。

她和布里斯特一同乘车回别墅的路上,好久都不说话,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方开口问:“怎样?”

“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当演员。”她回答。

“为什么?”

“您下的结论为时太早。我做了些什么呢?只做了我以为常的事,但您影片中的女主人公不单单是洗衣服,她高兴、忧愁、掉泪、笑、说话、沉默……这比不得洗衣服那么简单。”

“您的部分话是对的,”布里斯特说,”主要点在于您有才华,有天赐禀赋,这在绿宝石湖衅见您摹仿奥菲娅时我就发现了的,请相信我和戈夫曼的经验。”

埃伦不服,继续争辩说:“但我做的只是些原始动作。”

布里斯特见埃伦还在犹豫,接着说;“埃伦小姐,您听着!不久前您曾对我说过,准备尽一切力量帮我的忙。现在已到了帮我忙的时候,您可以相信,我和戈夫曼绝不会把您拖进深渊。我们象您一样,希望有所成就呢!”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同意吧。”埃伦终于屈服了。

布里斯特轻松地叹了口气,说:“现在您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联成一串。”

二十六、功败垂成

布里斯特在第一回合中取得了胜利,非常高兴。

他以全部力投入排练工作,极其严格,对埃伦也不例外,开拍的日子到了,演员们化了装,布里斯特作好了准备。

戈夫曼一边转动他的摄影机摇,一边注视着布里斯特的新面目,那剐目不转睛的样儿没有过。

他得到的最初印象是不明显的。布里斯特的新厩目,象抹过显影剂的底片,只是慢慢地显示出轮廊,由模糊到清晰。他的面貌并没有鲜明的特征,身上的破衣烂彰与许多失业者身上的并无不同之处。但随着剧情的进展,他的形象逐渐明朗,安东尼奥不再是制造笑料的丑角。

随着镜头的转换戈夫曼愈来愈感到惊奇:布里斯特不但生理上起了变化,神上也有了重要改变。新布里斯特继承了老布里斯特的瞄默的全部才能,却以深刻的人唤醒观众的良知。

有一次,戈夫曼趁临时休息走到普里斯特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您大人超过了我的预料,安东尼奥,我再不怀疑您真有了新面目。”

布里斯特先是笑了笑,后却愁着脸回答;“今晚您到我那儿去吧,戈夫曼,有许多事要和您商量呢。”

那天晚上,戈夫曼坐在布里斯特的办公室里。

“拍片工作快要结束了,但我的积蓄消耗得比这更快。我破产了,戈夫曼,我们的片子就将完蛋。”布里斯特郁郁地说。

戈夫曼紧锁双眉:“这是早就预料到了的,”

“是的,我计算错了,”布里斯特垂下头。“在制片过程中业务支出并未超过预算,甚至比预算少得多,但我得承认没有足够估计对手的力量,他们拒绝卖给电影器材,甚至拒绝出售胶片,为此我们不得不以三倍于原价的钱求助于代理商、掮客、委托人。影剧院老板早就申明不放映我们的影片,我们不得不建造自己的影院。每一幢影院得化掉几百万元,只有旧金山附近改建的露天影院除外。”

这些事戈夫曼全都清楚,布里斯特向他诉说困难只是为了总结经验,究竟在哪方面犯了错误。

“如今支出浩繁,收入等于零,而工作还没有结束,”他拉长着脸,询问似地看着戈夫曼,等待对方答复。

“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回事,”戈夫曼说。“现在我有什么法子呢?银行不肯支援,如果想继续作战,需要从内部寻找资源。当然,我有笔私人存款,但救不了您的窘境呀!”

“即使您的钱真能解决我的困难,我也决不取用分毫,戈夫曼!”普里斯特忙推辞,“您同意在这个令人不愉快的企业里工作已是帮了我的大忙。”

戈夫曼掩饰不住满肚子高兴,立即为自己开脱道:“对了,亲的朋友,事情比您所说的更为糟糕。由于参加您的企业,我的名誉已在受影响……”

“而如果我的企业破产,其他企业又不肯收您,那时您就不得不动用那笔存款。”布里斯特见朋友坐在椅子里蜷缩成一目,连忙宽慰他。

戈夫曼双手一摊,叹口气道:“我收到过暗示……简直象下最后通谍……跟您分道扬镳,如果我不服从,其他企业的老板就会拒我于门外,我就吃不成电影这碗饭了。”

“那么您决定了?……等待您的最后一击。”布里斯特冷冷地说。

“我什么决定也没有作出,我只认为有必要事先告诉您……”不尴不尬的局面使他恼火,他接着大声说:“我孤掌难鸣,有什么办法?”

“我对您没有任何要求,戈夫曼,”布里斯特悒悒地说,“您的做法我能理解,人之常情嘛。”

接下来的是沉默。

的,这生活!”戈夫曼牢满腹。“您应当相信,如果我真有力量帮助您……”

“那一定会帮我的忙。这事甭再提了。您想怎么办?”

戈夫曼握别布里斯特,拖着沉重的双脚走了。

布里斯特垂头伫立,苦笑对自己说道:“知……但不共患难……如今,天降奇迹才能得救。”

二十七、香橙花下的人们

布里斯特一觉醒来,还不到六点。窗户都是紧闭了的,他扫视一周房间,想到很快要和这一切分手,不觉叹了口气。他瞧了瞧表,打开一张报纸,其中有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布里斯特愈往下读,双眉收得愈紧。

突然间,他象解决了一遭难题似的活跃起来,伸手按了按镥。

“塞巴斯蒂恩!快准备好刮子的热水!还有衣服,埃伦小姐起了没有?”

“埃伦小姐从来就是一听鸟叫便起身的。”老头儿回答。

几分钟后,他到了二楼,埃伦打开门,清晨金色的光照在她的头发和白色连表裙上。

“原来是布里斯特先生!”她说,语涌中带有惊奇。

“埃伦小姐!”布里斯特商高兴兴地说,“今天早晨的天气真好,我突然想到,不妨在去制片厂之前我们先出去散会儿步,行吗?”

“好主意,”姑微笑着回答。

“那么,走吧!咖啡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时,司机会把车子开来的。”

这天早晨,布里斯特的行为和说话有点儿奇怪。

好莱坞的最后一批建筑物很快就消失在身后,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姿态里,处处流露出十二分满意的神情。

“您记得我们住过的绿宝石湖畔的小屋吗?”他象是在梦幻中那样喃喃地说。于是他俩笑着,争着、回忆起一连串的往事。

“那时,您这位女主人严厉极了。”

“对男人就得用这办法。“埃伦回答。“他们不懂得他们那磨磨蹭蹭的样儿会妨碍别人。”

“‘对男人就得用这办法’!“布里斯特笑出了声来。“顺便问问:哪个男子将挨您的驱逐呢?”

埃伦疑惑地瞅了眼布里斯特。

“不是您把我和比泼驱逐出门的吗?现在比泼怎样了?”

“它在一个善良的人的手里。”埃伦回答,

种植园低矮的石砌围墙在他们身边掠过,象雪片诅的香橙花散挂在围墙内的橙子树枝头,空气中满溢着花香。

“看吧,为待嫁的姑准备了多少香橙花啊j”布里斯特喜得直嚷嚷。

有一处,花枝探出墙外,仲到大路边。

汽车停住了,布里斯特走出去采了几朵,拿回汽车,

“请将它插在您的胸口,另一枝插在您的头发里。对了,一打扮,您真成了快出嫁的未婚妻了!”

埃伦羞得双颊绯红。布里斯特直视着她的眼,顿了一会儿,低下头,悄悄地、正色地说:“为我自己。”

埃伦的脸剧地变成了苍白色,她垂下了眼睛。

“我不能成为您的妻子,布里斯特先生。”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名声卓著的演员,百万富翁?”布里斯特在大声阀,随后又压低了声音说:“是的,当我是旧布里斯特时,的确曾是名牌演员,但如今也和您一样地贫困,您知道吗?我们住的别墅已经抵押出去,我俩的命运相同。”

“我从来没有把婚姻看作有利可图的买卖,”她激烈反驳他,“我不怕贫穷、困苦。”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

“我也许是选错了时间,但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方能考验出情的真诚,情的力量……”他怀着一片真诚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搁到埃伦的手上。

“我一定和您苦乐与共,布里斯特……如果您真是我的话。”

“您呢?我?”

“我早在绿宝石湖畔就上了,知道您是安东尼奥·布里斯特之前倾心于您。”

布里斯特吻了她的手。接着说:“我俩先到办事外见见您的舅父。”

巴雷看见布里斯特和佩藏着香橙花的埃伦双双走进他的办化室,感到非常惊奇。

“巴雷先生,”安东尼奥在和老头儿见面时说,“我们是来告诉您我俩订婚的消息的。您,作为埃伦的保护人和至亲,不会反对我俩的婚事吧?”

巴雷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咳嗽了几声,

“祝贺你们!我很高兴。但这多么突然啊!”

“儿女婚事对家长和保护人来说,总是感到意外的。现在,请劳驾撰写一份结婚启事,分送各个报社刊登。”

“这又为什么?”埃伦觉得奇怪。

“一般人的惯。”布里斯特回答。“埃伦小姐,我俩快去摄影棚吧。”

一走进摄影棚,布里斯特立印发现今天的景象与往日不同,摄影棚里人头挤挤,所有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都到齐了,甚至连不参加今天拍片的人也赶来聚会。布景也被移到一边,台中央只留下一张导演的发令台。

从人群中站出一个配角演员,他提高嗓门说;“我们全体成员知道制片厂处境困难,可惜布里斯特先生没有把这情况告诉我们。今天我们想听听他的意见。”

布里斯特承认,遣责是公正的。

台口上的代表接下去说,职工已通过一项决议:直到拍片工作结束,每人暂领一半工资,如果厂方再有困难,工资还可以少拿。

这对布里斯特说来如同搬去了一块压在身上的石头。

布里斯特制片厂从此走上一条新轨道。

戈夫曼悒悒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大会结束后职工们迅即投入工作,人人神振奋。

戈夫曼趁大伙儿整理场景的当儿把布里斯特拉过一边,脸带忧虑地说:

“想告诉您一件不愉快的消息,事关您和……”

“您是指混蛋们在昨天报上散布的谣言?”

“我是指今天早报上的文章,竟然无耻到……”

“哦,我忘了有条新闻得告诉我的同事们!”布里斯特把报纸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忙朝埃伦走去。

布里斯特走近埃伦,挽住她的手,高声对大家说:“亲的伙伴们,刚才我忘了与你们分享快乐。埃伦·基尔小姐赐给了荣誉,同意成为我的妻子。”

埃伦羞得低下头。

群情兴奋,这之后,布景一下子安装就绪,拍片开始,演员们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卖力,埃伦和布里斯特今天演得也分外出色。

戈夫曼在摇动摄影机手同时,内心怀着无比的激动,如果影片始终保持这样的艺术高度,毫无疑问,它将成为世界的杰作,而他,戈夫曼,也就会名垂史册。

二十八、窒息的寂静

埃伦从制片厂回后走进自己的卧室。她想把今天的事好好分析一番。埃伦小心翼翼把香橙花插进花瓶,轻轻地吻了吻譬香的白色小花。生活多么奇特。

她既高兴又觉得忧伤,制片厂女演员瞧她时模样儿有多奇怪!

埃伦掉过头去,象在寻找答案。忽然看到椅旁小桌上放了几封信。

她感到意外。迄今为止她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信,是贺信吗?

埃伦拆开第一封信,见里面是一张叠了几叠的剪报。

上面写的是关于布里斯特和她和事。“这个名噪一时的演员,”文章说,“曾用他的虚假才华欺世盗名,用他奇丑无比的外貌博取观众的欢心。而如果要说他的情,他所作所为比他的外貌更加丑陋……’

文章接着谈到布里斯特和露克丝小姐间的一段艳史。他,这个机灵的骗子手,无赖,极尽卑鄙龌龊之能事,竟然无耻地凯觎露克丝小姐的百万家财。

文章说;“要不是仁慈的露克丝小姐袒护他,这个荒耻的布里斯特逃脱不了坐牢甚至电刑……”

后来,欲海难填,他不愿再当侏儒小丑了。这时冒出来一个湖‘医生’,用法律所禁止的方法把他从小个儿变为大汉子。‘布里斯特’的犯罪‘艺术’与日俱增,这时已不再偷偷摸摸,而是赤膊上阵,公开向道德和社会舆论挑战。

也不知在哪儿,他居然勾上一个叫埃伦·基尔的小妞儿,——我们不妨将她的名字公之于众,——一个和他一样地恬不知耻、在道德上不辨左右手的傻姑,此处刊登的一幅照片——埃伦·基尔手持拖把伫立窗前,旁边站若布里斯特——便是明证。

埃伦再也读不下去了,飞也似地下楼,不敲一声门便冲进了布里斯特的书房。

布里斯特一见埃伦便明白:她一切都知道了。

“结婚的事不用再谈,我现在就离开您的家!”她气忿地对着安东尼奥嚷嚷。

布里斯特不作声,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他懂得,先得让她发泄郁积在心头的怒火。

“您骗了我!您向我求婚不是出于情,而是出于骑士式的扶危济困的侠义。好吧,我理解,并表示感谢!但我不能接受您做出的牺牲。”话被呜咽梗住了,她再也无力支撑自已的身体,倒在椅子里。

布里斯特同样地感到悲哀,但他还是不作一声。从上衣小口袋出一块蓝底白豌豆花手帕,为她试去眼角的眼泪。

“别哭了,眼泪帮不了忙,让我俩好好谈谈吧,您侮辱了我,竟然怀疑起我情韵真诚。我承认,如果不是报纸上的这些卑鄙龌龌的文章,我便不在今天,而是明天,甚至到后天才向您求婚——当然,我迟早会这么做。报纸上的无耻澜言推动了我,使我更深刻地感到,我是深深地着您的。因此,您的利益和名誉对我说来极端重要。那么我们就该用事实驳斥他们的造谣。宣布我们的婚约,这就夺下了他们手中的武器。您把报纸上说的言乱语考虑一番,不难发现这不过是用以打击我们的一种策略而已。您消极挨打吗?他们就愈容易达到目的,占到上风。伙伴们为挽救我们事业甚至准备不拿工资,难道我们反丧失了勇气准备退却?收回您的誓言?影片的命运,整个企业的命运都在您手里啊。”

埃伦已经不哭了,但在她脸上流露着无限痛苦。

“我感到为难,但我尽力将片子拍完。”

“然后嫁给我?”布里斯特紧接着她的话问。

“……别催促我,布里斯特,让我先好好想想。”

布里斯特于是低下头吻了吻埃伦的手。

这以后,两人咬着牙投入工作。

戈夫曼不再怀疑,这片子将成为最佳片,将震憾人心。

布里斯特每次拍完镜头,便一头扎进事务工作。

埃伦总是回避布里斯特,现在他俩只是在制片厂里见面,杂务工作和拍片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的,最后,影片总算拍成了。

片子开始在布里斯特的各个影院放映,成就出人意外,观众纷至沓来,新布里斯特所引起的笑声连老布里斯特自愧勿如,确切说来,是泪中笑。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埃伦·基尔的没有名气的女演员,观众席上一片赞叹声。

影片获得成功,也就带来了好处,钱总是钱,“钱并没有铜臭味,不管它是从哪儿来的,”古罗马的商人早就这样地看待过金钱。

现在,对手营垒中报纸的调门也变了,说:剧本的水平很高,音乐非常动听,还顺便提及,这部片子由新布里斯特亲自编导、亲自参加演出。

皮茨先生摇头顿足:“我不应该把布里斯特这个机灵的小子放出手,应该好好捧捧他,谁知道……”

有一次埃伦跟布里斯特、戈夫曼及另外两位女演员一起去专供上流社会人士进出的豪华电影院时,品尝到舆论的这种变化,

走下车,埃伦忽然瞥见两个上身穿贵重裘皮的太太正滴溜着眼睛瞧她,“瞧,她就是报上提到的‘新星’,布里斯特的amantc(情妇)。

埃伦走进电影院后术然地坐在包厢里,自始至终没瞧一眼银幕,也不说话。

正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好象银幕上的就是演员本人。

“难道她对惊人的成就也无动于衷?”布里斯特惊慌地想。

埃伦默默地回到家,反锁住房门。这时她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了。

布里斯特左等右等不见埃伦,由于心里燥急,他的脚步愈跨愈快。

最后,他听见了敲门声,布里斯特赶忙去拉开房门,在他面前站着的是埃伦的舅父巴雷先生。

老头儿衣钮扣得整整齐齐,神情忧悒甚至凄怆,“埃伦要我和您谈谈。”

布里斯特的心为之一沉。

“她拒绝成为我的妻子?”

“非常遗憾,是的。”

“上帝啊!这是为什么?什么原因昵?”

“她顾怜您,也顾怜影片的命运,她如同我一样相信您情的真诚,不过流言可怕,人的名声比荣誉和金钱更为可贵,至少我和埃伦认为如此。”

俩人相对无语,各自感到悲伤。最后布里斯特问:“您和她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们就要去一个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过那租衣淡饭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她还要我转告您,她衷心地祝您幸福,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布里斯特先生,别了!”

“我不能和她再见一面,不能和她告别吗?”布里斯特急切地问。

“这对她说来太难受了,而且,她已离家先走了。”

巴雷怀着深切的哀痛,蹒珊地走了出去。

整间书房沉浸在令人窒息的难堪的寂静之中,终于,他站起来,独自高声说道:“现在我无牵挂了,我可以战斗,我要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