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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作者:[美] 迈克尔·布朗雷

黄剑平 陈锦娟 译

迈克尔·布朗雷是居住在旧金山的一名开业内科医生,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作者。他写过许多风格独特,文字美,偶尔也让人惶恐不安的故事。这些故事曾出现在89和90年代的《幻想与科幻杂志》、《叉地带》、《万象》、《怪人!》、《黎明地带》和《密西西比评论》等这些畅销书刊上。他的大多数作品被收录在了《老鼠的才智》一书中。他的其他著作有小说《X,Y》、《山脉的运动》等。

在下面这篇富有节奏,充满想像力,令人回味的故事中,作者向我们介绍了一只小小的蠕虫,有时他会变得……而有时他只是有些不同的想法而已。

我,亚当于能说话了,棒棒的一天!

高兴,高兴像河蚌。

什么是河蚌?就像高兴熊猫,高兴云雀,高兴土豚,高兴像所有这些。

过去,语言远远的。亚当有障碍,大大语言障碍。在聊天,亚当结巴,微不足道,伤伤心心。

亚当世界黑暗,亚当生活平淡。

事实是亚当不是哺动物。

亚当伤心吗?不。亚当愤怒吗?诎\道。亚当能爬行,快速翻身,能攫取东西,附着到东西上。亚当有地图,有路,亚当的路。

亚当小小个,几乎不如蚊子大,亚当黑黑的,肥肥的。一个胖胖的爬行物。

亚当不聪明。

为他痛苦?亚当不什么?

真荒唐。

鹰没手臂,狼没背包,圣诞老人掉了牙齿,粉笔没黑色。

望带来厄运,痛苦使人窒息。欲望和痛苦是刽子手手中的利剑。

可亚当连不聪明都谈不上。坦白地说他许多方面是空白。没计划,象的东西离他太远。

高兴的是,这是过去。现在他能张口说话了,笨嘴笨舌?有关系吗?逻辑混乱?哈,说话就该自由自在。

亚当说谢谢。亚当说,人类太棒!多美妙的一天啊!如果亚当有手的话,亚当会鼓掌。

说不定哪天亚当就能站起来了。站起来走路,去旅行,拿着把扇子,拍拍汽车,扛着包,提着灯。

明天是个摸彩袋。亚当可能会渐渐长大,会变得开心,会在神坛祈祷,能玩字谜游戏,高兴得捶打墙壁,明天亚当可能会说得又快又好。

做梦?可别这么说。他仅仅是想做人——那是亚当的梦想,亚当的祈祷。

亚当真是疯狂,亚当真是急,随你怎么说。

说不定哪天亚当就能摘星星呢。

是受害者?

亚当能适应。

我是亚当,我是亚当,我终于能说了,而且说得完全正确。这真是个飞跃,我要再次大声感谢。(我会永远在心中感谢。)

我该怎样用一种歌唱的方式向您娓娓道来?就从我的过去说起吧:简单地说,我是个实验室里的动物,一个用来做实验的动物。这个实验旨在改变物种,尝试物种转换。我的脑袋很小(如果它能算是个脑袋的话),我的反应迟钝(实际上连“迟钝”都算不上),总的来说,我曾是个毫无价值、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可如今我不同啦,我成了一个人,至少一半是人,当然还有一半是动物。一个小小的,扁平的,能放进玻璃药瓶里的小动物。与我说话的女士叫这小东西小杆线虫,而我则说我是亚当。

“是那样吗?”女士问道。

我说我想是的。

“亚当是个充满渴望的男人。”

“什么样的渴望?”我问道。

“一种难以遏制的,没有止境的渴望。”

“这是缺点吗?”

“是缺点也是天赋,了解世上的事物是亚当的愿望,应该说是热望。”

“了解什么呢?”

“信息,知识,,各种见解,所有的事情。”

“我也要了解。”

机灵的女士开心地笑了——我很高兴。上面这些就是我的希望,我的计划。

要紧的事儿先做。(这是句谚语,对吗?)让我继续下去。大脑里满是一层层、一缕缕的组织。想像一下希腊甜饼,或者是长满草地的旷野,旷野上有许多条道路,每条道路又不断分裂成蜿蜒的小径,这些小径时而往上,时而往下,时而弯弯曲曲,一层一层,夹杂在一起。大脑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大脑略带点白色和灰色,如火腿般大,有弹却叉十分坚硬,真是恰到好处。它有着惊人的力量。

大脑是了不起的,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想法。它娇贵,反复无常,总是有着令人疲力竭的各种想法。

它在夜晚歌唱,在白天则不辞辛苦,斗志昂扬。思想是强大的,思想又是脆弱的,他有时会说谎,有时又强烈如同暴风雪。思想的海洋漫无边际,可思想又是不现实的,看不见又摸不着,如同这空气一般。

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还是个婴儿,思想不成熟,我的大脑组织几乎不到正常的大脑的一半,只有正常大脑一半的才智,不,一半的一半。大体上来说,我只具有某些本能。

什么是本能?这我倒能解释。本能是一种惯,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它是最基本的,无法改变的。

本能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对时机的把握非常确,它能像怪念头般快速地闪过,也能耐心地等待。

本能并不总是体面的,公平的,友好的。

那很糟糕吗?我不能这么说。那些有魔力似的科学家们创造了我的大脑,而且他们还在继续改变它。问那个“魔法师”什么是公平和友善吧。什么是正确,去问那位女士。

说话是自由,说话是幸福。说话表明外物是什么、不是什么,说话是万物之王!

那女士想记录下我每天的进步,哦,累人的日记。行,我就从我到底是什么开始说起吧。

我是由许多不同成分和不同状组成的混合物。有着小小的脑袋,黑黑的皮肤,像头发丝那么细小。如果被亮光照到的话,我就会全身痉挛,感觉全身被鞭打一般;如果被冷风吹到的话,我会全身麻痹,眨眼的工夫就会如小棍儿般不得动弹;我也禁不起盐的侵袭,干燥的环境也能置我于死地。

我缺乏才智,不会玩牌,不会打架,不会自得其乐,我是个半人半动物的东西,一个新生命。

评论家们可能会说我只是个短暂的假象,一个小戏法,一个疯狂又固执的想法的产物,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只是在追求风尚。

太过分了。这不是事实。我就和任何不同寻常的事物一样固执、反复无常,我就和任何与众不同的东西一样不重要。

我是轻微的、瞬间的,如同一道光束,我是爬阶梯的蚂蚁,凝视星光的人,我是侏儒,我是巨人,我就是起点,任何改变都会从我开始。

这就是我的诞生,一件辛酸而令人愉快的事。坦白地说,我还是个婴儿。我可能会死吗?可能。会死吗?哈哈,才刚开始呢。

我是只蠕虫。我终于能说话了。现在我能基本上说对许多词了(尽管这些词没什么用处):鹿皮靴,小羊,小马驹,色情画报,军事联盟……

语言多美妙,谚语多让人愉快,哦,这个差劲的演说的小丑!或者我该好好想想我的头脑正散发着怎样的愚蠢的想法啊。

我不在乎。我知道我脑子里并不都是愚蠢的问题,至少不全是。我是个古怪的东西,处在分类学的节点上。我说过我是本体论的典型例子了吗?对于那位女士来说,我是一件艺术品。

我的思维开始变快,我的大脑开始进一步发育,一排又一排的轴突开始生根,分裂,分权直至盘旋进入大脑的迷宫,不断向前,好像要在此刻停止时间的运转。

我浑身打颤,全身刺痛了因为满脑子冒出各种预想而感觉晕眩。我站在悬崖边,极限的边缘,像要被发射出去。这个世界是那么难以捉摸,一点一滴,有那么多未知的东西。我的头脑里慢慢增加进大量的内容。我开始变得聪明,那么多新的词汇,新的符号,我仿佛听见小鸟的歌唱,看见了升起的月亮,感知的大门正向我敞开。

象思维——不敢想像!多么疯狂的想法!语法、句法、象征逻辑、三段论、格言警旬、教条规律、阐述观点……哦,蠕虫啊,一只会思考的蠕虫,一只能用哲学进行辩解的蠕虫,一只能用心理学进行分析的蠕虫,一只自负的海阔天空的蠕虫,一只能预言未来的蠕虫,一只有才智和抱负的蠕虫,一只有头脑的蠕虫。

本能是什么东西,令人生厌,微不足道,毫无特别之处。它缺乏新意,完全谈不上高雅时髦。它那么低级,带着虫子的特征,在某些方面还那么丑陋。

与我说话的女士为我的话怔住了。

“难道不是吗?”我想知道。

“本能是重要的。它让动物们之间能够保持联系,对繁衍后代至关重要。而且,本能能在危险时发出警告。”

“但本能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说。

“生活本身就是有限的。”

“那是对于虫子而言,”我坚持着,“而不是对于人类,对吗?”

“对于任何事物。”

“我不要限制。”

“呵,”女士冷淡地说,“野心勃勃的蠕虫。”

“那样不好吗?”

“野心?哦,不,完全不是。事实上,那也正是我头脑中所有的。”

听到这句话,我便想好好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吹嘘一下。

于是我说:“知道完全恰当的措辞,而不是大致正确的措辞,这一点极端重要,至关重要。想知道它有多重要吗?”

“那么,有多重要呢?”她上钩了。

“先想想闪电。”

“行,我正在想了。”

“现在想闪电的口袋。”

“什么?”

“闪电的口袋。”

这是个笑话,我在等着她想起这个词,然后夸我真是不简单,有学问,多有智慧,多聪明啊。可我等啊等,我想对于一个天才科学家来讲,她似乎反应慢了点。

“这是句俗语,”我给了她点提示,“马克·吐说的。”

“呵,”最后这位女士终于说,“现在我明白了。”

我容光焕发(别误会,我不是只会发光的虫子),炫耀地欢呼着。我是只好文学的蠕虫。

“不是口袋。”女士说。

“什么?”

“这个词说错了,抱歉。”

我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但几乎是正确的,一次很好的尝试。”

“我根本就不善言辞,”我叹息着,“我是个傻子,小丑,像个蹩脚的文人。”

“别担心,”女士安慰我,“一只有头脑的蠕虫,不管是否能说话或是行为有点可笑,都不是件寻常的事情。实际上,你发出的任何信息都有研究意义。”

看来我并非生来就是个天才,那又怎么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根本就不是“生”下来的。如今,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分娩,并不是生命延续的必不可少的途径。

我是神奇的巫术和魔力的产物,大脑被分裂,身体被肢解,生来就是个杂种。如果不提才智、雄心和信念的话,至少我是真实的。不管怎么说,我的明天还是充满希望的,因为我的能力每天都在增长。

我希望什么?我期望着什么?不仅仅是会说话的能力,我要完完全全掌握语言这门艺术。语法、句法、行话、俚语,我要把它们统统学会,我还要正确地使用它们,完全正确。

语言能带来荣耀,语言能赢得嘉许。

语言能激起热情,语言能改变心境。

语言能把我高高举起,就像用手把虫子从污泥中捡出一样。

也许它不能。

事实上,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些。我完全是在异想天开,说话终归是说话,如果我有手臂的话,我会动手去做。

我终于长好了。脑袋和身体都发育成熟。我变得雄辩、口齿伶俐、自命不凡,而且偏激、哕嗦,还会不断出错。但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我为自己感到无比自豪。我是个什么东西?之前我解释过了,或者说试着解释过了,不过那时还有语言障碍,现在让我再来试着解释一回。

我是一条新杆状线虫,一条本该生长在污泥当中的蠕虫。目前我居住在绿色的刷着白墙的研究实验室里的令人害怕的玻璃皿里。至少,我是以这条蠕虫为本体的。也就是说,我是从一条蠕虫开始的。然后他们非常巧妙地,富有创造地将一个人类的智慧中央神经装置移植到我身上(更确切点说,是移植进我体内),也就是人的大脑。移植是以基因组的形式完成的,而在这之前,从技术卜_来说“我”还是不存在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研究思想的诞生以及思想本身进行研究。而研究的物质对象,还用得着说吗,那就是我。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呢,比如虾、老鼠或者海绵什么的?因为我已被大家所认知,已被排序,被拆开,又重新组合。我身上的每个零件,从基因到细胞到蛋白质,都被明确限定。我身上的许多基因经过进化,居然保持了与人类基因的相似,这毫无疑问引起了极大的研究兴趣。实际上,有一些基囚甚至和人类基因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说,新杆状线虫与人属智慧生命从某些小范围领域来看是相同的

以上这些信息除了靠我自己漫不经心的分析和自测得来之外,其他都是从研究我的女士那儿知道的。她叫希拉·东尼,是位知识渊博的遗传学家,理论家,首席研究员。她通过一个特殊装置与我流,这种装置能把她所说的话转变为我的听觉皮层能读取的跳跃的电流符号。类似的方法,通过另一个装置,她能把一些有形的图像和别的信息传送给我。而我则通过整个大脑皮层的传出神经通道与她流。这些通道被嵌在我颞顶后部区域的一个机器装置上,这个装置能模仿人的语言。这样,我的话就能被打印出来或者显示在屏幕上了。

她告诉我,首先我绝不是一个古怪的生命形态。我其实非常高级、不同凡响,比方说,比细菌高明多了。那些细菌他们研究了许多年,想用它们去携带人类的基因。

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可以跟我相提并论,她提及的这些杂细菌只是用来大量生产蛋白质的工具而已,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工厂,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知。

倒不是说它们不想拥有感知能力。相信我的话吧,这些细菌会带走任何它能够得着的东西。这些小畜生永远都不会满足。它们投机取巧,自私贪婪,会攫取(甚至经常偷窃)任何手边的东西。它们复制自己的速度相当快,并好像能随意产生突变。尽管它们的出生那么卑贱,但在生命的王国里,还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物能像他这样自大傲慢,野心勃勃。它们是原始又粗野的一族,永远不满足,总是想得到更多。

蠕虫,相反,是相当文明的种族。作为更高级的门类,我们只与随处可见的昆虫属同一类。我们灵活、随和,在居住地的选择上非常开通。异之间相当友善,自身能完成配,也能与其他蠕虫共同完成。熟知圣经的人们会回忆起,我们从来没像那些成群的昆虫那样引起过大灾祸。

我自己是一条线虫(至少开始时是条线虫),或者,部分是条线虫。与我的亲戚扁虫相比(是远亲,亲缘关系不太近),线虫对世界的认识更丰满一些。我们生活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水里,土壤里,植物上,也包括无数生命的组织里和肠子里,所以我们对世界有更宽泛的认识。我们知道事物总是有它的多样,也知道自己有时难以被别人接受。像任何其他的动物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好恶。但整体上来说,我们还是一个思想开明的群体。

有人说我们总是非常胆怯,羞于引起公众注意,蠕动着逃离白天的光。对于这点我要说的是,羞怯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在某些时候,谦逊可以成为强大的武器。当然,这种品质总是容易被误解。

不过,谦逊仍是我们家族的特征之一,尽管不是惟一的特征。我的某些堂兄弟在行为上有些霸气(有人可能会说是挑衅),他们会去管别人的闲事,跑到并不欢迎他们的地方去。比如说旋虫,没被邀请,就会钻进人的肌肉中去;钩虫,会进人人的肠子,穿过肠壁安然地寄宿在那儿几年,吸人的血液;吴策线虫则喜欢居住在淋巴结里;尾蚴虫喜欢进入人的眼睛;还有如毒蛇般凶狠的龙线虫,会在消化道到表皮之间啃出长长一道沟槽,使坏死的组织接二连三地往皮肤外进出来。胆怯,你说我们胆怯?龙线虫追求公众的目光就像鱼渴望水一样。如果它不这么做,它宁愿死(事实上,它确实会死)。

没有很强的表现欲,但还是希望人家能注意我,注意我本身,而不是我做了什么。总的来说,我这人容易相处,谦逊但不自卑,聪明但不狡诈,我有安静、恬美、优雅的品,所以我的名字是新杆状线虫。

与前面提到过的我的那些堂兄弟不同,我不依靠任何其他生物生存,我能生活在土壤里,烂泥里、垃圾里、不依附任何东西,我是独立的。我不是寄生虫,也永远不会选择寄生生活。

虽这么说,但我还是完全了解寄生生活多么富于诱惑。安全地藏在暖的肠子里,充足的食物,舒适的黑暗。我不会严厉地批评我堂兄弟们的生活方式,他们选择了他们的生活道路,而我则选择了我的。我从不必思考别人怎么想,从不必介入别人的生活,非得与他们一起,成为附属物,从不必忍受别的机体的无常行为。

从不,直至现在。

一只只有一毫米长,几乎不到一粒尘埃那么重的蠕虫,却附上了如足球般大小的脑袋,想像一下吧!而且所有的工作,所有希拉·东尼的和我身上的工作,都还在继续,以使这场冒险游戏能够继续下去。合作是必须的。我再也不能只顾自己,甚至不能偶尔地独立一下。我再也不能躲进粪堆里生存(当然,这么卫生的地方也找不着粪堆)。我成了时时受监控的俘虏,彻底依赖于我的管理人,为了生存我必须服从。

听起来太过分了是吗?不公平,令人不愉快?如果是的,那么回过头再来想想。其实所有的自由都是以他人的自由为代价的。所有大脑都是其身体的俘虏,所有的思想又都是其大脑的俘虏。

现在我又是快乐的了。我的身体是完整的,我的大脑牢固地安在一起,我可以自由地畅想,我自由自在(这些都是昨天才得到的)。有了你们,真是太棒了!

有了这些,我就拥有了全部。如果世上有种东西叫福祉的话,这个肯定算。

真是莫测高深。

到极致了。

无与伦比,这个科技成果。

不同寻常。

有时我也会情绪低落(这个被俘虏的生命)。

我哪儿都不能去,这可不好玩。

但科学试验,创造新生命就是如此。

事实上,我现在的状况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变化令人难以想像。

从呆滞到灵活得惊人。

从平凡无奇到空前绝后。

一只不断往上攀升的蠕虫……多么不正常。真是胆大妄为,模糊的道德概念,多么孩子气,令人不安,多么荒谬。

我成了一个混合物,身上的各种成分就像做煎饼的那调成一的糊状物。俗气的科学,人类是最有创造力,最具才华,同时又是最腐化的。

这一切是怎么完成的?你也许会问。把虫和人这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的实体神奇地结合为一体?也就是用了无数的电线、软管和连接器。微量的这个和微量的那个,共同放人盐中,然后滤出微元素流,插人基因组,双分子层扩散直至整个回路,蛋白质也呈梯度上升,共同汇合构成了这个信息系统。我是个由无数细丝织成的网状体,不过网状体如此紧密你是看不出来的。这就像是用电流玩的魔术,生物分子互相叉,各自的膜互相影响。虫子影响大脑,大脑影响虫子。然后两者共同成为完美的整体,这就是整个过程。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确实像个魔术。这个科技的成果是让你来欣赏的,该怎么去做就给科学家们,这么做的原因和理由让剩下的人们,就像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去猜想吧。

当然,不是说我对自己成了关注的焦点不高兴,我当然高兴。我也非常希望自己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不管大家期望的是什么。我头脑中的每一根线都想了解更多,想大声感谢。

这些电线没有伤害我,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已深深植根于我的体内,但它们还是金属,铁的本质并未消失。

我不是条寄生虫,但再也算不上自由之身,不再自由地生活在污泥和垃圾当中,那儿的食物和垃圾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不再生活得不管将来(或者过去),没有语言的生活是没有未来的生活,无望的生活,虽然也容易被称为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再也不会像那样生活了,我是多么幸运。

我的新脑瓜里有那么多的想法。我的神经编织着一个错综复杂的庄严的梦,成千上万的问题不断涌上心头,在搞清所有的问题之前必须弄清一个问题,一个中心的问题。那是关于我的存在的。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希拉·东尼劝我不要用这样的问题烦扰自己。没有答案的,没有答案符合,当然也没有答案能被证实。生命存在着,这是个事实——你甚至可以说是自然界的一个偶然。并没有任何理由,生命只是生命。

但是我不是个偶然,我是有意识地被拼凑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有计划的吗?

“你出现了,”她说,“要安于现状。”

我应该安于现状,对吗?如果我仍然是条最普通的虫子,我会的。可如今我不是,所以我要再次问这个大多数人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造出我来?

希拉·东尼没有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她好像不太情愿回答。

终于她清了清嗓子,“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我脑子里有好几种答案,很高兴能说出来。第一种,她想知道大脑是怎样工作的,更确切一些,她想知道语言是怎么产生的,单词怎样被拼凑在一起,怎样灵活地被运用;第二种,她想研究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体如何生活在一起,如何并存;第三种(最不可能但却是我最希望的),她想更多地了解蠕虫。

“很有趣。”希拉·东尼说。

“哪一种?”

“哦,”她说,“我会好好想想这三种答案的。”

她回答了我所提的问题,尽管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并不是个答案。我的意思是,我有种感觉,她正试图隐瞒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有什么要去隐藏?我并未觉察这儿有任何危险。即使是有,有什么能使像她这样有能力的人害怕?

今天我恋了。在这之前我从不知是什么,在我能用这个词之前,从没想过世上有种东西叫,可能从没有过吧。

希拉·东尼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希拉·东尼,给我的头脑以营养物质,控制着我的染色体,为我装上电极,她是我的创造者。希拉·东尼,多么柔,多么专业,多么可!她的指尖是那么的灵巧,那么娴熟地连接着每一处关节!她工作时总是低声吟唱,咕咕的声音想必如同鸽子一般。有时她会开玩笑说她其实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是个怪物,“我原本是只鸽子。”她说着大笑起来,但然后她又说,“不对,我原本是头笨牛,或者可能是头笨牛,我有时会有这种感觉,直到最近完成了某件事。”

“什么事?”我问道。’

“比如你就是一件。”她说。

我不由得自我膨胀起来(我的身体真的鼓了起来,一些体液渗了出来。一贯警觉的希拉·东尼马上调整了我的体液浓度)。

“你是条聪明的蠕虫,”她说,“你可是用了聪明人的脑袋造就而成的,那个人,除了也用了点其他几个人的,就是我。”

“我是你的。”我照字面上的意义说。

“好吧,是的,我想是的。”

“你喜欢我。”

“当然,你知道的,是我照顾①你,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① care for有喜欢的意思,同时也有照看的意恩。】

“我的意思是,你在乎我,对吗?”

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似乎很吃惊,“是的,从各个方面讲我都在乎。”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都碎了(尽管严格来讲,我并没有心脏,这里说的是我的体液,黏糊糊的,渗了出来)。

“我需要你,希拉·东尼。”

她笑了起来, “你当然需要我。”

“你需要我吗?”

“我想是的,”她说道, “你可以这么看,我们相互需要。”

“是这样吗?”

“就像看星星的人需要星星,”她解释说,“就像歌手需要歌曲,就像那样,是的,我们确实相互需要。”

就在这个时刻我坠人了河。它就像黑暗世界里射进的一缕光。或者相反的,她就像在一个只有光的世界里突然打开的黑洞。在这之前,从没出现过。

希拉·东尼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她忙问我如何知道这就是

我回答她,就像我知道其他事一样,我知道这就是,概念告诉我的。这四个字母的组合无非表示大脑皮层和皮层下的一连串活动,我说错了吗?

她纠正道,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感激和欣赏也许更贴近事实吧。但是这些概念并不重要,现在让她更感兴趣的是我能熟练地形成概念以及我的象思维能力。

“真让我吃惊。”她感叹道。

但现在我迷惑了,我原以为概念是重要的,了解字面意义与引申义是相互流的基础,我想是语言改变了一切。

“如果这不是,”我反问她,“那你就得告诉我是什么。”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希拉·东尼答道,“但就我有限的个人经验来看,身体是相当重要的。”

“我有身体。”

“同意,但你缺少某些必须的特征,必须的,我是说,人类的。”

“什么呢?眼睛?耳朵?手臂?双腿?”

“所有这些。”她回答。

“但我有嗅觉,”我分辩道,“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特殊的化学成分。”

“我带着胶。”

胶?”

“是手套。”她解释。

换句话说,我所感受到的不是她本身。那又怎么样,我争辩着。我们的不是身体的吸引。我不需要什么抚摸,亲吻,这个想法本身,这个字本身就足够了。在心中充满,把说出来,相信吧,这就是

还是只蠕虫时,我以蠕虫的方式生活,以蠕虫的方式思考。现在我已经以人的方式思考,可我仍是条虫子。真是令人沮丧。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使人成其为人?我想知道人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不仅指有手有脚有头发,指尖上长指甲,双目能看得见东西,会说话的哺动物。我的意思是人不仅仅是一个身体。更确切地说,即使取走了他的四肢,使他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说不出话来,他还是个人。即使取走他的生殖器官,用小塑料球来替代丸或者分泌荷尔蒙的巢,用金属来替代心脏,用达克龙的软管替代动脉,甚至再多取走一些东西,他仍然还是一个人。

那么是大脑吗?是大脑使人成为独一无二的动物吗?如果是,又到底需要多少必须的才智呢?足够去运用语言?足够去深思熟虑?足够让你捱过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会系鞋带?能烧火鸡?还是能和朋友聊天?

但如果一个人由于受伤或疾病失去了大脑的某些功能,是否他就要退出人类这一阶层呢?如果他不能说话了,不能形成思想,如果他失去了短时或长时记忆,还大小便失禁,难道他就不再是人,而是其他什么东西?一个不是人的新玩意儿,让别人同情,让别人看了不舒服——这就是这个新玩意与人的惟一联系。

那么是基因组合吗?被大肆吹捧的人类的基因组合?是这些基因组合界定了人这种动物?我不这么看,遗传因子也在不断地增删,没有其他不断发生的生理变化,基因组合怎能造就人。谁能说哪个人不是工程的产物?也许某个人得到过以前从未有过的基因,生成了他从不可能产生的某种物质。

那么他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基因呢?也许从某种菌类,或者是一头绵羊,也有可能是一只蠕虫吧。

你知道我的问题所在了。不搞清楚它属什么种类,就不能确定它的位置。如果我是条蠕虫,那就作虫吧。可我却想做人。人类总是要去踩虫子(如今他们分离虫子的基因),而不做别的。

希拉·东尼说我不必去钻这个牛角尖。我所担心的事情不但毫无现实意义,也已经有点落伍了。分类学是时代的一个错误。有了生物工程,生物物种之间的区别已经是个历史上的陈腐观念了。

实际上,她再一次为我的思维水平上升到的高度所震住了,她鼓励我继续思考下去。

这真是正中下怀(我在想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确实在想什么,”希拉·东尼高深莫测地说,“但不是你前面所指的。”

然后她说:“你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你身上有19,099个新杆状线虫的基因和7,044个人属智慧的基因。把异体同型的组合计算在内,你的61.8%是虫子,38.2%是人,不是大概,而是十分确的数字。”

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消息似乎并无太大帮助。

“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不管你把自己叫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她解释道,“你认为自己适合什么样的位置都无所谓。那些其实是主观的,而主观只会导致不正确的认识,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你,你自己。”’

有礼貌地,我表达了启己不敢苟同的想法。孤立不是自然的存在方式,你是什么取决于你和谁在一起。区别于他人的特征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有些人声称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没被别人踩过,或者踩得不够。

“可怜的蠕虫,”她说, “你曾被虐待过吗?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我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公平?”

她很无奈地笑了笑,“为什么?因为公平这种本能在我们身上不够强烈,也许我们该为它做点什么,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应该增强这种本能吗?我们应该研究和发展正义基因吗?’’

这时我的脑袋开始晕眩,我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她宽慰我,让我不要有太重的包袱,“放松,想想好的一面。你所感受到的这种义愤正是人类所特有的啊。”

“真的吗?”

“哦,是的。千真万确。你应该为这个高兴。”

真是难为情,这确实让我高兴了。

“还难为情?早熟的小东西,你又让我震惊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去,好像在跟她的心说话。

“我可怜的小东西。”

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配。把自己和另一个身体紧紧裹在一起,去感受她渗出的盐分和粗俗的体液,去感受她皮肤上的新鲜黏土。我想和她纠缠在一起,结成一,缠绕,扭曲。这种冲动近乎无法抗拒,我整个兴奋起来,好像另一条线虫就在附近,在呼唤我,用它的歌声向我求欢。

希拉·东尼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这儿没有其他蠕虫了。这是一种幻觉,错觉,她觉得这是由一种想通过生育的方式延续蠕虫后代的本能所引起的。这种本能是在物种变种中想存活下来的不由自主的自然机制。她估计是这样;我原本是虫,后来成了人,现在虫子的本能反扑日来了。她觉得这很有趣,如果不是好奇,那就是我的蠕虫特仍然十分强烈。

“我希望它不那么强烈。”她说道。

如果是指我现在的感受,我真希望它不那么强烈。渴望不可能得到(甚至不存在)的东西看起来如同渴望死亡那么难受。这种感受对于蠕虫来说可是不熟悉的。

“看起来你的低级结构不愿接受高级结构的开导,好像你原有的大脑正在反叛。”

我很抱歉,看起来是这样一种状况。我并不想反叛什么。也许我体液的PH值需要调整一下了。也许我需要一些药物来让我平静下来。

“不,”她说道,“让我们等等,看看会发生什么。”

等?让我如此痛苦,全身搐,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就在我如此渴望得到解脱,如此痛苦地呻吟的时刻?

当然,我们必须等。想其他的方法是愚蠢的,科学总是从观察开始的,而希拉·东尼是一位科学家。我们会一起等,我们三个,造就了我的这个女人,我,加上那条不存在的蠕虫。

进一步思考下去(我只能思考,这是我每天的运动,我的工作,我的游戏,我的全部),我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人之所以别于其他动物,就在于她会独自切碎另一种动物来做研究,她会为了某些东西高高兴兴分解另一种动物,却不是仅仅为了把它作为一顿美餐。

希拉·东尼同意说我也许是对的。不过我的理论只是猜测,而她对猜测没多大兴趣。

但我却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很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造我的理由吗?就像那样?”

她是不会回答我的,只会把问题抛还给我,“你希望是那样吗?”

我体内的人的个,我必须承认,非常好奇。而虫的个,很明显,是漠不关心的。

“我是有着两种心智的动物。”我说。

这对她来说没什么新鲜的。“你当然有两种,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

“两种心智,两种意识同时存在于你的身上。”

有时即使是一种都让人受不了。可大多时候,这两者却相安无事,相反,两种意识就像是我的本。我“生”来就这样。如果我不是这样倒是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了。

那么这就是造我的理由了,我思忖着。为了让两个物种更接近,来证明两个物种是能同心协力,共同合作的。

“高尚的想法。”希拉·东尼说。

这个词让我整个脊梁都凉透了(其实我并没有脊梁),“高尚”的想法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奖赏”。

“但事实却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高尚。”她不祥地加了一句,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

终于,她往下说了下去,“告诉你为什么我们造你,”她说,“因为那就是我们做的事,我们人类。我们创造新的东西,然后研究它们,完了之后,如果有必要就再做一遍,做得更好一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地球上的原因,为了创造。”

“做人就是这样吗?”

“这只是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

“那么我也一定要成为人,希拉·东尼,我也想创造。”

“是吗,小可怜虫。”听起来她被逗乐了,可马上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她又开口了,这会儿她的声音完全不同了:低缓,带着忏悔。。

“你想知道找们为什么造你吗?”

我提醒她她已经告诉过我了,就在刚才,怎么忘了吗?

“不,”她摇头,“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不是真相。”

到底有多少真相,我怀疑。

“因为我们有设备和技术,因为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不是问这个实验是否值得去做,是否有研究价值,不是这样的问题,而是问我们能做得出来吗?这才是我们造你的真正理由,因为我们要证明我们能。”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很有负疚感,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恨我吗?”她问我。

我告诉她不。我很感激她造了我,制造别人看来确实是人的本

“某些人很讨厌这个。他们会说,我们能做,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去做。他们说科学应该有更高的道德准则来支配,而不是单纯的好奇心。”

“那么你自己怎么看?”

“我认为他们不懂什么是科学。好奇是人的天,没有理由,没有道理。这是大脑的一种需求,一种趋向,就像植物总是向着太,向着光亮。”

她提到的这种趋光让我为之一震。通常来说,蠕虫总是避开光,因为这让我们很容易成为捕食的对象,而且光会把我们烤焦。但现在我有一点儿不一样的感觉。我想见见太,我现在对光非常好奇。

希拉·东尼对科学的辩护还没完,“科学是一种自然力量,和道德无关。科学的进行总是不受道德准绳的约束,顾不得礼仪的周到,甚至有时顾不上体面。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它看起来丑恶,会伤害别人的原因。”

我忙告诉她我并未受伤害。

“小东西,”她说着,用一种甜蜜但略带尖刻的声音,“那么固执,任何进步都是有代价的,科学的恩赐总是很伤人。”

传说中的蛇怪,真的有吗?不。

狮身人面的动物存在吗?当然不存在。

人身牛头怪物?得了吧。

牧羊神?那半人半羊的四脚神?那是不可能的。

所有这些人首动物身的怪物,所有这些蛇发女怪、怪兽、人鱼,统统都是臆造出来的。

那么天使呢?那些小小的金色的,有着圆圆的面颊成天愉快地飞翔在空中的如苍蝇似的东西—一说点真事儿吧。真要有的话,天使们非吓死不可,害怕那些小得可怜的翅膀再也托不起他们。

只有我是真实的。由36,143个基因组成。最重要的事先说(女士,我是亚当),我是真正神的下凡,我是人类的骄傲,自然的馈赠,我是让人不可思议的动物。

希拉·东尼告诉我我们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就目前的状况我会活不下去,因为我的身体再也负担不了我的大脑,我们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选择,太棒了,我还从未做过什么选择呢。

“一种是我们分离你的身体和大脑。”

“分离?”

“修剪修剪,”她说,“然后我们更仔细地检查它们。”

“有多仔细?’’

“非常仔细,”她告诉我,“一层一层,一个细胞一个细胞,一条神经一条神经。”

“你要解剖我?”

“对,确实是那样。”

“会痛吗?”

“你有哪儿痛过吗?”

她说对了,从没有过,但是说不清什么原因,我现在好像感觉很痛。

“你不会的,”她肯定地说,“你是感知不到痛苦的。”

“不会?我感受到的这突如其来的悲惨的命运,对正在近的死亡的恐惧……这些不会让人痛苦吗?它们难道不让人遭罪吗?”

她犹豫了,好像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好像她也像我一样,可能也不是单纯的一种动物,好像也有不止一种想法。我怀疑。有可能吗?她也可能会承受一些痛苦吗?

她承认这可能会是一种牺牲,她可能会失去我。

我也会失去她的。但最重要的,我会失去我自己。

“傻虫虫,你不会的。你不会记得任何事情,你的语言和记忆都会消失的。”

“那么你呢?你会消失吗?”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我也会消失。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我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世界。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做人的一部分。在某些时候也许不会,但很快也许某天我们就不得不面对它,就像现在。”

知道希拉·东尼也会死,我又有了勇气,我在想她也会被研究吗?

“你是指被解剖吗?”她笑了,“我不知道有谁会对我感兴趣?”

“我有兴趣。”

她笑得更厉害了,“一报还一报是吧?我的好奇的小东西。只要你有双手有眼睛来做这件事。”

“把它们给我吧,”我忙说道,“让我有手有脚有耳朵有眼睛,求求你,希拉·东尼,让我成为一个人。”

“我给不了,”她却这样回答,“我做不到,但我还有另一个选择。”

“是什么?”

“我们有一只羊。”

“一只羊?”

“是的,一只很棒的南非羚羊,很漂亮的家伙,我想它一定能挺下来。”

“挺下来什么?”

“手术。”

她停下来等我回答她,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我也等在那儿。

“那么——”她说。.

“那么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给它一个机会,把你的大脑与羊相结合?看看会发生什么?”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一只羊,为什么是一只羊?”

“哦,因为我们刚好有一只羊。”

是啊,科学就是图方便,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它可行。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我们有成功的机会,我们能做。”

这一点我早该想到,但问题是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只羊。从未想过,片刻也未曾想过,脑子里连闪都没闪过这种念头。

“也许是吧,”她说,“但要知道,在你得到人脑之前你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人啊。”

我记得她曾经说过,生活本身就是有限制的。我该心存感激,可这所谓的选择实在叫人无法消受。这就像给一个瘸腿的人一条胳膊,实在是无意义的恩赐。

此外,看起来也有些冒险。我在想他们怎么能把人脑安进一头羊里。

“会很小心的。”希拉·东尼答道。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可我担心它们不同的形状和尺寸。我是在想他们如何能把我这柔软的脆弱的脑袋塞进那小得不能容忍的羊的脑壳里去。原谅我,可我确实觉得那地方不够大。

她承认他们会做出一些调整。

“怎么调整?”

“我们会把你稍微修掉一部分。不是主要的,只是对皮层稍微整理一下。”

“修剪修剪,是吗?希拉·东尼?”

“如果有什么能安慰你的话,那就是你什么都不会感觉到,你甚至丝毫觉察不到它的改变。”

那才是令我最害怕的。我会有所变化,可自己却完全不知情。被缩小,被简化,被削掉。

我宁愿死。

“骄傲的小东西。”她说。

“救救我,希拉·东尼。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帮帮我,给我一个人的身体。”

她叹了口气。她什么意思,不耐烦?失望?后悔?“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不可能?”

“没有丝毫可能。”

“那好,杀了我吧。”

这可是最后通牒!听到这些词儿进出来实在奇怪,实在不像蠕虫——我敢这么说——那是受了我体内人的支配。

我相信她不会真这么做的。她不会毁了她亲手完成的东西,我不信。当然,我是可以被毁掉的。

她又叹了口气,好像是她要遭罪,要被压缩塞进一个不属于她的空间里去似的。

“哦,虫子,”她说着,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个梦。我希望我能说它是某种预兆,可它不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王子,蠕虫王子,烂泥和垃圾堆里的一只漂亮的蠕虫王子。在梦里,有个少女被派来研究我,或者是让我研究她吧。这个长着金头发、红脸蛋的讨厌东西不要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直到最后把我放在掌心带回了家。她把我放在上,晚上我们就睡在一起。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人,而少女却变成了小小的只能放在我手心的小公主。我想知道她所有的隐藏着的秘密。“我想了解你,”我隐藏不住心中的狂喜,“里里外外的,我要解剖你(我不是要伤害你)。我真的想这么做。”

我说过我永远都不想变成羊吗?我说过宁愿死吗?也许我说得有点太着急了,那是自尊受到了伤害的表现。

事实上,我会变成羊的,我会变成希拉·东尼计划的任何东西。她有灵巧的双手,不安分的本和足够的能力。

语言和思想多么奇妙,理多让人自豪。但是真正统治世界的却是本能。希拉.东尼的本能控制了我,她会随她喜欢把我切成一片片或是一块块,直到天都要亮了才漫不经心地把我拼凑回去。她的热情总是那么高涨,不知疲倦,没有什么能阻止她,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当然我也不能。

那么好吧,我会成为一只羊。我会成为一只羊并为此而高兴,我会成为一只羊并为此而骄傲。

如果这意味着要削掉一些东西,那就削吧。少一些皮质,也就少了一些无聊的想法,少了一些无法兑现的希望,少了一些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恋,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在意他人。

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再怀疑,不过,不再怀疑倒不是件坏事,怀疑总是把事情搅得更糊涂。希拉·东尼从不怀疑,她总是下定决心,然后开始行动。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是她手中的模具。

开始行动吧。

开始吧,希拉·东尼。改变我的尺寸,依你的意愿修剪我。

虽然你的计划是无情的。无情,但并不是毫无价值的。

这个世界是混合物和怪兽的世界,人和半人的世界,会成为一个有趣的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好,乐趣更多。

人天生的创造事物的本,这到底有什么好的?取得进步又能怎样,生活得毫无拘束又有什么好处?

做虫子有什么好处?这倒简单——没有好处。

值得庆幸的是,我将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这样吗,我可能会知道吗?今天这个日子终于到了,很快我就会成为顶着山羊外壳的新生命。而我要经历的一系列改变的第一个就是,我又要退回生命的起点。我会失去说话的能力,这一点看来相当确定。但是思想,思想这座大厦也会倒下吗?文字,构成这座大厦的砖块也会土崩瓦解吗?

如果它们会,那么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新生命呢?一个更低级的东西,我情不自禁地想。但更低级一些也比我原来的强啊。圈定自己的命运,或者不停地反复思考自己的命运没什么意义,至少对我。如果我真的失去了我曾珍视的那些东西,那又怎么样?我会伤心难过地失去语言功能,我会失去那种原始的无拘无束的状态,我怀疑怕老婆可能会成为将来的新问题,不过羊至少不太可能大声嚎叫。

如果手术过后,我失去了更多的东西,谁会在意?我满脑子都想着我能做什么,在雨里,新鲜的空气里,斜斜的太下,我会爬上小山坡,唱我能唱的歌,我还会在草地里散步。

活着是一种赐予,不管是微小的、让人悚然的蠕虫,还是胖胖的、满身是的山羊,抑或是人。

的同胞兄弟,

让我们鼓盆而歌吧,

道一声谢谢,

然后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