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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区》作者:[日] 筒井康隆

早晨,还是在七点钟时就醒来了。

电光时间信号显示“7:00AM”,设置好的立体声开始流淌出节奏感很强的古典名曲《如早晨那般喧闹》,昏暗的卧室里倾洒着模仿太光的蔷薇色照明。人工照明笼罩着整个市区。沉睡时,遮盖人工照明的高分子有机玻璃与时间信号同步透出光来。

尽管人工照明会使人难以辨别白天和黑夜,但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生活模式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人类延续了二十万年的生活模式,在生活态度上是不会引起革命变化的。生物还是受自然法则的支配。

我起后去目光室做了一会儿。对工薪族来说,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出身汗,洗个澡,然后换上新的内衣裤。无纺布内衣裤便宜得像是不花钱似的,所以每天替换后就扔了。

接着,进早餐。

只是吃一点儿全营养食品,谈不上好吃或不好吃,喝两升入工牛

“真想早点结婚啊!”我这么想着,“结婚后让妻子为我做酱汤。”

这个世道,只要肯花钱,好吃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到哪个时代,腌菜和酱汤的美味是不会改变的。不过天然食物价格很贵,干鱼之类更是珍稀食品,肉类也是如此。想想也真是如此,无论猪肉还是牛肉,如果在体内分解同样都是氨基酸,所以合成食品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只是食欲这个东西不可能让你觉得如此舒心。

八点钟离开家。

我乘坐单轨车去上班,到公司大约十分钟。当然是限定乘坐人数的,所以坐得很宽松。在我们的居住区内,有的人乘坐气垫车上下班,也有人驾驶私家车上下班,但乘坐单轨车是最经济最安全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领薪水的日子。很早以前,我就一直想用第一次薪水购买一辆高频无轮汽车,但最近我改变了想法。我想早点结婚。当然也要购车,不过那是旅行用的。上下班没有必要用时速450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公司里的工作有十分之九是开会。事务系统上的工作,能靠机器去做的全都改成由机器代劳,即使人,也只是在行政部门或主管部门搞管理,基层人员已经没有了。在公司里,除了极少数作机器的人和更少数搞维修的人之外,剩下的就只是我们几十个联络员了。

会议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公司里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很少,所以忙得快要没命了。因为信息流快速发展,数据已经收集了很多。详细的数据被挂在电脑里进行分析,然后由人依据电脑分析的数据得出某些结论,选定新的方向等。

墙壁上排着一溜可视电话屏幕,可以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联络员、工厂负责人一个个地呼叫出来。会议的内容由声音录音打字机变成卡片并进行分类。因此,会议是极具效率的。

参加会议的人有很多都是老人,年龄最大的九十二岁,最小的就是我,是四十三岁。

自从成人病被解决以后,人的平均寿命达到一百二十岁,有的还活到一百八十岁。在那个“人生五十年”的时代,大学毕业前的培养期是二十五年,是人生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对社会的奉献期。如今科技的发展突飞猛进,要当专家,受专门教育的年限要求四十年,一般八十岁退休。但是,培养期内不及格的次数都要经历五六次,所以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要能顶一个人用的时候是在四十五六岁。像我这种四十三岁就职的人,自然属于秀才的行列。不经过这个阶段的学,就无法吸收科技时代各种新的知识。结婚一般也要到四十六七岁。

会议在上午就绪束了。

发工资了,通信盒自动将支票传送到桌子边。面额是能够购买一辆最高级高频无轮汽车后再稍稍多余一些。

我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不买汽车,把钱攒起来。不赶紧存钱早点结婚,岁数就大了。如果趁着年轻结婚,很可能还能娶到年轻的妻子。

我重新将支票放进通讯盒里,准备直接传送到易银行里去,这时传来“咯”的声音,男一个通讯盒来到桌子边。我打开盒盖往里窥探,不由大吃—惊!

那盒子里男有一张支票,票面是工资的三倍半!

“怎么回事?是搞错了,把什么人的工资送到我这里来了吧?”

要说工资比我高三倍半的高薪者,是那些年龄超过七十岁的高级管理者们。但是,人称“电子头脑”的东西是不可能犯如此重大的错误的。

我看了看支票,又看了一眼放在通信盒里的通知,不禁失声惊叫:“退职金!连续工作年限一个月,三点五倍的工资。”

是退职金!这不是解雇吗!是单方面的解雇!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会被解雇那样的重大失误,我一次也没有犯过!

我一把抓起支票和通知冲出办公室。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竟然会被解雇!

赶到社长办公室,刚才参加会议的那些人比我先到,房间里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和我一样,手上拿着支票和通知,眼睛里爆出血丝。看来——被解雇的不是我一个人。奇怪的是,大家都是那样。

“社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请你向我们解释清楚!说实话!”

“竟然把职员全部开除,你脑子出错了吧!”

今年九十二岁的社长见大家都气势汹汹架势,吓得惊惶失措。

“大家……先安静下来。你们即使对着我发火,我也没有办法……这事不是我千的。”

“你说什么?”

“那么,你说是谁干的?”

社长满头是汗:“是国家的方针。我只是个牺牲品呀!你们看,我也被解雇了。”

社长拿起办公桌上的支票和通知给大家看。大家顿时哑然,窥探着社长的脸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看样子政府从十年前起就在保密的状态下实行天才教育的方针。现在我们受教育的时间是四十年,这时间无论怎么想都太长了。人们结婚时都已经上了岁数,所以出生率很低,人口开始减少。政府慌了手脚,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考虑,大力奖励天才与天才之间的联姻,将天才夫妇生出来的孩子,当做具有天才素质的人全部集中起来,实施催眠教育,将知识直接培植在他们的大脑里。这种方法是让孩子进入催眠状态后用磁带吸收知识。今年第一届接受那种方式教育的孩子们毕业了。据说,那些孩子经过考核,获得了令人惊讶的成绩,他们的知识、智能、情等,都远远胜过我们,差错率是零!”

“那么,为了让那些孩子们就职,我们就都要被扔进垃圾箱里?”

“是啊!据说,那样做可以使生产率得到提高,无论对国内还是对国际,在所有的方面算来,都是很划算的。”

“混账话!”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冲到社长的面前,“你们没什么问题!你们已经远远超过了应该退休的年龄,可是我怎么办?我入社才干了一个月!我还想干下去,我还想工作!我还要想想应该怎样发挥花了四十年才掌握到的才能!四十年的教育,是为了什么?”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了。

社长安慰着我,说道:“不过,我们也有过把我们以前的那个时代的专家赶出职场的经历啊。你也应该这么去想,就会死心了。”

然而,这种事情如此轻易地死心,这做得到吗? 但如果是政府的决定,那就无可奈何了。

以前的专家们被新出现的管理层即我们夺走了座椅时,也曾结起来向政府反抗。结果,他们遭到逮捕,被强制送到人格改造中心去了。我不愿意把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我哭哭啼啼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想到后任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了。我们很冷淡地寒暄了一下,接着我把工作和他接。

我拼命地克制着内心里汹涌而起的对他的憎恶,不使这种情绪在我的表情和态度上表现出来——我的工作为什么要被这样的孩子夺走?

我四十三岁,他,十岁。虽说是个孩子,但他的确头脑非常机敏,领会也极快。令人吃惊的是,他甚至非常老练。显然我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下午,我克制着悲愤的情绪回到居住区里。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重型货运车来搬运行李了。这个居住区是为有职业的人建造的,如果失业,就必须搬出去。去处也是被指定的。负责安排的官署用配送管传送来一张卡。卡上写着“游民居住区十三幢四十三号”。那个地方俗称贫民区。我乘上长途单轨车去贫民区。

住在贫民区里的人们—那些人眼下占城市人口约百分之九十。那是一些被看做天生智能指数低,不得不忍受长达四十年教育,又不能让他们再去学校接受教育的人;在受教育期间不能跟上学业而落伍的人;个不适合职业的人;被解雇的人;还有就是到退休年龄而退职的人。

游民居住区内的各个分隔区域环境构筑得十分舒适,但住房与以前居住的房间相比要简陋得多,还很小。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整个区域的自暴自弃、无所用心的气氛。

“我不愿意被埋没在这样的地方。靠政府的津贴度过一生,这不是人过的生活。我不是那种无所事事地活着的人!总得干些什么……总得干些什么!”

我思考了两天。

忽然,我想起学生时代为了打发无聊而写的诗曾受到朋友们赞赏的事。

“对了,写诗!把它整理成书,读给大家听!”

文学、美术、音乐,这些东西不都是游民区里那些人的工作吗?

我立即开始整理以前写下的诗稿,然后送往出版社。

出版社也在游民区里。那幢楼里的人全都是超过一百岁的老人,咋看好像极其无聊地在消磨时光。出版社的社长是一位高龄老人,我见到了他。

“好像很空闲啊。”

我这么一说,老人便无打采地点点头。

“图书的需求量极少啊。大家都看立体电视,看书的人很少见。说是电视节目,也都是些白痴节目。电影明星也都是些不能去学校里读书的白痴年轻人。你有什么事?”

“我想出版一本诗集。”

社长旺怔地望了我一会儿,说道:“诗集之类的图书,怎么也出不了啊。你知道这里有多少诗人吗?从作诗的专业学校里毕业的人就有十八万!据我看来,你好像不是专职的诗人吧……”

“你说是作诗的专业学校?”我目瞪口呆,“有这样的学校吗?”

“当然有。不是从那个学校里毕业的,就不可能让你出什么诗集啊,必须在那所学校里受过教育,学完全部的课程。”

“那些课程都怎么样学的?”

“诗的历史十年,韵律学十二年,叙事诗论五年,叙情诗论八年,实十年,共计四十五年。接受四十五年的课程以后,还要接受及格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五的考试。等这些都通过以后才能出版诗集,但一年只能出版一本诗集,而且还必须写出好诗,与另外十八万诗人进行竞争。怎么样,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