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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疯僵病》作者:[美] 霍拉斯·戈德

龚文庠 译

作者简介

霍拉斯·戈德,美国当代名作家。1914年出生于加拿大,后随父母移居美国纽约。1939年开始作助理编辑。1941年在几家杂志上发表侦探小说,一年之中写了一百多万字。其后又为广播电台、连环画杂志写过多种作品,成为美国很有声望的通俗文学家。1950年开始主编科幻杂志《银河》,刊载的作品大多描写科技进步给人类社会和人类心理带来的影响,因此有人称《银河》是“优秀的,有时又不免令人迷悯的杂志”。戈德深恶陈腐文风,极力主张创新。美国科幻名作家弗来德利克·波尔说,戈德和他的《银河》杂志“为五十年代的科幻小说开创了崭新的风气”。

戈德著有《虚幻的世界》(1959)、《卫士》(1960)、《五个短篇小说》(1958)以及短篇小说集《死时富有的老人》(1955)等。他的科幻作品流传最广。

《古怪的疯僵病》写于1938年,是《隐身人》型的故事(《隐身人》系英国科幻名家威尔斯的作品)。作品本身离奇有趣的情节和绘声绘色的描写,具有令读者欲罢不能的魁力。更为可贵的是,戈德在这篇通俗易懂的科幻故事中不露痕迹地寄寓了哲理,针砭了时弊。正如戈德自己所说:“在深刻地揭示一个时代的要求、希望、恐惧,以及人们内心的忧虑与烦恼方面,在准确地反映一个时代的局限方面,很少有什么艺术形式能与科幻小说相匹敌。”

◇◇◇◇◇◇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扰了新闻记者基洛伊的好梦。他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耳朵往枕头里一埋,又扯起被单来蒙住脑袋。可电话铃仍然响个不停。

他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大雨正在玻璃窗上浇出道道水痕。他朝着丁铃铃响个没完的电话咬了咬牙,一把拽下话筒,狠狠地朝它嚷嚷了起来——他没有搬用那些陈腐不堪的粗话,而是换着诗句般文雅的辞令把打电话的人挖苦了一顿。这种人真不识相,清晨四点钟就把困得要命的记者吵醒了。

“别怨我,”报馆的本地新闻主编忍气吞声地沉默一阵之后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你不是要调查那桩公案吗?他们又找着了一个怪人。”

基洛伊顿时清醒过来:“他们又找到一个疯僵病患者吗?”

“在约克大道靠近九十一街的地方,大约一小时之前。他现在正躺在米摩里尔医院的观察病房里。”他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地说:“想知道我的看法吗,基洛伊!”

“你怎么看?”基洛伊企盼地轻声问道。

“我看你纯锌是思乱想。这些疯僵病患者只不过是一些流汉。我不懂疯僵病是什么玩艺儿,不过这些家伙也许是喝酒喝僵了。不管怎么说,你可别费傻劲,基洛伊。这几个流汉只值得一条四行字的小消息。”

基洛伊已经下,正用一只手穿着衣服。“这回可不见得,主编,”他满有把握地说。“他们当然是流汉啦,不过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瞧……咳!你在两个小时之前就该下了,怎么耽搁到现在还没走!”

主编牢满腔地说:“达耳巴这老东西明天过七十六岁生日,得诌一篇吹捧他的文章。”

“什么?还要费时间给这个刽子手、诈骗犯涂脂抹粉——”

“别嚷嚷,基洛伊,”主编告诫说。“报社的半数股份都在他手里。再说他也并不是经常找我们的麻烦。”

“好吧。不过他的确是这座城市里兴风作的总祸根。好在这家伙也活不长了。你完事之后到米海里尔医院跟我碰头,行吗!”

“下这么大雨也去?”主编思忖着,“我可拿不定主意。不过你的新闻嗅觉一向灵得很,要是你觉得有油水——唉,见鬼……好吧!”基洛伊得意的笑容变成了一副苦脸,因为他边说话边往脚上套袜子,一不小心蹬穿了袜底。他挂上电话,翻箱倒柜地找寻另一双袜子。

街上又冷又凄凉。肮脏的积雪融成了泥浆。基洛伊裹紧大衣,缩着身子,趟着泥泞朝格林威治大街走去。他个子很高,瘦得要命。在喧哗的大雨中他低头赶路,大衣贴着他的一双细腿不停地飘舞。他把手深深进衣袋,瘦骨嶙峋的双肘从细长的身体两侧突伸出来,这副模样活象是一只倒霉的长脚鹅在聚会神地逮鱼呢。

不过他并不倒霉。他挺高兴,真的。只有当一个人具有与众不同的见解,而他的观点又已经开始得到证实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趟着泥水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疯僵病人,不兔颤栗了一下。他一定在泥泞里躺了好几个钟头,想爬也爬不起来,直到被人发现,弄进医院。可怜的家伙!头一个疯僵病人被当成了醉汉,后来还是警察发现他脖子上扎着绷带。

“他们是脑科手术之后逃出医院的病人。”医院里的人说。这听起来有理,不过有一点却解释不通——疯僵病人不会走、不会爬、不会吃饭,他们的肌肉做不出任何随意的动作。因此,当任何一家医院和私人诊所都没有前来认领这两个手术后偷跑的病人时,基洛伊并不感到意外。

一个出租汽车司机高兴地发现了这个被大雨因扰的行路人。基洛伊也克制住喜悦,没有去拥抱这个将他救出风雨的司机。他匆匆爬进汽车。

“真是个月黑杀人夜。”健谈的司机说。

“你想说你的生意不好,对吧!”

“我是说天气太讨厌了。”

“噢,谁说不是呢!”基洛伊嘲讽地说。“不过别让天气耽搁你开车。我有急事。去米摩里尔医院,快!”

司机振作神,把车猛地拐到马路中央,闯过了一道稍稍亮迟了一点的红灯。

一个月之内竟发现了三个疯僵病人!基洛伊摇了摇头。这真是个解不开的谜。他们不会是逃出来的。首先,如果他们是逃出的病人,他们所在的医院就会出来认领,其次,就病人的体力而论,这种事绝非可能。再说他们后颈上整齐的外科手术刀痕又是从哪里来的?伤口上的两针缝合线显然出自职业医生之手,绷带也包扎得很在行,而且是新近做的手术!

病人都是衣衫褴褛,营养不良。基洛伊感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可这到底说明了什么?他耸了耸肩。这不过是一种本能的预感。

汽车猛地转到路边,吱地一声到了车。他从车窗里递过一张钞票就走出了车门。他钻进漆黑的夜幕,大雨咆哮着倾泻在他身上。他匆匆朝医院大门走去。

他淋得透湿,气喘吁吁,真后悔不该在三个穷病号身上打什么主意。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冰冷的外衣,掏出一个湿透了的身份证。

坐在登记台旁的姑朝证件看了一眼。“啊,报馆记者!今晚有重要新闻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谨慎地说。“在约克大道靠近九十一街那儿发现了一个流汉。他在神病科吗?”

她查了一下登记薄,点点头。“是你的朋友吗?”

“我外孙。”他鞋里灌了水,每走一步就“叽咕”一声,他俩听了都感到心里一缩。“我刚才一定踏到水坑里了。”

他在电梯里转过头来,看见她正摇着头象一个老妇人似地噘起嘴来。电梯开动了。

他不紧不慢地沿着雪白的走廊走去。从主病房里传出低沉可怖的呻吟;他象个职业医生似的,对这种声音毫不介意。走到观察室前,他听见电梯升了上来,就停住脚看看来人是谁。

主编走出电梯,浇得象落汤鸡。基洛伊弯腰搀住这矮个子的胳膊,默默地领着他定进现察室。主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们俩一声不响地响挤进在病边的实医生们当中。住院医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基洛伊毫不费力地越过人们的脑袋向病张望,用内行的目光审视那个疯僵病人。

他们已经给病人剥去湿衣,襄上巾,用酒擦过了身子。那人无打采地躺着,全身肌肉完全松弛,微闭着双眼,傻乎乎地张着嘴。他脖子上有一道除去橡皮膏后留下的黑印。

基洛伊挤到另一边。他看到病人颈上的发已被剪掉,那里露出了缝合伤口的针脚。

“是疯僵病吗,大夫?”他轻声问。

“你是谁?”医生不客气地反问。

“基洛伊……《晨报》记者。”

医生回头看着上的病人。“是的,疯僵病。他没喝过酒,也没吸过毒,有点营养不良。”

基洛伊彬彬有礼地挤到实医生们前边。“胰岛素休克法不起作用,是吗?这种疗法不可能奏效。”

“怎么不可能?”医生惊讶地问。“胰岛素休克对疯僵病永远有效……至少暂时能管用。”

“可这一次失效了,对吗?”基洛伊没深没浅地追问。

医生认输地压低了嗓门。“是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编不耐烦了。“疯僵病究竟是一种什么病?是瘫痪吗!”

“这是神分裂症的最后阶段,人们通常把它称作早发痴呆症,”住院医师说。“病人的心灵拒绝承担任何责任,而要寻找一种无忧无虑的境界。它返回到孩童时期,沉浸在童年甚至婴儿时期的情感之中。最后,病人的神状态退回到出生前的胎儿阶段。”

“可这是一种逐渐的蜕化,”基洛伊说。“在神完全崩溃之前,人们会发现病人的症状,把他送进神病院。开头他只是表现出低能、痴呆,如果病情恶化,多年之后才会完全失去运用自己肌肉和头脑的能力。”

主编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胰岛素休克能把他治好呢?”

“治不好!”基洛伊断然回答。

“治得好!”住院医师气愤地说。“疯僵症是一种消极对抗。胰岛素降低病人血液中糖的含量,导致休克。突然的饥饿感能把疯僵症患者从受支配妄想中解脱出来。”

“说得对,”基洛伊分析道,“不过这个病人得的不是疯僵症!尽管他的症状酷似疯僵病,可我从没有听说过一个疯僵病患者的肌肉会有执行随意动作的能力,他一定控制不住口腔里的唾液!我认为这个病人得的是瘫痪症。”

“病因是什么?”医生嘲讽地追问。

“那应该由你来回答。我不是医生。病因是否起于他后脑底部的创伤呢?”

说!伤口在运动神经周围1/4英寸的范围之外。他现在的状况是……蜡样屈曲。”他举起病人的一只胳膊,然后撒开手,这只胳膊缓缓地垂了下去。“如果是全身麻痹,就必然会感染大脑,他就不会活到现在。”

基洛伊耸耸瘦削的肩膀。“你的判断是错误的,大夫。”他不动声色地说。“他的症状与脑后的创伤有很大关系,而且,用外科手术不可能复制出疯僵病患者来。外伤可能导致病僵病,但这种痛变的过程仍然是很缓慢的。再说疯僵病人不可能走出或者爬出医院。这个人是被人有意抛弃在街头的,就像另外那两个病人一样。”

“看来你说得有道理,基洛伊,”主编信服地说。“这件事有些蹊跷。这三个病人受的伤都一样吗?”

“正好在同一部位:后颅骨底部,脊柱左边。你见过受了这种致命伤的病人吗?他哪里还能从医院,或是从一家私人诊所里逃跑呢?”

住院医师解散了实生们,狼狈地收起器具打算溜走。“我看不出这样做的动机何在。这三个病人都缺乏营养,穿得也很破,他们一定是些穷人。谁会伤害这些人呢?”

基洛伊几步跑到前边挡住医师的去路,“不过这并不非得是一种报复!也可能是医学试验!”

“试验的目的是什么?”

基洛伊探询地望着他:“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能知道?”

这位记者把湿乎的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一步跳到门前。“走,主编。咱们找摩斯去问个究竟。”

“摩斯博士不在,”医师说,“晚上他不值班,而且我想,明天他就要离开医院了。”

基洛伊顿时收住脚步。“摩斯……要离开医院!”他惊奇地重复说。“听见吗,主编?摩斯是个横行霸道的家伙,不过他也许是全美国最高明的外科专家。想想看,周围在发生着多少事件,你却还在作奉承达耳巴这老恶棍的鬼文章!”他向前跨着大步,把大衣都搞得鼓了起来。“一个月之间在大街上发现三个疯僵病人,这是从未有过的奇闻。这三个病人不会走,也不会爬,后脑勺上都带着神秘的伤口。现在,全国最棒的外科医生将要被撵出他亲手扶植起来的第一流医院。可你在干什么?你坐在编辑室里编造谎话,想把那个面目可憎的达耳巴写成个大伟人!”

当基洛伊那无情、雄辩的话音消失在走廊里,住院医师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在离开病房之前又向疯僵病人看了一眼。

他已经不那么有把握认为这人患的是疯僵症了。他也不自觉地重复着主编的话——这件事真有些蹊跷!

可是,为这三个穷人作手术,然后又把他们扔到街上,这样作的动机是什么?手术造成的后果怎么与疯僵症如此相似呢?

在某种程度上他很为摩斯博士被解聘感到惋惜。那个冷漠、专横的人也许能解答这个疑案。医师这样想,是出于职业上的良心。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感到只要能摆脱摩斯博士那张刁钻刻薄的嘴,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伍德顺着五十五街走到第六大道最后一个职业介绍所。他看着用粉笔书写的潦草的招牌,心里没抱多大指望。这是一家工厂职工招聘所。伍德从没进过工厂。只有室内装潢学徒工这个行当适合于他,每周挣十美元。可他已经三十二岁了,而且介绍所要现收五美元手续费。

他沮丧地走了出来,携索着口袋里的三个一角银币。这是三故最小、最不值钱的美国银币……

“有活干吗,老兄?”

“没我干的活儿,”伍德没打采地说,瞧也没瞧问话的人。

他朝报纸看了最后一眼,把它扔在人行道上,决定再也不买报了。就他这副穷酸样也没法到广告上登的地方去应聘啊。不过他心里老是想着基洛伊的那篇文章。基格伊描绘了疯僵病的可怕症状。走头无路的伍德倒觉得,害一场疯僵病也还不错,至少有饭吃,有房住。不知道这种病能不能装得出来……

跟他搭话的那个人一直在打量着伍德。“大学生,是吗?”他问话的时候,伍德正离开职业介绍所往前走去。

伍德停下来,用手摸了一把须丛生的脸。他的破袖子上,袖口已经脱落下来。他知道自己耳后露着蓬乱的长发。“还能看得出来吗?”他辛酸地问。

“当然。一个大学生,就是远隔一英里路也能看得出来。”

伍德苦笑了一下,“我很高兴。大概是破衣烂衫也遮不住内心的智慧吧。”

“你这个读书人真傻,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这儿只要下贱的粗人……象我这样,肌肉发达,头脑愚笨。”

伍德抬头盯了他一眼。这人衣冠楚楚,神采焕发,不象那种奔波于职业介绍所之间的穷汉。也许他刚刚失业,也许他想找个伴儿。可是伍德先前遇到过这一流人物。这种人生着贪婪的眼睛,专门算计失业的穷人。

“听着,”伍德冷冰冰地说,“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只剩下三角钱了。对不起,我得回房间去把牙刷和书本偷出来,不然会被宿舍管理员没收的。”

听了这话那人并不在意,也不为自己辩白,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我也不瞎,看得出来,你已经山穷水尽了。”

“那你还缠着我干什么?”伍德没好气地说:“难道你想和一个又穷又脏的大学生作伴——”

不受欢迎的朋友作了一个恼怒的手势。“到跟疯狗似的乱吼好不好?因为我没念过大学,今天误掉了一个好差使:给一个医生当助手,月薪七十五元,管吃管住。可他们不要我,因为我不是大学毕业生。”

“你很看来。”伍德说着就走开了。

那人赶上伍德。“你是大学毕业生。愿意干我刚才说的工作吗?头一周工资归我……算是付给我的举荐费,行吗?”

“我一点也不懂医学。我是个译电专家,原先在一个证券经纪所工作。后来人们没钱做证券生意,我也就失业了。你有什么电码需要破译吗?那是我最拿手的工作。”

伍德有些生气,因为尽管他烦恼缠身,那陌生人却紧追不舍。

“不懂医学也不怕。只要你得过文凭,有点体力,不痴不呆,大夫就会要你。”

伍德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我不能推荐一个不合格的人到他那里碰钉子。我得拿他们问我的那些问题来问问你。”

在重获职业的希望面前,伍德再也顾不上谨慎小心了。他摸摸袋里的三个银角子,这点钱实在派不了多大用场。只够买两个汉堡包子、两杯咖啡,或是付某个下等客栈的一夜房钱。要么半饥不饱地吃两餐,然后在这潮湿的三月夜露宿街头;要么进客栈住一夜,不过得忍饥挨饿……

“问吧!”他考虑了一下,说。

“有亲戚吗?”

“有个远房哥哥,住在缅因州。”

“有朋友吗?”

“即使有,他们现在也认不出我来了。”他观察着陌生人的脸色。“你问这些干什么?我的亲戚、朋友,”这和工作有什么相干——”

“没什么,”那人赶忙说。“只不过因为你时常得出差,那位大夫不希望有个老婆拖你的后腿,你要是经常写信也会耽误工作。明白吗?”

伍德不明白。他这种解释太说不通了。不过伍德一心想着那七十五元的月薪,有地方住,还有饭吃。

“这医生是谁?”他问。

“我又不是傻瓜,”那人尴尬地一笑。“你得跟我一块去,从医生手里拿到我要的那份报酬。”

伍德和陌生人一起走到第八大道。坐地铁的时候他一直躲避着人们漫不经心投过来的目光。他把双脚从小过道里缩回来,伸到坐椅下边,好把右脚张着嘴的破鞋藏起来。他双手的皮肤皱得象鱼鳞,污泥深深嵌在手上的裂口里。这副饱经风霜的狼狈相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个流汉。能找到工作该多美!不过,至少这陌生人还是想从他的工资里敲一点竹杠。

伍德跟他在一百零三街和中央公园西街的叉处下了车。他们翻过一座小山,来到曼哈顿大街,又朝市中心的方向走了几个街区。那人匆匆跑上一所旧屋门前的台阶,伍德慢慢在后边跟着。他努力克制想掉头逃跑的念头,不过他不安地预感到人家会拒绝录用他。如果他事先能理理发,熨熨衣服,补补鞋就好了。可想也是白想,这得花两块美金呢!再说他的衣服已经破得没法补了。

“来呀!”陌生人喊。

那人使劲按门铃的时候,伍德站下来伸直了腰端详着这所楼房。这楼一共三层,门铃上没有卡着医生的名片,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开业医生作为标记的那种白色窗玻璃。从外表看来,这很象是一所不起眼的供膳宿舍。

门开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中等身材,但相当肥胖的人赫然站在面前,把门口挤得满满当当。他身穿一件实验室白工作裙,苍白、和的脸上生着一双机敏、严厉的眼睛,显得很不协调。

“又来啦?”他不耐烦地说。

“这回不是为我自己,”伍德这位固执的朋友说。“我带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生。”

胖子锐利的目光扫过伍德又皱又破的衣服,鄙夷地盯视着他那张蓬头垢面的饥饿的脸。伍德自惭形秽地朝后一缩,心想:他马上就会说,“不要这个人。”

胖子却用脚把一只擦亮的牧羊犬往后踢了踢,把门开得更大了一些。

伍德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进狭窄的过道。为了表示友善,他弯下腰来在牧羊犬耳后搔了搔。胖子把他领进一间空空的前厅。

“你叫什么?”他冷淡地向。

伍德的喉咙呛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

“有亲戚吗?”

伍德摇摇头。

“有朋友吗?”

“现在没有啦。”

“文化程度?”

“1925年哥伦比亚大学理科毕业。”

胖子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他伸手从左边衣袋取出一只钱夹。“你和这人怎么讲的条件?”

“把我第一周的薪金付给他。”

伍德一声不吭,贪婪、惋惜地看着胖子把几张绿色钞票点给了那人。“我去洗个澡,刮刮脸好吗,大夫?”他问。

“我不是大夫,”胖子回答,“我叫克拉伦斯,不必称我先生。”他猛一转身,对那个狡黠的陌生人说:“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伍德的朋友走到门口。“那么,回见,”他说。“咱们俩运气都不错,是吗,伍德t”

伍德笑着朝他点点头,一点也没有听出陌生人的话音中含着嘲讽。

“我带你上楼,去你的房间,”伍德的搭档离开之后,克拉伦斯说。“那儿好象有一把剃刀。”

他们走进影的过道,那只牧羊犬紧跟在后边。一张折叠桌的上方吊着飞盏没安灯罩的电灯。桌子后边的墙上有一面金边、椭圆的镜子,照出伍德末修边幅的面容。一条破旧的地毯一直铺到另一扇门前,这门挡住了通往楼房后部的去路。一道螺旋式楼梯拐着急弯通向二楼。这副景象冷冷清清,可伍德对于舒适的环境已经不那么苛求了。

“在这儿等着,我打个电话。”克拉伦斯说。

他走进楼梯对面的屋子,关上门。

伍德抚着友好的牧羊狗。隔着板壁,他听见克拉伦斯打电话。他声音很自然,并没有故意压低嗓门。

“喂,摩斯吗?……皮内罗带来一个人。情况我问过了,符合要求……哥伦比亚大学,1925年毕业……看样子很穷……通知达耳巴吗?什么时间?……好的……开完董事会你就回来吗?好的……嗨,那又有什么两样?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

伍德听见他搁下话筒又重新拿起来的声音。摩斯?就是米摩里尔医院的院长——了不起的外科专家。不过那篇报导疯僵病人的文章暗示说,摩斯可能会被医院解雇。

“喂,达耳巴吗!”克拉伦斯说。“明天中午到这儿来一趟。摩斯说到那个时候一切将会安排就绪……是的,别太激动。这回肯定是最后一个了!……别担心,不会出岔子的。”

达耳巴这个名字伍德听到过。也许就是《晨报》上提到过的那个达耳巴,那个七十六岁的慈善家。他也许要找摩斯为他作手术。唉,那和伍德不相干。

克拉伦斯回到暗的过道里来的时候,伍德还在心里盘算:七十五元月薪,有房住,有饭吃。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有工作了!他可以吃到象样的饭食,还可能在几个星期之内买几件新衣服。他再也不用这么垂头丧气的了。

一般医院里都应该有的招牌、候诊室标记,这里一概没有。伍德把这些疑问忘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向往着三层楼上他那间整洁的房间,从那里一定可以俯视明亮的后院。他要刮刮脸……

摩斯博士谨慎地轻轻放下话筒。他从雪白的医院走廊大步走向电梯,感到人们在用惊异的眼光打量他。从他那张刮得清清爽爽、洗得干干净净的粉红面庞上,人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在电梯中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插在衣袋里。开电梯的人既不敢看他,也不敢和他攀谈。

摩期拿起他的帽子和大衣。登记台前显得跟平时不大一样,那里围着好些入,他们都带着新闻记者那种寻根究底的神情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一个瘦得要命的高个贪婪地盯着摩斯,他领头和那一帮记者簇拥过来。

“你总不能就这样离开医院,什么话也不向新闻界发表吧,博士?”他说。

“我就这样离开医院,不是很好吗?”摩斯停也不停地挖苦了他一句。

他站在路边,冷冰冰地把脊背对着记者们,不慌不忙挥手招来一辆出租汽车。

“嗨!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们,你还当不当医院的董事?”

“去向董事会吧。”

“那么,那些疯僵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向病人自己吧。”汽车停在摩斯面前。他慢慢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开动的时候,他听见瘦记者在骂:“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没有回头去欣贷记者们的狼狈相。尽管他举止镇静,内心却并不安宁。《晨报》那个叫基洛伊还是什么的记者写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报道了那几个被扔在街头的疯僵病人。他甚至还声称,那几个病人得的不是疯僵病。他极力克制自己,没有卷入这场关于疯僵病的争论。达耳巴持有这家报纸的很大一笔股金。应该告诉他禁止刊登这类文章,尽管所有的报纸都开始议论这件事了。

那家伙真鬼,居然发现这几个病人不是疯僵病患者。不过这位《晨报》记者费尽心机也猜不透那三个瘫子是怎么被扔到街上的,为什么谁也查不出他们的来历?他们颈上的刀口与他们的症状有什么联系呢?连摩斯自己都是最近才找到了答案。

汽车开到第七大道,又朝城里驶去。

一丝嘲讽的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冷峻地紧闭着,显得有点苍白。现在他上那儿去搞钱呢?他已经从医院基金里挪用了一大笔,债窟窿都堵不上了,可手头的钱还是不够花。他的实验就象一个无底洞,再多基金也填不满。

如果他能说服达耳巴就好了。他要向他证明,以前的失败其实并非失败,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出错了……

可达耳巴这家伙不好对付。这吝啬鬼一分钱也不会出,除非摩斯能让他相信,实验阶段已经结束,这回是万无一失啦!

汽车停在摩斯住的那条街。外科医生轻巧地跳下车来。他熟练地跑上门前台阶,眼睛并不朝两边看,尽管这天风和日丽,在两排旧式房屋之间,可以看到中央公园里一片嫩绿的春色。

他打开门,有些急不可耐地大步跨进暗的窄过道,毫不理睬那只蹦出来欢迎他的牧羊犬。

“克拉伦斯!”他喊道。“把你的新助手叫下来。我连吃饭都等不及了。’他匆忙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夹克,随便挂在镜旁的钩子上。

“嗨,伍德!”克拉伦期朝楼上喊。“你收拾完了吗?”

他们听见一阵轻捷、急促的脚步从三楼传下来。

“克拉伦斯,伙计,”摩斯急忙轻声说,“我已经发现病出在什么地方。其实前几次并没有真正失败。我会作给你看的……咱们还是原封不动地采用先前的技术!”

“那前几次为什么不能成功呢?”

伍德的双脚已经出现在二楼的栏杆那里。“手术一完你就会明白的。”摩斯赶忙低声说了一句。话刚说完,伍德就来到了跟前。

伍德找到工作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变了样。他再也不因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流汉而自卑。他剃过须,洗过澡,可这还不是他容光焕发的主要原因。

“伍德……这是摩斯博士。”克拉伦斯随随便便地介绍说。

伍德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表示他很高兴,不过他一点也不懂医学。

“不懂没关系,”摩斯圆滑地说。“我们来教你。你在这儿学到的东西,在别的医生那里一辈子也学不到。”

这也许是真话,也许是诌。反正伍德不予深究。不过伍德感到不解的是,他们低沉的话音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残酷的暗示。他们不过雇他来搬搬器械,干点最普通的杂活,为啥要用这种古怪的腔调跟他说话?

他默默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明亮的、铺着瓷砖的手术室。在这儿他感到不象在卧室里那样自在。不过他想摩斯或许是那种言语刻薄的人,听起来话里有话,其实也不尽然。这样一想,他心里也就踏实了一些。摩斯把手连胳膊浸在一个深盆里消毒的时候,伍德四处打量着。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手术台,上边绷着干净的单,一丝折痕都不见。手术台上方安着五盏无影灯。屋子布置得很紧凑,连伍德都看得出,一切器具都摆在医生的手边——一盘盘伤口棉塞、棉签、钳子,还有一只器械消毒箱在往外冒着蒸汽。

“我们经常作手术实验,”摩斯说。“你主要的工作是管麻醉。给他作个示范,克拉伦斯。”

伍德仔细观察着这看来很简单——只需输入或切断环丙烷、氦气和氧气,观察仪表,不要让混合气体过量;盯住风箱和滤水器……

他知道,受过训练的麻醉师都会用鼻子稍稍嗅一嗅,以检查混合气体是否适量。他听从克拉伦斯的建议,朝那发着轻响的锥形器械嗅了一下。他哪里知道环丙烷的厉害——即使富有经验的麻醉师有时也会被这种气体闪电般迅速地击倒……

伍德躺在地板上,胳膊和腿都朝上平伸着。他试着把四肢收回来,结果却打了个滚,身子歪在了一边。他的手脚依然僵挺挺的。府药弄得他头晕目眩。脖子后边好象有一块橡皮膏粘贴在某个敏感的部位,

房间很暗,绿色的百叶窗已经放下,挡住了外边的日光。在他的上方,在房间另一端,他听到痛苦的喘息。他正想爬起来观看,却听见杂沓的脚步走上楼来,接近了房门。他往后一缩,准备自卫。

房门呼地打开,星里顿时亮堂起来。伍德往起一跳,却发觉自己无法直立起来。他又恢复到爬行的姿势,面对着正在冷眼打量他的人们。

“他想站起来呢。”年纪较老的一个说。

“我干吗不站起来?’’伍德愤愤地回答。他发出的声音不是人的语言,而是一阵嗷嗷的嗥叫。他又惊又恼地瞪着他们。

“看住他,克拉伦斯,”摩斯说。“我得过去瞧瞧那一位。”

在那只威着自己的槍口前,伍德转过头去,看见医学博士抉起了上躺着的那个人。克拉伦斯迟到窗前,打开了百叶窗。中午的强烈光照醒了上的人。他转了一下头,伍德看见了他的侧脸。那人一动不动地呆看着摩斯刮得十分洁净的、粉红色的脸。他的耳后露出蓬乱的长发。

“看哪,达耳巴,”摩斯对那老人说,“他挺健康。”

“把他弄下来,让我看看他的动作是不是果真象你说的那样。”老人急躁地用手杖顿地。

摩斯把那人的双脚拉到边,使劲搀着他下了地。那人独自站立了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往下一滑,趴在了地上。他直楞楞地盯着伍德。

伍德惊愕地迟疑了一会,立即认出这张面孔。他每天都看到这张脸,不过从没有象这样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它。那双圆睁的眼睛神情木然,脸上肌肉松弛,显得又呆又傻。

然而这是他自己的脸……

他惊惧万分,低下头来尽力审视自己的全身。他的胸前生着两只腿——一双狗的前爪正紧贴在地板上。

他踉跄着朝摩斯走去。“你在我身上捣的什么鬼?”他喝问。他发出的只是一阵动物的咆哮。

博士示意另两个人赶紧出去,自己则谨慎地退到门边。

伍德感到自己的嚼唇往两边一扯,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克拉伦斯和达耳巴已经退进过道。摩斯警觉地立在门口,手扶着门。他审视着伍德,目光冷峻,不动声色。伍德往起—跃,他“啪”地带上房门,伍德的肩头撞在了门板上。

“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外面传来摩斯的话音。

他说得并不全对。伍德知道出了事情。但是他不愿意承认,爬在地上呆看着他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然而这的确是事实。伍德本人生了四条狗腿,一块橡皮膏贴在颈后疼痛灼人的伤口上。

这简直太可怕,太不可思议,太荒诞了。他甚至想到这是不是催眠术。然而只要一转身,他就能看到那曾经用于自己的人的躯体——它跪在地上,双手着地,好象压根儿就站不起来似的。

他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躯体。他无法否认这一点。不知他们用什么办法把他从躯体里取了出来。不知道是用麻醉药还是催眠术,摩斯又把他装进了一只狗的躯体。他必须设法回到自己的身躯中去。

然而用什么方法才能回到自己躯体里去呢?

他茫无头绪地思乱想,没听见那三个人已经离开房门,走进另一个房间。一阵恐惧忽地袭上心头——他想,他原先的人类躯体是完整无缺,产丝合缝的,他现在已经成为身外之物,哪里还钻得进去?

正在惊魄未定之际,他那一对动物耳朵听到一件家具嘎吱响了一阵。达耳巴的手杖停止了那烦人的笃笃敲击声。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达耳巴,”他听见摩斯说。“他们俩的‘自我’已经被我换过来,他们各自的智力却丝毫没有改变。”

伍德不由一惊。这就是说——不,那太荒唐了!不过这的确说明了为什么他原先的躯体只会用手脚爬行而无法直立。这就是说,那只牧羊犬的“自我”被换进了伍德的躯体!

“就算是这样,”他听见达耳巴说。“那手术本身怎么样呢?把脑子从一个脑袋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脑袋,这手术一定很痛吧!”

“不同颅腔中的脑子无法换,”摩斯有些恼怒地说。“大脑对于异体头壳是无法适应的。再说,也用不着掉换整个脑子。一个人的大脑被部分切除之后,这个人的‘自我’并不改变。你说,这是什么原因呢!”

停顿了一会。“我不懂。”达耳巴说。

“有时候切除的大脑中包括着神经中枢,这就会引起瘫痪。即便如此,病人的‘自我’也不会改变。那么,病人的‘自我’在大脑的什么部位呢?”

伍德没有理会那老人嘟嘟囔囔的提问。他聚会神地聆听,忘却了自己的恐惧。他那敏锐的耳朵竭力倾听着,一心要弄明白摩斯在他身上耍了什么花招。

“想想看,”医学博士说。“这个病人的‘自我,一定存留在大脑的剩余部分里,要想触及他的‘自我’,病人就会死亡。‘自我’就在这样一个位置:在大脑的根部。要想探到‘自我’,必得先用手术刀切开头颅,穿透三层脑脊膜以及整个大脑。在那个部位,安然隐藏着一个神秘的小玩艺儿——直径不到四分之一英寸——一个叫作松果状腺体的东西。它以某种方式控制着人的自我。这腺体先前曾经是动物的第三只眼睛。”

“第三只眼睛,现在控制着人的自我?”达耳巴惊呼道。

“为什么不是呢?我们鱼类祖先的腮现在变成了耳咽管,制着我们的平衡感。

“我发明了一种摘除松果状腺体的新技术——从颅骨底部开切口,而无须穿透整个大脑——在我之前谁也没有发现过这个秘密。首先,探取腺体的时候可能威胁病人的生命;其次,做这种手术时,口腔或静脉注射都无济于事。可是我成功地把一只兔子和一只老鼠的松果状腺体进行了换。兔子作出了老鼠的动作,老鼠却表现得象一只兔子——当然它们各自受着自身躯体的限制。这是一次实验——它奏效了,可我不明究竟。”

“那么,为什么先前那三个人的动作象是……那叫什么病来着!”

“疯僵症。其实,换腺体的手术还是成功的,达耳巴。不过我连着重复了同样的过错,最后才醒悟过来。顺便说一下,应该设法阻止住那个新闻记者,他快猜中我的戏法啦。那几个病人除了口腔能保持住唾液之外,其它方面都显得象是疯僵病人。出于几乎是同样的病因,他们与疯僵病人举止相似。我用老鼠的松果腺体取代了人的松果状腺体。你可以想象,一只老鼠在无法左右这庞大的人的身躯时,将会作出怎样的动作。它感到不知所措,只好采取一种消极姿态。然而人体与狗的躯体之间,差别就要小得多。那只狗感到迷惑不解,不过它还是尽力在控制它的新躯体。”

“手术痛苦吗?”达耳巴急切地问。

“毫无痛苦。切口很小,很快既能愈合。再说,你已经亲眼看到,他们的身体恢复得非常迅速。我是昨天晚上给伍德和那条牧羊犬做的手术。”

伍德的狗脑惊惧得发本,几乎无法进行理智的思索。如果摩斯只是对他施用了麻醉术或催眠术,他最终还可以指望回到自己的身躯去。然而他的自我已经被人野蛮地从身躯里挖去。他的躯体将永远被一条狗的自我所占据。他束手无策,唯一的希望是让摩斯将他还原到自己的躯体中去。

“你要多少!”达耳巴狡黠地问。

“五百万!”

老头高声格格一笑,“我给你五万块,现金。”他说。

“出这么一点钱,就想让我给你这老朽换一副又年轻又健壮的体格?”摩斯一字一顿地说。“五百万,少了不行。”

“我付你七万五,”达耳巴不愿再讨价还价。“五百万绝不可能。我的钱都……呃,都投在联合企业里了。我得花费大部分利润来购买货物、支付工资,还要付企业管理和添置设备的费用。我哪能拿得出五百万现金呢!”

“你当然拿不出来啰。”摩斯酸溜溜地说。

达耳巴发火了:“那你让我怎么办?”

“五百万元存款所生的利息才是你纯收入的一半。用你们生意人的行话来说,我要挤你一点油水。”

伍德听见老头不屑地哼了两声。“梦想!”他吼道。“我给你八万元。这是我所能提取的全部现金。”

“别犯傻,达耳巴,”摩斯不动声色地说。“我不是为了贪心才要钱。我需要一笔保险的进项,一大笔钱。这笔钱要够我用来搞实验,而不必使劲搜刮医院那点基金。如果不是对这项实验感兴避,给五百万元我也不干,尽管我很需要这笔钱。”

“八万!”达耳巴又说了一遍。

“抱着你的臭钱进棺材吧!咱们走着瞧,你的心绞痛还得犯。从现在算起,不出六个月你就会发病。”

伍德听见老头的手杖在地板上不住地抖动。

“算你赢了,你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老头让步了。

摩斯笑了起来。伍德听见他俩站起来时家具嘎吱响了一阵。他们走到楼梯跟前。

“你想再看看伍德和那条狗吗、达耳巴?”

“不用了,我相信你。”

“把他们解决掉,克拉伦斯。可别再把他们扔到街上,让达耳巴那些机灵的记者们瞧出了破绽。在你的槍上装一个消声器。楼下就能找着。完事之后把他们泡进酸液缸。”

伍德慌乱地扫视着房间。他和他的身躯必须逃走。如果他只身脱逃,就永远别想再回到自己的身躯之中。一旦和身躯分开,他就很难迫使摩斯再将他们合拢。

可他们在二楼,整幢楼房的后部。即使有一条防火太平梯,他也打不开窗户。唯一的出路是这扇门。

他得设法转动门把手。出门之后还可能在楼锑上或过道里碰到克拉伦斯或是摩斯。他得弄开沉重的大门——同时还得带领和保卫他的身躯!

占据他身躯的那只牧羊犬疑惑地呜咽着。伍德的狗脑本能地畏惧起来。他拼命克制自己。现在必须镇静。

楼下传来克拉伦斯沉重的脚步声。他正在几个房间里翻寻那只消声器,想在开槍时不要发出声响。

基洛伊关上电话间的门,想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枚钱币。在人类各种科学发明中,电话间最清楚地表明,人类的平均身高是五英尺九英寸。基洛伊掏出钱币时,胳膊肘撞到了关闭的门上;拨号码和朝话筒讲话时,他不得不把身体弯成一根手杖的形状。不过他调整了一下瘦长的身体,让自己适应这没按他的标准设计的小屋。地方窄一点他倒不在乎。

他只是把皱巴巴的帽子朝后一推,无可奈何地轻吹了一声口哨。

“接主编,”他说。话筒里传来沙哑的声音。主编心不在焉地问候了一句。基洛伊知道主编刚上斑,正把各种文稿摊了一桌,寻找最新得到的消息。

“我是基洛伊,主编。”记者说。

“疯僵症有消息吗?”

基洛伊瘦骨嶙峋的脸上诚实地做了一个失望的表情。“什么消息也没有,主编。”他泄气地说。

“你在哪儿?”

“整天都在米摩里尔医院,守着疯僵病人,想琢磨出个道道来。”

主编有点怜悯地间,“有线索吗?”

“没有。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这里谁也说不出一条象样的病因。从警方和医院的报告里什么也搞不出来。”

“你打电话之前我正在查阅这些报告。”他停了一会。基洛伊听见翻弄纸张的声响。“在这儿——指纹档案局说没有保存他们的指纹。各城、镇、村的警察部门也都认不出照片上的三个人。”

“纽约之外的医院呢?”基洛伊怀着一点希望。

“都没有丢失过病人。”

基洛伊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耸耸瘦削的肩膀。“瞧,我们得到的全是一些反证。这些病人一定经过了心挑选。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他们的照片,可他们看来没有任何朋友、亲人,警察局也没有他们的户口。”

“写一篇感人的故事怎么样,”主编怂恿说,“写他们吃的什么,样子多么可怜,衣服多么破旧,好吗?根据他们的相貌和双手统一篇故事,描述他们可能的身世。这个主意不坏吧,嗯!”

“哼,主编,”基洛伊嘀咕说,“我不行。我可不会写瞎编。我又不是那种专编伤心故事的们。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这些流汉简直象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搞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

主编提高嗓门严厉地说:“听着,基洛伊!别唠叨啦,懂吗?是我在主办这家报纸,只要你还没辞职,我就是让你去调查出生率,你也得去。

“你说过这件事能写一篇好报道,你说服我相信了你的话。好吧,我现在仍然相信你!我要你调查这几个疯僵病人。我要了解他们的一切情况,包括他们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这也是公众的希望。不达目的我决不干休,听懂啦?

“你得设法写出这篇报道。不许打退堂鼓!为了表示我对称的全力支持……我要给你开一个空的帐户,你可以随意支付经费。好了,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把这几个疯僵病人调查清楚!”

基洛伊沉默了一阵。“嗨,天哪,”他嘟囔着,“我尽力而为,主编。我不知道你决心这么大。”

“咱们俩要做成这篇文章,基洛伊。再敢跑来诉苦,我就请你到别的报社当誊写员去。明白吗?我说完了!”

基洛伊使劲把帽子往额前一拉。“明白了,主编!”他爽快地回答。“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他搁下电话,拉开门,大步走出电话间,心里重新鼓起了劲头。他感觉到报社授予他的权力。是啊,一家大都会的大报以它具有的影响和智慧在全力支持着他。还有什么秘密会探不出来呢!

他只需耐心、敏锐地观察。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出第一条线索,剩下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他大步朝医院门口走去。

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朝他起来,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转身朝下一看,瞧见那个住院医师。他穿着出门的衣服,正要去医院值班。

“你是基洛伊吗?”医生问。“你瞧,关于疯僵病人颈后的伤口,我有个想法——”

“怎么样?”基洛伊警觉地间,随手掏出笔记本。

“又向我叫苦啦?”十分钟之后,主编问道。

“你说错了,主编!”基洛伊把速记薄搁在电话机上边。“我正在紧追不舍呢。米摩里尔医院的住院医师向我提供了一条真正的线索。据他分析,疯僵病人颈上的伤口通向他们的脑部。切口是从距脊椎四分之一英寸处下的刀,所以不至损伤脊髓。他说,从那个角度不可能触及大脑的后部;而且,从颈后开刀不能到达颈部的任何重要部位,还不如从颈前或口腔作手术来得方便。

“如果那道切口并未损及脊髓,病人的瘫痪状态就无法解释;事实上,他们的脊髓的确没受损伤。

“所以他认为,开这道切口是为了探到从上边够不着的脑的根底部。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什么部位作手术,会造成全身麻痹。

“听清了吗?好,下面是问题的关键:

“为了到达脑子的某一部位,通常需要在那一部位周围凿下一大块颅骨。然而这几个病人颈上的切口都计算得极为细。他不知道手术是怎么作的。那位外科医生全凭着自己的估计——就象夜间飞行一样。他说,全美国只有三、四个外科医生能作这样高级的手术。”

“他们是谁,傻瓜?你没向出他们的姓名吗!”

基洛伊有点恼火。“当然知道啦;纽约的摩斯、芝加哥的费伯、波特兰的克劳宁希,也许还有底特律的约翰逊。”

“那你还等什么?”主编嚷道。“找摩斯去呀!”

“不知道他在那儿。他从滨河大道的住宅搬走之后没有留下新的地址。他被惹恼了。董事会让他辞职。他以不善管理的恶名离开了医院。”

主编立即行动了起来。“我们需要找四个人。你去找摩斯,我去找你提到的其余三个人。这好象是一条重要线索。”

基洛伊挂上电话。他“噔噔”几步就迈到了医院入口处,动作象豹子一股粗犷、迅速。

伍德骇怕得头脑发木。他知道这样对他很不利,因为在这种状况下很难冷静地思索出逃跑的办法,但是他很难控制住那吓得发昏的狗脑。

克拉伦斯很快就会找到消声器,然后上楼槍杀他和他的躯体。伍德和他的身躯必须在克拉伦斯找到消声器之前就逃出去。

伍德摇摇晃晃地用后腿直立起来,笨拙地用两只前爪捧住门把手。爪子根本抓不住门。他那敏锐的耳朵听见克拉伦斯站住了,然后是拉屉的响声。

他发慌了。他拼命咬门把手,那转在他的牙齿之间打滑。他又使劲一咬,敏感的牙感到一阵刺痛,然而坚硬的铜门上已经咬出几个牙印。他用嘴吊住身子往下一蹲,又扭着脖子用力一拧,门锁里的簧舌“咔嗒”缩了回去。他歪着身子往旁边一跳,门被带开一条小缝。他把嘴插进缝里,拱开了门。

伍德听见楼下又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他悄声溜进过道,偷偷顺着楼梯并朝下看。看不见克拉伦斯。

他又退回房间,叼住他躯体的衣服,把它拽到过道里。那只狗终于自动地跟着他爬下楼梯。

忽然,克拉伦斯从一间房里出来,朝楼梯走过来。伍德站住脚,吓得一抖。他听见金属磕碰的铿锵声,知道那是把消声器安到槍上的声音。他挡住他的躯体。它停了下来,傻乎乎地垂着头,顺从地沉默着。

克拉伦斯走到楼梯边,毫不迟疑地走了上来。伍德凝神等着克拉伦斯转过拐角,来到跟前。

克拉伦斯看见他们,立即便住了。他惊愕地张着嘴,吓得不会动弹。他的槍抖抖索索,无能为力地垂在身边。他抬头仰望的姿势正好诱人地暴露出他那白嫩肥胖的脖颈。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喉头一缩,发出一声惊呼。

可是伍德呲出了长牙。他一跃而起,直扑克拉伦斯。他尖利的牙齿在半空中狠狠地咬住了克拉伦斯的喉咙。

嫩的肌肉被他的利齿撕得稀烂。他扑倒了克拉伦斯,和他一道滚下楼梯,滚到地上。克拉伦斯挣扎着,喉头“咯咯’作响。伍德嗅到突然涌出的鲜血,这血腥气具有一种他很不熟悉的诱惑力。他就地一滚,站起身来。

他的身躯爬了过来,停住脚嗅着克拉伦斯。伍德把它拉开,排命拽着它朝大门奔去。

他听见摩斯闻声从楼后跑来。他没命地咬着门,笨拙地拉门,生怕摩斯会在门开之前赶到。

然而锁簧响了一下,他用身子拱开了门。他的身躯跟在后面跑到门口。他扯着它下了台阶,走上人行道,又急切地赶着它朝中央公园西街奔跑,逃出摩斯的槍弹射程之外。

伍德回头一望,看见博士正从门帘后盯视他们。他慌忙拽着他的身躯踉跄地跑到街道拐角处,这样中间隔着街上的行人,他们就不会遭到槍击。

他已经死里逃生,他的躯体也还近在身旁。可他却更加感到惶恐不安。到那里去给自己的身躯找饭吃,找房住,又怎样保护它,不让它被摩斯和达耳巴的打手们逮住呢?而且,他怎么能迫使解斯让他还原到自己的躯体里老呢?

不过他明白,首先得把他的躯体掩藏起来。它饿了,正用手和膝盖爬来爬去地寻食。人们注意到有人满地边爬边嗅,就都围过来看热闹。

伍德十分惊慌。他用牙齿把他的身躯拽到街上,拉着他慢慢爬过衔,逃到中央公园。他们可以藏在那儿的树丛中。

摩斯这回备加小心了。一辆黑色轿车冲过一道红灯,向伍德和他的躯体驰来。在另一个方向,一辆警车鸥着警报在车流中穿行,随后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伍德身边。

黑色轿车也停止了追赶。

伍德伏下子卫护他的身躯,怒视着冲过来的两么警察。一个警察用脚踢开伍德,另一个托住伍德身躯的两胁,想架着他站起来。

“这是个疯子——他自以为是一条狗呢。“警察觉得挺滑稽。“送到疯人院去,好吗?”

另一位点点头。伍德急得发昏,跳起来乱咬一通。他的身躯也在一旁又吼又咬地帮忙。这种不理智的举动于事无补,可他又没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总得设法留住他的身躯呀!可警察—脚踢开了他。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让他的身躯占住了手,他们会抢将他打死。趁他们还没有把他的身驱安顿到警车里,他嗖地窜进人群之中。

“你出去收拾那条狗,免得它乱咬人,好吗?”他听见一个警察说。

“这疯子会咬你的,”另一个回答。“到医院之后咱们再报警吧。”

警车朝城里开去。伍德在后面紧迫不舍,可是车开远了,别的车辆挡在了中间。追过几个街区,警车就消失了。

这时他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从车流中猛地穿出,朝他疾驰而来。这辆车追得那么急,车里必定坐着达耳巴的打手们。

他的眼睛和全身肌肉以动物的机敏密切地配合着。他在车流中奔逃,一边闪避车辆,一边寻找一条通向公园的小路。

他发现一条小路,便窜到对面开过来的车流中。好几辆车都尖叫着刹住。一个司机高声咒骂着。可他就在这辆车前来了个急转弯,跳上人行道,沿着水泥马路逃到一片小树丛前。

他毫不迟疑地钻进树丛。这里的树并不稠密,可已经足以遮挡人们的视线。他慌忙向公园纵深逃去。

他用惊慌的目光看着那一车打手在搜索小路两旁的树丛。他贴着地皮慢慢后撒。那些敲打着树丛的歹徒们已经离得很远了。

他绕到他们背后,凭借着树丛的掩护一点点地前进。他们不容易逮住他了。但他为失去躯体而惊恐不安。躯体在身旁的时候,他的胆子也壮一些,尽管他不知道怎样迫使摩斯将他还回躯体。现在,他面对着双重困难:除了要求博士为他作手术之外,他还得设法再把躯体寻回来。

可他已经饥肠辘辘。得先吃点饭,然后才好打主意。

他偷偷爬出隐蔽之处。打手们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他极为耐心地悄悄爬向—头松鼠。这小东西十分警觉,时刻提防着危险的降临。他又饥又累地守候了许久,终于成功地伏击了松鼠,叼住了它的脊背。一想起要生吃一只活鼠,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带着猎获物钻回原先藏身的树丛,开始计划下—个步骤,可是他的狗脑却拒绝思考。那狗脑已经吓得发呆,失去了思索能力。

情况的确十分危急——摩斯已经派了达耳巴手下的歹徒出来狙击他,而且这会儿警察们大概也在到处追捕他这条“瘟狗”。

他在恶梦中也没遇到过如此恐怖的逆境。他已经走投无路。司法部门和罪恶势力联合起来对付他。即使有人愿意拔刀相助,他也无法向人表明自己是人不是狗。他的发音器官完全没有说话的能力。再说,除了摩斯,又有谁帮得了他的忙呢?就算他成功地逃脱了警方和歹徒们的追捕,就算他躲过医院看门人警觉的眼睛,回到了他的身题旁边,而且,就算他成功地向人说明了自己的遭遇……

也还是只有摩斯能为他施行手术!

他不能向医院里的大夫们求援。那些循规蹈矩地行医的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相信他的身世。最主要的是,他们无法说服摩斯,让他作手术。

他匆忙站起身来,警惕地小跑着穿过树丛,向哥伦布广场前进。首先他得提防警察和歹徒们;其次,他得想出一种表达方式——不过他必须找到一个既能理解他,又能向摩斯施加压力的人。

他敏感的鼻孔已经嗅到城市的气味。有一种好闻的香气象一条巨毯似的覆盖着所有的气味,他嗅出这是汽油的味道。在这层气味之上,悬浮着各种植物的气味,既暖又潮湿;最下层是人类散发的气味。

用他的狗眼看去,世界完全变了样,变得更加广阔、遥远、恐怖。各种气味、声音都会在他动物的头脑中引起不同的幻象。不过这也很有趣味。四只蹄子踏在富有弹的柔软地面上,使他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快感。他的皮已经足够御寒,不需要再携带什么衣物;饥饿的时候也不难寻到可吃的东西。

当他逃脱警察和歹徒追捕时,他甚至感到一种获得自由的欢乐——然而这是一种他所厌弃的懦夫的自由,这自由太低贱。作为一个人,他曾经挨饿、受冻,流街头;他的生活没有保障,他的存在遭到忽视;尽管如此,这狗的躯体里却包藏着人的智慧。他本该用后腿直立起来,不管好赖,要象一个人那样活着。

他必须设法从这孤寂的动物王国回到人的世界。只有摩斯能帮忙。他非帮忙不可!一定要强迫他退还被他劫夺的身躯!

可是伍德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谁能搭救他呢?

在中央公园尽头,他把自己暴露到极端的危险之中。

他避开大道,在一条小路上奔跑。一辆追踪而至的黑色轿车猛冲过来,与他并肩前进。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啪”——一颗子弹咝咝飞过头顶。

他把身子一低,掉头窜进旁边的树丛。他灵巧地在树林间穿梭,始终让障碍物挡住槍弹的射击。

歹徒们爬出轿车。他听见他们在树丛中敲打、搜寻。他们这样缓慢地行进着,他却飞快地窜出三百多码,脱离了危险。

他逃出公园,顾不得来往车辆,慌忙穿过哥伦布广场。到百老汇大街之后,他紧贴着房屋奔跑,稠密的人群成了阻隔在他和大街之间的屏障,这样他感到安全一些。

当他确信已经摆脱歹徒的追捕之后,就顺着单行道朝西拐去,一面警惕着任何危险的征兆。

当他在肉体上遇到危险袭来时,他发觉他的动物头脑会作出本能的反应,而且总是比他的人类头脑来得更机警。

街上车辆行进的时候,他本能地缩在道旁的门廊里,或是躲在任何可藏的地方。等红灯一亮,车辆排着队停顿下来,他就开始没命地奔跑。车辆转着急弯躲避他,好几次险些将他撞倒,可他仍是一刻不停东弯西拐地穿城而过。他离开市中心,到了北河畔的西街。

他感到已经远离达耳巴的歹徒们,来到了安全地带。可公路上慢慢驶来一辆警车。他藏在一栋破旧客栈前的一个垃圾堆得漫了出来的桶后。警车走后很久,他还缩在那里不动。

一股大风从河上和船坞那边刮来,卷起垃圾堆上的一张报纸,吹得它贴在客栈的窗玻璃上。

他的狗脑恐惧得发僵,因为他记起了昨天下午——他站在职业介绍所前,和达耳巴手下一个歹徒聊天。

那时他曾起过一个念头:与其挨饿还不如得疯僵病呢!现在他可明白了。可是……

他用后腿站起来朝垃圾箱一扑。“哐当”一声,垃圾桶倒下来朝水沟滚过去,把垃圾泼洒在人行道上。客栈勤杂工跑出来大骂,伍德却早已扒开垃圾,找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叼在了嘴上。报纸散发出腐败食物的酸臭,他顾不得这些,还是叼着报纸跑开了。

跑过几个街区,又穿过一块空旷的废墟,他躲到一栋破屋的背后。在河风刮不到的地方,他展开报纸,查看第一版。

这是昨天的报纸,跟他扔在职业介绍所前的那张一样。在头版左栏他找到那篇有关疯僵病人的报道。署名的是一个叫基洛伊的记者。

他用牙叼住报纸的边缘朝后倒退,勉勉强强翻到第二页,把报纸弄得皱巴巴的。报纸上粘着的腐烂食物发出恶臭,他恶心得想吐。但他还是坚持着用不称职的牙齿笨拙地翻动报纸。翻到登载社论的一页,他停下来仔细查看版权栏。

他又开始一溜小跑,一边提防着意外的危险。他紧贴房屋的墙壁,警惕地观望是否有载着歹徒或警察的汽车。他忽地窜过街去,重新找到隐蔽物,又继续奔跑起来。

时近黄昏,公路上的影变长了。太落山之前他沿着西街跑了大约三英里路,在贝特利街附近停了下来。

他望着高大的《晨报》大楼。它象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沉重的大门紧闭着,挡住了外边的大风。

他站在大门口,等着什么人把门打开,他好趁机溜进去。他期待地盯住一个老人。老人打开门,伍德跟了过去,可是老人轻轻地、坚定地把他推到了一边。

伍德露出长牙;他无法用别种方法表达自己的意思。老人赶紧关上了门。

伍德又作了第二次尝试。他走到一个瘦高个跟前。这人好象在凝神思索,但态度似乎很和蔼。伍德仰望着他,一边不熟练地摇着尾巴,以示友好。高个儿弯下腰来搔伍德的耳朵,可是不肯带伍德进去。趁着门没关住,伍德朝瘦子猛扑过去,差点把他扑例。

在门厅里,伍德从人们腿间穿来穿去。高个边骂边追,人们乱作一因。伍德险些被穿着大皮靴的脚踩扁。他闪过混乱的人群,跑到了楼梯跟前。

他快步蹦上楼梯。二层楼门口有一道厚玻璃门,里边是董事办公室。

他拐了个弯,疾速地奔上楼去。楼梯到这里变得很窄,电灯照得很亮。三、四层是印刷间。他继续攀登,经过了业务室、分类广告室……

跑到编辑部沉重的救火太平门前,他累得大口喘着气。等呼吸平复下来,他就用牙咬住门使劲转动。门弄开了。

一股浓烈的烟气冲着他敏感的鼻子扑来,他的耳朵闪避着室内喧闹的噪音。

他在堆得很乱的办公桌之间慢慢走着,一边期待地四处张望。他看到人们表情冷漠的脸孔正俯在各自的打字机上方,聚会神地打出一条条新闻,一些年轻人跑来跑去收集文稿;男男女女拥出、拥进电梯,各种机智、警觉的面孔……

有的人也偶尔扭头看看他,然后又重新埋头工作,好象没看见他一样。

伍德兴奋得浑身发颤。就是这些人,他们能对摩斯施加影响;他们机智过人,能够理解他!

他蹲下来,把一只爪子放到一个正在打字的记者腿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记者担心地朝下望了望,把他撵开了。

“嘘,走开!”他生气地说。“回家去!”

伍德退了回去。他没有感到危险。他预想的计划没有成功,他觉得这比遇到危险更糟糕。他紧张地思忖:即使他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又怎样向人们表达自己的身世呢?他用什么办法与人谈呢?

他忽地怨到一个主意。他在证券易所当过译电员……

他蹲坐在地上,大声发出长短不一、断断续续的吠叫。一个姑惊叫起来。记者们跳将起来,纷纷退到一边,围成了一圈。伍德费劲地运用他那陌生的喉咙吠叫,缓慢地发出莫尔斯电码。他兴奋地朝四周张望,希望有人能听懂他发出的讯号。

可他遇到的却是敌意的目光——谁也不理解他。

“这是那条咬过我的狗!”那个又瘦又高的人说。

“我希望它不是想吃你的肉。”一个记者说。

伍德不肯认输。他又用叫声发出讯号。可是,主编室的玻璃门后边走出来一个人。

“出什么事啦?”他问。他看见一大群记者围着伍德。“把狗弄走!”

“来呀——把它弄出去!”瘦子喊。

“这狗挺乖,挺听话,慢慢哄它,基洛伊。”

伍德乞求地望着基洛伊。人们不懂他的电码,可他找到了那个写疯僵病文章的人!基洛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嘴里不住念叨着驯服野狗的词儿。

伍德从书桌之间飞快溜走。成功近在眉睫——他只须在他们抓住他、捞走他之前,找到一种谈的方式!

他跃上一张书桌,把一瓶墨水绊到地板上。墨水流了一地。他颤抖着,迅速地叼起一张白纸,一只爪子在墨水里蘸了蘸,匆匆忙忙地想在纸上写字。

他的希望落了空。他前腿的腕部只能朝上弯,与活动自如的人类腕关节大不相同。他把蘸过墨水的脚爪挪到纸前,它却无能为力地整个贴在了纸上。他每个蹄子上的四个钩爪动作起来互相牵连,无法缩回三个钩爪,只用一个钩爪写字,结果只在纸下涂下几条粗道。

伍德不想惹基洛伊生气,只好认输,听任他把自己撵进了电梯。他笨拙地摇着尾巴。用智慧的头脑调动不属于自己的肌肉作出预期的动作,这可不是简单的技艺。他坐下来,咧了咧嘴,力图作出一个人类般的微笑。尽管他笑得很不成功,基洛伊居然感到心宽了一些。这高个记者拍拍伍德的脑袋。不过他还是毫不踌躇地把伍德赶了出来。

可伍德并不泄气。他总算成功地进入了报社,而且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知道,唯有报纸能对摩斯施加压力,然而他还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怎么办?他的腿关节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写字是写不出来的;而缩缉部的人又都不懂莫尔斯电码。

他蹲坐在白色水泥墙边,绞尽脑汁想主意。他既不能说话,又没有生着可以抓握的手指,唯一可行的往方式就是用吠声发出莫尔斯电码。入群中肯定有人能解译电码。

人们的确转过脸来看他了。吸引人们的注意,这不难办到。可人们看他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漠然的神情。

有一阵他焦急得失去了理智。他一头钻进匆匆赶路的人群,拼命吠叫着他的电码,看到谁模样机灵,他就跳过去跟着,直到完全确信那人听不懂他的电码,这才改变目标,重新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吁。

人们要么小心地拍拍他,要么惧怕的闪到一旁。除此之外他的行动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他停止了吠叫,伤心地靠到墙角。

谁也不会把狗吠当作电码来理解。当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采取同样的态度。他的吠叫最多只能向人表明他想唤起人们的注意。谁也不会深究,狗吠声中有什么更复杂的含义。

伍德加入奔向地下铁道的人流。他在人行道上小跑,一边警惕着街上是否有正在减速的汽车。然而他更留心垃圾桶里洒出来的垃圾。他对周围的行人嫉妒得要命,因为他们都毫不迟疑地朝着各自的既定目标前进;这些自私、高傲的人啊,怎么不肯稍微耽搁一下来帮帮他的忙呢?这些人能通过说、写、印,通过电话、广播、书籍、报刊……来表达最细微的感情、要求、思想。

可是伍德只会发出让人类讨厌的尖吠,什么意思也表达不了;他的脚爪除了奔跑别无用处;他那副嘴脸也表达不了感情。

在商业区,他跑遍三条街的人行道才寻到一截铅笔头。他用牙叼起铅笔朝西街的船坞那边跑去。他心里刚刚想出最后一个表达思想的办法。

河风刮得遍地都是废纸,有的还挺干净。一些搬运工在码头等候关饷。他们以为伍德在那里玩耍嬉戏,有几个工人还朝他打口哨。的确,伍德正在一本正经地铺捉飘舞的纸张。

他逮住一张纸,用两只前爪把它按牢。那只铅笔头就叼在两排尖利犬齿的间隙之中。

他就这么用嘴叼住铅笔在纸上画着。尽管铅笔抖抖索索,难以控制,他还是尽力在纸上写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印刷体:

“I AM A MAN(我是人)”

这几个字占满了整张纸,再也写不下别的了。

他扔下铅笔头,叼起纸来跑回《晨报》大楼。自从逃出摩斯的魔窟,他还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充满信心。尽管字写得很糟,却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他跟住了一伙完成采访任务归来的疲劳的年轻记者。他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门开之后,他很有把握地朝这伙初出茅塞的记者冲去。他们吓得往旁边一闪。他也就顺顺当当进了门。

他又象先前那样顺楼梯跑到编辑部,把那张纸放在地下,然后用他强有力的牙齿拧开了门。

他稍一打量就认出那个脸色苍白的记者。基洛伊正坐在奥前打他的文章。伍德叼着那张纸直接跑到基洛伊跟前。他把前爪放在记者瘦削的膝盖上。

“哟!”基洛伊叫起来。他吓得把腿一缩,把伍德推到一边。

可伍德还是走了回来,尽量朝他举着那张纸。他满怀希望,兴奋得发颤。记者把那张纸抓了过去。伍德紧张地抬头察看那张瘦削的尖脸,希望在那里看到恍然大悟的神情。

基洛伊盯着那行歪歪斜斜的宇。他气得满脸通红。

“谁这么缺德?”他忽地喊到。屋里谁也没理他。“这畜牲是谁放进来的?让它叼给我这张破纸条的是谁?有种的就站出来呀!”

伍德焦急地围着他又跳又叫,想解释清楚。

“嘿,别吵啦!”基洛伊吼道。“喂,誊写员!把这条狗弄下楼去,别让它再进来!它不会咬你的。”

伍德又一次失败了。但他不肯认输。当极度失望的沮丧心情退潮之后,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他意识到,这次失败是因为事情没有办到家。实际上他已经部分地达到了与人通话的目的,只是因为纸张的空间不够,他没能把要说的话写得更详尽一些。只要能扩大书写空间,问题就解决了。

没等誊写员过来,伍德猛地跳上一张空桌,叼住一枝铅笔。

“让它叼走铅笔行吗,基洛伊先生!”誊写员问。

“给它吧,你可以用我的铅笔,不然它会咬断你胳膊的。”基洛伊说着转身打字去了。

伍德蹲坐在誊写员身边,等着电梯到来。他紧咬着那枝铅笔。他急于走出大楼,回到西街的废墟那儿,好设法写一封更清楚的信。靠先前那种又大又潦草的印刷体字母很难取得成功。他象当初作密码破译员时那样,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冷静的、有条有理的分析。

他懂得,必须放弃印刷体或手写体,找到一种他笨拙的牙齿能够胜任、书写空间又占得很小的替代符号。

牧羊犬不断的打扰弄得基洛伊很生气。他把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条成一扔进纸篓。他只当这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

他用粗骨节的长指头迅速地打出文章的最后一页,在结尾处打了一串“一。一。、一”。他把文稿收到一起,到主编手中。

主编仔细审阅了文章的引言,又粗粗读完全文。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样!”基洛伊很得意。

“唔——什么!”主编不解地抬起头来。“噢,还不错,挺好,真的。”

“我非得向你卷不可,”基洛伊感激地说。“本来我是要打退堂鼓的。你知道——一开始只知道发生了几桩没头没尾的怪事,毫无线索可循。现在呢,警察忽然找到一个举止象狗的疯子,他脖子上也有病假病人那种伤口。这也许很能说明问题。不过至少我们发现了真正的线索。我不知道——总之我有信心。咱们得穷追到底——”

主编先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你去看了最近发现的那个病人吗?”他插嘴说。

“当然去过了。我和那个住院医师处得不错。如果不是从开头就注意到这件事,我真会把刚进院的那小子当作普通的疯子呢。他满地爬着嗅来嗅去,拼命想学狗叫。可他颈后有一道伤口,和那几个病人一模一样——甚至也有两道老练的缝合线,离脊椎的距离也完全相同。他是个疯值病人,或者照现在的说法,他是——”

“是的,这件事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主编说着不自然地理了理基洛伊的文稿。“不过——”他的嗓子沙哑了。“唉,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基洛伊。”

记者拧起眉,担心地望着他。“有什么不好说的?”他疑惑地问。

“唉!还不是老一套,你是知道的。我得让你歇手不干了。这很遗憾,因为刚刚干出了眉目。我真不想对你说,基洛伊;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得听人家的。”

“真的吗?”基格伊愤恨地把两手撑在桌上。“我们这回碍谁的事啦?没有啊!医院并没打算解雇什么人哪!我们的文章里谁的名字也没有点,因为我还授查清是谁。那么你说说看,究竞是怎么回事?”

基洛伊气呼呼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正在暗下来的街景。这条指示不是来自业务部,他愤愤地想,他们没有承租医院的广告业务。至于那个大老板达耳巴,他从来不干预报社的具体事务。只有当他感到不得不禁止发表某篇揭露黑幕的文章时,他才会插手。基洛伊排除了新闻编辑们干预此事的可能,因为当公众舆论的要求是一英里时,他们顶多只合作出一英寸让步。至于业务部,只要不会危及广告生意,他们决不多管闲事。所以应当责怪的只能是达耳巴。

基洛伊瘦骨嶙峋的指关节烦躁地敲击着窗框。达耳巴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发明了清除背叛者的新办法。基洛伊立即否定了这个假设,他知道达耳巴不肯费这么多钱,再说还要冒走漏消息的危险。他满可以继续使用那既便直又有效的老办法:把体封在水泥板中,再投进河里。

“我认输。”基洛伊头也不回地说。“我猜不出达耳巴的动机。”

“我也猜不出来。”主编承认说。

听到主编这样说,基洛伊转过身来。“那么你知道这是达耳巴干的啰?”

“当然。还会是谁呢?不过你不要惹麻烦,朋友。”他说话时提防地环顾了一下。“先把这疯僵病奇谈搁到一边吧。约翰森从市政厅打电话发回一条新闻,明天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含义。”

基洛伊随便朝草草记录下的消息溜了一眼。他的怒容变成了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美国反对虐待动物协会和狗的好者们向市长提出抗议,反对有组织地屠杀一种棕白杂色的牧羊狗。我念对了吗?”

“不错。”

“你当然认为这是达耳巴的歹徒们干的啰?”

主编点了点头。

基洛伊绝望地两手一摊,说:“不过要说是歹徒们干的,我觉得不可理解,主编。我时常有机会和他们的帮头儿们打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干掉一名刺客,或是停止一桩罪行。可我不揽一个强盗头目为什么要禁止报道疯僵病人的故事,为什么要派出打手屠杀无辜的牧羊狗。我该回家了……要去大喝一通——”

他边说边跑出主编室。然而主编还没来得及耸肩膀,基格伊却又闯了进来,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咱们简直是一对大笨蛋,主编!”他嚷道。“记得那条狗吗——那条叼着一张纸进来的狗?我们把他撵了出去,记得吗?嗨,那就是达耳巴的歹徒们正在到处搜寻的狗!它想向我们传递消息呢!”

“噢,你说得对!”主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基洛伊激动地挥着他的长臂。

“来呀!别找帽子和大衣啦!”

他们冲进编辑室。上夜班的基干人员正在闲散地看报纸,准备一会儿就去处理未完成的工作。

“别看报了!”主编喊。“所有的人——都跟我走。”

他们莫名其妙地被撵进电梯,一个个都很恼火。到了大门口,主编跑到街上四处搜寻。

“它不在附近,基洛伊。好啦,你们这些木头人,分头到街上去找,可以吹口哨。看见一条棕白色花狗就朝它吹口哨,它会过来的。按我说的办,出发吧!”

他们慢腾腾挪着步子。

“吹口哨?”其中一个人发愁地回头问。

“对,吹口哨!”基洛伊说。“放下你们的绅士架子,吹口哨!”

他们分散开来,按照自认为有效的方式尖声打起唿哨来召唤狗。商业区一带的行人都好奇而又惊诧地打量着他们。

基洛伊把主编留在大楼旁边吹口哨唤狗,自己则一路打着唿哨朝西街走去。他离开了河边,沿着夜幕逐渐笼罩的公路寻去。

他在码头间黑暗的空地中耐心找寻了一个钟头。他只偶尔碰到一些卸车的码头工,还有稀稀落落进城去的人们。这儿只有无家可归、到处觅食的杂种狗和挨饿的流汉,没找到棕白杂色的牧羊犬。

他感到饥饿,决定返回报社。走到大楼跟前,他希望别人会碰到好运,那他就该悔恨自己先前坐失了良机。

主编还在那里,口哨吹得越来越响。周围有一群热心的观众,等着瞧热闹。记者们也都纷纷回来了。

“找着什么了吗?”主编停下口哨问道。

“没有。它没上这儿来?”

“还没有。嗯,它会回来的,肯定会。”他又转过头不住地打起唿哨来,全然不顾人们惊异的目光和刻薄的议论。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毫不掩饰地蔑视那些垂头丧气走进大楼的记者们。

在城市相对寂静的时刻,在主编口哨声的间歇中,基洛伊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朝聚在主编身旁的人群头顶上望去。

一个记者冲了过来,他一边飞跑,一边用发干的嘴唇艰难地吹着口哨,逗引一只不断想跳开的狗。

“就是它!”基洛伊喊道。他冲开人群,撒开两条长腿朝牧羊狗奔去。他激动地吹着口哨,吹得又哑又不成调;那只狗竟直奔他跑过来。

基洛伊从它嘴里槍过一张肮脏的纸片。随后,狗朝码头的方向跑掉了;一辆不祥的黑色轿车从街上飞驰而过。

基洛伊刚想追狗,却又停下来盯着手里的纸片。他心里埋怨这里光线太暗。

主编过来之后,大声责骂他不该把狗放跑。

基洛伊把那张奇怪的字条递了过去。

“那条狗会料理自己的,”基洛伊说:“看这张条子。”

主编朝字条皱起眉头。纸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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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天哪,”主编嚷道。“这该不是拿我们开心吧?”

“开心?不会!”

“唉,我可一点也看不明白!”主编说。

基洛伊拿不定主意地朝四周看看,好象要找谁来帮忙。“你当然看不懂,这是一种密码。”他转过身来,把长长的细指头指向主编。“知道谁会破译电码——破译密码吗!”

“嗯,我想想。去找警察,或是找联邦调查局——”

基洛伊哼了一声。“白白把它给那些警棍儿?我才不干呢!”他把那张潦草的铅笔字条谨慎地塞进胸前的口袋,扣上大衣。“你在这儿等着,主编。我去找人破译,一会就回来。注意等着那条狗。”

主编还来不及张嘴,基格伊已经跑得投影了。

在四十二街图书馆的目录室里,基洛伊挤进电话间,拨了—个号码。他的眼睛发病,头发昏。冥思苦想总是弄得他心烦意乱。他的头脑只善于直观的思维,对于繁琐的推理则难以胜任。

“请接董事办公室,”他告诉夜间接线员。“那儿肯定有人。不一定要找经理本人。办公室里不管是谁都行。我等着。”

他懒懒地往墙上一靠,把身体弯成一种舒适的姿式。

“喂!你是谁?……噢,好。听着,罗斯伯,我是基洛伊。帮个忙好吗?你离大门最近,主编就在门口,让他来接电话,你帮他守望一会。注意有没有一只棕白杂色的牧羊狗。看见就逮住它,弄到大楼里去……行吗?……谢谢!”

基洛伊暂时无事可作,只好握着听筒,无聊地猜测着电话里传来的各种声音,以此解闷。现在着急也不管用。

等了好久主编才来接电话,基洛伊不得不付出第二枚钱币,不过他不在乎。

“有消息吗,基洛伊?”主编怀着希望。

“没有,主编。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我翻阅了一本军用电码册,是一种少年读物;还有一本密码史。我看到了一些挺巧妙的密码,可还没碰到这种标点密码。你见过南部邦联密码吗?伙计,编得真绝!内战结束之后才破译出来!古希腊人把纸带绕在译码棒上。纸带取下来之后,谁也认不出纸上写的是什么;纸带一缠到译码棒上,字句就清清楚楚显现出来。”

“别啰嗦了,”主编打断他的话。“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然啦。所有的密码书里都说,首先要列出一个字母频率表——就是各个字母出现次数的多寡。不过,在缩略语电码中——就象我们新闻业使用的一样——象单字母词‘a’、‘I’,双字母词‘am’、‘as’;甚至三字母词‘the’、‘but’之类,经常是完全省略不用。”

“唔,不错,你现在作何打算?”

“不知道,恐怕还得去找警察。”

“别去,”主编坚定地说。“找一个图书管理员帮帮忙。”

基洛伊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赶忙放下电话,大步走到咨询台前。

“我能找到懂密码的人吗?”他粗声粗气地问。

管理员礼貌地和他的同事们商议了一下。“文稿室的保管员挺在行,”他走向柜台说。“下楼到门厅——”

基洛伊道了一声谢就飞跑起来,管理员要求他不要乱跑,他理也不理。到了文稿室,他用力打门,直到保管员出来把他放了进去。

“瞧瞧这个。”他说着把那张字条扔到桌上。

保管员莫名其妙地朝字条扫了一眼。“噢,是密码吧?”

“是的。你能认出写的是什么吗?”

“嗯,这密码看来编得不错,”保管员慎重地回答,“不过我对付这些玩艺已经有二十年了。”

他们坐在一间空屋的桌前。保管员专心地端详了一阵这潦草的字迹。

“共五种符号,”他终于说。“分号、句号、逗号、冒号、引号。十三个字组,每组里边的符号都是双数。一定是每两个符号代表一个字母。”

“这我已经知道了,”基洛伊插嘴说。“字条上讲的是什么?”

保管员恼怒地抬起头来。“得给我时间哪。培根密码①花了二百年才解译出来。”

【① 英国科学家、文学家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创造的一种密码。】

基洛伊叹了口气。他哪能等那么久。

“一共十三个字组,”保管员继续说,他没有被培根密码的先例吓倒。“频率法、双字词三字词法都不适用。”

“这我都知道。”基洛伊焦急地插嘴说。

“你这么机灵,还来找我干什么?”

基洛伊把椅子拉到一边。“好吧,我再不妨碍你了。”

“用5个符号来表示26个字母。那不行。一定是俄国民粹那种密码。那只能表示出25个字母。一般总是省掉字母q或j,因为这两个字母用得不乡。好吧,我谈谈我的想法。”

“你怎么想?”基洛伊聚会神地问。

“必须先找出一种码序之类的规律。”

“甭管是什么,”基洛伊叹了口气。“译出来就行。”

“25的平方根是5。写这封密信的人一定设计了一个字母表,横排5个字形,竖排5个字母。看来答案就在这儿。”管理员边笑边高兴地点着头。“用这种格式组合成的字母表一共可能有……嗯……625种。每一对符号从纵、横两个方向确定一个字母。这样可能确定出25个字母。625种字母表中可能出现的字母数一共是……嗯……15,625个。这太复杂了。如果有一个关键词就好了。我们可以查字典。可能组成的字母共有15,625个,再乘以英语的全部词汇——如果这关键词是英文的话。”

基洛伊站起身来。“我受不了啦,”他抱怨说。“我出去待一小时再来。”

“别走,”保管员说。“你给我帮了很大的忙。我们最多不台超过625种字母组合。这很快就能干完。”

他说“很快”自然是相对而言。培根密码,三百年;南部邦联密码,十五年;俄国内战时期密码,至今未被破译。密码破译员必须寄希望于来世。

基洛伊坐下来,保管员画出了一个字母表:

;",.:

abcde;

fghij"

klmno,

prstu.

vwxtz:

密码信上的第一对符号是两个分号“;;”,上表中,横排“;”行与竖排“;”行相的地方是字母“a”,因此“;;”可译作“a”。第二对符号是一个分号一个逗号:“;,”,按字母表应译作“k”。

保管员按这个方法译了一阵,然后皱起眉头把译完一半的电文到基洛伊面前。电文是:

akdd kyoiztou kp tbo eztztkprepd……

“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焦急地问。

基洛伊一声不吭,他无法作答。

“也许是波兰文,”管理员分析说,“或者是日文。”

记者一筹莫展地跑出去了。

他用过点心,在城里溜达了一阵,又烦躁地了几枝烟,这样度过了一个钟头,才又转了回来。他发现保管员面前已经堆了一堆稿纸。

“有进展吧?”基洛伊声音沙哑地问.

保管员忙得顾不上抬头。基洛伊从他的肩头望去,看到他又画出另一个字母表。堆在桌上的纸张写满了各种可能的电码字母解译表。基洛伊估计保管员已经试过了一百多种。

保管员使用的是逐步排除法。他保留着第一个字母表,不断换表上标点符号的位置。失败之后就另画一张字母表,再变换标点符号的位置。他慢慢地、耐心地工作着,终于判出这样一张字母表:

,,;":

zuoje,

ytnid.

xsmhc;

wrlgb"

vpkfa:

他立即顺着“;”纵行和“;”横行的又处找到字母“m”。基洛伊边看边点头。他比老保管员更快地译出了第二对符号“;,”,那是字母“o”。下两对符号相同,那是“.;”,译为字母“ss’。第一个单词“moss(摩斯)”。

基洛伊挺腰深吸了一口气。他又俯下身去和保管员一道在字母表上竖向、横向地查对着。保管员将密信上所有的符号每两个一组地划分开来。译文如下。

;;;,.;.;;,.::;."::..:,:.;,;...";:,

m o s s o p e r a t e d o n t n e

:;::..::..;,;.".:;.;..::;":";,..

c a t a t o n i c s t a l b o t

"..;":".;.::;.:;".;.""

i s f i n a n c i n g

";".;;.:.";,..:,:;..;;:,":.";,

h i m p r o t e c tm e f r o

;;..";:,;;

m t h e m

(摩斯为疯僵病人作过手术达耳巴正资助他救救我)

“唔,”保管员若有所思地说。“这倒象是一篇电文,我能看得懂的话。”

基洛伊却已经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电文,“砰”地带上大门,飞奔出去。

乘出租汽车回到编辑部之后,基洛伊并不乐观。他急敲着里间的窗户。“快!我找到目标了。”

他想,如果那条狗被他们干掉,这案子就断了线索,唯有通过那条狗,才能找到写密码信的人。

伍德在西街水果商场后面黑暗的窄巷里蹦跳。如果达耳巴的打手们追来,这儿装烂水果的箱箱桶桶很有利于他藏匿或逃跑。

他知道,他必须离开河岸地区。歹徒们一定已经认出了他。他们会从达耳巴的老巢里调来更多打手。一旦发现伍德,他们将会派出快速的轿车在外围巡逻,然后慢慢缩小包围困。

最重要的是,记者们被派出来找他了。他写的简单密码是否已被破译倒是小事,反正基洛伊总算醒悟过来,伍德要向他传递信息呢。

伍德绝不会出差错的,动物方向感指引着他穿过黑巷里的迷宫,来到报社附近。他偷眼打量了一下街角和街道两头,歹徒们的黑轿车已经消失了。他得冒险冲过被街灯照得通明的一百码开阔地,才能到达报社大门。

他那强健的腿部肌肉紧张了起来。他跃过坚硬的水泥人行道。大门离得越来越近。他的四条腿拼命拨动,以比人类快得多的速度跑完了这段危险的路程。他为此感到庆幸。

他看见一个人焦虑不安地站在门前。伍德跑到最后一瞬间才猛地刹住脚步,向厚玻璃门撞过去。

“你来了!”主编喊道。“进来——快!”

他冲开大门,和伍德一道挤进去,坐上电梯,穿过编辑室来到主编办公室。

“伙计,我希望他们没瞧见你,不然咱们俩都没救啦!”

主编六神无主地坐在桌旁,不时烦躁地看看手表,埋怨基洛伊怎么还不回来。伍德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喘息。他本以为到这会儿他们已经看懂他的密信,甚至以为他们已经认出他是一个具有狗形的人。然而看来基洛伊大概还在忙着译那篇密码呢。

无论如何,他已经得到暂时的安宁。要不了多久基洛伊就会回来,那时他们就会明白一切。他有耐心等待下去。

伍德抬头听着。他辨出基洛伊那一步至少四英尺的特殊脚步声。门猛地打开,又被记者随手关在身后。

“狗弄来啦?瞧瞧这上边写的什么!”

他把一张纸扔到主编面前。主编读纸条时,伍德紧张地察看他的脸色。他没有理会基洛伊打开纸包递给他的肉饼。他简直不明白,基洛伊怎么对他如此冷淡。不过或许主编会明白过来。

“哦,是这么回事,摩斯和达耳巴干的,喂!这作案子已经清楚了。”

“我明白摩斯的动机了,”基洛伊说。“这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会作这种缺德手术。不过达耳巴为什么要参与此事?谁送来的密信?写密信的人怎么会上当的?他现在在哪儿?”

伍德快要气疯了。他能解答所有的问题。他明白达耳巴对摩斯的实验感兴趣的一切真正原因。表达思想的方式已经找到。摩斯和达耳巴已经被揭露出来。然而这离伍德返回自己躯体的目标还远得很呢。

他必须再写一出密码信——这回要写得更长,更清楚。要答复基洛伊的疑问。但要作到达一点,就必须——想到这里他不觉浑身一颤。他必须再冒被巡逻的歹徒抓到的危险,而且他的译码索引藏在废墟的一个角落里,现在天太黑了……

“我们得让他带我们去找写密信的人,”基洛伊果决地说。

“只有靠这个办法才能拿住摩斯和达耳巴的把。目前我们只能控告,却拿不出罪证。”

“写密信的人一定就在附近。”

基洛伊盯着伍德。“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只狗跑来朝我们吠叫,想让我们跟它走。把它撵走之后,过了半个钟头它就拿回一张潦草的字条。一小时之后它又送来了密码信。写信的人一定离得很近。狗吃完肉饼之后咱们就——”他大声咽了口唾沫,抬头惊异地蹬着主编。他绕过桌子跑过来抚弄伍德颈上的长。“瞧,主编——一块橡皮膏。它低头吃食的时候,橡皮膏就从里露出来了。”

“你认为它也得了疯僵病吗?”主编苦笑地摇摇头。“你太神经过敏了。”

“也许我太敏感,不过我要看看橡皮膏下边到底是什么。”

伍德的心怦怦地跳。他知道,他颈上那道切口和其他几个疯僵病人的完全相同。只要基格伊看见了切口,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基洛伊揭橡皮膏时,伍德尽力忍着钻心的疼痛。可他又不得不从基洛伊手中摆脱出来,因为这是一道尚未愈合的新伤口,橡皮膏又紧粘住了他的长。他让基洛伊再试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折磨,那道切口好象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算了吧,”主编担心地说,“它会咬你的。”

基洛伊直起腰来。“抹一点乙醚就能把胶布扯下来。”

“你真以为那是手术切口吗?摩斯不会为狗作手术的。这狗说不定是打过架,或是被达耳巴歹徒们的子弹擦伤了。”

电话铃响了好久。“我还是想揭开胶布看看,”主编拿起话筒时基洛伊说。伍德失望了,他责怪自己刚才不该躲避基洛伊。

“什么事,布来纳?”主编问。他专心地听着,脸色沉了下来。“好吧。如果你害怕,就不用冒险啦。把你的文章用电话口授给新闻改写组的编辑吧。”他放下听筒对基洛伊说:“麻烦得很。周围全是达耳巴的巡逻车。布来纳害怕撞到他们。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把这条狗带出去。”

伍德听了一怔。他放下没吃完的肉饼朝门口走去,不由自主地呜咽着。

基洛伊惊异地瞧着他。“我敢打赌,它听得懂你的话。你看见它刚才的反应了吗?”

“狗都能对人的声音作出反应,”主编说。

‘好吧,我们得把它领到主人那儿去。”基洛伊吱着嘴唇沉思。“有办法了——要是你肯陪我去的话。”

“我当然愿意。你有什么办法?”

“跟我来。”

伍德和主编跟在急匆匆的记者身后穿过了编辑室。他们默默地等来电梯,下到门厅。

“就在门口等着,”基洛伊说。“我一发出信号,你们就跑过来。”

“什么信号?”主编赶忙问,可基洛伊已经消失在大街上。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几分钟后一辆出租汽车停到路边,基洛伊打开车门。他警觉地坐在车内,注视着后边的街角。

起初毫无动静。后来,一辆黑色轿车从基洛伊的车旁慢慢地、谨慎地开过去。黄色的车灯照亮了黑轿车内自动步槍的槍身。

基洛伊等它转进了西街,使使劲一挥手。

“过来!”基洛伊喊道。“去西街!”

主编抱着伍德,撞开大门,跑过人行道,钻进汽车。

出租汽车忽地加快了速度。

伍德蜷缩在地板上,失望地颤抖着。他费尽了心机,却还是无法找回自己的身躯。他们想让它领路去找它的主人。他们仍然不知道字条就是它自己写的。它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用什么办法向他们证明自己就是密信的作者呢?

“我看我们已经跑得够远的了,”基洛伊打破沉默说。他敲鼓玻璃窗,司机停了车。基洛伊和主编走出汽车,伍德犹疑地跟在后边。基洛伊付款,和司机道别。

在空荡荡的公路上,他弯下瘦高的身躯对伍德说,“伙计,咱们走吧!回家去!”

伍德不知所措了。它只能带他们去一个地方。它以他们能跟上的速度快跑起来,他紧贴墙壁,匆匆穿越街道,警惕地领着他们朝城里走去。

他们跟他走到公路旁的市场后边,穿过一块被废墟围绕的空地,走进一片拆得破破烂烂的房基,越过几个垃圾堆,来到空地尽头一个影笼罩的角落。他无可奈何地停住脚步。

基洛伊和主编朝这暗的去处察看了一番。

“走呀!”基洛伊哑着嗓子喊。“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要帮你的忙呢。”

伍德没有动。他们划着火柴在废墟中搜寻。伍德心绪纷乱地注视着他们。这样在垃圾瓦砾堆里寻找只不过是白费时间。

它在黑暗中尽力辨认那块画着密码索引表的地方。它坐在附近起劲地吠叫。

基洛伊和主编连忙结束了毫无结果的搜寻,赶了过来。

“它一定瞧见了什么,”主编耳语说。

基洛伊用手掌护着火柴光,在墙角边照来照去。

“不在那儿,”主编说,“它指的是地下。”

基洛伊把火柴拿得低—些。还没照到地上,他就尖叫一声扔掉火柴,挥舞着烧疼的手指。主编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划着一根火柴。

“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这儿的地上面满了字母。”

伍德和基洛伊凑到跟前。记者划亮了自己的火柴。借着亮光。他费劲地审视着地上潦草的字迹。

“我马上回来,”他说。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可伍德听出他的嗓音紧张得发哑。“我去拿电筒。”

“写密信的人来了我该怎么办?”主编赶忙问。

“没关系,”基洛伊说。“他不会来了。别踩着这些字母。”

基洛伊悄失在黑暗中。主编又燃着一报火柴,象猎人寻找野鹿的踪迹一样细心地在地下察看。

“他看见什么啦!”他想。“这家伙——”他述茫地摇摇头,把火柴扔到地下。

伍德一辈子没有象现在这样激动过。基洛伊到底看见了什么?是不是他又有了什么偶然的发现,就象他发现歹徒们在狙击伍德那样?是不是他开始怀疑伍德并非一条狗?基洛伊刚才说,写密信的人不会来了。这句话也许真有所指,也许只是随便说说。伍德绞尽脑汁,想最后找到一种表明自己身份的办法。他只想出一个消极的方案——基洛伊说什么,他就照着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主编越来越焦躁不安,他倚靠在砖墙上,不断改换着姿势,有时在地下踱步。

基格伊打着电筒回来,主编立即迎上前去。

“算了吧,基洛伊。我不能这样耗掉一个夜晚。就算查清了这件事,我们也没法把它登出来——”

基洛伊只当没听见。他用五节电池的大电筒发出强光,照着地上的密码索引表。

“你看,”他说。他盯着伍德,因为伍德听了他的话也跑到主编身旁坐下,朝地下观看。”画索引表格的人非常谨慎——他背靠墙,面对空地,防备有人偷袭。从我们这边看去,这表格是倒着的。别动,等一等!”

主编正要跨过去从正面观看表格,基洛伊大声制止了他。“别留下你的脚印。这儿一定会有脚印。就在那儿。不过,这不是人的脚印!”

主编大声清了一下嗓子。“你说笑话吧!”

“根据格式塔心理学①,”基洛伊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整体大于各部分之总和。我们先是得知一系列显然互不相干的事实。突然发生了一件事——看起来这件事并不特别重要——然而转眼间所有的事实都被串连起来,使你看到整个事件的真相。”

【①“格式塔”是德文的音译,意即组织结构或整体。格式塔心理学是欧美现代心理学一个主要流派,认为知觉决不是感觉相加的总和,理解是已知事件旧结构的豁然改组或新结构的豁然形成。】

“你嘀咕些什么呢?”主编焦急地低声问。

基洛伊把颀长的身子弯下来,拾起一截黄色的铅笔头,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递给主编。

“这就是我们把这条狗撵出去之前它抢走的那枝铅笔。你可以看到它叼出的牙印。可是在铅笔没有削过的一端也有牙印。也许我是在思乱想——”他从内衣胸前口袋里掏出肮脏的密码信,把它抚平。“最初看到这张字条时我就发现了上面的污迹,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留意。你认为这是什么痕迹!”

主编顺从地细看着手电照亮的字条。“好象是手掌印。”

“对——象是婴儿的掌印,”基洛伊大声说。“其实不是。这明明是狗蹄印,就象印在地下那张密码表底部的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瞧这条狗听我们谈话的那副神情!”

他保持着原来的嗓音,半转过脸去随随便便地说,“写密信的人来了,就在狗的背后。”

伍德不由猛一扭头,盯着黑暗的空地。即使凭着敏锐的狗眼,他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抬头看着基洛伊,看到他眼里显出无比惊骇的神情。

“别自作聪明了,主编,”基洛伊声音发颤。“这回是它对人类嗓音高低的反应吗?那是讲不通的。谢谢摩斯和达耳巴,他们送给了我们一条狼人!”

伍德边叫边绕着记者的长腿欢跳。基洛伊总算认出他来了!

可是主编是个神健全的人,他不相信记者的话,只付之哈哈一笑。“当记者真是埋没了你这个人材,基洛伊——”

“好吧,聪明人。”基洛伊愤愤地回答。“别笑个没完啦。你给我从头到尾解释一下这些事实吧——”

“这条狗跑进编辑部,开始吠叫。我以为它只是想让我们跟它走;可是我从没听到过狗会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它路过了好几层楼——那儿有业务室、广告部等等——直接跑到编辑部,因为这是它的目的地。我们把它撵出去,他又送回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是人’。这三个字写了满满一张纸。即使一个刚学写字的儿童也不需要用这么大一张纸来写三个字。可假使你用嘴咬住铅笔写字,就会写得跟那张宇条上的一样了。

“它必须找到更简捷的书写方法,于是它制出了一种简单的密码。可是它失落了铅笔,于是从我们那里偷走一枝。然后它又回到报社,沿路提防着达耳巴打手们的巡逻车。

“地下的字母表底部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只有狗的蹄印。字条上有两处污痕,就是它写字时用两爪按住信纸留下的痕迹。它一直在听我们谈话。当我用平常的声调说写密信的人在它背后时,它立即转过头去。对以上事实,你作何解释呢?”

主编还是不相信。“这是一只训练得很好的狗——”

“虽然平常我敬重你,可现在我要说,你的脑筋太不开窍了。喂——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对伍德说。“要是摩斯在这儿,你怎么办?”

伍德狺狺地怒嗥起来。

“你得告诉我们上哪儿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既然你有编出一套密码的本事,也一定能想出其它的表达方式,跟我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伍德终于如愿以偿了。的确,它还没有索回自己的躯体。不过他的目的迟早能实现的。听了基洛伊的话,他那副高兴模样使得刻板的主编也有几分动摇了。

“你还不信我的话吗?”基洛伊责备他。

“我怎么能信呢!”主编怪可怜地回答。“奇怪的是,我居然会一本正经地和你讨论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

基洛伊把手探进一堆垃圾里,摸索出一截木棍。他迅速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小小的字母表。他扔掉木棍,退后一步,拧开手电照着字母表。“你用拼字母的办法跟我们讲讲事情的真相吧。”

伍德跳来跳去,每找到一个需要的字母就用鼻子指一指。他用字母表达出下面这样一句话:

达耳巴想要换一副年轻健壮的体格摩斯说他可以满足这个愿望

“天啊,居然有这种事!”主编惊呼起来。

这之后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伍德的脚爪轻轻踏在泥土上的声音、他激动的喘息以及两个男子粗重的呼吸声。

伍德终于得胜了!

基洛伊坐在他房间里打字。伍德站在他脚旁,注视着急速跳动的字键。主编焦虑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我已经白白耗掉了半个夜晚,”他抱怨说,“要是我登出这样一篇报道,我这主编的位置也就坐不成了。真见鬼,基洛伊——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低哪还能指望公众会相信它呢?”

“呃,你听我说。”基洛伊打算解释。

“你在拿我们的职业冒险。你是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职业对我已经无所谓,”基洛伊头也不抬。“伍德必须回到自己的身躯里去。我们不帮忙,他就永远不能成功。”

“这句话听起来不古怪吗?‘他必须回到自己的躯体里去’。想想看,别的报纸会把这句话当作笑的,”

基洛伊不耐烦地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他们看不到这篇报道。”他说。

“那你还写它干什么!”主编惊讶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办公室去呢?”

“安静点!我马上就打完了。”他插进另一张打字纸,飞舞着手指在白纸上打下揭露罪恶的文字。基洛伊朝地上的伍德笑了笑,又坚毅地点点头。

伍德咧开嘴作出一个兽类的微笑。

“你想上哪儿,主编,谁也没拦着你呀。咱们走吧。”基洛伊匆匆披上大衣,随手抓过一顶皱的帽子扣在疲削的脑袋上。伍德打起神准备上路。主编却显得犹豫不决。

“咱们上哪儿?”他审慎地问。

“当然是去库斯那儿啦,难道你有更合适的去处?”

伍德一刻也不愿耽搁。他抱着主编的裤脚管。

“我自然有更合适的去处啰。嗨,伍德,别拽——我自己走。真见鬼,基洛伊,已经过十点了,我什么也没干成。可怜可怜我,别耽搁太久。”

基洛伊架着胳膊,伍德扯着裤腿,在这种局面下,主编只好一边抱怨,一边身不由己地与他们同行。然而走到门口基洛伊去雇车的时候,他赶紧用身子掩护伍德。基洛伊从街上发出安全信号,主编抱着伍德跑过了人行道。

基洛伊对司机说出地址。伍德一听到这地名就闷声闷气怒嗥起来。他快见到摩斯了。伴随自己的是两位雄辩家——他的代言人。而且,如果必要,他们将唤起公众来向摩斯问罪!在这样的威慑面前,摩斯还能不妥协吗?

他们顺中央公园西路驰上第七大道。只有主编一人感到汽车跑得飞快。基洛伊和伍德每看见一个停车红灯就显得急不可耐。

到了摩斯住的那条街,基洛伊示意司机减速。外科医生门前停着两辆黑色轿车。

“在拐角那儿下车。”基洛伊说。

他们匆匆躲在一所公寓的大门口。

“现在怎么办?”主编说。“咱们又不能硬打进去。”

“后门能进去吗,伍德!”

伍德否定地摇摇头。摩斯的房子没有后门。

“那只有从屋顶上爬过去啦。”基洛伊决断地说。他摘下帽子,察看着夹在这所公寓和摩斯住宅之间的几所房屋。

“这栋公寓六层楼,挨着的两所房子是五层楼,摩斯右边的那所是六层楼,摩斯的住宅三层楼。我们得经过五所房屋的防火太平梯,然后从摩斯的屋顶爬进去。准备好了吗?”

“就算准备好了吧。”主编听天由命了。

基洛伊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他随便选了一户房客的门铃,使劲揿了下去。静了一会。然后自动脱扣器响了。他掀开门,四级一跳地跑上楼去。

“谁呀!”一个女人从楼梯井朝下喊。

他们跑过她身边。“太太,对不起,”基洛伊回头说。“我们按错门铃啦。”

她挺失望,又有些害怕。不过这早在基洛伊预料之中。他边跑边朝她笑着挥了挥手。

通往屋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孔锈透了的大锁。基洛伊用手掌将它剁开。他们奔上被寒冷、凄厉的夜色笼罩着的柏油屋顶。

伍德和基洛伊找到通向另—家屋顶的太平梯。他们跑到梯前。基洛伊左手扶着伍德,攀上了固定好的太平梯。

“这简直是发疯!”主编声音嘶哑地说。“我一辈子没干过这种蠢事。咱们不能保险一点,去叫警察吗?”

“叫警察?”基洛伊边爬边讥讽地说。“你控告推?”

“控告摩斯呀!我们可以说,呃——”

“在路上好好想想词儿吧。”

基洛伊和伍德已经到达另一家的屋顶。他们焦急地等着主编爬下太平梯。他很快就爬了下来,可他心里还在犹疑不决。

“就拿他干的这桩拿来控告他。他把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

“这样的起诉书可真够新鲜的。别再想什么控告词了。脚步轻一点,这块破屋顶嘎吱嘎吱响,声音大得象打雷。”

他们在涂了柏油的金属板上前进。只要偶尔踏重一步,就能听见脚下的空房间里传出阵阵回声。伍德的脚步敲着鼓点般的节奏。

他们翻过横在两座楼房之间的一堵矮墙。伍德嗅着空气,警戒着可能藏在烟囱、通气孔或门后的敌人。每发现可疑迹象,基洛伊就揿亮手电照过去。他们攀上一架钢梯,爬上与摩斯住宅相连的一座六层楼房。

“咱们控告他犯了绑架罪,行吗?”他们朝下俯视摩斯的屋顶时,主编问道。

“别惹我生气了。伍德的身躯躺在医院观察室里。你怎么能证明摩斯绑架了他?”

主编忧虑地点点头,又开始搜寻枯肠地思索更合适的控词。基洛伊用手电照亮了摩斯的屋顶。那里无人把守。

“来吧,伍德,”他把手电插进腰带,把伍德夹在左边腋下。爬梯子时,他偶尔得用左手帮忙,这就勒住了伍德的腰,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伍德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看不见三层楼下的那块屋顶。基洛伊又紧又稳地夹着伍德,夹得他喘气时发出吹哨般的轻啸。有一回基洛伊的手在一块干漆的裂片上扎了一下,他痛得一缩,把伍德的喉咙扼得出不来气

“好了,”基洛伊气喘吁吁地宽慰说。“快到了。”

他抬头看见主编正笨手笨脚顺着不稳的太平梯爬下来。那梯子嘎吱响着要挣脱固定它的铁销子,离开那堵肮脏的墙壁。他们一级一级小心翼翼地下降,基洛伊用两手抓牢梯级,伍德无可奈何地悬在半空——受到重压的梯子一颠,两人就都感到心里扑通一跳。

最后,基洛伊终于用脚探到下边坚实的屋顶。他忍不住在黑暗中咧嘴笑了。伍德挣脱了他的怀抱,主编也一路骂着来到他们身边。

他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屋后的救火太平梯前。这次他主动提出由他来抱伍德上去。当他们悬荡在高墙上的时候,伍德感到主编的身体在颤栗。伍德如果丧生,最多不过结束了这场悲苦的狗的生活,然而即使是他,在身临目前的险境时也并非无所畏惧。他很同情主编,生命对他太宝贵了,况且他并不完全相信伍德不是狗。这明明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牧羊犬,怎么会是人变成的呢?要他相信这种神话,实在是一种过分的苛求。

他站在铁梯上,把伍德放下了地。基洛伊很快跟了上来。他使劲猛拉顶层窗户。窗户锁住了。

“需要一把撬棍把它拗开。”基洛伊想。他摸索着窗框的边线。“带刀了吗!”

主编心不在焉地搜着衣袋,模出一串钥匙、几只铅笔头、几张纸片、几根火柴,还有一把廉价的指甲刀。基洛伊把指甲刀抓到手里。

他用指甲锉的尖端挑剔旧窗框边上的泥灰,很轻易就挑了下来。他把窗格上方和两旁的泥灰都挖掉了。

“好,”他喘息着说。“靠后一点,要是掉下来就接住它。”

他把指甲刀从窗玻璃的上沿插进去,把玻璃撬松了。但窗框底部和两侧仍然卡着玻璃,使它掉不下来。他捏住玻璃的边沿,将它提了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放在了一旁。

“进去吧,”他倒退着从空窗框钻了进去。“把伍德递给我。”

他们站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和摩斯同在一栋楼房里了。伍德兴高采烈地感到他已经接近了自己最痛恨的人——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归还他的身躯。“现在,”他想,“时候到了。”

“基洛伊,”主编还在争辩,“我们可以指控摩斯犯了活体解剖罪。”

“很好,”基洛伊耳语说。不过他们还是听见基洛伊握住门,以及门轻轻转动的声音。

“那么你还要去哪儿?”主编惊惧地问。

“既然来了,”基洛伊不慌不忙地说,“咱们就干到底。”

门豁然洞开,微弱的灯光照了进来。他们打量着暗狭窄的长走道。这走道通向位于住宅中央的楼梯。走下楼梯,他们就能找到摩斯。

伍德敏锐的动物嗅觉已经辩出了摩斯的气味。外科医生离开这里的时间不长。

他低着头在楼梯口转了一会,然后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楼梯。基洛伊和主编一手抓栏杆,一手扶墙壁,尽量用力来承担身体的重量。他们转过楼梯拐角——克拉伦斯曾在这里遇到伍德致命的利齿的袭击,他们下到门厅——克拉伦斯肥胖的躯体曾在这里倒在血泊之中。

伍德听见远处偶尔响起急促的拐杖点地声,这声音停止后又响起一阵愤怒的喝骂,不过连他的耳朵都听不清楚。他胜利地抬头望着基洛伊,那深邃的眼睛闪着光。他咧开大嘴,露出满嘴凶牙环护中的红舌头。他已经辨出声音传出的方向以及发出声音的是谁。摩斯和达耳巴都待在楼后的同一间房里。

他耸起强劲的肩膀向前缓慢地迈着步子,带着所有食肉兽在丛林中接近猎物时的凶险神情。走到关闭的门前,他蹲坐下来,浑身肌肉作好跃起攻击的准备,耳朵朝后紧贴,保护着尖尘的脑门。然而另两个人听到的却是闷声闷气、人类迟钝的听觉难以分辨的声音。

“坐下吧,博士,”达耳巴说。“卡车一会儿就到。”

“我关心的不是我本人的安全,”摩斯尖刻地回答。“我最恨办事不讲效率,特别是在你已经讲明——”

“好啦,这不能怪杰克。他马上就要办完事回来了。”

伍德可以想见摩斯刮得很干净的面颊上挂着谈谈的冷笑。“六个月之内的任何时刻你都可能会一命呜呼,可你还一心想着发财,是吧,达耳巴?在这种情况下还不愿意放弃赚钱的机会吗?”

“唉,别吓昏了头。那几个得什么疯病的人又不会讲话,再说那条狗也许正在翻垃圾桶呢。我凭什么非逃走不可呢?”

“我改换住处完全是一种预防措施。你太低估人类的智慧了。即使人被限制在狗的躯体内,也不能小看他。”

伍德抬头朝他的同伴们咧嘴一笑。主编紧张得脸色发青。基洛伊左手握槍,右手偷偷抓住了门。主编不由自主地伸手阻拦,可是来不及了,门已经哗地朝里面打开。

伍德和基洛伊闯进屋内,沉沉地一声不吭。达耳巴稍稍瞥了一眼基洛伊的手槍。他经历过许多次持槍威胁的场面,所以并不在意。可当他看到伍德的时候,他的下巴一耷拉,便老态龙钟地颤抖起来。他那不太通畅的肺部憋得出不出来气。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手撕扯着衬衣,想解放出窒息的胸膛。

“这是报应,达耳巴,”摩斯不动声色地说,“谁叫你低估了敌人呢!”

基洛伊改变了冷峻的态度。“别让他憋死,救救他。”

“我能有什么办法?”摩斯一耸肩膀。“这是心绞痛。他自己也许能忍过这场痉挛——也许不能。我毫无办法。不过你们找我干什么?”

谁也没有答话。他们恐惧地看到,达耳巴挣扎得满脸乌紫,用手撕扯胸膛,已经喊不出声来。基洛伊垂下手中的槍,然而摩斯并没有试图逃跑。达耳巴鼻子里发出兽类殷的咻咻声。他顿然倒地,身体扭拧成一

伍德对眼前的惨状感到震惊。他知道,出于职业的需要医生得硬着心肠,然而只有最歹毒无情的恶魔才会若无其事地在一旁观望达耳巴的惨死。

“行啦,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摩斯嘲讽地说。

伍德惊惧的目光从体移到摩斯毫无惧色、冷若冰霜的脸上。博士没有试图自卫,没有呼喊守在门口的打手们,他以非人的冷静面对着他们。

“你的计划被破坏了。”基洛伊说。

摩斯轻蔑而又文雅地耸了耸肩。“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个人。”

“也许吧。不过你喜欢他的钱。他已经报销了,再也无法阻止我们刊登这篇报道。”基洛伊从内衣口袋掏出叠得薄薄的打字文稿,朝摩斯举过去。

博士随意靠在墙上,饶有兴致地读着文稿。读完之后,他又重看了一边文章前的提要。他礼貌地回了文稿。

“写得很清楚,”他说,“指控我把一个人和一条狗的‘自我’进行了换。你甚至还设想出了我的新技术。”

“‘设想’!”基洛伊怒斥道。“你想抵赖吗?”

“当然。这不是荒诞的神话吗?”摩斯笑着说。“可这并非问题的关键。即使我承认下来,你拿什么证据定我的罪呢?唯一的证据就是你们称为伍德的这条狗。法庭能允许狗来作证吗?我不记得有过这种先例,我不相信会有这种先例。”

伍德惊呆了。他万没料到摩斯会赖帐。在这样确凿的证据面前,普通人早就垮下来了。

连躲闪在一夯的主编也忍不住辩驳道:“我们能证明你犯了活体解剖罪!”

“可你无法证明我是手术执行者。”

“全纽约市只有你一个人能作这种手术。”

“你可以试试看,这种证词有多大用处。”

伍德越听越气愤。他们怎么能让摩斯控制了局面,让他不慌不忙地耍着赖皮抵赖他们的指控,难怪他根本不准备逃跑!他感到自己毫无危险。伍德怀着一腔怒火,朝摩斯咆哮起来。外科医生轻蔑地低头瞟了他一眼。

“好吧,就算我们不能在法庭上证明你有罪,”基洛伊说。他举起槍来,食指勾住扳机。“这并不是我们的目的。这把小玩艺能迫你给伍德作手术,把他还原到自己的躯体里去。”

摩斯脸上讥讽的表情丝毫不变。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态度注视着基洛伊慢慢扣紧扳机的手指。

“喂,说话呀!”基洛伊喊道,一边威胁地晃着手槍。

“你无法强迫我作手术。你最多只能杀掉我,而我对自己的死和对达耳巴的死一样无动于衷。”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张,两只嘴角弯得露出牙齿,从嘴里发出跟伍德的吠叫相类的狂笑,只是更文明、高雅一点。“不过你们提到的那种手术,我还是感兴趣的。我可以为伍德作手术,但要按惯例收费。”

主编把基洛伊拉进房里,赶紧关住门。“他们来了,”他轻声说。“达耳巴的歹徒们。”

基洛伊两步跨到摩斯跟前,把他隔在自己和房门之间。他用槍粗暴地抵佐摩斯挺直的腰部。“躲到旁边去,你们两个,这样门一打开就能挡住你们,”他命令道。

伍德和主编退到门后。伍德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静了一会,又听见有人粗声吆喝:“嗨,老板!卡车开来了。”

“叫他们离开这里。”基洛伊压低嗓门说。

摩斯喊道:“我在后楼第二间房里!”

基洛伊狠狠地用槍口戳了他一下。“你找死!我让你叫他们走开!”

“在没作手术之前你们不敢杀我——”

“你要是不害怕,为什么要叫他们来?捣什么鬼?”

门开了。一个歹徒走进来。他愣了一下,一双富有战斗经验的眼睛机敏地从达耳巴蜷曲的体扫向摩斯。看到基洛伊持槍站在博士身后,他做了一个敏捷、利索的动作,腋下槍套里的手槍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

“老板,出什么事啦?”他喝问道,“这个人是谁?”

“把槍收起来,皮内罗。老板是发心脏病死的。这你早就知道——他一直在耽心着这样一天。”

“嗯,这我知道。可那家伙是怎么进来的?”

摩斯不耐烦地动了动。“他一直在这儿。让卡车开回去,我不走啦。我要照料达耳巴。”

歹徒有些犹豫,可是既然头子已经死了,他就听摩斯的吧。“那好吧,照你说的办。”他带上房门。

皮内罗走进过道之后,摩斯朝基洛伊转过头来。

“你居然也会——胆怯!”基洛伊说。

摩斯不理睬他的讥诮。“刚才说到哪儿啦?”他问。“哦,对。你站在那儿吓得发抖的时候,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决定让步,免费作手术。”

“你发誓!”基洛伊威吓地晃着手槍。

摩斯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和我的决定没有关系。我不怕死,所以我也不怕你到法庭上作证。我如果肯动手术,完全是出于对医学实验的兴趣。”

伍德在一旁审视着摩斯那深沉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戏谑、残忍的神气,闪着凶光。

“不过,当然,”摩斯圆滑地说,“手术我是一定会作的。说实话,我非作这个手术不可。”

他的话中隐含的威吓并没有逃过伍德的耳朵。一旦躺到摩斯助手术刀下,他的希望就会破灭。下刀的时候一个动作出了差错——或是在配制麻醉剂时发生了有意的疏忽——或是故意造成某种感染——于是摩斯就可以声称他不能胜任这样的手术,所以他不是活体解剖实验者,他也就没有犯罪。伍德往后一缩,使劲摇晃脑袋。

“伍德是对的,”主编说。“他更了解摩斯。一作手术,它就活不成了。”

基洛伊焦虑地拧起了眉。他手中的这杆槍无异于废铁。连摩斯都知道他不会开槍——他不能开槍,因为只有活着的摩斯才对他们有用。他的目的是迫使摩斯作手术。好啦,他想,目的达到了,摩斯主动答应作手术啦。可是在场的四个人全都明白,摩斯的手术刀定会置伍德于死地。毒的摩斯已经反客为主,占了上风。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基洛伊愠怒地喝问。“你说呢,伍德?想碰碰运气,还是继续当一条狗!”

伍德咆哮着朝后退缩。

“至少现在他还活着。”主编主张听天由命。

摩斯笑了,他讥讽地讨好说,他会尽力让伍德回复到自己的身躯里去。

“除非手术中不出差错,”基洛伊尖刻地说。“这就只有天晓得了,摩斯。他若能完全复原,你就会平安元事。”

他盯了伍德一眼,朝摩斯的方向示意地把头一摆。

“跟我来,主编,”他说着把主编拉出门去,带住房门。“这两个老朋友要单独相会——他们有好多话要谈呢——”

伍德立即跳起来守到门前,怒不可遏地盯着摩斯。外科医生第一次改变了冷漠的态度。他靠着墙壁小心冀冀地朝门口跳动。他忽地意识到,这是一头畜牲……

伍德走上前来,截住了他的退路。他的鬣起,脑袋凶险地低伏在壮实的双肩当中,微弯的利齿根部露出闪亮的齿龈。他的腿部肌肉紧绷,一步一步无情地上前来。

摩斯骇然盯视着伍德。他不断企盼地朝门口张望,可伍德已经严谨地守住他的退路,而且正在缩短进攻的距离。他扬起胳膊猛冲过去……

然而他胆怯了。他能够用语言降服一个持槍的人,可他降服不了一个激怒的兽。他身子一斜,夺路向门口逃去。

伍德朝摩斯奔跑的双腿猛地一扑,摩斯绊倒了,在地上匍匐爬行。他手叉地抱在颈下,护着喉咙。

伍德咬住他的一只耳朵。耳朵撕裂,涌出鲜血。摩斯尖叫着用手护脸,想保持这一姿势站起身来。可是伍德撕咬着他的手指。

医生挥舞着双手。他无能为力地跪在地上,拼命抵挡伍德迅疾准确的猛扑——还有那钢刀般锋利的牙齿……

伍德得到一种复仇的满足。不久之前,摩斯刮得干干净净的粉红脸庞还带着高贵、轻蔑的神情。现在这张脸在与伍德相同的高度古怪地摆动,惊恐万状。鲜血从一度洁净无疵的脸上淌下来。

在某一瞬间,摩斯洁白、柔软的喉部暴露了一下。伍德跃入半空。他的利齿对准角度咬去——雪白的肌肉轻易地被切开了。当他闪到一边的时候,感到自己的牙齿又顺势咬碎了摩斯的喉骨。

伍德跳开之后,摩斯跪在地上。他那痛苦得搐起来的脸上显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蠢相。他的双手垂在腰际,鲜血从喉管迸出。随后,他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整个身躯颓然扑倒在地。

他失败了,但同时他也赢得了胜利。伍德只好终生与狗的躯体作伴了。他甚至活不到该活的年龄。狗的平均寿命是十五岁。伍德也许还能再活十年。

当伍德是有人形的时候,他曾经深感就业之难。他当过译电员;可是译电员、推销员和学徒工在市场萧条的社会里没有立足之地。职业介绍所已经挤满强壮、顺从、受过正规教育的失业者。

然而一只受过正规教育的漂亮的牧羊犬则具有更高的市场价值。它是一个活宝,一种奇迹,谁都愿意掏钱买票,购得这一饱眼福的特权。

“人们对于畸形人总有着特殊的癖好,”基洛伊发表着他的哲学观点。他正陪伴伍德去剧场,伍德在那里订立了演出合同。“人们愿意花钱观赏有趣的畸形儿。对于真正最滑稽的畸形儿,人们竟将他们扶上权力与荣耀的宝座。想想看,这是什么道理?我可想不通。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放弃了对畸形人的嗜好,让他们回到各自的本来位置,世界一定会美好起来。”

出租汽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上,靠着通往舞台的后门。剧院墙壁上悬着几块艳丽的红黄两色广告牌,大得象教堂的壁画。广告牌上,美化了的伍德头像在朝人们微笑。

“天哪!”司机嚷道。“我的孩子们听了该多么高兴!懂人话的狗坐了我的车!老天,我多么荣幸啊!”

周围的行人都肃然起敬地停住脚步,司机们都踩住刹车,毕恭毕敬停下车来;一群仰慕者围住了伍德。

“它多可呀!”一个女人惊叹道。“瞧它长得多机灵。”

“那还用说,”伍德听见他的司机得意地吹嘘说,“我开车送它来的。它有多大本事?”他神秘地压低了嗓门。“瞧,那个领狗的人——大概是他的经理吧——刚才跟它谈话的时候,随便得就象我现在跟你谈话一样。看来它每句话都听得懂。”

“它肯定听得懂。”一个观众满有把握地说。

“傻瓜,”另一个人说。“他不过是一只受过训练的狗,就象那条名叫‘伶仃仃’的小狗一样,只是训练得更好一些罢了。不过这是条机灵狗。真希望这条狗是我的。”

剧院区的值勤警察冲开了围观的人群,拦出一条通向舞台入口的通道。

“你们真不害躁,”一个警察说。“一条破杂种狗,有什么好看的!”

伍德生气了,朝说话的警察一呲牙,那人吓得赶紧朝后躲。

“你这笨蛋,”人们哄笑起来,“以为它不懂你的话吗?”

这是伍德和基洛伊发明的一种招徕观众的办法。每次都不难找到一个管闲事的警察当配角,每次都可以博得围观者的满堂采。

即使在演出中,伍德也无法摆脱被人过分崇拜的处境。和他同台表演的狗总是一个劲搔他并不发痒的耳朵和脊背,傻乎乎地向他发出喜悦、慕的低鸣。

伍德已经在好莱坞拍完一部惊险片。首场公演的时候,伍德和基洛伊不得不躲到离舞台两侧不能再远的位置。

“每周挣七千块,伙计,”基洛伊一遍又一遍地说。“只需要做最简单的事情,观众中任何一个傻瓜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这不是赚钱买卖吗?”

一年过去了,他们俩仍然没有惯他们在银行里不断增加的个人存款金额。摄影、演出、签字,在杂志上发表传奇式的文章——这都给他们赢来天文数字的酬金。

然而钱再多也买不回他那只配挨饿的身躯。

“好了,伍德,’基洛伊轻声说,“该上场了。”

震耳欲聋的掌声将他们迎上台去。伍德心不在焉地表演着他的老一套节目。剧场监督说出一样物件的名称,他就从一堆东西里把它挑拣出来;

引座员在过道中穿来穿去,收集观众写着问题的纸条,然后到基洛伊手中。

伍德嘴里叼着一根长棍,站在一张巨大的字母表前。他艰难地指点一个个字母,拼出问题的答案。多数人询问他们的未来、市场行情以及赛马的输赢。少数人用严肃的问题探测他的心思。

白色灯光泻在他身上。他机械地拼写出那些简单的答案。他的辛酸愁苦已被置之度外,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不堪的失败感。他只好默默地承受永世为狗的厄运。他存折上的金额已经达到六位数——他以前做梦也没赚过这么多钱,可是没有一个外科医生能归还他的躯体,或为他将生命的期限延长到十年以上。

忽然间,一切都从他眼前消失,基洛伊、巨大的字母表、嘴里衔的棍棒、漆黑空间里浮动着的、全神贯注的苍白面孔,甚至那从头顶照来的强烈白光……

他躺在长长的病房里的一张吊上。他触到铺的褥单、盖的被单,再也没有梦幻般的感觉了。他舒展着身体,感到毯的重量真切地压在身上。

他随欲地移动着自己的一个手指,其它几个指头并没有被牵动。他愉快地用指甲在单上刮出很大的响声。

一个实医生走进病房,寻找这声音来自何方。他看到伍德的眼睛正闪着渴望的光芒,眼神中透出深邃的智慧。随后,他俩的目光都转向那只挠单的手指。

“你醒过来了!”实医生终于说。

“我醒过来了。”伍德静静地说。刚才他眼前还浮现着幻象:他没听清观众的问题,基洛伊把它重复了一遍。

他懂得了,身体与头脑本是一个整体。摩斯的判断是错误的。生物的“自我”并不仅仅取决于那个小小的腺体,还有某种更重要的,超脱于躯体之外的因素。摩斯强行偷换了一个人的自我,这是违反自然的举动。移植过来的组织被人的机体吸收、改造了。不知怎么,伍德早就预感到他天然的自我还会返回他的身躯,这种感觉愈来愈清晰——直到他的自我永远在体内扎根——直到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