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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船》作者:[美] 安妮·麦卡芙瑞

吴箴 译

她天生就有残疾。这样的孩子如果无法通过新生儿大脑X光测试,就会被“处理”掉。不过有时候,虽然他们手脚无法伸展,但智力却不受影响;虽然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但大脑却依然机敏。

脑电图结果让人非常满意,新生儿被给绝望等待的父母。他们需要做一个残酷的决定,让他们的孩子安乐死,或者作为一颗被重重包裹的大脑,成为某一密飞行器的导航设备。如果选择后者,他们的孩子就不会再受苦,他(她)将在一个金属壳里舒适地生活几个世纪,为中心世界提供非同一般的服务。

她活了下来,还有了个名字:赫娃。在最初的三个月里,她像所有新生儿一样,轻轻挥动着佝偻的手臂和发育不良的腿,享受着手舞足蹈的乐趣。她并不孤单。在这个大城市的特殊保育院里,还有另外三个这样的孩子。很快,他们就会被送到中心世界的实验学校,在那里开始细的改造过程。

有一个孩子在最初的“转移”过程中死了,不过赫娃“班上”另外17个孩子被成功移入金属壳中。现在,当赫娃想踢腿时,神经中枢驱动的是几个轮子;当她想抓握东西时,实际上是在作机械延展臂。在她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更多对神经突触会被连接到各种机械上,用以控和维护某艘飞船。最终,赫娃会成为一艘军用飞船的一部分,担任“大脑”的工作,并可以根据她的意愿与一个男兵或女兵搭档,由对方完成机动任务。她会成为她的群体中出类拔萃的一个。从一开始,她的智力测验分数就超出常人,适应指标也非常出色。只要她在壳中的发育不出现意外,脑垂体分泌不产生副作用,赫娃就会得到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过上优越的生活,无需再去应付她原本需要面对的“正常”而痛苦的生活。

可惜脑电图和早期IQ测试都无法对赫娃的心理素质进行评估,人们只能等待观察,希望大量心理辅导能有助于她适应这种不同寻常的“幽禁”生活,克服职业所带来的压力。如果一艘人类大脑指挥的飞船带着中心世界在船上安装的全套装备脱离组织或者神错乱,后果不堪设想。

脑船技术早已过了实验阶段,脑垂体手术已经相当成熟,它能使身体停止生长,孩子们不必一次次从小壳换到大壳。大多数孩子都能在手术后活下来,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会在最后的接驳飞船或生产线控制系统时夭折。无论他们之前身患何种残疾,壳中人的身材都与成年侏儒相仿。但世界上最完美的肉体也换不来天资聪颖的大脑。

在那段快乐的岁月里,赫娃忙于和她的同学一起,一边玩“失速坠落-紧急启动”的游戏,一边学弹道学、动力推进技术、计算机使用、逻辑推理、心理卫生、外星人心理学基础、太空史、法律、太空航行规则等,诸如此类的课程都是为了将她最终培养成一名见闻广博、思维理的公民。赫娃对有关心理调节的教导全盘接受,就像吸收营养液一样容易,对此她自己并不觉得怎么样,却让她的老师们大感惊讶,也许有一天她会因为这些翻来覆去已经变成下意识反应的教导而受益。

赫娃所在的社会中不乏致力于发掘不人道现象的正义组织,有这么一个名为“智慧生物弱势群体权益保护组织”的机构对把孩子关在壳中的行为义愤填膺。在赫娃14岁那年,在他们强大的压力下,中心世界无奈地安排了一次实验学校的参观。参观一开始,官方就给了参观员们一个下马威。他们拿出了孩子们的病历,包括照片。只有极少数几位员坚持看完了头几张照片。大多数人一想到那些(对他们而言)丑陋不堪的肉体已经被人道地处理掉了,都不禁如释重负,最初对“壳”的反感早已不翼而飞了。

赫娃的班级在上艺术课,这是她繁重学业中的一门选修课。她正在使用一种自身附带的显微工具(将来,她可以用这种工具对控制面板上的各个微小部件进行维修)。她的作品很伟大——临摹油画《最后的晚餐》,而她的画布很细微——一颗螺丝钉的钉头。为此她把视距进行了适当调整。她一边干活一边随意哼唱着。“壳中人”具备声带和横膈膜,只是声音是从麦克风而不是从口中传出的。赫娃虽然是在不经意随口哼哼,但她的声音仍具有一种活泼、暖、悦耳的效果。

“哦,你的声音真可。”一位来参观的女士惊叹道。

赫娃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到的是粉红色鳞片状表面规则排列着肮脏的坑洼孔洞,歌声突然变成了一声惊叫。她本能地调整了视距,坑洼的孔恢复成了正常皮肤的模样。

“是的,夫人。我们进行过好几年的声音训练。”赫娃平静地答道,“怪腔怪调的声音加上星际通讯的延滞会让通话中的另一方无法忍受,所以必须加以纠正。我很喜欢这门课。”

尽管这是赫娃第一次看到非“壳中人”,但她表现得很镇静。一旦有其他反应就立刻会被汇报上去。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歌声很美,亲的。”那位女士说。

“谢谢您。您想看看我的作品吗?”赫娃彬彬有礼地问道。她自觉地把话题从个人问题上转开,同时把这番评论归档,以便在稍后独自一个人时好好考虑。

“作品?”那位女士问。

“我正在螺钉头上临摹《最后的晚餐》。”

“哦,我的天。”女士咯咯笑了起来。

赫娃调小了视距,挑剔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当然,我的某些色彩值与大师的作品不太一致,透视法也不正确,但我想它还算一件不错的摹本。”

那位女士使劲瞪着眼睛。

“哦,我忘了,”赫娃的声音中带着歉意。如果她会脸红的话,这时一定是绯红一片了,“你们的视距是不能调节的。”

监听这段对话的监听员听出了赫娃语气中为对方的不幸表示出的同情,不禁又自豪又好笑。

“给,这样就可以了。”赫娃说着用伸展臂举起一台显微镜放在画作前。

带着某种敬畏,参观的女士先生们俯下身细细查看了螺钉头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最后的晚餐》。

“天哪,”一位被太太强行拉来参观的先生评价道,“在天使都无法立足的地方,神仍可以安然吃喝。”

“先生,您是在引用中世纪辩论中关于天使数目的名言吗?”赫娃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正有此意。”这位好先生满意地笑了起来,感到不虚此行。

如果说这次实验学校之行足以让参观者深思很久的话,那他们也留下了些东西让赫娃回味。

她需要研究一下,“唱歌”是否适合于她。当然,她上过“音乐欣赏”课,也很喜欢这门课。在这门课上,她接触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古典作品,如《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注:瓦格纳歌剧)《老实人》(注:伯恩斯坦音乐剧)《费加罗的婚礼》(注:莫扎特歌剧),还有原子时代的一些歌唱家,如布里吉特·尼尔森、鲍勃·迪伦,此外还有金星音乐中妙的连音,五车二星人的可视半音阶以及牵牛星、网罟星的声波协奏曲。但经过分析她发现:歌唱对壳中人来说存在着技术障碍。壳中人受过专业训练,在行动之前会考虑到问题的每个方面。他们的格是一种乐天派和行动派的完美配合,永不言败的神支撑着他们能将自己、飞船以及船上乘客带出各种困境。所以对赫娃来说,种种身体上的限制都难不倒她,她可以想出办法,突破局限,唱起歌来。

她研究了几百年来天然和人工的各种发声方法。气息的控制和含在嘴里的元音看来是最需要练和提高的部分,因为严格说来,壳中人不需要呼吸,他们所需要的氧气和其他气体并不是通过肺从周围大气中获取的,而是由壳中的溶液提供。经过试验,赫娃发现她可以通过控制横膈膜组织来控制音调。通过放松喉头肌、扩大口腔直抵额窦,她可以用喉头的麦克风发出完美的元音。她把自己的声音与磁带上歌手的声音作过比较,结果很令人振奋。在实验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曲谱不是个难题,她发现自己可以扮演任何一个打动她的角色,演唱任何一首歌。对她来说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女中音、女高音、花腔女高音的区别并不存在。她只要根据音乐要求控制自己的横膈膜就可以了。

如果说当局对她的特殊好感到诧异,他们没有把这种惊讶表现出来。他们一向鼓励壳中人培养一项业余好,只要不影响他们钻研业务就行。

在赫娃16岁那年,她一帆风顺地毕业了,随后被装备到编号为XH-834的飞船上,永久的坚固钛壳被巧妙地藏在飞船坚不可摧的轴心内部。神经系统、听觉、视觉和感觉系统都已经连接牢固,外接设备也都一一进行了改造、连接和添置。最后,妙得无法形容的脑部连接也完成了。当时她处于麻醉状态下,对其中过程一无所知。当她醒过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艘船。她的大脑可以控制船上的所有功能,从航行到控制她这个级别的飞船所必须的配载物。在中心世界已知或是可预见到的任何状况下,她都要照顾好自己以及执行机动任务的人类搭档,为此,她和她的同类从8岁起就一直在练机上进行模拟飞行了。

她的第一次实飞充分显示她完全掌握了这份工作所需要的技能,她已经为伟大的冒险旅程和人类搭档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基地里有九名合格的飞行员等待着赫娃正式执行任务的那一天。有好几个部门都有空缺,这几个部门的头都对赫娃感兴趣,要求把她分配到他们的部门,却没人想到要把未来的搭档介绍给赫娃。飞船有权挑选自己的搭档,即使基地里此时还有另一艘脑船,赫娃也有资格首先进行挑选。在中心争吵不休时,罗伯特·泰纳偷偷溜出飞行员营地,穿过停机坪,来到赫娃光洁的金属机身前。

“你好,有人在家吗?”泰纳问。

“当然。”赫娃一边回答一边启动了外置扫描仪。“你就是我的搭档吗?”她认出了飞行员制服,满怀希望地问道。

“只要你愿意。”他的声音里充满恳求。

“没人来过这里,我想也许是没有搭档可选,我没有从中心得到任何指令。”

甚至赫娃自己都听出了一丝自怜的味道,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漆黑的停机坪上。过去,她的周围总是有其他壳中人相伴,最近更是有很多技术人员来来往往。突然冷清下来,新鲜感一过去,她就感到难过了。

“中心没有命令有什么好难过的,这会儿还有八个哥们无聊地啃着指甲,盼着你邀请他们登上你这艘漂亮的飞船呢。”

泰纳说着已经走进了中心舱,手指抚地拂过她的控制台、飞行员引力椅,又探头看了看其他舱室、厨房和压缩储存间。

“所以,如果你想催促一下中心,同时也帮我们一个忙,就接通营房,我们来一个暖舱加挑搭档晚会,怎么样?”

赫娃暗笑了一下。他和她所见过的偶尔出现在实验学校里的访客和技术人员完全不同,他是那么快乐、自信。她很喜欢他那个挑搭档晚会的主意,这肯定也没有违反她知道的任何一条规定。

“中心,这里是XH-834,请接飞行员营地。”

“视频吗?”

“是的。”

屏幕上出现几个百无聊赖的男子形象。

“这里是XH-834,能否请还没有被指定飞船的飞行员到我这里来一下?”

八条身影触电般行动起来,甩掉身上的单、巾,抓起衣服。

赫娃断开连接,泰纳呵呵直笑,他们一起等待着。

赫娃被一种紧张期待的情绪包围着。任何一位女主角在她的首演之夜都会有这种不安、恐惧、窒息的感觉,何况她也不能像那些女演员一样用扔瓷器和化妆盒来舒缓压力。她只能检查一下食物的储备情况,给泰纳送上些吃喝。

飞行员一般被称为“手脚”,与飞船的“大脑”相对应。像壳中人一样,他们也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在这些各星球送来的高级人才中,只有1%的人能被吸收进中心世界飞行员训练计划。所以这八位正“嘭嘭”走上舷梯、进入好客的赫娃的气闸间的飞行员,个个都是相貌英俊、聪明过人、品行端正的好青年,正盼望着过一个微醺的夜晚。

赫娃感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把几个年轻人分析了一下:泰纳搞的投机小把戏很有意思,但她不是特别喜欢;金发的诺德森好像太单纯了点;黑头发的阿尔阿特菲的倔强态度很难博得别人的好感;米尔尼斯的冷嘲热讽显示了他内心的黑暗面,尽管他最想引起她的注意。

这将是她未来数次“工作婚姻”中的第一次。“手脚”服役满75年后就会退休(如果遭遇不幸,这个时间还会更早些),而“头脑”因为没有身体老化之虞,所以可以长生不老。理论上来说,一旦壳中人还清了幼时抚养费、手术费、保养费,他或她就可以自由地去寻找其他工作。但事实上,壳中人通常会留在军队里,直到选择自杀或在执行任务时牺牲。赫娃曾与一位322岁的壳中人谈,但当时太紧张了,她没敢问这些私人问题。

她迟迟无法作出选择,直到泰纳唱起飞行员们常唱的关于大胆鲁莽的比利·布朗的冒险故事的民歌。一番尝试却走了调,泰纳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

“我们需要一个洪亮的男高音。杰纳,除了会当空战英雄外,你歌唱得怎么样?”

“总跑调。”杰纳答道。

“如果必须要有个男高音,我可以试试。”赫娃自告奋勇。

“我的好女士。”泰纳不相信地说。

“唱一个‘A’给我们听听。”杰纳笑道。

一阵静默后响起了高亢、清晰、华丽的“A”。杰纳轻声说:“卡鲁索(注:恩里科·卡鲁索,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男高音。)肯定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换这个‘A’。”

很快,他们就发现她的音域有多宽广。

“泰纳只想要一个男高音,”杰纳开玩笑说,“而我们这位甜蜜的女士却给了我们一整支乐队。谁要是能上这艘船,一定能飞得很远很远。”

“直到马头星云?”诺德森引用了一句中心世界的谚语。

“直到马头星云,然后再回来。我们能唱出美妙的乐章。”赫娃咯咯笑着。

“我们一起去吧,”杰纳说,“不过最好由你来唱,我还是听听好了。”

“我也很想当个听众啊。”赫娃鼓励他。

杰纳挥动皱边帽鞠了一个花式繁复的躬。他是向着中心柱鞠躬的,那里是赫娃所在之处。她心中的天平在那一刻倾斜了,只因为一个原因:杰纳,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向她的肉身所在之处致意,虽然他知道:她的身体虽被放置在厚厚的金属板后面,但只要是在飞船里,无论是在何处她都能看到他。在他们此后的合作过程中,自始至终,杰纳无论身处何处,总是在说话时把头转向她。为了回应这种尊重,赫娃从那时起,也只通过主麦克风与杰纳谈,尽管有时候这样做并不方便。

赫娃并不知道,就在那一晚,她上了杰纳。她从未见识过情,只体验过比较平淡的手足之情、敬仰之情、赞赏之情,所以并没有辨别出自己对于杰纳的细心所做出的反应究竟是什么含义。作为一个壳中人,她觉得所有与肉体紧密相关的感情都离自己很遥远。

“好吧,赫娃,很荣幸能见到你,”她和杰纳开始讨论《来吧,艺术诸子》的巴洛克风格时,泰纳突然说道,“希望下次能在太空中遇到你。杰纳,你这个幸运的小子。谢谢你的晚会,赫娃。”

“你们不用这么快就走。”赫娃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他人似乎很难在她和杰纳的讨论中插进嘴来。

“强者才能赢。”泰纳不无酸涩地说,“我猜我最好去弄一盘情歌曲的磁带,也许下一艘船上用得着,如果基地里还有和你一样的船的话。”

赫娃和杰纳目送他们离去,两人都有些疑惑。

“也许是泰纳帮我们做出了决定?”杰纳说。

赫娃这才仔细打量着杰纳。他靠在控制台前,面对着她所在的金属柱,双手抱在胸前,手上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他很英俊——他们都很英俊——但他眼中的警觉已经消退,嘴角边隐约有一个轻微的笑容。他的声音是最吸引赫娃的地方,低沉、浑厚,没有令人不快的口音和腔调。

“无论如何先睡一觉,赫娃。如果有了决定,明天一早给我打电话。”

她第二天午饭后给他打了电话,并且是在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了中心并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之后。杰纳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船上,他的个人资料也进入了她的资料库。XH-834正式变成了JH-834(注:前缀的两个字母分别是“脑”和“手脚”的姓氏中第一个字母,缺失一位时以“X”代替)。

他们的第一个任务虽然无趣却很重要,是紧急运送一批疫苗前往一个出现疫情的星系,他们必须尽快赶到角宿第二星。

经过最初惊心动魄的全速飞行后,赫娃发现她的工作比杰纳还要清闲,这也给了他们大量的时间来相互了解。当然,杰纳知道无论作为一艘飞船还是一个搭档,赫娃都完全胜任,就像赫娃在这一点上也可以完全信任他一样,但赫娃迫切想了解的是她的搭档更私人的一面。没有一本书上教授过两人的相处之道,一切只能靠摸索。

“我的父亲也是名飞行员,档案里提到这个了吗?”第三天时杰纳问道。

“当然。”

“真不公平。你了解了我所有的家庭背景,而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啊。”赫娃说,“直到我读了你的档案,才想到也许我也应该有这样的记录,也许在中心档案库的什么地方。”

杰纳嗤鼻道:“为了壳中人的心理健康。”

赫娃笑了,“没错,他们甚至引导我不去想这件事,也许你也应该这样。”

杰纳要了一杯饮料,懒洋洋地在她对面的引力椅上坐下,脚搁在横杠上,悠闲地把椅子转来转去。

“你知道,”杰纳回忆道,“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更像是和他的飞船——西维尔结了婚。我一直把西维尔当祖母看待,她的编号很靠前,所以她几乎可以当我的曾曾祖母了。我常常和她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她的编号是?”赫娃问。一想到有人曾经和他共度美好时光,她心里泛起点醋意。

“422,我想现在的前缀应该是TS。我有一次碰到过她现在的搭档汤姆·伯奇斯。”

杰纳的父亲死于某种行星上的疫病。他们飞船上的疫苗都用来救治当地居民了。

“汤姆说她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你将来如果不再这么柔甜美,我做鬼也要回来找你。”杰纳威胁她。

赫娃笑了起来。他突然站起身吓了她一跳。他用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圆形柱。

“我真想看看你长什么样。”他深思着。

“你可以随意想象。”她选择了一个学校教的回答。

“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姑。”他边说边鞠了一躬。

赫娃大笑着哼起了歌,接通了角宿第二星的频率。

“是谁在大声喧哗?你是谁?如果你不是中心世界医疗队,快走开。我们这里发生了疫情,禁止旅游。”

“是我的飞船在唱歌。我们是中心世界JH-834号飞船,我们带来了疫苗。我们的着陆坐标在哪里?”

“你的飞船在唱歌?”

“太空中最伟大的男女低中高音听候您的吩咐。”

JH-834卸下药品,没等停下来哼上几曲,立刻又接到命令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随着一次次的出航,会唱歌的船名声远扬。中心在JH-834的档案封面上加上了“重点关注”的标贴,一支一流的队正在顺利成长。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犯罪行为中,我最痛恨的是毒品买卖。”一次返回中心基地的途中杰纳说,“就算没有毒品的帮助,人类的堕落速度也已经够快了。”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来当飞行员的吗?为了阻止非法易?”

“我打赌在你的档案中可以找到我的官方答案。”

“‘为了继承家族传统,我们的家族已经有四代人在军中服役。’是你让我引用你的原话的。”

杰纳呻吟了一声:“我写这些时还非常非常年轻,那时应该还没有进入最后的训练阶段。一旦我进入了最终计划的行列,我的自尊心就不允许我放弃了……

“我说过,我曾经登上过西维尔,去看我的父亲。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曾经考虑过让我将来接替父亲。飞行员教育需要时间,七岁时我就必须决定自己是否想要成为一名飞行员了。”他耸了耸肩,好像对一个少年时的梦想需要经过如此漫长的努力才能实现表示不以为然。

“哦,那后来呢?你在JS-422号上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我只想做太空历史上的小人物。”

“那么谦虚?”

“不,是实际。我们现在也在做出贡献啊。”他戏剧化地将手按在胸口。

“真有螺丝钉神!”赫娃嘲笑他。

“别这么说,我穿梭星云的朋友,至少我不狂妄自大。我父亲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在帕萨星遇到了那种情况。当然我也希望将来能有些事迹可以让人记住,谁不想呢?毕竟这样的死法才最有意义。”

“有确切的事实表明你父亲是在从帕萨星返航的途中去世的,所以他并不知道正是他的飞船阻断了洪水,所以人们没有放弃帕萨星上的殖民点,然后才会发现在帕萨星上瘫痪病人可以不治而愈,你的父亲才会成为英雄。”

“我知道。”杰纳轻声说。

赫娃懊悔自己的语气太强硬了。她知道杰纳和他父亲的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事实代替不了人的感情,赫娃。我父亲是人,我也是人,从根本上来说,你也是人。线路汇之处就是你的心,如假包换一颗人类的心脏。”

“很抱歉,杰纳。”她说。

杰纳停顿了片刻,挥了挥手接受了她的歉意,然后满含深情地拍了拍她的钛壳。

“即使我们一直在例行公事,我们也要尽力去做,好吗?”

像很多次一样,下一个小时,他们受命改变航向,飞往一个最近新开辟的星系。那里有两个可供居住的行星,一个热得像赤道,一个冷得像北极。那里的太开始变得非常不稳定,光谱范围迅速增大,吸收线很快转成了紫色,位于附近的达芙星上的居民被迫撤离。

JH-834号受命前往达芙星几处偏远地方的居民点,那里散居着一些人,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情况的紧迫。说实在的,达芙星上目前刚刚超过冰点的度正符合某些人的需要。因为达芙星上的居民很大一部分是宗教狂热分子,他们觉得在环境恶劣的达芙星居住正好可以体现他们的宗教虔诚,而且他们也没有将达芙星的突然变暖与发狂的太联系起来。

杰纳一路上费尽口舌进行解释和动员,所以当他和赫娃到达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定居点时,比计划时间落后了很多。

赫娃从峻峭的山峰上掠过。这些山峰过去为下面的山谷遮风挡雨,而现在却在为它们遮蔽热。赫娃降落时,发疯般的太刚刚用它光芒四射的日冕照亮深深的山谷。

“他们最好抓上把牙刷就跳上飞船,”赫娃说,“总部说要抓紧时间。”

“都是女人。”杰纳吃惊地说,他跑过去迎上她们,“除非达芙星上的男人也穿皮裙子。”

“拿出你的魅力来,不过别兜圈子了,直接说明来意。把暗式通话器打开。”

杰纳微笑着跑过去,但她们对他的来意表示怀疑,对他所描述的情况的紧急毫不理会。他简直是在向女首领哀告了:“尊敬的嬷嬷,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祈祷的范畴,太就要爆炸了,我来这里就是接你们去罗萨琳基地……”

“外邦人的城市?”那位尊贵的女士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怒目而视,“我们感谢你的提醒,但我们不想离开这里去那个野蛮的地方。我们要开始晨会了,现在已经晚了……”

“等太把你们都烤焦就真的晚了,你们必须现在就走。”杰纳坚持着。

“太太,”赫娃意识到此时此刻,一个女的声音也许比杰纳的刚魅力更有说服力。

“谁在说话?”嬷嬷被看不见形象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叫赫娃,就是这艘飞船。进入我的防护舱,你和你的姊妹就安全了。我可以保护你们,把你们安全送到已经为你们安排好的地方。”

嬷嬷审慎地向飞船敞开着的舱里查看着,“只有中心世界才拥有这样的飞船。我想你没有骗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在这里不会遇到危险的。”

“罗萨琳星的气已经达到99摄氏度。一旦太直射进山谷,这里的度也会达到99摄氏度,而且还会一直攀升到大约180摄氏度。我看到你们的房子是木头搭建的,缝隙里还填充了苔藓,干透了的苔藓,不到中午它们就会燃烧起来。”

光开始从山顶斜射进山谷,致命的射线灼烤着女首领身后不安的人群,有些人解开了皮大衣的衣领。

“杰纳,”赫娃悄悄对他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能丢下她们,赫娃,有些女孩才十几岁。”

“不过女首领不同意上船。”

“赫娃。”

“一切都是主的旨意。”女首领坚定地说着,转身从救援船边走开了。

“包括被烧死吗?”她从喃喃低语的信徒中穿过,杰纳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们想做殉道者的话,那是她们的选择,杰纳。”赫娃平静地说,“我们必须走了,不能再等了。”

“我怎么能这么走了呢,赫娃?”

赫娃看到杰纳过去拉住一个女人。“你不可能把她们都拉上船,我们没时间这么做了。上船来,杰纳,我要向上级报告了。”

“她们会死的。”杰纳沮丧地嘟囔着,不情愿地返身爬上梯子。

“你已经尽力了。”赫娃深表同情,“我们刚够时间飞往会合地点,实验室报告光谱演变已经进入临界值。”

杰纳已经走进气闸室,此时一个年轻女孩尖叫着奋力挤进正在关闭的舱门。她的行动鼓励了其他人,她们争先恐后地拥进狭窄的舱门,挤得前胸贴后背。里面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那么多人,杰纳忙取出太空服分发给三个必须和他一起留在气闸舱里的人,还不惜花费宝贵的时间向女首领解释她必须穿上太空服,因为气闸舱里没有安装氧气系统和冷却系统。

“我们要冲不出去了。”赫娃用暗式通话装置焦急地对杰纳说,“她们在最后一刻拥上来,我们又耽误了18分钟。我已经超载了,没办法达到最高速度,但是只有达到最高速度我才能摆脱掉高辐射波。”

“你能起飞了吗?我们已经穿好了。”

“起飞,好吧。”她开始行动,“只好这样了。”

杰纳固定好自己和几个女人的身体,感觉到她的推进力明显不足。赫娃狠下心把加速时间尽量延长,不去管舱里的人是否能承受住这种压力。有两个人不幸被压死了,不过现在只能考虑抢救大多数人的命。这些人中她唯一关心的是杰纳,现在她担心得要命。没有空气,没有冷气,仅靠一层金属壳防护,就算是穿着太空服,气闸舱也无法保证待在里面的四个人的安全。它只能在一般环境下使用,而飞船现在正经受着极度高的考验。

赫娃拼命加速,但太爆炸发散出的热还是追上了他们。

她根本没去听船舱里的尖叫、呻吟、哭喊和祷告,她只听到了杰纳痛苦的呼吸声和太空服上制冷系统若有若无的嗡嗡声。她无助地听到他的三个同伴在可怕的高中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杰纳徒劳地想让她们安静下来,向她们解释只要能保持镇定,度很快就会降下来,大家就安全了。因为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和痛苦,她们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撕打杰纳。一条不停挥动的胳膊缠住了他太空服动力系统上的导线,其中的一根,因为高已经变得非常脆弱,经这么死命一拉,断了。

赫娃无助地看着杰纳挣扎着喘气,求救似的把头转向她,死了。

长期训练出的铁一般的纪律使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返身扑进爆发中的太。她木然地与难民护送船会合,把船上被高折磨得虚脱的乘客给来接应的运输船。

“我将载着飞行员的遗体前往最近的基地进行安葬。”她漠然向中心报告。

“我们会派船保护你。”对方回答。

“我用不着保护。”

“随护飞船已派出,XH-834。”对方简单地告诉她。听到杰纳的姓氏缩写已经从她的编号中消失让赫娃心头一震,好像心中那道自己构建的防线垮塌了。她昏昏然等待着,直到屏幕上出现另两艘脑船纤细的身影。一列队伍向回家的方向飞去。

“834?那艘会唱歌的船?”

“我再也不唱歌了。”

“你的飞行员叫杰纳吧?”

“我现在不想说话。”

“我是422。”

“西维尔?”

“西维尔很早前就死了,我是422,现在的前缀是MS。”那艘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的另一个伙伴是AH-640,但亨利听不到我们俩的谈话。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想脱离组织,他是不会同意的,不过我不会让他阻止你的。”

“脱离组织?”赫娃麻木的神经稍稍感到点触动。

“是啊,你还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干点别的,跳出去。还有其他人也这么干过了。20年前,732在前往白矮星执行任务时失去了她的飞行员,她随即脱离了组织,从此以后没有人看到过她。”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是纪律所绝对不允许的,你当然不可能在学校里听说这些,亲的。”422说。

“违反纪律?”赫娃想到身后那个白花花的太,这个想法对她很有吸引力。

“我想现在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422平静地说,声音中已经没有刚才的冷酷味道,“群星永远在闪耀。”

“只有我一个人吗?”赫娃下意识地问道。

“只有你一个。”422肯定地说。

独自一个人,去面对无限的时空,独自一个人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活在回忆中,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为了帕萨星,值得这么做吗?”她轻声问422。

“帕萨?”422吃惊地答道,“他的父亲?我们在帕萨星是因为那里需要我们,就像你和他的儿子在达芙星一样,当某个地方需要你的时候,置之不理就是犯罪。”

“可我也需要他,谁又来顾及我的需要呢?”赫娃苦涩地说。

“834,”经过一天沉默的飞行,422重新开口道,“中心想听取你的意见。一个替补飞行员在雷古拉斯基地等你,所以我们要改变航向。”

“替补?”这肯定不是她想要的,这会不断提醒她他是来填补杰纳留下的空缺的。她的外壳已经从达芙星的酷热中冷却下来,但她的内心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哀悼杰纳。

“哦,如果你真是艘优秀的飞船,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422用过来人的口气说,“而且这正是你需要的,越快越好。”

“你告诉他们我不会脱离组织的,是不是?”赫娃说。

“在萨帕星的事情之后,我像你一样经历过这些,而在这之前还有葛伦·阿瑟,在白驼星。”

“我们必须继续向前,是不是?我们不能脱离组织。你是来试探我的。”

“我只能这样,这是命令。就算是心理学家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会发生逃离现象,中心很担心。我主动要求来做你的随护,我……我不想一下失去你们两个。”

赫娃心中一阵感激。

“我们都能理解这种痛苦,赫娃,我不是想安慰你,不过如果我们对飞行员没有感情,那我们与电线缠绕的机器有什么区别呢?”

赫娃看着杰纳被覆盖着的遗体平躺在眼前,耳边回响着他浑厚的声音。

“西维尔!我救不了他。”她由衷地痛哭起来。

“哦,亲的,我明白。”422轻声说道。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三艘飞船无言地疾驶着,向中心世界白驼星基地飞去。赫娃不再沉默,开始接收着陆指令和官方发来的致哀信息。

飞船降落在一片树林边,白驼星蓝色的树木哨兵般挺立在小小的士兵公墓旁。基地的后勤人员全体出动,迈着准的步伐走来,在赫娃和墓间站成两排。仪仗队慢慢向她的舱门走来。他们恭敬地将她死去人的遗体放进带滚轮的棺木,郑重地盖上深蓝色星光军旗。

赫娃目送棺木缓缓驶过人群中的夹道,夹道两边的人们跟在棺木后,送他最后一程。

简短的致辞过后,内层空间飞行器在坟墓上方俯冲表示敬意,赫娃发现自己唱起了告别的歌曲。

起初声音低不可闻,慢慢地,古老的《安魂曲》旋律飘散开去,漆黑的太空中回荡着一艘会唱歌的船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