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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圣母》作者:[美] 罗伯特·希尔弗伯格

耿辉 译

8月21日07时50分。

10分钟前机动舱烧毁了。在这里我看不见残骸,但是可以闻到它的气味,在潮湿的热带空气中显得十分酸涩刺鼻。我在岩石间发现了一道裂缝,一个浅浅的洞,我暂时不会受到恐龙的伤害。因为洞被稠密的苏铁植物①丛遮盖着,总之,它很小,大型的食肉动物是进不来的。不过我迟早会感到饥饿,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我没有武器,身处困境,几近无助,一个这样的女人同一群活跃而又饥饿的恐龙一起待在直径五百多米的太空栖息地上,到底能活多久呢?

我不断告诉自己,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我就是没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我逃脱危险的经历仍然令我颤抖不已。动力模块开始过热时发出的那种细微而又奇怪的沸腾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挥之不去。大约过了14秒后,我可的机动舱在烧毁后变成了一堆熔合在一起的废物,一起葬送的还有通讯装置、食物补给、激光槍,其余的一切也差不多都没了。要不是那个细微而又奇怪的声音提醒了我,现在我也会变得和那堆焦炭一样。那样的话,我很可能会好受一些。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象着自己可以看见“弗龙斯基”号空间栖息地安详地漂浮在只有120千米远的轨道上。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墙壁像白金一样闪烁着光芒,巨大的镜子汇聚着光并将其射进窗户里,农业卫星如同微小的月亮环绕在它的四周。我几乎可以伸手去触摸它。我敲打着防护层并低语道:“救命,来接我,解救我。”然而我坐在这个与之毗邻的拉格朗日点②,就如同我远在海王星之外的地方,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一走出这个岩石中的裂缝,我就会任由这些恐龙摆布,而且我猜它们不会有丝毫仁慈的怜悯。

现在又开始下雨了——这是人工的,恐龙岛上其他一切几乎都是如此。可是这场人造雨和自然界的一样,都能令人感到既潮湿又寒冷。咳咳。

上帝呀,我该怎么办?

08时15分。

雨暂时停住了,6个小时以后它还会继续。这里的空气闷热、潮湿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连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困难无比,我觉得霉菌似乎正在我的肺里生长。我很怀念“弗龙斯基”号上干净清爽、四季如春的空气。前几次来恐龙岛,我从没有关注过这里的气候。不过毫无疑问,我被舒适地包裹在我的机动舱里。那是一个国中国,设施独立、自给自足,隔绝了与这个地方及其生物的任何接触。那只是一只流动的眼睛,来去皆随我意,不受监视,无懈可击。

它们能嗅到我在这里吗?

我们认为它们的嗅觉不十分灵敏,虽比鳄鱼的要强一些,但不如猫科动物的发达。燃烧的机动舱残骸发出的难闻气味此时充斥着这里,我的身上也散发着令它们担心的气味信号。现在我已镇静下来,在机动舱熔毁的过程中,我拼命地爬了出来,现在的心情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我猜我的信息素一定散落得到处都是。

苏铁丛中传来一阵动。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这里!

它抻着长脖子、鸟类的小足以及灵敏得可以抓握的前肢。不用担心,这只不过是一只似鸵龙③——并不强壮的小型恐龙,类似鸟类,只有两米高。它用清澈的金色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就像鸵鸟一样。它把头部从一侧转向另一侧,还发出喀哒喀哒的响声,似乎在努力下定决心靠近我。嘘!去啄剑龙吧,离我远点儿。

这只似鸵龙向后退去,又发出几声咯咯的叫声。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一只活的恐龙,我很高兴它是一只小家伙。

09时整。

我开始感到饥饿,该吃些什么呢?

他们说烘烤过的苏铁植物球果味道不算太差,生吃会怎么样呢?有很多植物烧熟了以后是可以食用的,其他一些有毒的却不能吃。我从没有研究过这些事情的细节,毕竟在抗菌的小型L5栖息地上生活,我们不必待在户外。总之,岩缝前方的苏铁植物上长着肉质丰满的球果,似乎可以食用。最好试一试生吃,因为我别无选择。钻木取火是不会取得什么结果的。

采摘球果颇费力气。晃、拧、折、扯——摘下来了。没有看上去那么肥厚,其实很耐嚼,就像在咀嚼橡胶,不过味道还不赖,也许还含有一些有益的碳水化合物。

不到30天穿梭飞船是不会来接我的。在那之前,没人愿意来寻找我,甚至是想到我,我无依无靠。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不顾一切地离开“弗龙斯基”号就是为了逃脱所有的争吵和诡计、没完没了的会议和备忘录、相互之间的尔虞我诈以及科学家朝着官员转变时都要进行的那一套讨厌的繁文缛节。我将待在恐龙岛上与世隔绝整整30天!

原来,每天同萨伯主任进行的明争暗斗总会令我的头部隐隐作痛,来这里的决定结束了那种痛苦。又可以开始纯粹的科学研究了!后来机动舱熔毁了,我蜷缩在这片灌木丛中,只想知道哪一种结果会最先来临,是活活饿死还是被恐龙吞掉。

09时30分。

刚才的想法真奇怪。难道有人对我下毒手?

考虑一下。关于向游客开放恐龙岛的问题,萨伯和我争执了几个星期。重要成员将于下个月进行表决。

萨伯说,开展观光旅游项目或者向电影公司出租这个空中岛屿我们每年可以筹集几百万美元的扩展研究经费。

我说,这对恐龙和游客来说都是一种冒险,不利于科学评估,这只会分散力,甚至是一种背叛。

在情感上,同事们都支持我,可是萨伯动摇了周围的人,他卖弄夸张的收入规划,还附带有惯常的喊叫和咆哮。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有人反对他就会暴怒不已,他几乎无法掩饰对我的厌恶。他散布谣言——有计划地针对我——说假如我坚持阻止他,他将中断我的职业生涯。

这当然是一派言。他的职位也许比我的高,可他没有真正凌驾于我的权力。

接着,他在昨天又表现得很有礼貌。(昨天?千百万年前吧。)他露出虚情假意的笑脸,告诉我说他希望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上岛观察的地点,并祝我一切顺利。

难道是他在我的动力模块上做了手脚?我认为如果懂一点工程学的话,这种事儿不会太难。萨伯就很在行。是某种用来出安全棒的定时装置?恐龙岛不会受到太大的危害,只会炸毁机动舱和它的乘客,这仅仅是一种迅速发生在局部的小规模灾难。

太遗憾了,可怕的科学悲剧发生了,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即使我侥幸及时地逃出了机动舱,徒步在这里生活30天,我生还的几率还是微乎其微,不是吗?

一定是。

一想到有人仅仅因为政策上的不和就甘愿杀人灭口,我就愤怒不已。野蛮,更甚于此的是,这种行为很缺乏风度。

11时30分。

我不能一直龟缩在这个岩缝里。我要探索整座岛屿,看一看是否能找到一个更好的藏身之处,这里只适合作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而且,我此时已经不像机动舱刚刚烧毁时那样害怕。现在我认识到不是每一棵树后都隐藏着一只霸王龙⑤,而且霸王龙对我这样骨瘦如柴的家伙是不会抱有太大兴趣的。

无论如何,我是机敏的高等灵长类动物。假如我卑微的哺动物祖先能够在700万年前有效地躲避恐龙从而生存下来并统治了地球,那么我也应该能够在接下来的30天里避免被吃掉。不管有没有小巧舒适的机动舱,无论冒多大风险,我都想走进这番天地。以前从来没人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同恐龙接触。

我从机动舱跳出来的时候带上了这台袖珍录音机,这可真是一件幸事。无论我是否会成为恐龙的餐点,我都应该可以进行一些有用的观察活动。

我这就出发。

18时30分。

黄昏正在降临。我在赤道附近宿营,那里有一片由桫椤树茂密的叶子汇集而成的坡屋顶——一个不算太结实的避难所,但是巨大的树叶能把我隐藏起来,幸运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坚持到早晨。那个苏铁植物的球果似乎还没有毒倒我,就在刚才我又吃了一个,一同吃下去的还有一些从桫椤树冠深处采下来的柔嫩的羊齿卷牙。简单的食物,但是这令我产生了不会被饿死的幻想。

在夜晚的薄雾中我观察到一只腕龙在高兴地吃着树梢的嫩叶,尽管它还没有完全发育,但是已经很庞大了。一只外表郁的三角龙⑦就站在附近,几只鸵鸟模样的似鸵龙忙碌地在灌木中奔跑,不知在搜寻着什么。一整天都没有看到霸王龙的踪迹,总之它们的数量很少,我希望它们都在另外那个半球上的某个地方呼呼大睡从而错过它们的饕餮盛宴。

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啊!

我没有感到疲惫,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有点谨慎罢了。

事实上,我感到很愉快。

我坐在这里,从蕨类植物的树叶之间向外窥视着创世之初的一幕场景。这里缺少的只是一两只在头顶上拍打着翅膀的翼龙,但是我们还没有把它们复制出来。庞大的腕龙发出了悲哀的鼻音,即使在浓厚的空气中也清晰可辨,似鸵龙也正在发出悦耳的雁鸣声。夜幕迅速地降临,远处的巨大身影呈现出如同梦境一般的原始奇观。

为了将中生代再现出来,把所有用奥尔森方法重新复制的恐龙放养在一座只属于它们的小型L5空间栖息地上,这是一个多么杰出的想法呀!

我知道,不幸的圣迭戈霸王龙事件发生之后,让恐龙继续在地球上生活遇到了很大的政治阻力,可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方案。仅仅在7年多一点儿的时间里,太空恐龙岛从幻想转变成完全令人信服的现实。在这芬芳、潮湿、富含二氧化碳的热带大气中,植物生长得如此之快。

当然,复制名副其实的中生代植物群的能力我们从不具备,然而我们使用幸存下来的植物也做到了不错的效果,苏铁、桫椤、木贼、棕榈、银杏和南洋杉,大地上还覆盖着厚厚的几层苔藓、卷柏和地钱。各种各样的植物混杂在一起疯狂地生长,结果我们现在很难回忆起这座岛屿在最初布置时呈现出的荒凉的非自然面貌。如今它成了一块天衣无缝的挂毯,由棕色和褐色组成。一片只有河流、湖泊和草地点缀的浓密丛林被装进了周长约为两千米的球型金属墙壁中。

还有那些动物——身形奇异的动物……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不会假称真正的中生代具有我今天所见到的这种混杂的动物群落,剑龙和冠龙⑧并肩前行,一只三角龙郁地怒视着一只腕龙,似鸵龙和禽龙⑨也同时出现在这里。

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疯狂地织在一起,毫无科学可言,跨越一亿年的恐龙时代混乱地被拼凑在一起。我们已得到了可以获得的一切。奥尔森方法的复制过程需要足够的化石DNA让计算机进行分析,到目前为止,我们能够找到只有二十几种。

令人惊奇的是我们完成复制的恐龙种类甚至达到了这个数目:从数百万年前的残缺的遗传信息中复制完整的DNA分子,对爬行动物宿主的细胞实施复杂的植入程序,确保胚胎发育到自我维持的阶段。在这儿唯一适用的词汇就是奇迹,即便我们的恐龙分别来自于相隔几百万年的不同时代,这是因为:我们要做到最好。

目前为止虽然我们还没有翼龙、异龙⑩和始祖鸟⑾,但我们以后一定会拥有,而且已有的种类对于研究工作而言已经足够了。我猜想,总有一天分别属于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的卫星栖息地会出现,然而我们都不会活着看到它实现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外面充满了神秘的尖声和嘶嘶声。

今天下午,在我小心而又愉快地从自转轴附近的失事地点走向现在位于赤道附近的宿营地的过程中,我会不时地来到距活生生的恐龙只有50或100米远的地方,每到这时我就感到有一点心醉神迷。

现在我的恐惧又出现了,对于这个愚蠢而又孤立无援的处境我也很生气。我仿佛看到恐龙握紧的利爪正在伸向我,可怕的巨口正在朝我张开。

我想今晚我是不会睡太久了。

8月22日06时整。

玫瑰色的曙光降临在恐龙岛,而我仍然活着。夜里的睡眠并不好,但我肯定睡着了,因为我可以记起梦的片段,自然是关于恐龙的。它们分成几个小组坐在一起,有些在打牌,有些在织衣,而且还共同演绎着一支恐龙版的神曲《弥赛亚》,抑或是贝多芬第九响曲《欢乐颂》。

在警惕、好奇的同时我也感到了饥饿,特别地饥饿。我很清楚,为了使大型动物的食物数量保持稳定,我们在这里放养了青蛙、海龟和其他不合时代的小型动物。虽然我认为生吃青蛙腿将会很可怕,但是今天我必须要为自己捉一些青蛙了。

我没有为穿衣打扮心,因为降雨被设定为每天四次,所以赤着身体至少会好受些。中生代的夏娃,就是我!没有了浸湿的紧身衣,我发现自己并不介意这座室里的气压比实际情况低了一半。

出去看看我能找到什么。

恐龙们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了,大型食草恐龙在远处用力地咀嚼着,食肉恐龙在进行着猎捕活动。所有恐龙的胃口都大得惊人,以至于它们连太出来都等不及就开始行动了。

在可怜的过去,当这些恐龙被认为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认为它们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直到光令它们的体升高到可以活动的水平。然而重建工程带来的巨大成就之一就是对于这种观点的证明:恐龙是血动物,活跃、敏捷,而且相当聪明,一点也不像鳄鱼那样懒惰!如果它们真是这样,但愿我还能活下去。

11时30分。

忙碌的上午。我和一只大型食肉恐龙的初次遭遇。

在这座卫星岛上有9只霸王龙,其中3只是在过去的18个月里出生的。(这使得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比例达到了最优。假如霸王龙继续繁殖而且互相之间不捕食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减少它们的数量。封闭生态系统存在的问题之一就是相互之间正常的制约和平衡无法完全实现。)迟早有一天我会碰上一只霸王龙,可我还是希望这种事能迟一点发生。

我在寇普湖边捕捉青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敏捷、灵巧和快速的反应。我还想得起少女时代的技巧——弯曲的手掌、突然的袭击——可是不知为什么,在20年之后它增加了许多难度。我猜是如今的青蛙更优秀了吧。

我就在那里,跪在泥泞中,扑捉,落空了,再扑捉,又落空了;一只庞大的蜥脚类恐龙⑿正在湖中打瞌睡,也可能是一只梁龙⒀;一片银杏树中有一只冠龙在进食,它咬下那种难闻的黄色果实的动作优雅极了。

扑捉,落空,扑捉,落空,我对自己的工作如此专心致志,狡猾的霸王龙都有可能悄悄地来到我身后,而我却决不会发觉。

可是接下来我感到空气中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也许只是一种可以感觉到的气流变化。

我抬头一看,发现那只冠龙正用后腿站立着,不安地四处张望和嗅探,它的预警系统就存在于那个无比致的骨质头冠中。注意食肉恐龙!冠龙显然是闻到了某种邪恶的气味朝这边飘过来,因为它在两棵大银杏树之间转过身体并开始笨拙地离开那里。

太迟了。

树梢分离开来,巨大的树枝也摇晃起来,我们最初的那只霸王龙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我们把这只脚趾内翻的家伙叫做伯沙撒,它的步伐沉重而又笨拙,巨大的双腿使足了力气,尾巴乱地左右甩动着。

我慢慢地滑到湖中,尽力向下蜷缩身体,把自己深陷入暖的软泥中。

那只冠龙已经无处藏身了。没有武器,没有铠甲,随着那只捕杀者向它袭来,它只有发出响亮的哀鸣,恐惧之中也蕴含着抗争。

我被迫观察。以前我从没目睹过捕杀。

霸王龙的动作虽然笨拙,但是十分有效。它把后腿的脚爪深深地插入泥土里,用结实的尾巴作为平衡物,令人吃惊地转动身体。沿着一条弧线转过90°之后,它巨大的头部发出了力量惊人的横向一击,将那只冠龙放倒在地。我没想到会这样。冠龙侧身摔倒,无力地挥舞着肢体的同时还在痛苦地喷着鼻息。这时霸王龙用后腿实施了致命的一击,然后就是撕咬,血盆大口和细小的前肢终于派上了用场。

藏在深及下巴的泥浆中,我心怀敬畏地观察着,不可思议地被吸引住了。

我们之中有一些人主张,食肉恐龙应该被隔离在它们自己的岛屿,任凭蕴含着我们不懈努力的复制恐龙随意地以这种方式被屠杀是十分愚蠢的。也许一开始这样还行得通,但是现在不行,就是说在自然繁殖迅速地使幼年恐龙遍布这座岛屿的时候不能那样做。如果我们要研究这些动物,所采取的方法只有尽可能准确地再现它们的原始生活环境。此外,用碎牛肉和鲱鱼来喂养我们的霸王龙难道不是一种冷酷的嘲讽吗?

那个杀手饱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一个恐怖的时刻来临了:满身血污、身体肿胀的伯沙撒笨拙地拖动着身体来到湖边喝水。

它站在离我不足10米远的地方,我尽力模仿成一截枯木的样子;不过,虽然这只霸王龙似乎用一只小圆眼睛将我打量了一番,但是它已经没有多余胃口了。

它离开以后,我又在泥浆的覆盖下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害怕它也许会回来品尝我这道饭后甜点。终于,树林里又传来一阵撞击和破碎的声音——然而这一次不是伯沙撒,而是一只年轻一些的瘸腿霸王龙。它发出一声嘶鸣,接着便开始食用那只冠龙的体。这不是什么惊人的事实:我们已经知道霸王龙对于腐肉没有偏见。

我发现我自己也是一样。

当岸边安全的时候,我爬了出来,并且看到那两只霸王龙留下了几百千克的恐龙肉。饥饿赶走了我的自尊心,连恶心反胃的感觉也所剩无几,用贝壳充当刀具,我开始往下割肉。

冠龙的肉具有一种奇妙的甜美味道——好像混合了肉豆蔻和丁香,再掺上一点肉桂。

第一块肉真是难以下咽。我一边呕吐一边告诉自己,你是一名开拓者,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吃恐龙肉的人。

没错,可是为什么必须得生吃呢?这一点别无选择。冷静点儿,亲的。要么克服呕吐反射,要么难受地死去。

我假装自己在食用牡蛎,这一次恐龙肉被咽了下去,可它还是被吐了出来。

我严肃地告诉自己,另外的一个选择是吃一顿蕨类植物的叶子和青蛙,可你又不善于捕捉青蛙。

我又吃了一口。

成功了!

我不得不渐渐适应冠龙肉的味道,不过茫茫野外可不是挑剔的食客待的地方。

8月23日13时整。

在中午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沿着位于赤道下方100米处的沼泽的边缘来到了南半球。

我观察着蜥脚类恐龙的群体行为——五只腕龙正在编队前进,两只成年腕龙一前一后,三只小恐龙被夹在中间。我说的“小”是指从鼻子到尾巴末端的长度约为10米的腕龙幼崽。

蜥脚类恐龙的食欲决定了它们的体型,另外我们还得尽快减少这个种群的数量,特别是如果我们还想往这个群体中引入一只雌梁龙的话。两种蜥脚类恐龙像这样繁殖和进食可能会在三年之内毁了这座岛屿。没有人认为恐龙会像兔子一样繁殖——我认为这其实是它们作为血动物的另一个好处。然而,我们可以根据化石的巨大数量猜出来。如果众多的骨骼可以在经历一亿多年的地质变迁之后幸存下来,那么生活在中生代的恐龙的数量该有多么巨大呀!一个令人敬畏的种族,不仅仅表现在身体的质量上。

刚才我有机会进行一些削减种群数量的工作。就在我的脚下,柔软的土壤不可思议地动了起来。我低下头,看见三角龙正在破壳而出!七只勇敢的小家伙正在爬出巢,它们已经长出了角和鸟类的嘴,正在大胆地四处张望。它们比猫咪还小,但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它们就很活跃和健壮。

冠龙的肉现在可能已经腐坏了。一个更加讲究实际的人很可能会用一两只小三角龙来扩充他的食谱。我却做不到。

小三角龙们匆忙地朝着七个不同的方向跑去。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捉住一只当作物来养。多么幼稚的想法。

8月25日07时整。

第五天开始了。我已经完成了三次环绕这座岛屿的远足。徒步潜行要比坐在机动舱里巡游危险50倍,但取得的成果却是坐在机动舱里巡游的50000倍。

我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宿营。我不再讨厌潮湿。尽管我的食物很匮乏,但是我感到非常健康。

现在我知道了,恐龙的生肉要比青蛙的好吃得多。我已经变成了一名搜寻食物的专家——树林中传来的霸王龙的声音现在只能刺激我的唾液腺而不是肾腺。赤着身体也很有趣。我更加珍视我的身体,因为文明社会带给我的肥胖已经开始消减了。

不过,我一直在尝试着思考向弗龙斯基栖息地发送求救信号的办法。改变光反射镜的位置也许可行,这样我就能发出SOS信号?听起来不错,可我连这座空中岛屿的控制系统在哪儿都不知道,就更别提纵它们了。还是期待着我的好运气再持续三个半星期吧。

8月27日17时整。

恐龙们知道我在这里,而且是某种特别的动物。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怪异?这些愚蠢的大家伙怎么会明白这些?它们的脑容量是那么的小。我的大脑一定是因为吃这种蛋白质加纤维的食物而变得迟钝了。即便如此,我开始对这些动物有了特殊的感觉。

我看见它们在观察我,在它们的眼中有一种奇怪的聪颖目光在闪现,一点儿也不愚蠢。

它们在凝视,而我想象它们在点头、微笑、互相使眼色以及讨论我。我应该在观察它们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认为它们也在观察我。

这真是疯狂的举动,我居然想除掉这一条记录。不过即使它没什么用处,我也会把它当作我心理状态的转变记录留下来。

8月28日12时整。

关于这些恐龙我还有更多的猜想。我已经确定那只大腕龙——伯莎——在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它不经常移动,但是总有一些较小的恐龙环绕在它周围,更多的是眼神的流。

恐龙之间眼神的流?不管是什么,这就是它们的所作所为带给我的感觉。我明确地感觉到这里存在着流,信号正在我无法感知到的波段上被调制。伯莎似乎就是一个中心节点,某种——某种换机似的盛大图腾?我在说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8月30日09时45分。

我实在是傻到家了!我一定会被当作下流的偷窥狂。

为了观察禽龙在贝克瀑布底部的配行为,我爬上了一棵树。

在高潮的时候树枝折断了,我从20米的高处摔下来,要不是抓住一根底下的树枝我现在就已经没命了。其实,我还是被摔得不轻。我觉得没有发生骨折,可是我的左腿却不能再支撑身体,后背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有内伤?我不确定。

我爬进了离瀑布不远的一座窄小的岩石掩体,筋疲力尽,也许还发起了高烧。很有可能会休克。

我想我会饿死。

被一只霸王龙吃掉将是一种荣耀,可是因为从树上掉下来而丢掉命却是相当的丢脸。

顺便说一下,禽龙的配是一个壮观的场面。不过现在我疼得要命,没法描述它。

8月31日17时整。

僵硬、疼痛、饥饿,而且渴得要命。

左腿仍然使不上力,当我努力想爬过不太远的距离时,我仿佛觉得自己要被拦腰截断,还伴有高烧。

要挨多久我才能被饿死啊?

9月1日07时整。

当我醒来的时候,三颗外壳破碎的恐龙蛋就放在我的旁边。晶胚还活着——可能是剑龙的——但是不会活得太久了。

48小时以来我第一次见到食物。这些蛋是从头顶上的巢掉出来的吗?难道剑龙在树上筑巢,傻瓜?

高烧在减退,全身却疼痛不已。我爬到溪流旁,设法掬起了一点水。

13时30分。

我刚刚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一块后腿上的鲜肉摆在我可以爬到的地方。我想是似鸵龙的后腿吧。它有一种难以下咽的酸味,不过还是可以食用的。

我轻轻地吃了一点儿,睡了一觉之后才又吃了一些。

一对剑龙在不远的地方吃草,不大的眼睛却紧盯着我。

小一些的恐龙正在一些巨大的苏铁植物旁进行着某种会议。

腕龙伯莎位于远处的奥斯特洛姆草场上,它一边高兴地进食,一边仁慈地监督着整个局面。

这绝对是太疯狂了。

我认为恐龙们在照顾我。

9月2日09时整。

这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它们带来肉和蛋,甚至还有苏铁植物的球果和桫椤的叶子。

一开始,它们只在我睡觉的时候送来食物,可是现在,它们卖力地直接来到我跟前,把食物放在我脚下。

似鸵龙充当着搬运工的角色——它们是最小巧、最灵活、最敏捷的工人。

它们送来它们的供奉,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站定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拿小费。其他恐龙就在远处观察,同样也在付出努力。

我似乎是这座空中岛屿上所有活动的中心。我猜想连霸王龙都把最好的恐龙肉留给了我。

幻觉?梦境?高烧引起的神错乱?

我感到很清醒,高烧正在减退。我仍然过于虚弱和僵硬,只能在附近移动,但是我认为自己正在从摔伤中恢复,当然是在我的朋友们的帮助下。

10时整。

我重放了前一段录音。经过一番思考,我认为我没有失去理智。假如我愚蠢到担心自己的心智是否健全的地步,那我该有多么疯狂啊,或者我只是在愚弄我自己?

我以为自己在这里获得的认知和我认为应该在这里获得的认知之间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冲突。

15时整。

今天下午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怪梦。我看见所有的恐龙都站在草场上,它们通过若隐若现的线路互相联系在一起,有点像老式的电话线,所有的线路都集中到伯莎那里,仿佛她就是那台换机,就是这样。心灵感应信息在传递。这是一种超感官的联系,强烈的情感在沿着这些线路移动。

我梦到一只小恐龙来到我跟前,把一根线给了我。它打着手势告诉我如何连上这条线路。

就在我接通的过程中,一股强烈的快感向我涌来。当我接入到这个系统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恐龙们深邃有力的思维以及缓慢、热烈而又达观的流。

醒来时,这个梦好像异乎寻常的真实,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时常令我挥之不去。

我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审视着我周围的这些动物,仿佛这里不仅仅是一座动物学研究基地,而是一个社区,一座聚居地,一种外星文明——一种源自地球的外星文明——的唯一前哨。

住口吧。这些动物的脑容量小得可怜。它们所咀嚼的不是自己的同类就是绿色的植物。与恐龙相比,牛羊简直就是真正的天才。

现在,我可以蹒跚地行走一段距离了。

9月3日06时整。

昨晚我又做了同样的梦,仍然与遍及全体的心灵连接有关。暖和友的感觉从恐龙那里向我汇来。

早餐是新鲜的恐龙蛋。

9月5日11时整。

我正在迅速地恢复,现在可以四处走动,虽然还很虚弱,但是已经不那么疼痛。

它们还在为我提供食物,尽管似鸵龙依旧充当着食物搬运工,可是现在更大的恐龙也来到了我的跟前。

一只剑龙像一只巨型的矮种马一样依偎着我,而我则着它被鳞片覆盖的腰身,那里粗糙极了。

一只梁龙俯身探出了头颈,似乎在祈求我抚摸它的长脖子。

如果说这样的场面很疯狂,我也不会否认。

这里存在着一个体,和而又友。连食肉恐龙也属于这个体:捕食者和被捕食者是整体的两个面,就像中国文化的。它们在这封闭的太空舱中生生不息,我们真不该怀疑这里发生的一切。

它们正在逐渐地吸引我加入它们的体。我感觉到情感在它们之间传递,我的整个心灵都在随着这种奇怪的新感觉悸动。我的皮肤也产生了刺痛感。

它们献出自己的——自己的和下一代的——身体供我食用,它们看护着我,默默地期待我恢复健康。

为什么?就是出于令人满足的恻隐之心?

我不这样看。我认为它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它们需要我。

它们需要我干什么呢?

9月6日06时整。

在一种只能称之为欣喜若狂的状态下,我整晚都在树林中缓慢穿行。巨大的身躯,拱形的怪异体态,在暗淡的微光中隐约可见。

恐龙们在我的周围来来往往,我不断前行,却没有受到伤害,同时也感到流在加强。

直到最后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才来到这块被苔藓覆盖的地方休息。

在第一缕曙光中,我看见了那只腕龙首领的巨大身影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欧文河的远岸。

我被她吸引住了,我应该对她顶礼膜拜。强大的潮流在她的身上涌动,仿佛她就是一个放大器,我们通过她被联系在一起,她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她的巨大身体散发着可以抚平伤痛的强大脉冲。

休息片刻之后,我会过河去找她。

09时整。

我们面对面站着,她的头部比我的高出15米。我看不清楚她的小眼睛,不过我信任她,戴她。

较小的腕龙聚在她身后的河岸上,更远处站立着其他几种恐龙,沉稳而又安静。

在它们面前我是如此卑微。它们代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高级种族,要不是一场残酷的宇宙灾难,这个种族就会统治地球,直到现在。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表达对它们的崇敬。

好好想想吧:它们凭借不断优化的身体特质挨过了1400万年,除了那次突然的灾难气候变化,它们应对了进化过程中的所有挑战,只有那次灾难令它们无处藏身。它们繁殖、扩张、适应,统治了陆地、海洋和天空,遍布于整个地球。我们渺小卑微的祖先根本无法和它们同日而语。假如坠落的小行星没有熄灭恐龙的生命之光,谁知道它们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呢?这是多么的讽刺啊:数百万年的霸权被一片云雾尘埃产生的寒冷终结在一个世代之内。可是在那之前——那是伟大的奇迹。

你说它们仅仅是野兽?你怎么能确信?

中生代的真正情形我们只是略知一二,仅仅是一点皮而已,充其量不过一些基本的事实。

千万年时光的流逝可以抹去文明的一切痕迹。

假如它们拥有语言、诗歌、神话和哲学呢?

假如它们拥有情、梦想和渴望呢?

你说不可能,它们是笨拙而又愚蠢的野兽,无知地过着野蛮生活。

而我要回击你,我们这些体表被的渺小生物没有权利把自己的评判强加在它们身上。我们能够理解的唯一文明就是我们自己建立的这一个。我们以为自己取得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是决定的,以为电脑、太空飞船和烤香肠就是将我们置于进化终点的奇迹。然而现在,我知道其实不然。没错,人类取得过丰功伟绩,但是,假如这种最伟大的生物得以生存下来并完成自己的使命,我们就根本不会存在。

我感到了强烈的意从耸立在我面前的巨大身影中散发出来。我觉得我们心灵之间的流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深入。

最后的障碍消散了。

我终于洞悉了一切。

恐龙选中了我。

我就是那个领路人,我就是重生的引导者、饱受戴的人、不可或缺的人。

我就是这些蜥脚类恐龙的圣母、上帝、先知和祭司。

这有些疯狂吗?随它去好了。

我们这些被的渺小生物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技术使这些伟大生灵的重现成为可能。它们不公平地灭绝了。通过我们,它们在这个太空中的小小球壳里得到了复兴。

它们倾注在我身上的这种强烈的需要产生了令我颤抖的力量。

我不会令你们失望,我对面前这些庞大的蜥脚类恐龙说。它们让我的思维一直在其他的恐龙之中回荡。

9月20日06时整。

第30天。穿梭飞船今天要从弗龙斯基栖息地来接我并送来下一位研究员。

我在过渡舱那里等待着,有几百只恐龙和我在一起,每一种都紧紧地挨在一起,既有食肉恐龙,也有食草恐龙,它们静静地聚集着,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现在穿梭飞船来了,非常准时地以一个完美的滑行降落下来。气密舱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

是萨伯本人!他来确认我没有从机动舱的灾难中活下来,否则就干掉我。

他惊愕地站在入口通道处,张口结舌地看着成群的恐龙平静地排成一个巨大的半圆,环绕着站在机动舱残骸旁的体女人。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无法言语了。

“安妮?”他终于说话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怎么——”

“你永远不会明白!”说着,我发出了一个信号。

伯沙撒隆隆地向前走去。萨伯尖叫着转身朝气密舱逃去,可是一只剑龙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萨伯喊道。

但随着那只霸王龙巨大的头部猛地向下一挥,转瞬之间,一切都结束。

报仇了!多么酣畅淋漓呀!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弗龙斯基栖息地就在120千米远的地方。其他拉格朗日点还有另外数百个空间栖息地像成熟的果实等待着我们去采摘,就连地球本身也将不在话下。虽然我还不知道这项工作将如何完成,但我知道它终将被完成,成功地完成,而我就是用来获取成功的关键。

我向环绕着我的这些巨大生灵伸出了手臂。我感受着它们的意志、它们的力量、它们的和谐。我与它们融为了一体,它们将与我同在。

伟大的种族又回来了,我就是它们的女祭司。让那些长的家伙战栗吧!

注:

① 苏铁植物:一种掌状子植物,结有球果,四季常绿,原产于热带地区而且长有较大的羽状复叶。

② 拉格朗日点:在双星系统、行星和太、卫星和行星(或任何因重力牵引而相互绕行的两个天体)的轨道面上,所特有的一些稳定点。

③ 似鸵龙:白垩纪晚期杂食恐龙,体长3.5米,体重100千克,形似鸵鸟。

④ 剑龙:生活在侏罗纪晚期的食草恐龙,背部具有呈三角形的剑刺般的骨质甲板。

⑤ 霸王龙:非常凶猛的肉食恐龙,脑袋大,身子短,牙齿像锋利无比的匕首。

⑥ 腕龙:生活在侏罗纪早期至白垩纪晚期的蜥脚类食草恐龙,体形巨大。

⑦ 三角龙:是白垩纪数量众多且十分著名的食草恐龙,它有一骨质兜生在颈上,头骨上有两支大角长在眼上,中部一只较小的角长在鼻上。

⑧ 冠龙:生活在白垩纪晚期的食草恐龙,体长9米,体重5吨,头顶上有很大的冠子,呈半月形。

⑨ 禽龙:生活在白垩纪早期的大型食草恐龙,体长9~10米,体重4吨,具有十分尖锐的骨质姆指爪。

⑩ 异龙:生活在侏罗纪晚期的食肉恐龙,体长11米,体重2吨,体形比霸王龙略小,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恐龙。

⑾ 始祖鸟:鸟类的祖先,生活于侏罗纪早期,尾巴及爪与恐龙的极为相似。

⑿ 蜥脚类恐龙:侏罗纪和白垩纪的大型半水生恐龙。

⒀ 梁龙:生活在侏罗纪晚期的巨型食草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