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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作者:[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

(At the Eschaton)

[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Charles Sheffield)

陶雪蕾 译

(原载《科幻世界译文版》2007.03 第114页)

编者按

查尔斯·谢菲尔德(1935~2002),数学家,物理学家,科幻作家。曾任美国航天学会主席、美国科幻与幻想作家协会主席。中篇小说《佐治亚在我脑中》(Georgia on My Mind)曾获星云奖、雨果奖。《龙的兄弟》(Brother to Dragons)曾获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末世》发表于1995年,收入由格雷戈里·本福德编辑的《遥远的未来》(Far Future)。

在这篇小说中,查尔斯·谢菲尔德将真正的科学知识融入到漫的情故事当中。恢宏壮丽的故事背景、引人遐思的科学内核、微妙神秘的人相互织,共同铸造出这个从二十一世纪一直走到时间尽头的罗曼史。这是一篇炉火纯青的硬科幻小说,也是一个远远超越了“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情故事。冷酷的科学规律与至死不渝的情感完美结合,造就了这篇撞击心灵的文学作品。

◇◇◇◇◇◇

时间:治愈创伤的良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妙方。

可是,如果上苍不再恩赐你时间了呢?

德雷克·默林终于收到了确切的诊断书。之前的好几个月当中,医生们一直在闪烁其词,德雷克只能自己把恐慌掩藏起来,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事实证明这些期待都落空了。现在,安娜剩下的日子只有不到五个星期了,她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他和她共同度过了六年的美好时光,他们似乎还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以再过上个五十年。而现在,顷刻之间,他们的小世界飞快地坍塌了,留给他们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其实,德雷克心里早就对问题的严重一清二楚了。安娜越来越瘦,整天都没有神,这些可都是不祥的征兆。最糟糕的是她的额头——泛着像蜡一样苍白的、半透明的光泽,还有太上,纤细的青色血脉隐约可见。所以,当他们的好朋友兼家庭医生汤姆·兰波特告诉他们活组织检查的结果为恶时,他们都没怎么吃惊。

“要动手术吗?”安娜一如既往地冷静和理智。

汤姆摇了摇头。“已经扩散了。”

“化疗呢?”

“我们肯定会尽力的。”汤姆犹豫地说道,“但是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你这个病的预后①情况是很不乐观的。我们可以采取措施,但却没有办法让你痊愈。”

【① 预后:从病中痊愈的可能。】

“我明白了。”安娜站起身来,由于腿越来越瘦,她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我去给你们拿咖啡吧,这会儿应该已经煮好了。要加和糖吗,汤姆?”

“呃——要吧,”汤姆抬起头,有些忧伤地看着她,“我是说,就加,不加糖。呃,随便怎么着吧。”

在确定安娜已经走出房间后,他马上转身面向德雷克,“她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很自然,没什么可奇怪的。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

“不。”德雷克·默林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正在融化,到处都萌发着春天的新绿,“你不了解安娜。她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不像我。我才是接受不了事实的那个人。”

“我会给安娜开止疼药,她需要多少就给开多少。现在没有必要再忍着疼了,眼下已经用不着心上不上瘾的问题了。我还得开一些镇静剂——你们两个都需要。”汤姆眼睛盯着厨房的方向,以确保他们的话不被安娜听见。“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医疗技术还是停留了在中世纪的水平。你应该也知道真实的情形,其实我们他的什么辙也没了。别去想什么化疗了,没什么用处,能帮她多争取到几个星期时间就得谢天谢地了。作为医生,我现在担心的倒是你,德雷克。还得想着你自己的身体啊。记着,不管你们俩谁需要我,都可以随时叫我过来,白天夜里都行。”

安娜回来了,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摆着杯子、咖啡壶和牛。她在门口停了下来,扬起一道眉,笑着问道:“我可以进来了吗?”

德雷克看看她。她是那么瘦、那么憔悴,但却变得前所未有地美丽。一想到以后要离开她独自生活,德雷克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块冰冷而沉重的石头,从胸口一直坠到了肚子里面。就在此时,突然之间,他作出了一个狂妄的决定。

安娜是他的妻子,没有了她,这世界就没有了意义。他不能忍受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行。

等到汤姆离开、安娜也回到卧室之后,德雷克把汤姆的药方扔进马桶里冲走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伤心,而现在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才智,可不能让药物把自己弄迷糊了。原来他遇事总是和安娜一起讨论解决办法,一起做计划。这次跟往常不同了,如果安娜知道或者猜到了他正在盘算的事情,她肯定会反对的。她会让他对着她那濒临死亡的身体发誓,绝不会那样去做。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让她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疑心。

为了落实自己的计划,他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三个星期——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等安娜吃完药睡着之后,他就开始拼命地往外打长途。在这之后,他和安娜过了几天梦幻般的日子:他们彼此触着对方,相视而笑,然后互相抚,沉浸在二人世界当中。不过德雷克并没有吃药,他也不能让自己再沉迷下去。等到一切就绪、他的计划到了最后实施阶段的时候,他给汤姆·兰波特打了个电话,让他到自己家里来一趟。

傍晚时分,汤姆过来了。这是一个绝好的五月天,春日的花朵竞相绽放,到处生机盎然——只有这座暗的屋子里还是死气沉沉。安娜在前卧室里躺着,汤姆给她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和德雷克一起走进起居室。他摇着头:“比我预计的还要快。照这样下去,三四个钟头之后,安娜斯塔西娅就会进入最后的昏迷状态。你现在应该让我把她送到医院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是你不愿意着到的,而且你自己也需要休息。你看起来就像这一个月都没合过眼似的。”

“以后有的是时间睡觉。我想让她在这儿陪着我。”德雷克把汤姆按在靠窗的椅子上,自己在对面同他促膝坐下。他跟汤姆说了自己前几个星期一直在张罗的事情,请求汤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帮他完成这件事情。

汤姆·兰波特一言不发地听他把话讲完,然后耸了耸肩。

“如果那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你的请求,德雷克,”他眼里充满了同情,“我会帮助你的。我当然会帮你的。安娜斯塔西娅也不会失去什么。但是你也知道吧,他们还从来没有过成功解冻复活的先例。”

“解冻过鱼,还有两栖动物——”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人。我得跟你说实话,在我看来,你纯粹是在费时间,让整个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安娜是什么意见?”

“她没说什么。”他在撒谎,因为他从来没跟她谈论过这件事情,“她很愿意,也许更多地是看在我的份上。她觉得这样做没什么用,但她也明白这并不会让她失去什么。听着,我希望你最好别跟她提这事儿,你就当她已经不在了吧。我会把文件准备好给你签字的,还得让安娜签字。”

“最好别拖得太久了。”汤姆显得非常严肃,“如果你真要那么做,就得赶在她还握得住笔的时候。”

四天后,德雷克又把汤姆·兰波特叫到了自己家里。汤姆来到卧室,给安娜把了把脉,测了血压和脑电波。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恐怕是时候了,德雷克。我想她不会再恢复知觉了。如果你还是铁了心要那么做的话,现在就该行动了。现在她的身体还有一些正常机能活动的迹象,要是再拖上三天,那你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他们俩一起走进卧室。德雷克最后看了一眼安娜饱受折磨的平静的脸,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永远的诀别。终于,他冲汤姆点了点头。

“抓紧时间吧。”

时间,时间。费时间。直到时间的尽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创伤。哦,将咋日唤回,令时光倒转。①

“动手吧,汤姆。不用再等了。”

汤姆给安娜注射了五毫升的阿斯凡尼尔②。然后两人合力把安娜从上抬下来,脱去她的衣服。德雷克把事先准备好的保柜推了进来,把她轻轻地放了进去。她是那么地轻,似乎她身上的某些部分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① “哦,将昨日唤回,令时光倒转。”是莎士比亚戏剧《理查二世》中的台词。】

【② 作者假想的一种药物。】

汤姆开始填写死亡证明书,德雷克则动手给“二次重生”拨电话,叫他们马上派人过来。他照着他们的指示把保柜的度设定在零上三度,汤姆把导管和静脉注射器插了进去。接下来的步骤就都是自动的了,那是由保柜预设的程序来控制的。保柜通过一根粗大的空心针将血液从安娜的主髂外动脉中出来,对它进行确的冷却处理,再输回到安娜的股静脉中。

三十分钟后,安娜的体降低了三十度。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从法律上来说,她现在已经真正地死亡了。在从前的人们看来,德雷克·默林和汤姆·兰波特的行为将会被判定为谋杀——汤姆很难让自已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坐在卧室里等着“二次重生”的人过来,谁也没说话。还好,德雷克的想法跟他不一样。

汤姆·兰波特和“二次重生”的三位女士都认为,德雷克根本就没必要护送安娜的体到“二次重生”的冷冻手术室。德雷克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他们让自己一同前往。

照汤姆看,德雷克就是无法面对一切都结束了这个现实,因此他极力劝说德雷克跟自已一起回家去。冷冻小组的成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也许在她们看来,德雷克就像一个食鬼,要么就是有恋癖。她们委婉地向他解释,观看这个过程会令人非常难受,何况德雷克自己还跟被冷冻的对象关系至深。德雷克最好是去跟他的朋友一起待着,把所有一切都给她们这些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来处理。她们保证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果他还是放不下心的话,弄完之后她们也肯定会马上打电话给他。

德雷克当然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非要观看冷冻手术的全过程,连最可怕的细节都不放过。不过,仅仅凭着固执地拒绝别人的所有提议,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最后,冷冻小组的组长相信了德雷克的话,认为他想跟着去的原因只是担心一些细节会出纰漏。在前往“二次重生”的一小时车程中,组长一直仔细地给他做着各种解释。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货车车厢后面,紧挨着保棺材。

“大部分的重生者——我们觉得,这种说法要比‘冷冻体’好得多——是在液氮度下保存的,大约是零下两百摄氏度。这个度当然已经足够低了,但还是比绝对零度高了大约七十五度。尽管在此之前很久我们就已经观察不到任何可测量的生物过程了,但你还是可以说人体内的许多化学反应仍在继续。根据统计学法则,总有一些原子还保留着足以导致机体变化的能量,而人的思维与记忆系统又是极其脆弱的。因此,我们特别为抱有这种担忧的人们提供了‘豪华版’冷冻方案,也就是您选的这种。您夫人将被保存在液氦度下,只比绝对零度高了几度,绝对安全。在这么低的度下,变化的可能——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就大大减小了。”

当然,价格——尽管她没有提——也就大大提高了。不过,价格这个因素根本就不在德雷克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在手术预备室里转来转去,对别人让他到外面去等待的种种暗示置若罔闻,并仔细地观察着所有的一切。

冷冻小组的人并非铁石心肠,现在她们确信,德雷克真的只是担心哪儿会出错。最后,她们同意他待在里面全程观看,而且还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他很小心,不去问那些听起来太专业的问题,以免别人觉得他太过冷静。他的主要目的是观察,以便了解确凿的一手信息——都要做些什么事情,还有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

不过,几分钟之后就没什么可看的了。他明白了,安娜身上所有的腔室里都已经灌满了中溶剂,她的血液也已经被替换成了反品质。然后她被送进了密封的压力室,里面的度为冰点以上三度。接下来,压力室里的压强缓缓地升到了五千个大气压,之后度就开始下降了。

“在七八十年代,人们还对这种技术一无所知。”组长跟德雷克说,也许她误以为这样能让德雷克放松一些,“他们在正常气压下进行冷却。这一来,在度下降的过程中,细胞里面会形成冰晶。到最后融化的时候,情形就会变成一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恢复知觉的希望。”

她冲德雷克笑了笑,让他尽管放心,但是他还是疑虑重重。在七八十年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二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宣称:现在的这些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去冒这种风险了。他可等不了二十年。

“现代的方法已经大为改观了。”她继续说道,“我们利用了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冰可以以多种不同的固态形式存在。冰是一种复杂的物质,远比大多数人所以为的要复杂。如果你把压强提高到三千个大气压,然后降低度,那么到大约摄氏零下二十度时,水也依然是液态的。当它最后转化成固态时,也不会转化成通常所见的冰的状态——我们通常称那种状态为第一相——它会转化到我们所说的第三相。在这个基础上继续降,保持气压不变,到大概零下二十五度时,它又会转入另外一种状态,也就是第二相。继续降,它还是会继续保持在这个状态。如果你在降之前将压强调到五千个大气压——我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水会在零下五度左右凝固,呈现另外一种状态,也就是第五相。防止细胞在冰点时破裂的诀窍是注射反品质,它有助于防止晶体形成。然后,通过适当调整度和压强,我们最终可以达到接近绝对零度,这当中要经过冰的第五、第三和第二相。

“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过,除了仪表盘的读数之外,别指望还能看到别的什么。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把压力室做得全无缝隙,上面也没有观察口。哪怕是在海底的最深处,你也不可能见到五千个大气压的压强。幸好,等度降低到绝对度①以下的时候,压强也就可以相应地调到一个大气压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就没办法存放重生者了。目前,在‘二次重生’的冰窟里一共存放了七十五万人,每一个都清楚地标好了号。一旦有人发现了让他们复生的方法,他们就可以重生了。”

她瞟了德雷克一眼,心里想着也许不该说最后那句话。“二次重生”对外正式宣称的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复苏,到了约定的时间就应该被复苏。

德雷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把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组长刚才所讲的那些对他来说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在他看来,要让早期的那些冷冻体复苏会很困难——其难度跟让图坦卡蒙②的木乃伊重新站起来四处走动差不多——冷冻的方法是错误的,而且保存的度也太高。

【① 绝对度:即热力学度,又称开尔文度,符号为K。】

【② 图坦卡蒙是第18位埃及法老王,公元前1336至1327年统治埃及。】

但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下这样的结论呢?那些人都预付了定金,在租金花光之前,他们有权一直安然待在冰窟里。他为安娜签的合同期是四十年,但他想那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他身上带了一份安娜病历的复印件,这时又把刚才那一两个小时里观察到的一切的完整记录加了进去。他把所有材料都复印了一份,确保有关安娜的档案完整无缺。等安娜的体最终被送入冰窟之后,他回了家,一头栽到上,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就像一具冷冻体一样。

该是把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德雷克终于睡醒了。他吃了点东西,又洗了个澡,然后给汤姆·兰波特打电话,约好在汤姆家里而不是办公室里见面。他看了汤姆一眼,喝下了汤姆为“医学目的”而给他准备的一大杯饮料,然后开始给汤姆讲述自己的计划。

等他讲完之后,汤姆走到他身边,捶了捶他的肩膀和脖领子,又翻开他的下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睑,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几个月你一直都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之中。”他平静地说道。

“当然,的确如此。”德雷克尽量保持着同样平静的语气。

“所以,要是你的举动和情绪都完全正常的话,那反而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事实上,你现在看起来很正常,那仅仅是因为你把自己真实的情感完全掩盖起来了。你肯定不明白你刚才给我的提议究竟意味着什么。”

德雷克摇摇头。“这个想法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只不过你是刚刚听到而已。从第一次知道安娜也许无法治愈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在酝酿这个计划了。”

“也就从那天起,你把自已真正的感觉掩盖起来了。”汤姆·兰波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听我说,德雷克,安娜斯塔西娅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是独一无二的。我不能说我了解你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我没有经历过,可我至少能对你失去至的感受有所体会。但是请你扪心自问,安娜会希望你现在怎么做。你不能总是沉迷于悲伤的过去。她会跟你说,你还有自己的生活,就算没有了她,你还是得自己活下去。她会希望你活下去,因为她你。让我给你提个建议……”

汤姆还在滔绝地讲着,德雷克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下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晦暗,气氛也愈发沉闷,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汤姆·兰波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而且不知所云。他强迫自己集中神,努力去听对方在说些什么。

“……你的工作。你还年轻,还有四五十年的大好时光等着你。而且,你现在就已经小有成就了。你是我们国家最有前途的作曲家之一,以后你还会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安娜也许是你作品最好的诠释者,但是还会有其他人出现的。他们可以学嘛。你那么有才华,你的事业还远远没有达到最高峰。为了我们其他人着想,你也不应该中断自己的事业。”

“我没有打算要中断事业。我还是要作曲的,在将来。”

“你是说,在这事儿之后?”汤姆皱着眉,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将来了呢?德雷克,请接受我这个医生同时也是朋友的建议吧。你最最需要的就是走出这座房子,休息一段时间。坐上船去什么地方度个假期,去周游世界吧。去接触一些新鲜事物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可是你不妨给自己一年的时间,看看自已一年之后是怎么想的吧。我保证,到那时候一切都会改变的。你会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你会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

窒息的感觉慢慢过去了,德雷克终于恢复了自制。他耐心地等着汤姆·兰波特把话说完,然后点头表示同意。

“汤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我会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但如果你没有说对——如果我回来找你,我是说,十年八年之后,又一次求你帮忙,那时候你会去做吗?你会帮我吗?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要你给我保证。”

汤姆·兰波特很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十年之后吗?德雷克,如果你十年八年之后回来,还是要我这样做,那我就彻底认输。而且我答应你,到时我会帮你的。”

“一言为定吗?我可不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又说你改主意了,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

“一言为定,我说话当然算数。”汤姆笑着说,“不过我并不担心你会要求我兑现自己的承诺。我拿我的身家命跟你打赌,过一两年之后,你就再不会提到这个约定了。”他走到餐柜旁边,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提议我们碰一下杯,德雷克,确切地说,要碰三下,为了我们,为了你的将来,还有你的下一首、也是最伟大的一首曲子。”

德雷克举起自己的杯子,“我只能碰其中的两下,汤姆。这一下是为我们,这一下是为将来。但我不能为下一首曲子碰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你告诉我我得离开这儿,我马上就会动身。不过别担心,我会跟你联系的。”

他说的不全是实话。在确定其他计划全都万无一失之前,德雷克是不会走的。但他当然也希望在时机到来的时候还能够联系上汤姆·兰波特。

现在他面临着两个问题。其中一个很简单,也很明确:钱。德雷克需要足够多的钱来保证安娜在冰窟里安然度过那遥遥无期的未来,直到她的身体能够安全解冻、她的病痛能够得到救治那天为止。然后她就可以得到重生了。很显然,有一些事情是他无法防范的,比如整个世界彻底崩溃、重新回到蒙昧状态,或者现有的货币和商品形态在未来遭到废弃。这些风险是安娜——还有他——不得不承受的。

另一个问题就不太好说了。根据汤姆的说法,安娜患上的是一种非常罕见却又极度致命的疾病,要找出救治的方法也许要很长的时间。就像汤姆所说的,每年只能置少数几个人于死命的疾病,是不可能像常见癌症和心脏病那样受重视的,毕竟后者每年都要断送掉亿万人的生命。

万一,人们在一个世纪、甚至两个世纪之后还是没有发现这种病的疗法呢?到了2200年,现今社会还有什么知识能引起那时的人们的兴趣呢?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该有些什么样的素质,才能引起未来地球居民的兴趣,让他们觉得有使其复活的价值呢?德雷克相信,就算发现了一种非常简便的复苏方法,大部分冰窟里的不幸者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待下去的。同“二次重生”签的合同只保证体会在冷冻状态下得到保存。他们没有、也不能够保证某个人肯定能被解冻。

不管是谁,干吗非得给他(她)解冻呢?如果他或她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些特别的东西的话,为什么要让这个拥挤的世界再多出一个人来呢?德雷克想象着,如果自己回到了十九世纪早期,他必须往自己脑子里灌输什么呢?什么东西能让现代、也就是两百年之后的人们觉得有价值呢?不是政治,也不是艺术,关于这两方面的知识已经足够多了。当然,也不会是科学,更不会是某种技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是非常显著的。

他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时间——对安娜来说却是苛刻的。草率行事是很愚蠢的,因为他大可以从容不迫地周密盘算,制定出万无一失的计划。他已经计划好在十年之内解决这个问题,他曾经盼望和期待跟安娜共度五十年,现在他还有四十年的富余时间,所以他也不在乎为此再多花上几年时间。

如果这个问题花掉的时间超过十年,那也不会是因为他被其他活动分了心。不管是工作还是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唯一会开的小差就是去琢磨一切都如他所愿、成功实现的可能有多大。每一次,他掂量出来的可能都小得令人沮丧。

他一边努力确定自己需要学什么,一边也在为第一个问题努力奋斗:赚钱。他刻意地避开那些突破常规、带来新挑战的创作,相反却接受顾客委托,写纪念曲,开音乐会,录制唱片,为那些或好或歹甚或根本无足轻重的演出和电影创作大量的曲子。如果有人认为他是在贬低自己的艺术、在利用自已的声望牟利的话,那他们也限于礼貌而不好意思评论什么。他自己的态度非常简单明了:只要有利可图,那就可以接受。

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折磨人,让人厌烦。奇怪的是,也有那么一些些时候,经济上的压力似乎让他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他为一部大获成功的电视剧谱写了主题音乐,那是他曾构想出的最优美的一段旋律。四年之后,他的运气似乎比原来更顺了。在和安娜相识两年之后,他曾创作过一组小品,那是专为取悦她而谱写的一些搞笑音乐。这组曲子是巴洛克风格的,带有巴洛克时期的和声,不过其中也点缀着一些现代的和声手法。这些活泼有趣的元素出现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听来极富感染力。

这组曲子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当然它的听众十分有限。现在他受托为一部描写十八世纪法国生活的电视系列剧配乐,面临着短得不能再短的稿期限,于是他回过头去拿自己的早期作品来进行拼凑和改编。那部电视剧成了十年来最轰动的剧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的音乐。一夜之间,他创作的小步舞曲、布列舞曲、加伏特舞曲、萨拉班德舞曲和回旋曲铺天盖地。他的音乐通过各种声音媒介源源不断地涌向四面八方,而版税也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涌入了他的账户。

德雷克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奋工作。等到有了足够的财力时,他马上建立了一个信托基金。这样,不管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基金都能保证安娜的身体完好地冷冻上好几个世纪。

钱的问题解决之后,他的工作就有了另外的重心。他不再频繁地创作新曲目,转而开始狂热地研究同时期音乐家的私生活,尽可能地去了解跟他们个人有关的一切。他采访他们,设宴款待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对他们进行分析,然后大量撰写有关他们的文章,不过从来都是言犹未尽。在每篇文章里,他都刻意地留了点小尾巴——一点小暗示:“还有很多东西可以说,而我也知边其中内情,但是现在我故意要卖个关子。”

关于自己的先人,将来的人们最想了解的是什么呢?德雷克自有主张。真正吸引他们的东西不是那些正儿八经的作品,不是正统的传记,也不是教科书上的信息。这些东西多得很,多得让他们生厌。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这些人的私生活细节、谈话实录,还有小道消息。他们想要的是鲍斯韦尔传记和塞缪尔·佩皮斯日记①那样的东西。想想看,如果他们有办法得到超出文字记录的东西,有办法接触到记录者本人,跟他直接谈,问他更多的问题……

【① 苏格兰作家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1740~1795)曾为其友约翰逊(Samuel Johnson)写传记,所以“鲍斯韦尔”这个词现已用来指代为密友写传记的人、为密友详细记述言行的人;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1703)是英国文学家、海军行政长官,以所写日记闻名于世,日记记述了王政复辟、鼠疫的恐怖和伦敦大火等。】

这项工作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经过漫长的九年时间之后,德雷克终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还是有些欲罢不能,总想再多采访一个人,再多写一篇文章。他抵制住了这种诱惑,简单地考虑了一下另外一个问题:到了未来他该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也许他只需要等二十年,但也可能是五十年,两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假设贝多芬突然来到了公元2000年,他还能靠作曲活下去吗?

更现实的考虑是,如果换作是史博,或者梅尔①,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位跟贝多芬处于同一个时代、但又没有他那样有名的人,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呢?德雷克相信,他们,还有他自己,肯定能过得很好——一旦他们抓住了那个时代的窍门。很有可能,会比那位比他们伟大得多的天才、那位波恩的音乐巨擘②过得更好。相比之下,他们情更和,更能通融,政治上也更敏感。

【① 史博(Spohr,1784~1859):德国作曲家兼小提琴家。梅尔(Johann Nepomuk Hummel,1778~1837):德国作曲家。】

【② 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

万一他估计错了,在未来他无法靠自己的音乐谋生呢?那他还可以做一个二十三世纪的洗碗工。总而言之,生计是他最不担心的问题。

有一天,他停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安排好了各项事务,然后回到了家乡。他事先没打招呼就直接去了汤姆·兰波特的家。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知道汤姆已经娶妻,正忙于一家人的生计,而他们一家也还住在汤姆以前一直住着的老房子里。不过,当他走过安静的林荫街道,透过凌乱依旧的女贞树篱望去时,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汤姆在前院里跟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玩棒球——那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一头乱糟糟的火红色头发,简直就是汤姆那渐渐灰白的红发的一个翻新版本。

“德雷克!哦,我的天哪!你怎么不早打个电话告诉我呢?你还好吗?啊,你还是那么瘦。”汤姆的头发掉了一些,不过肚子挺起来了,也算是一种补偿。他把德雷克领进门,来到那间熟悉的书房里。他对德雷克殷勤备至,就像是在欢迎一个回头的子。等他老婆去厨房准备饭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对着德雷克微笑,一脸的喜悦与自豪。

“知道吗,我们到哪儿都能听到你的音乐。”他说,“看到你的事业那么成功,真是太棒了!”

按德雷克自己的标准来看,事情并非如此。他明白自己这些年里并没有写出什么真正一流的曲子来。但是汤姆,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最熟悉的音乐就是高水准的音乐。从这方面看来,再算上经济方面的成功,德雷克的事业倒的确可算是上了一个高峰。

他迫不及待地要跟汤姆谈正事,可是汤姆的三个小男孩一直在书房和客厅之间转来转去,好奇地窥探着这位名声赫赫的客人。然后,家宴开席了,然后又是饭后的甜酒,再之后是欣赏日落——德雷克一直坐在主宾席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汤姆和他的妻子玛丽珍在说话。

到了十点钟,玛丽珍出去安顿孩子们上睡觉,德雷克终于等到了和汤姆单独相处的机会。德雷克掏出申请表,一言不发地把它递给了自己的朋友。

汤姆看了看申请表,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脸上的喜悦转眼间荡然无存。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了呢。是什么让你又想起这件事了呢?”

德雷克盯着他,没有回答,就好像他没听懂这个问题一样。

“呃,也许你一直都想着这件事情。”汤姆接着说,“我早该猜到的。你以前是那么地有生气,那么能找乐子,可今天晚上我没见你笑过一次。你最近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你答应过我的,汤姆。别忘了你的承诺。”

兰波特仔细着着他瘦削的脸庞,“就不说正经的休假了,你最近一次放下工作来休息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就一个晚上,或者就一个小时?今天晚上当然是不能算了。”

“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外面,不是音乐会就是宴会。”

“是啊。可你去那些地方做什么了呢?我敢打赌你根本就没有休息。你去采访别人,做笔记,然后你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你工作,不停地工作,年复一年。你有多久没跟女人在一起了?”

德雷克摇摇头,没说话。

汤姆叹了口气。“对不起,就当我没问这个问题吧,这问题问得又蠢又不合适。但是你得面对现实,德雷克,你不能老是躲避这个现实——她已经死了。听见了吗,安娜已经死了。工作改变不了这个现实。无论你做什么,她都回不来了。你也不能永远这样压抑自己的感情。”

“你答应过我的,汤姆。你自己郑重许诺过要帮我的。”

“德雷克!”

“你跟你的孩子许过愿吗?”

“当然。”

“那你遵守诺言吗?”

“德雷克,你不能这样来说事,那根本就是两码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在你面前立过什么庄严的誓约一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不用你自己回答。”德雷克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录音机,“听着就行了。”

音量很小,但是很清晰。

如果我回来找你,我是说,十年八年之后,又一次求你帮忙,那时候你会去做吗?你会帮我吗?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要你给我保证。

十年之后吗?德雷克,如果你十年八年之后回来,还是要我这样做,那我就彻底认输。而且我答应你,到时我会帮你的。

一言为定吗?我可不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又说你改主意了,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

一言为定,我说话当然算数……

接着是汤姆的笑声,听起来他终于舒了口气。

德雷克关掉录音机,“我说过,八年到十年。现在是过了九年。”

“那个时候你就把我们的话录下来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我别无选择,汤姆。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也确信你会改主意。可我知道我不会。你得信守约定,你自己承诺的。”

“我答应的是要帮助你,不让你对自己做一些疯狂的傻事。”汤姆满脸通红,上面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挫败感,“天哪,德雷克,我是个医生。你不能要求我帮助你自杀。”

“我不是要求自杀。”

“那也差不多了。从来没有人复活过,也许以后也不会有。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复活的方法,安娜斯塔西娅会被他们选上的。她被保存在‘二次重生’最好的冷藏容器里,接受的是最好的冷冻处理。可是你,你不一样。你什么病也没有!安娜在冷冻之前本来就已经不行了。而你,那么健康,那么富有创造力,你的事业也到了最高峰。而你却跑来让我帮你把这一切都放弃,帮助你去尝试这遥遥无期——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的复活。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德雷克?我是不会帮你的。”

“可是你跟我许过愿的。”

“别再说了!作为医生,我也曾宣过这样的誓:永不伤害他人。可你却要让我把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推向一个很可能是死亡深渊的地方。”

“我必须这么做,汤姆。如果你不帮我,我也会找别人的。这个人还可能没有你专业,也没有你那么值得信任。”

“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呢?给我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只要想一想,你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德雷克慢慢地说道,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说服汤姆,“是为了安娜。除非我醒在她前面,否则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去把她复活,在他们的名单里她也许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你我都很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位无与伦比的非凡女。但是档案里会怎么显示呢?一个歌手,尚未得到应有的名望,年纪轻轻就死于绝症。而我,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做了大量准备,我敢肯定他们会把我复苏的。我现在身体健康也是一个优势,因为让我复苏不需要有医学方面的顾虑。等我确信安娜的病能够治愈之后,我就可以唤醒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我们两个。”

汤姆·兰波特的脸色从通红变成了苍白,“德雷克,我们得再好好合计合计。这整个计划都太荒唐了。你是说真的吗?如果我不帮你,你就要去找别人吗?”

“看着我,汤姆。你说我是不是认真的。”

兰波特看着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慢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们又激烈地争论了四天,之后又花了五天时间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最后,德雷克·默林和汤姆·兰波特终于一起驾车去了“二次重生”。

德雷克最后一次久久凝视窗外那随风摇曳的树木和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慢慢地爬进了保柜。

汤姆给他注射了阿斯凡尼尔。

几秒钟之后,漫长的下落过程就开始了,一步一步,沿着人类所能经历的最漫长的下落过程直坠下去。

落、坠落、不停坠落,直坠到绝对度二度,直坠到比但丁①想象中最寒冷的地狱更冷的地方。

【① 但丁(Alighieri Dante,1265~1321):意大利诗人,其诗作《神曲》中有对地狱景象的描述。】

德雷克不能确定,低超导状态下的自己真的曾有过那些梦境吗?就在自己躺在那里、体比固态氧还低十二度的时候?会不会是他在从漫长的解冻过程中慢慢复苏的那段时间里,梦见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呢?

这无关紧要。反正梦境中都是无休无止的扭曲图像,还有就是在漆黑的背景前闪动不停的可怖白光。它们出现在他恢复意识之前很久,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承受这样的折磨,然后才发现自己是幸运儿中的一员,这样的经历足可让人心胆俱裂。很显然,德雷克所在冷藏容器的冷冻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有些人醒过来后胳膊和腿都没了,而他在解冻过程中损失的不过是几平方厘米的皮肤而已。

苏醒过程中的痛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苏醒的最后阶段是从三摄氏度恢复到正常体,这是个必须慢慢进行的过程,花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在这一阶段的大部分时间里,德雷克都被组织苏醒和循环恢复带来的痛苦撕扯着,动弹不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在完全恢复意识之前的最后时刻,听觉先于视觉回来了。他能听见周围有人讲话,但那些人用的语言却是他听不懂的。

他究竟旅行了多远的距离?还在痛苦消退之前,这个问题就占满了他的心胸。

答案马上就来了。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喷到了自己身上,顿时又失去了意识。又一段长得没有尽头的空白之后,他完全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洒满光的安静房间,跟他开始下坠时身处的“二次重生”手术室相差无几。

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看着他,一边轻声地谈着。看见他醒了之后,那个男的揿了一下一块墙板上的按钮。他们俩继续干着自己的活,把两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复杂仪器拼到一起。

这时,有个人拉开白色推拉门走了进来。这个人长着一头黑发,有着不男不女的古怪相貌——脸上有刚刮过子的痕迹,但是皮肤却很光滑,很女化。新来者踱到边,低下头满意地看着德雷克,那种神态就像一个主人看着自己的物品一样。

“感觉怎么样?”

德雷克这才判断出来这是个男的。他说的是英语,不过有些怪腔怪调。这让德雷克安心了不少,在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德雷克担心的主要就是两件事情:万一没过几年他就被复活了,而安娜的病却还没法治,那该怎么办?或者过了五千年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却已经成了一具活化石,无法跟未来的人们沟通、告诉他们自己的需要,那又该怎么办?

“还不错,就是没什么力气。”德雷克试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坐不起来,“我虚弱得像个婴儿。”

“这很正常。你是德雷克·默林?”

“是的。”

这个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好了。我是帕尔·里昂。你听我说话不费力吧?”

“一点儿也不费力。”德雷克想起了他的第二个担心,“你为什么要这么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说古代的语言并不是那么容易,尽管我们有一些辅助设备,也进行了不少研究。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根据你们的纪元方法,我们现在是在公元2587年。”

快过了六个世纪了,这比德雷克预期的长了一些。不过长点总比短了好。他曾有过一些糟糕透顶的设想,那就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坠入深深的坑底,然后,再痛苦万状地爬起来,过解冻后的生活。

“在整个加及前期治疗阶段,我都一直在这儿。”帕尔·里昂接着说道,“接下来我还得把你留在这儿,你需要休息,此外还得接受进一步治疗和一些基本训练。但是,我一直期待着你一醒过来就跟你说话。这当然不合常理,可我真的很担心我们会不会把人弄错了——万一这个人不是德雷克·默林呢,万一我们唤醒的不是我感兴趣的那个德雷克·默林呢。”帕尔·里昂瞟了一眼边的仪器,摇了摇头。

“你很坚强,德雷克·默林,比一般人都要坚强。记录显示,在整个解冻过程中你一声都没叫过,也没有过什么抱怨。”

德雷克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情。安娜能被救活吗?他看了看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他们还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谈着。“现在的语言已经面目全非了吧?我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说的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是说,那些医生的话?”帕尔·里昂瘦削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当然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们说的当然是医学了。”

德雷克惊讶地扬起眉。看来,六个世纪的时光并没有改变这个表情的意义,因为帕尔·里昂看了他的表情之后马上接着说了下去:“我自己说的是音乐和历史——当然,平常我讲的是通用语。我还学过不少古英语,为的是研究你们的那个年代,也为了能跟你谈。可是我不懂医学。”

“医学是一种语言?”德雷克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被长期的睡眠和解冻治疗折磨得迟钝了。

“是啊。跟音乐、化学、航空学一样,它们都是一种语言。不过,在你那个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了。难道你们没有每个——用你们的话是怎么说来着,学科?——专有的语言吗?”

“事实也许的确如此,只不过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帕尔·里昂的问题让他恍然大悟。难怪德雷克原来总觉得那些心理学家、专业教育家、社会科学家,还有电脑专家,等等等等,说的话都很难懂。那些特殊的行话和奇怪的首字母缩写词预示着新的语言即将诞生,那些新生的语言就跟梵语和古希腊语一样晦涩,“那你怎么跟医生们流呢?”

“在说一般的事情时我们就用通用语,那是大家都懂的语言。我不会刻意地去说医学。具体谈论到某个学科的时候,我们会用电脑来进行确的翻译。”

德雷克突发奇想:要是一个项目牵涉到多个学科的话,那肯定会麻烦透顶。不过,那样的项目向来都不省心。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欢欣鼓舞起来,部分是药物的作用,部分是因为他看到了希望——他这一辈子下的最大一个赌注终于胜利在望了。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夹。不过他刚把脑袋抬起约摸五厘米,就又掉回枕头上了,再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慢慢来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帕尔·里昂兴奋得满脸通红,显然是对自己能想出这么一句超正宗的古英语感到很得意,“还得好几个月你才能完全恢复呢。还有两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然后我才会让你继续得到治疗。

“首先,你被送到这儿复苏是我安排的。我是研究音乐的,对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很有兴趣,尤其是你所在的那个年代。”

德雷克六百年前下的赌注现在终于得到回报了。他很想知道,现在的音乐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能写得出现在的音乐吗?

“根据我们的法律,”帕尔·里昂接着说道,“你欠我复苏费和治疗费,要为我工作六年才能抵债。你挺幸运的,你很健康,接受的冷冻和保存处理也很妥当,否则你为我服务的时间还得延长。不过,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契约会让你很愉快,也会引起你的兴趣的。我提议,你和我一起干,写出最最权威的关于你们那个时代的音乐史。”

这么说来,生计问题又可以推迟至少好几年了。在还债的这几年里,帕尔·里昂肯定会养活他的。

“另外,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帕尔·里昂盯着德雷克,眼里充满了期待,“给你作身体检查的时候,医生发现你的身体以及体内的腺体平衡有一些问题——也许,按你们的话应该说是缺陷?据他们说,他们应该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些小小的身体故障,你现在能活到一百七十岁到两百岁。

“但是,腺体分泌不平衡还反映了一个更复杂的问题。它有可能表现为某种神经错乱,某种不受控制的强迫冲动。在你解冻到一定程度、对心理探测有了反应的时候,医生们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让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化学变化,把问题纠正过来了——但愿是如此吧。”帕尔·里昂仔细地观察着德雷克,“请告诉我,现在,当你想起那位安娜斯塔西娅女士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德雷克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他能够听到血液涌入耳中的声音,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他闭上眼睛,久久不愿睁开,心里想着安娜,直到重新恢复平静为止。

对方想要听到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可以为安娜撒无数次的谎。德雷克抬眼看着帕尔·里昂,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对她没什么感觉了。如今她不过是往昔的一点模糊记忆了,就像一个旧伤疤吧。”

“太好了!”看来微笑表达的也还是一样的意义,“这样最好不过了。通过谨慎的配选择——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优生学,置她于死命的那种病早就已经被消灭了。我们当然能够让她复苏,但是据医生说,他们并不能保证把她治好。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把她唤醒。她跟冰窟里大部分人差不多,对我们没什么价值。最主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会影响你好好地为我工作。”

“那么说,你们还保存着她的身体?”

“当然啦。我们保留了所有的冷冻体。虽然其中大部分现在没什么用,但谁知道以后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需要呢?冰窟就像是一个陈列着过去的图书馆,等着我们在有需要的时候去翻。两百年以后,也许会有人发现她的价值所在,而且到那时她的病也许就很容易治了。那么她就也可以复活,重新开始工作了。”

“安娜斯塔西娅待的地方离这儿很近吧?”

“当然不近!”帕尔·里昂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那样太费空间和能量了。冰窟当然得放在冥王星,在那里空间比较便宜,冷冻所需的消耗很少,逃逸速度①也小。”

帕尔·里昂说了那么多话,就是这句最让德雷克震惊于时代的发展。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够随意地把几百万具躯体运送到太系的边缘地带,而不用在地球上冷藏?当然——如果冥王星现在还是太系边缘的话。六个世纪——比蒙特威尔第与肖斯塔科维奇②、哥白尼与因斯坦之间的时间间隔,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和人类首次登上月球之间的时间间隔都要长。他真的是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① 逃逸速度:指航天飞行等物体能克服星球引力的速度。】

【② 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创立威尼斯歌剧风格,对后世音乐有很大影响。肖斯塔科维奇(Dimitri Shostakovich,1906~1975):苏联作曲家。】

帕尔·里昂还在盯着他,现在里昂有点怀疑了。“你又问起这个安娜斯塔西娅了。怎么回事?你确信你已经被治好了吗?如果没有,我很容易就可以再给你安排一次治疗。”

德雷克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他努力在脸上堆起笑容,想让对方安心。“我确信没有这个必要了。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跟你一起工作了。”

“太好了。”帕尔·里昂脸上又有了笑容,但他还是晃了晃手指作为警告,“我们当然是要一起工作的,不过得在你完全恢复并接受了一些基本训练之后。首先,你得学会通用语和音乐,还得掌握足够的关于这个时代的背景知识,这样你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在我们的工作结束之后,你得有能力找到其他合适的事情做,这也是我的责任。因此,你还需要掌握一些你现在还没有的技能。

“好好休息吧,德雷克·默林。明后天我还会再来。到那时你应该就好多了,也会比现在懂得更多。”

帕尔·里昂走了之后,医生们拿来了一个透明的头盔,头盔的上半部嵌有一些银色的线条。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头盔戴到了德雷克的头上。

还没来得及觉察到头盔冰凉的触感,德雷克就马上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懂得一点通用语了,对二十六世纪的太系文明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当然这些了解还是很粗浅的。帕尔·里昂相信他很快就能掌握新知识,这种信心当然不会是建立在极不可靠的老式学方法基础上的。

借着反馈头盔的帮助,各种各样的客观事实、词汇和规则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进入了他的大脑。学会运用语言的过程相对会慢一些,学口语的过程更是如此,因为这需要身体各部分的协调以及实际演练。

不过,文明可远远不止客观事实、规则和语言那么简单。事实证明,帕尔·里昂在有些方面实在是太过乐观。实际上,几个星期之后,德雷克就得出了结论:不管他在这儿待上多长时间,在某些方面他跟这个时代是永远格格不入的。

科学就是其中之一。现代科学,尤其是构成现代科学根基的许多基本假设,对于他来说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这也难怪,科学对他来说向来就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在他自己所处的年代里,老师们总是批评他有才华却对科学缺乏兴趣,整天就知道躲在文字和音乐当中做自己的白日梦。

即便如此,科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应该是不难理解的。不妨这么说,那也就是一些常识,权充作各门学科的学提纲。可他还是学得很辛苦,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他的确很用功,比他年轻时候用功多了。

帕尔·里昂雇来了一位科学家,她很尽心地帮助德雷克去理解科学,努力借用通用语里一些不是那么确的常用词汇给他解释各个难点。德雷克早就已经打消了学科学这门语言的念头。

“这是一个典型的观念大转换问题。”肤色浅黑的卡斯·莉穆是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士。她所研究的专业——即便她解释了好几个小时,德雷克还是一头雾水——似乎就是画画,但是从中又会产生定量计算结果,“德雷克·默林,你知道艾萨克·牛顿吗?”

“当然啦。万有引力,还有运动定律。”

“对,再熟悉不过了,而且很容易理解,我们都接受这个定律。可是你知道吗,跟牛顿同时代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的理论无法理解。他引入的绝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借助微积分来理解他的成果是最容易的,但是对于十七世纪的科学家来说,微积分是隐藏在无穷小悖论之后的费解之物。人们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才接受了这种新的世界观,才学会了用它来看世界。两个世纪之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麦克斯韦①将场这个概念提升到了科学的核心位置。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在二十世纪重现: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不确定和不可判定在人们的世界观中占据了主导位置。”

“你的意思是,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

“是啊,”卡斯·莉穆苦笑着,“还不止一次呢,德雷克,是三次。有过三次观念大转换。我们对自然的理解与你们时代的观点已经截然不同了,这个差距比你们的时代与罗马时代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也就是说,我会像牛顿的同事们一样,根本没法理解一种新的基本观念。”

“恐怕是这样的。除非你能够掌握——”她停了下来,又冲着德雷克笑了一笑——这次是带着歉意的笑,“很抱歉,在通用语里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当代科学的基本概念。就连综合数据库里也没有记录。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从头开始研究科学,我还是可以帮助你的。”

“我没法学。现在还不行。”德雷克不想那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卡斯·莉穆——也许以后他需要有人做他的同情者,“你看,我欠帕尔·里昂六年的时间。是他把我复苏的。”

“那是当然。只要六年?他真是够慷慨的了。”

卡斯无意之中向德雷克点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他现在所处的这个美丽新世界②里还充斥着其他一些难以理解的因素,那些东西并不会比科学好懂。隶制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无条件地为另一个人服役六年却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从未有人质疑过这件事背后的伦理依据,可德雷克却无法理解。他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亨利八世会因残杀平民的战争而惊骇不已,但却对公开进行的绞刑、开膛和分无动于衷。人不是绝对的,因为人们有很强的适应,对任何可能存在的变数都能够泰然处之。

【① 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创立电磁场理论,指出光的本质是电磁波。】

【② 《美丽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是二十世纪英国作家哈克斯利所著的一本反乌托邦小说,其中描写了未来世界中科技对人的异化。】

德雷克接受了现状。他顺利地生还了,安娜则安全地冷冻在冥王星的冰窟里。在有办法改变她的处境之前,他首先得努力获取自己的自由。他决定为帕尔·里昂踏踏实实干上六年,全力以赴地帮助他完成一生的伟业——剖析二十世纪晚期及二十一世纪早期的音乐潮流。

最初几个星期的工作让德雷克见识了帕尔·里昂的敏锐眼光和非凡洞察力。在帕尔·里昂看来,德雷克所能提供的观点比他所能列举的任何事实都更为重要。德雷克还发现,现在与他那个时代的不同不仅仅体现在科学和道德两方面。

帕尔·里昂不止一次地冲他大摇其头,“这真是令人震惊。在你们那个社会,男女之间的关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也知道是这样的。”德雷克还在借助数据库进行学,“你们自己的记录里也有这些,就是两天前咱们研究过的那些记录。”

“是啊,记录是这么显示的,但却多让人难以置信啊。在你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表现出来的是相互仇恨,同时却又有那么多人随意地配成对,出于一时冲动配成对。我说的不只是行为,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随意地配对,还产生了后代,根本没有参考基因图谱,甚至连他们父辈和祖辈最基本的一些遗传信息都没有……”

德雷克本想跟他解释一下,但又马上意识到这是没法解释的。这又是个跨越六百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帕尔·里昂看来,就是为基因的最佳组合服务的,其他目的都是不正当甚至是无法理喻的。

不管怎么样,德雷克自己也开始产生了疑问:如果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孩了的未来,也没有考虑过他们在身体上、神上是否能喜乐安康,那么的确是没有理由把他们生下来。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也有的盲目配冲动,只不过被神化成了宗教法则和盲目的教条而已。 ▲

德雷克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从一种新的视角去审视自己那个时代了。必须控制住这种倾向,否则对帕尔·里昂来说,他的主要价值就不复存在了。出于这个考虑——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必须保证自己始终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

德雷克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帕尔·里昂可能算得上是本世纪中研究德雷克年代音乐的最权威的专家,但他却又对很多方面一无所知,一些极小的细节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你是说你认识他?”帕尔·里昂整个身体向他倾过来,眉抬得老高,“你跟本萨尔穆直接打过道?”

“有过二十来次吧。莫拉尼专为本萨尔穆谱写的《炫技协奏曲》首演时,我也在场。演出结束之后我还去了后台,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就我们三个人。我想这些你应该都在我的文章里读到过。”

“呃,是读到过。”帕尔·里昂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我当然读到过。可这是不一样的。我要你直接告诉我,他的指法、他弹琴时的姿势,还有他对听众掌声的奇怪反应。告诉我,关于阿黛尔·特博格的事情——就是他当时的情妇——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知道的。”他愉快地大声笑着,“告诉我,如果你还能记起来的话,你们当时都吃了些什么。”

只有那么一两次,帕尔·里昂表现出了不满意——那是因为他有些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想知道,但德雷克却实在是回忆不起来了。不过,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也还是表现得很豁达、很有幽默感。

这种信息的流当然不会是单向的。现在回头看六个世纪之前音乐的发展,自然是从一个更新的高度,因此帕尔·里昂对于过往时代音乐的很多见解也给德雷克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他第一次了解到了他那个时代很多音乐潮流的最终走向。克鲁巴克晚期的一些作品备受耻笑,其实他是在通过这些作品摸索一种新的表现形式,这种形式直到德雷克进入冷冻状态三十年之后才发展成熟。

工作持续不停,每天要花十到十二个小时。工作之外所有的业余时间,德雷克都在忙着研究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社会。

这是一个很象的课题。他并不希望被这个社会接纳,或者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因为他没有长期待下去的打算。但是他必须把某些问题彻底弄明白,而帕尔·里昂能告诉他的实在太有限了。好在还有综合数据库,里面包含的信息似乎是没有穷尽的,可以尽情地去探究、挖掘。

为了自己的目标,德雷克坚持不懈地独立奋斗着。

人类已经探测了整个太系,并且绘出了详尽的地图。金星正处于地球化的第一个阶段,大气中那些可怕的酸成分的度和压强都正在逐渐地降低①。火星上已经有人类定居——他们不是在地表,而是在地下大面积的天然洞窟中安了家。在太系主要行星的所有卫星上都有人类建立的永久基地——其中许多都是由可以自我复制的计算机和维修装置“纵”的。

【① 金星的大气大多由二氧化碳组成,也有几层由硫酸组成的厚数千米的云层,压力为90个标准大气压(相当于地球海洋深1000米处的压力)。稠密的大气也产生了室效应,使金星表面度超过了740K(足以使铅条熔化)。】

冥王星的情况又如何呢?

德雷克对这个星球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一个科学家小组在卡戎①建立了一个研究站,这颗特大号卫星和冥王星共同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双星系统。不过在冥王星上并没有人定居,除非你把那些一排排长眠不醒的冰冻体也算进去。对于活人来说,那些冰窟实在是太冷了,其度基本上停留在液氦的度(德雷克曾经对液氮冷藏的可行产生怀疑,现在看来是很有道理的)。冰窟由专门设计的能在超低状态下工作的机器严密看管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到了。现在,钱都是通过一个繁复的电子记账系统来结算的,所以德雷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去一趟遥远的冥王星。他命令自己尽量忍耐,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等服务期限快到时再去考虑。

【① 卡戎是冥王星唯一的卫星。在希腊神话中,卡戎是渡亡魂过冥河去间的神。】

工作还在继续,劳心劳力,但却并非毫无进展。论文撰写工作也进展得很顺利。第四个年头开始的时候,德雷克也受到帕尔·里昂的感染,深信他们正在创作的是一部经典的煌煌巨著。帕尔·里昂提议,为公平起见,这个成就应该由他们两人共同分享,德雷克没有接受这个提议。

“这全是你的创意,跟我没有关系。我做的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找到别的人来做。但是如果你没有让我复苏……”

而且我也不打算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就算要把功劳计在我头上,我也没时间去消受了。

到第六年年底,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他们俩人也成了亲密的朋友,或者说是亲密到了德雷克所能接受的极限。很自然地,帕尔·里昂——从德雷克所能领会的任何一种道德标淮来判断,他都算得上是个好人——又有了新的担心。

他开始向德雷克暗示还有其他合作的可能,德雷克也领悟到了隐藏在这种暗示背后的关心:项目结束之后,德雷克该何去何从?显然,帕尔·里昂在六年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复苏他人和生孩子毕竟是两回事。而现在,帕尔·里昂却像个父亲一般意识到了对自己“孩子”的未来所负的责任。

德雷克很快就打消了对方的疑虑,这比他自己原先料想的还要容易。当他们还在对这篇关于“古”音乐的长篇论文进行最后润色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开始作曲了。

通过这个项目,他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代人对自己出生之前几个世纪里的音乐缺乏足够的了解,在这方面他们有很大的知识空白,而将不同的音乐风格进行合运用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来,他就可以偷偷套用过去那些大师们的技巧,包装成现代的风格,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他自己的创新了。没过一年,他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他知道自己受之有愧,他的创作不过是一些仿作而已,基本上没什么才能可言——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财力也在不断增长。

最后,他终于可以去解决那个搁置已久的问题了。他向帕尔·里昂提出,等项目结束之后,他想补休一个假期。如果他想去环游整个太系,会不会很麻烦?那需要多少钱?他能不能付得起?

奇怪的是,帕尔·里昂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都没听明白德雷克的问题。

“有没有时间去?”里昂抬起浓密的眉,“你当然有时间去啊。可是你怎么会想去看太系呢?你又不是什么天文学家,也不是宇航员。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太空里没什么可看的。”

“那有飞船可以乘坐吗?——给人坐的飞船,我是说,除了那些机器之外。”

“飞船?当然有飞船。有很多很多的飞船,你想要多少都找得到。至于钱嘛,制造飞船并不需要人力投入,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机器负责的,开飞船的也都是机器。难道你想找人去给你当向导吗?”

“不用。实际上,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只有在要求别人花时间来为你做事的时候,你才需要消耗你的存款。就像现在这样。”帕尔·里昂笑了起来。项目渐渐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你看,我给你提了这些建议,就可以向你收费。不过我当然不会跟你要钱的。去吧,德雷克,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你早就可以去休假了。”

“我会去的。再过几个星期吧。”

“不过如果你还是坚持原来那个疯狂的念头,居然要去太空里转转,可不要叫我跟你一起去啊。”

德雷克也笑了。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再跟帕尔·里昂提到这个话题,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对这个兴趣背后的真实意图产生怀疑。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悄悄地用最快的速度学了人体冷冻学、航天学和太空系统的课程。他对自己的发现震惊不已。现在,有大量的宇宙飞船可供使用,飞船的驱动装置可以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将速度提到接近光速,四千倍的重力加速度本可置人于死地,不过这个问题通过惯防护技术得到了解决。但德雷克对这些没有兴趣,他根本就没想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他想得更多的是这个世界的其他变化——如果二十世纪末的人们就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肯定会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前去尝试。而现在,显然没什么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尽管太系以外的星球也已经在人类的航程之内,却没有人想去探究它们的秘密。看起来,现在这个人类社会很稳定、很平静,人们心甘情愿、舒舒服服地待在太系之内。

最后,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在出发前那天晚上,他请帕尔·里昂出去吃了顿饭以示庆祝。他们去了帕尔·里昂最喜欢的一家饭店,点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喝了他最喝的红酒。巧得很,饭店里的背景音乐正是德雷克的一首新曲子,这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帕尔·里昂猛地扭过头,假装面前有一个话筒:“真是名不虚传。多么完美的佐餐音乐啊!”

“可它不是用来听的,呃?”德雷克耸耸肩,算是回应了他的赞扬,“佐餐音乐就跟佐餐酒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像这样的曲子,泰勒曼①信手一挥就能谱出来。”

【① 德国作曲家,自学成才,以多产闻名于世。】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默契的好同伴啊!他会怀念这一切的。

把真相告诉对方的冲动已经变得非常强烈。不过还是保险一些吧,就算他信得过帕尔·里昂,能保证对方会愿意当他的同谋吗?

他把这个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他的计划可能会有危险,会产生破坏。他可不希望帕尔·里昂产生负罪感。

而且他也不想——也不能够——做任何可能让自己功亏一篑的事情。

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问题最后差点坏了事。德雷克想当然地认为机器人仆役会无条件地服从指令,他在地球上对此已经以为常了。他以为在冥王星上也是这样的——而且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在他发出指令之后,马上就被带到了地下深处的冰窟里。

在冥王星下层地的入门处,他停住了。他原以为冰棺会码得整整齐齐,一排一排不断延伸,一直伸入到前方的黑暗之中。可现在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冰窟里根本不需要照明,而且也是不允许的,因为冰窟里布满了液氦,而任何能量的释放都有可能会提升里面的度。现在一切都得听机器人向导的安排了。那是一个飘来飘去的蓝色金字塔形的机器人,在它的内存中输入了关于冰窟内部构造的内容。

德雷克裹紧外套,跟着前面那若隐若现的荧光走着。当那荧光在一个冰棺前停下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了。

“是这个吗?”他蹲下子,想看看有什么标记。

“就是这个。”

“我看不见。把它抬起来,小心点。然后带我回到地面上,回到我的飞船里。”

他感觉到对方有片刻的迟疑,然后冰棺被抬起来了——在这里的引力条件下它应该不是很重。两秒钟之后,机器人那苍白的微光又开始在冰窟里移动了。又过了二十分钟,他们回到了飞船里,德雷克监督着机器人把安娜的冰棺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了船尾的贮藏舱里。

他让机器人向导走开,自己也开始放松下来。就在这时,飞船的通讯面板上红色和黄色的警戒灯忙乱地闪烁起来。

“冰窟中有一具冰棺未经授权被移走,并已被搬运至此艘飞船。”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务必马上归还。”

德雷克暗骂自己愚蠢。他未曾想到,机器人向导的行动可能会被自动报告给某个中央数据库。显然,任何异常的行动都在监控之中,而且几乎是即时的。

德雷克没有作答,他锁上飞船外部的舷窗.准备马上启程,离开冥王星那凝固的表面。

“未经正式授权,严禁从冥王星冰窟中移走冰棺。”那个声音又说道,“不要试图离开冥王星,你不会得到许可的。”

德雷克不听这些警告,他坐到飞行员的位置上,发出了“立即起飞”的指令。无论如何他得放手一搏,除非他们有办法从外部控制住飞船。

进入冥王星的通道在他来的时候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却似乎挤满了飞船。控制板上显示,前方至少有三十艘飞船。这些飞船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这些飞船正在缩小包围圈,试图切断他往太系边缘前进的路线。很显然,不知道他们通过何种方式探明了他的飞行计划。

“停止前进。”这次命令的声音提高了,听起来也更加强硬,“立即返回冥王星。”

德雷克把飞船设到了极限加速状态,继续向着对方紧缩的包围圈中心冲了过去。现在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每秒四十公里。如果在这样的速度下发生撞击,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剩下的只会是一些熔融金属和塑料碎片。

就在最后的碰撞和毁灭一触即发之际,那此飞船终于闪开了。包围圈的中心露出了空隙,德雷克从中径直穿过。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拦截飞船想必是不可以做出伤害人类的举动的。他避开前方远处出现的一队飞船,向太系的边缘逃去。等到天空里清净下来之后,他立刻设定了去老人星①的航程。

现在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如果说在从前的某个时代,他和汤姆·兰波特会因为对安娜的所作所为而被判定为凶手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个贼了,要不就是什么更糟糕的东西。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和安娜又在一起了,这才是唯一要紧的事情。他们可能还在追捕他,不过眼下还看不到追兵的迹象,而他可不是那么好抓的。飞船正在急剧加速,很快就要接近光速,比光波也就慢个125米/秒了。如果需要的话,飞船还可以达到与光速相差不到1米/秒的速度。

如果没有看到追兵的影子,现在这种前进速度已经是足够了。时间膨胀②是一个很有用的东西,船上方一日,地上已三年。到老人星往返一趟的时间对他来说来说不过是两个月多一点点,对地球上的人来说却已是两百年。

对安娜来说呢?

她仍被隔绝在时间之外,停留在她自己的延长号③里——她身处时间的缝隙之中,那缝隙没有尽头,里面既无所谓延续,也无所谓中止。

【① 老人星(Canopus):船底座恒星,距地球650光年,是夜晚天空中仅次于天狼星的第二亮星。】

【② 根据因斯坦剔除的广义相对论,时间尺度会随着运动速率改变而造成“时间膨胀”效应,即对运动的物体来说时间会“变慢”,但这种效应只有在速度非常高的情况下才有比较明显的表现。】

【③ 乐谱中的符号,可表示小节之间的片刻休止或乐曲的结束。】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看看她被密封在冰棺里的脸。不过他只是往前挪了挪,向着他选来作为他们目的地的那颗遥远恒星望去。通过飞船神奇的成像系统,远在一百光年之外的老人星此刻已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明亮的小圆盘。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尽量让自己放松,同时把注意力转移到飞船上来。很显然,这艘飞船可以带他进行无限期的飞行,也可以无限期地满足他的生活所需。它无与伦比的速度和机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叹为观止。不过,从很多方面来说,更令他也吃惊的是制造了飞船的这种文明。他们生产出了能如此优越、潜力如此巨大的神奇事物,然后却任由其空置无用,这才是最让人费解的谜题。

会不会是他们从心理上无法接受由时间膨胀引起的时间错乱呢?你坐着飞船离开地球,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你的朋友要么待在冰窟里,要么已经死去,这情形你受得了吗?

德雷克注意到飞船的外部质量显示器显示的数字已经提高到了超过14万吨,而它静止的质量只有130吨。对一个外部观察者来说,德雷克现在应该有88吨,身高则缩短到了不足两毫米。飞船的甲板遮住了前方的景色,但他还是知道屏幕上显示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景象,而是经过了极限图像移动补偿处理的图像。如果前方的景色没有被挡住的话,他将会看到宇宙微波背景辐射①——由于多普勒效应②作用,它的波长进入了可见范围。在远远的后方,发射着X射线的那些星体已经变成淡淡的红色了。

即便如此,飞船还是远未达到其能极限。他觉得,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一直飞下去,飞到宇宙的尽头。他闭上眼睛,听到了一种广袤、平静的旋律——那是群星自已的音乐。这种声音在他脑海中激荡不已,而他也任由这种旋律溢满自己的心灵。

在群星之间的静谧空间里,再没有任何让他分心的事情。他又开始创作了——这次他创作的是真正纯粹的音乐,不是为混饭吃而粗制滥造的东西,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派生产品。飞船的飞行是完全自动的,而安娜正在冰棺里安睡,就在后舱那间安全的小房间里。德雷克听凭自己的新作在脑中自然发展,乐观地想着在飞船上再待两个月的时间就应该足够了。等他们回去时,地球上已经过了两百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医生们肯定已经发现了安全有效的疗法。如果还没有,他也很容易就可以再次出发,把这个过程重新再来一遍。

如果地球最终还是帮不了他们呢?

那他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到别的星球去寻求解决之道。飞船是完全自给自足的,按主观时间③说,上面有足够多的能量让一个人航行上好几辈子。

不过,德雷克还是希望一次飞行就能解决问题。他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回去找出朋友帕尔·里昂的冰棺,把他复活,算是还他的情。

他异常高兴,简直有些飘飘欲仙了。

德雷克·默林最初的计划是让飞船进行绕行星变轨④,这样的作可以让飞船沿着一条接近老人星的双曲线轨道运行,最后猛地飞出轨道,回到来时的路线上。

不过,他要么是太喜欢这种充满创造的孤独旅程了,要么就是一时好奇,想要看看绕着另一个“太”旋转的那些星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到最后几周的时候,他选择了减速,让飞船进入了老人星的一条椭圆轨道,离老人星只有大约四亿公里的距离。

正如他期望的那样,老人星周围的确有行星,那是四颗红大的气态星球,体积都有木星那么大。再往里去,他又发现了十二颗围成一圈的小星球。但是他忽视或者是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老人星自身具有恐怖的力量。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可怕的景象。老人星的亮度是太的一千多倍,还不时地喷射着长达数百万公里的绿色烈焰。那些内行星⑤不过是些黑乎乎的余烬,上面没有空气和水,已经被恒星散发的炽热烤焦了。外部的气态行星则全由大气构成,里面只有一个致密的固态星核,星核上的压强高达每平方英寸好几千吨。他看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可能。

【① 按照宇宙大爆炸理论,宇宙大爆炸之后遗留下了弥漫全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其度约为绝对度2.7K。】

【② 多普勒(Christian Johann Doppler,1803~1853):奥地利物理学家,他发现了当波源与观察者相对运动时观察者接收到的频率和波源发出的频率不同的现象,即多普勒效应。此处的意思是,由于宇宙背景辐射的度很低,波长很长,人眼是看不见的,而在观察者向着辐射源高速运动的时候,多普勒效应使得宇宙背景辐射波长变短,进入了肉眼可视的范围,这种现象属于“蓝移”。下一句中星体变色的描述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只不过相向运动变成了背向运动,辐射波长因此变长,这种现象叫作“红移”。】

【③ 主观时间是指一个人主观意识到的时间长度,因为时间长度是相对的。后文中还有相关描写。】

【④ 绕行星变轨,利用中间行星或目的行星的引力场调整航向或航轨。】

【⑤ 内行星,指比较靠近恒星的行星。】

不过他还是停了下来,继续在那里看个没完。他着迷似的观察了两天,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老人星那炽热的火焰。他觉得非常好奇:飞船刚刚发明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呢?有没有人类或者非人类的智能生物来过这里?老人星沸腾的表面上分布着纠结的黑色条纹,难道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些的智慧生命吗?——这些条纹可不是什么黑子,简直是“黑疤”。

最后,德雷克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掉转船头冲了出去,就像一个迷路的魂灵飞出了地狱之门。他需要的是太空中那无边无际的宁静,然后再回去享受太系舒适的庇护。如果还有必要带着安娜再次出行的话,他会记得去一个小一点的、不那么狂暴的星球。

他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每天创作音乐。但是现在,神上和音乐上的和谐都已经消失无踪了。睁开眼睛,地狱的景象就在他面前萦回不去——他似乎还在紧挨着老人星的轨道上没完没了地运行。炽热燃烧着的气,还有一阵阵绿色、白色、蓝色的强光喷射,在他心里织成了一场中世纪巫师的半夜拜鬼仪式。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也睡不着觉。想要见安娜的冲动——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平静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了。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进后舱,掀起了冰棺的密封盖。

她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苍白又安详,像一个冰雪女神。她的双眼如同珍珠,皮肤像牛一般光滑,又如水晶一股剔透。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就赶紧把盖子盖了回去,因为他担心盖子开的时间长了会影响到冷冻系统。不过,就这么一眼也足够了,他已经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思考别的问题了……

仔细想想,他还是非常幸运的。许久以前,在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做梦都没想过会有光速飞船和时间膨胀。他当时想得最多也不过是一连串吉凶未卜的过程:冷冻、解冻,再冷冻、再解冻,如此循环往复,在时光中渐行渐远,直到安娜最后被安全地复苏并治愈为止。他还设想过自己醒来之后会面临的种种不确定因素:不知道安娜在哪里,甚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冰窟里躺着……

可他并没有遇到这些不确定情况,现在他已经和安娜在一起了。他可以亲自守卫着她,不让她发生任何意外。

如果说返回的旅程跟来时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比来时还要安静。他仔细检查了飞船上的所有通讯频道——包括电磁频道和微中子频道,想着太系里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但却没有任何发现,只是一片寂静无声。两个世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通讯科技实现全面升级。两个世纪也足够——那是一个可怕的设想——人类通过某种方式来完成自我毁灭了。

最后,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了。飞船在通过德赖托图格斯时慢慢减速,进入奥尔特云的外围边界,然后又穿过了科伊伯带①。还是没什么有人的迹象,连以前执行外太空勘查任务的侦察飞船也不见影踪。等他们飞越冥王星那全是岩石的荒芜地表时,飞船的速度已经降到了最高速度的百分之一。德雷克开始担心起来。

【① 德赖托图格斯是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个国家公园的名字,此处为作者臆造的一处太系外围天体的名称。奥尔特云是假想中的包围着太系的气体云,距离太大约一光年,因荷兰天文学家奥尔特而得名。科伊伯带是目前所知的太系边界所在,因荷兰裔美籍天文学家科伊伯而得名。】

他往内行星方向行进。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地球和太系的其余部分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呢?他对此毫无概念,因而也就无从猜测自己会受到何种礼遇。他是该谨慎慢行,还是该勇往直前呢?

在飞船穿过高高飘浮在黄道上方的小行星带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一束导航电波锁住了他们,取代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纵着飞船稳稳地降落在了月球上。眼前是一个新的太空港,许多巨大的银柱子排列成一个个等边三角形。一架架飞船——姑且还称之为飞船吧——是一个个黑色的、没有窗户的四面体,就停在这些三角形的中央。两个世纪之后,宇宙飞行——如果它还叫这个名称的话——已经完全改变了。

一个带轮子的小小向导来到飞船的闸口迎接德雷克。它的身体是一个直径一英尺的圆球,上方是一个细细的竖直圆筒,圆筒顶部是由柔软的金属纤维组成的一把小笤帚。

笤帚头机器人向德雷克低头致意,然后就带着他往一个银柱子底邹的椭圆形入口走去。德雷克也跟着走了进去,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情况的准备。虽然没看到哪儿有锁,他外套上的监控器却突然显示外界度宜人,还有适于呼吸的空气。他按照轮子向导的指示脱去外套,跟着它走过一条短通道,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里面有个男人在等他们,那是个看上去很威严的高个子,长着一双先知般的迷茫的眼晴。这场面简单得有些出乎德雷克的意料:他本以为等着他的会是一个接待委员会,要不就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武器。但这个人只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用通用语说道:“欢迎重返地球空间,德雷克·默林。”

德雷克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他已经准备了一大堆应对各种问题的办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更没想到他们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接下来他意识到,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早在飞船还在小行星带里飞行、初次跟导航电波连上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已经知道了飞船的来历。数据库里肯定会有飞船的历史,以及它从太系失踪的记录。

德雷克很想知道,关于飞船从冥王星逃逸的事情,档案里还说了些什么。“既然你们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是这样,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是来寻求帮助的。”

这个人问候他时用的居然是他所熟知的语言,这一点的确很奇怪。

帕尔·里昂在德雷克刚复苏时就能跟他谈,那是因为他为德雷克的到来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而且对他生活的时代进行了大量的研究。

难道语言已经停止发展,历经几个世纪都完全不变了?或者眼前这个穿着长袍的人只是学会了这一句通用语,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正式的问候?

就在这时,这个人点了点头,又开始说话了:“我叫特里斯蒙·索雷尔。你的事迹从很早以前一直流传到现在,因此我的确对你的过去有所了解,不过早期的那些记录很不完备。是的,其中一个版本说,几个世纪之前,你的飞船失去了控制,你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带去太空深处的。而另一个版本则说,你从古冥王星冰窟中搬走了一具冰冻的体,跟着你的飞船就迅速离开了太系,这两个事件之间是有联系的——也就是说,你是故意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消失的,尽管这种说法非常令人困惑。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释。不过我们得先到另一个地方去,那样我们的谈会更容易一些。”

他的话语时断时续,在一些不该停顿的地方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德雷克跟着他走出房间,一边沿着一段盘旋的金属楼梯往下走,一边琢磨着对于特里斯蒙·索雷尔来说,通用语肯定是后天得的语言,正如古英语是帕尔·里昂后天得的语言一样。但是他学得如此之快——从飞船返回太系内部开始算,一共只有几天时间而已——不能不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从外表看,索雷尔跟以前的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他迅速掌握通用语的能力说明,人类的智力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

索雷尔带他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还有几把看上去很舒适的椅子。索雷尔坐到一把椅子上,向那个小小的带轮子的仆役做了个手势。等仆人把饮料送过来的时候,他用一种坚定的、善解人意的眼神看着德雷克,“说吧,德雷克·默林,说说你的故事。”

德雷克点点头,在特里斯蒙·索雷尔对面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了,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知道自己长期以来的努力是否能有结果了。

“我是故意离开太系的。”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后才能清楚地说话,“故意的,而且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不过我不能从那儿开始讲,得从更早以前,从八百多年前开始讲。那个时候,现在待在飞船里的这个冰冻体还活着,是我的妻子。后来,我们知道她得了不治之症……”

在讲述过程中,德雷克强迫自己重新体验一遍当年的那些情景,这些东西已经压在他心头好几个世纪了。既然要让他们帮助安娜,就得把一切都告诉特里斯蒙·索雷尔:安娜的症状、她的病痛、她去世时的状态,还有她被冷冻的过程。

索雷尔全神贯注地听着。德雷克说到了在“二次重生”冷冻室里那可怕的几个小时,这时索雷尔抬起了一只手。

“稍等一下。你是说最初的医学记录现在还跟冷冻体放在一起?”

“对,都在冰棺里。”

“那好,在我们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想先召集相关的专家,包括医学力面和古文字研究方面的专家。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有能力治愈现在和过去所有已知的疾病。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先检查一下那些记录,还有冷冻体本身的情况。”他坐在那儿,眼神恍惚起来,大概持续了三四秒钟的时间。

德雷克心里涌起了两股情感的激流:首先是欣喜若狂——安娜终于有救了——然后是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特里斯蒙·索雷尔的超级智力似乎还包含着心灵感应。“您是在直接跟他们谈吗,通过直接传输您的思想?”

索雷尔似乎有些困惑。不过,停顿片刻之后,他就笑了起来,“也许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方式。我现在做的这些,过个几天之后你也都能做到了。你可以跟别人分享思想。你可以即时进入数据库获取所有的信息。你头脑的计算能力,会比你乘坐的那艘飞船上的电脑更快更好。你看。”

他把头转过来,把太上的头发撩了起来。发际线下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疤痕。

“这里就是植入芯片的地方。一般是在人还很小的时候装进去的。这芯片非常小,比手指甲还要小一些、薄一些。它有很多种功能:身体机能监测器,受控电脑,同时也是一个信号发射和接器。有了它,你就可以和数据库或者其他某个人相互传输指令、请求、数据和程序。刚才,我通过哥白尼网络发出了一个请求,让他们派一些医学专家到你的飞船上。我不懂得你的语言,但却可以跟你即时地谈,那是因为我用了第谷①网络里的语言翻译模块。”

【① 第谷(Tycho Brache,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及占星学家。】

不过,有些信息仍然是通过面对面的方式进行流。索雷尔从德雷克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虑。“不用为这件事情犯愁。首先,从冰窟里复苏的人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植入芯片,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在你作决定之前,你有很多机会来观察别人身上的芯片,看它都有什么用处。而且我敢保证,你要是装了这个芯片,不出几个月,你就不敢相信自己以前居然能离开这个装置生活。你会拥有对过去的完整记忆,你的计算能力会远远超过你那个时代最最先进的电脑,你还可以随时快速访问整个太系内的所有数据库——不过当然了,跟其他星球上的人和数据库连接或是传输信息会相当地费时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安娜能不能康复。”

“我可以问问医疗组。他们已经登上你的飞船了,他们会做一下测试。我跟他们谈的时候,请你耐心地等一会儿。”

他睁大灰色的双眼,眼睛又变得恍惚、空洞起来。这一次等待的时间相当漫长,一分钟,两分钟……

沉默不断延续,德雷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一把刀子在烦躁不安地搅动。肯定出什么问题了。可是会出什么问题呢?他用特里斯蒙·索雷尔先前的保证来安慰自己:这个社会可以治愈现在和过去已知的任何疾病。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您是在跟他们谈吗?他们说什么了?”

索雷尔的眼睛终于又聚焦到了德雷克身上。“我还在跟医学专家们谈。情况很——复杂。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灰色的双眼又有了变化——变得更加和可亲了。特里斯蒙·索雷尔点着头,似乎正在非常小心地选择接下来的措辞。

“他们让我问你一些问题,是关于冰棺里的女士——安娜斯塔西娅的。根据我们的记录,她一直都被存放在冥王星的冰窖里,是这样的吗?”

德雷克点了点头。

“在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在冰棺里。你并没有移动她的身体,而是把整个冰棺带到了飞船上,是吗?”

“是的。”德雷克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我把冰棺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飞船上。当时我非常非常地小心。冥王星的引力很小,所以搬动它并不困难。”

特里斯蒙·索雷尔皱起眉头,“那么——在飞船离开冥王星之后,你有没有因为某种原因打开过冰棺?”

“只有一次,而且只打开了一会儿,在我们离开老人星之后。”德雷克眼前又浮现出了安娜安祥的脸庞,她珍珠般的双眼和牛般的肌肤,“我只看了一两秒钟,然后就非常小心地把冰棺重新封好了……”

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没什么意义,难道要跟对方说自己是不得不那么做吗?特里斯蒙·索雷尔哀伤地注视着他,这是一种跨越了八百年鸿沟的神情。他的脸跟汤姆·兰波特的脸,跟帕尔·里昂的脸织在了一起,他们的眼睛传递的都是同样一个悲伤的信息。

“德雷克·默林,冰棺是不可以翻来覆去地开合的,重新密封需要有特殊的装置和特殊的程序。人们是这样假定的,一旦冰棺打开,里面的人马上就会得到复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密封出了问题的话,冰棺里的理想条件就不可能保持下去。”

“那么安娜……”

“再等一下,我得参考一下数据库。”他的双眼又变得恍惚起来了。他的眼光再次落到德雷克身上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疑惑。

“我已经查阅了所有的参考资料,”特里斯蒙·索雷尔轻声说道,“医疗小组的人也已经查过了。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要治愈某种疾病了。当冰棺打开却没有实施复苏时,身体受到的伤害,尤其是人脑所受的伤害……这伤害是永久的,无法补救。没法再复苏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我很抱歉,德雷克·默林。安娜斯塔西娅已经死了,永远地死了。”

永远地死了,安娜死了。特里斯蒙·索雷尔的话跟很久以前汤姆·兰波特说的一模一样。可这次的语气是完全确凿无疑的。

每个人都扼杀他所的。①德雷克心里明白,是他自己,不是疾病,最终杀死了安娜。他这个现代俄耳甫斯②,经历了冰冻死亡和老人星这两重地狱,为的就是追随他的欧律狄刻。可最后他还是重蹈了俄耳甫斯的覆辙,他看到她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离自己而去。

想着想着,他内心里的那道屏障轰然坍塌了。头一次,他注意到了空气中有种芬芳的香味,感觉到了一股平稳而干燥的微风拂面而过,听到了走廊远处隐约传来的金属振动发出的标准音高A本位音③。情形就像是他的感官终于复苏了——在长达几个世纪的休眠之后。

【①这是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句诗句。全句为:“每个人都扼杀他所的,让所有人听到这种说法。有人用苦涩的一瞥扼杀。有人用诌媚的说话。懦夫用吻扼杀,勇士挥剑砍伐。”】

【②希腊神话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在新婚夜被蟒蛇杀死。俄耳甫斯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俄耳甫斯在引妻子返回间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但他未能做到,结果欧律狄刻还是被抓回了间。】

【③音乐体系中,七个基本音C、D、E、F、G、A、B,又称做本位音,与唱名do、re、mi、fa、sol、la、si相对应。】

特里斯蒙·索雷尔又开口说话了:“还有一种可能存在。你所熟知的那个安娜斯塔西娅是无法复活了。不过她身体里面还有很多完好的细胞,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克隆出一个她。她会重新成长,重新接受教育。但这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安娜斯塔西娅了。她未受损的细胞里不可能有足够多关于从前的记忆,拥有新身体的她会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你自己还记得你们过去的关系,但这跟她却毫无关系了。你想这么做吗?”

这个提议实在是很有诱惑力。可以看见安娜重新站在他面前,像花朵一样生气勃勃地盛开着,就像他以前所熟知的那个她一样……

经历了八百年的苦难,她有权利在这个新世界里获得健康的新生。他不能剥夺她这份权利。

“就这么做吧,请您克隆一个安娜。”

她可以复活了,可是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所深的那个安娜了。她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特里斯蒙·索雷尔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原来那个安娜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的话依据的是又进步了八百年的科技,不容置疑。

但是——

德雷克的心灵深处动发了一点小小的疑问:但是,两百年后的科学又会怎么说呢?一千年后,或者一万年后呢?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绝不会有人——起码是不会有任何一个科学家——会认为它将就此停滞不前。

特里斯蒙·索雷尔还在跟他说话,努力想引起他的注意。德雷克强迫自己集中神听他说话。

“安娜已经不能复苏,也无法治愈了,”索雷尔说道,“你从冰窟里带走她身体时所抱的希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但我们可以帮助你。”

“我?”

“没错。我们可以治好你的病。有迹象表明,两百多年前他们曾经试图把你治好,但是显然没有成功。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技术,肯定可以治好你的相思病。当然,这要你自己愿意才行。”

“我还有选择吗?”

“你有无数个选择。自己作主是一个最基本的权利——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选择自我毁灭。”特里斯蒙·索雷尔冲他倾过身来,“下面我说的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我建议你还是接受治疗,然后好好享受你自己的新生活。我非常同情你。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搜遍了整个数据库,像你所承受的这种苦难大概是从未有人经历过的。也没有人付出过你这样的努力。”

“我没有承受什么苦难。”德雷克已经做出了决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请说。”

“克隆一个新安娜,就像您刚才提议的那样。”

“我们会安排的。那么你自己呢?”

“我想一直在这儿待着,直到确信克隆能够顺利进行为止。然后我打算离开这儿。”

“离开?”特华斯蒙·索雷尔一脸困惑,“可你打算去哪儿呢?我们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不,你们没法给我那个我了解和热的安娜斯塔西娅。可那才是我想要的——我别无他求。请把我放回冰窟里,让我躺在安娜原来的身体旁边。”

“可是我告诉过你,真正的安娜,你所熟悉的那个安娜,已经离开那个身体了。太多的脑细胞被损坏了。安娜已经走了。”

“她走了。可是去那儿了呢?”

“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就像——风不再吹时,你问我风去哪儿了,或者花儿谢了之后,你又问我花儿的香味去哪儿了。”

“现在看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但它也许不会一直都没有意义。你告诉过我,我可以有无数个选择。我的选择很简单,现在我再重申一遍:我想被放到冥王星的冰窟里。我有这个权利吗?”

“有。”特里斯蒙·索雷尔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安和失望了,“我无法剥夺你的这个权利。但是我恳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你可以选择冰冻休眠,随便多长时间都行。可是你想在什么时候被复活呢?一个世纪之后?五个世纪之后?”

“我不知道。我想在我被冰冻的时候留下这样一个说明:一旦数据库中出现了可能与重塑原先的安娜斯塔西娅相关的新信息,请把我唤醒。否则就让我沉睡。”

“我得跟你说实话。如果你想一直睡到你的安娜回来,我想你就得永远地睡着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这比我过去冒的风险可要小多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如果你坚持,当然可以。”特里斯蒙·索雷尔举起了一只手,这时德雷克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刚才谈的时候,有一个群脑会议也在同时进行,所有处于讯号畅通区域内的人都在与会之列。会议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你前往未来的旅途中,得有一个同伴陪着你,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同伴一样。”

“除了我的安娜之外,我不希望有任何女人跟我一起去冰窟,男的也不需要。”

“我们不会拿这样的未来去惩罚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或女人的。你的同伴不用待在冰窟里。它是一个机器仆役,是专门用来接受你的指令的——就跟我这个机器仆役一样。”特里斯蒙·索雷尔指了指那个带有金属笤帚头的轮足小圆球,这个小东西一直安静地在他身边待命,“如果你没有要求它提供服务,它就会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当你需要同伴或者助手的时候,它就会来到你身边,按照你的指令行事。”

索雷尔站起身来。“现在,跟我来吧。克隆安娜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在他们做准备的时候,我会给你介绍机器仆役的用处,它们有很多很多的用处。然后你可以决定你自己那一款机器仆役的外形,还有名字。”

德雷克很快、很容易地就醒过来了,醒来的同时就完全恢复了知觉。就凭这点,他就认定又出什么问题了。他并没有进入冰冻休眠状态,而是在阿斯凡尼尔的药过去之后就醒来了。

他睁开眼睛,以为会看见冰冻室里的设备和特里斯蒙·索雷尔那张熟悉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自己舒服地陷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一位女士坐在他对面,她五官鲜明突出,头发乌黑,皮肤像吉普赛人一样黝黑。她正在仔细地端详着他。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

“出了什么事?”他的嘴很干,但也就跟每次注射完镇静剂之后的感觉一样,“为什么我没有进入冰冻休眠?”

“你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她冲他耸了耸乌黑的眉,“你不是相信科技会不断进步吗?那种苏醒时要承受巨大痛苦的落后科技是老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解冻过程是很舒服的,就跟你从自然睡眠中苏醒过来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不是通用语,而是完美的英文,没有任何口音,非常流利。他环顾四周。他入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位于月球内部深处无菌环境中的冰冻实验室。此刻他所在的房间有一个高高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沙滩,还有汹涌不息的大海。外面正在刮风,他可以听到屋外风的呼啸声,还能看到远处波顶端的白沫映射着点点光。

“我休眠了多长时间?”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等上那么一会儿才问这个问题。”她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的所有记录都显示你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至于答案,你休眠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估计,比你预期的要长得多。从你上次进入冰冻休眠状态的时候算起,已经过了两万九千多年了。”

这时间够长了,科技应该已经有了实质的进展,应该可以重塑他的安娜了吧。

是的,比以前有文字记载的整个人类历史都要长。德雷克满腹疑惑地四处打量着。他又一次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事情、面对一切可能的变化,但却又一次大吃了一惊。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的景象会和过去那么地相似。他身处的这个房间跟二十世纪的起居室没有什么区别。屋外是一片宜人的夏日景色——在地球的海滨地区,到处都有同样的景象。

“这些都是假的,对吧?”他挥了挥手,“所有这些都是电子模拟的假象,就是做来让我开心的。”一个更为不妙的想法涌上心头,“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是真的。我根本就没有复苏,是被人从电脑里下载下来的。”

“不是这样的。”对方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当然已经被复苏了,尽管我们有办法把你的记忆下载到非生物存储器里,但我们并没有这么干。你是完全真实的,仍然占据着你自己的身体。当然,有一点你还是说对了。你身边的景色是根据你原来的记忆合成的,且已经被嵌在你的视神经里了,那是为了你自已的方便——不过我得说明,这不是对你身体的入侵。以前那种入侵人体的下流行径在当今社会是为人不齿的。”

“我不想看什么合成影像。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想看到身边的真实环境。”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是说真的。”

“那好,在你离开导出现实之前,还有一件事情得告诉你。”她紧盯着德雷克,乌黑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你是真正有血有肉的,可我不是。我是合成影像的一部分,会随着合成影像的消失而消失。”

她举手跟他道别。

“等等!”虚拟世界中的德雷克站了起来,尽管现实中的他仍然一动不动。“我得知道,现在有办法能复苏我的安娜了吗?”

“恐怕还没有。到现在为止,这个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可是我说过我要一直待在冰窟里,直到新的希望出现为止。那为什么我会醒过来呢?”

“我清楚你的问题。”她点了点头,“不过,这问题最好由另一个人来回答。再见,德雷克·默林。”

她消失了,连同洒满光的房间与和风拂过海面的宜人景色一起消失了。德雷克发现自己靠在一张可以活动的上,两边各有一排见所未见的机器。他所在的房间很小,而且形状奇特——房间里有八堵向外突出的墙壁,再往上就是由许多个小平面拼成的穹窿形天花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重量,似乎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升入空中,一直飘到浅蓝色的天花板上去。

他是在什么地方?是谁唤醒了他?

他环顾四周,想着也许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轮足机器仆役。然后,关于自己处境和遭遇的所有疑问都消失了。

房间的门很窄,门口有一个女人。

是安娜。

她站在那里,样子跟他看见过无数次的那个安娜一模一样——头歪向一边,撇着嘴,似乎是有什么疑问。德雷克想要站起来朝她那边走,却发现自己直直地往上升去,在空中翻着筋斗。

“别着急。”安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把他扶住了,“对不起,我应该等你适应了这种低重力环境之后再来的。”

“那个黑发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虚拟影像——它说还没有那样的科技——”

“它说得没错。”安娜已经让他们两个人都飘了回去,并排坐到了上,“你关心的那个问题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可是你——你就在这儿,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里闪过:虚拟现实。“不是吗?”

“我是在这儿。可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话时那种柔的语调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安娜。”

“我是安娜,但不是你的那个安娜。”她拽着他的胳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是由你赋予生命的那个安娜,是你妻子克隆的结果,是特里斯蒙·索雷尔和同事用她的细胞再造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那个女人说现在已经是两万九千年之后了,你活了这么久吗?”

“我不是一直活着的,现在人们的生存方式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她笑了笑——听到这笑声,德雷克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短时间清醒与长时间休眠相替的生活方式——你们管这种休眠叫冰冻休眠。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想亲身体验未来的生活。

“而且,两万九千年来,我还一直希望能见到你。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查一查你的情况。每次重新休眠之前,我都要求在你醒了之后也将我复苏。”

“现在还不到我复苏的时候。我本应该一直休眠下去,直到他们能够重塑原先的你为止。”其实,德雷克心里知道自己是很高兴被复苏了的。现在他就坐在安娜身边,他们之间只有两英尺的距离。他看着她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那真是种莫大的幸福啊。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原谅我吧,这都是我的错。我来到冥王星,让你的机器仆役违背了你以前的指令。”她皱了皱眉,“它说它叫弥尔顿①。对于一个机器仆役来说,这个名字可是够怪的。”

“不怪啊。”听到她的评论,德雷克心里掠过了一阵不安的刺痛,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感觉抛到了一边,“弥尔顿这个名字是我给它起的。”

“不管怎么说都怪我,你是因为我的命令才被复苏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德雷克伸出手想要拥抱她,可是她一侧身躲开了。

“不。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请听我解释。”她站起身来,飘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你觉得自已很了解我,不是一般地了解。可是我根本都不认识你。虽然我曾无数次凝视你的照片,无数次倾听你的声音,可你对我来说依旧是个陌生人。当我第一次有了知觉的时候,你已经到冰窟里去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要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强迫自己去尊重你的选择。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

“我想要的就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想要的是安娜——你的那个安娜。当然,我也是安娜,但却是另外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回忆,有我自己的喜乐哀愁。这些是未曾跟你分享的。”她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几个月前我终于同意做一件事——这件事他们已经跟我提起过好多次了——跟朋友们一起去做一次长途旅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参宿七②的卡罗兰斯,去那儿的人类殖民地。我打算在外边待上几千个地球年。当我决定要离开太系那么长时间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有人知道德雷克·默林的下落吗?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你,也无法了解你了。这个想法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我就下了一个把你复苏的指令。”她清澈的灰眼晴——永远留存在德雷克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紧盯着德雷克,“现在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① 弥尔顿是十七世纪一位英国诗人的名字,在名诗《失乐园》中讴歌了奋起反抗上帝和命运的堕落天使撒旦。德雷克将机器仆役命名为弥尔顿显然有所寓意。下文中德雷克的不安就是因为克隆人“安娜”无法了解其中含义。】

【② 参宿七是猎户座星群中的一颗明亮的双星。】

“你说得不对。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也许的确已经原谅了我,但这仍然是不可原谅的。我原来的计划是跟你说几句话就马上离开冥王星,然后前往奥尔特云边界,那是我们的探险队集合的地点。可我现在不想那样做了。”

“留下来陪我吧。”德雷克嘴上没有说,可是在心里又加了个词:永远。

“我当然有责任陪着你。”安娜微笑着,一侧的嘴角像往常那样懊悔地向下耷拉着,“我是个自作自受的自私鬼,现在我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起责来了。每一次休眠都会造成某种程度的时间休克,就算休眠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百年也是一样。你已经沉睡了将近三万年,而且还不像我们那样对此有所准备。所以我的任务就来了,那就是努力帮你缓解两万九千年的时间空白带来的冲击。”她伸出了手,“你的机器仆役正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冒冒失失的人让它违背了主人下达的明确指令,它对此非常不满。跟我来,听我怎么跟它道歉吧。”

一开始,安娜关于时间休克的警告似乎太过夸张了。两万九千六百年前,德雷克曾经疯狂地闯入这里的冰窟,之后又匆匆离去。在他着来,这些冰窟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冥王星上除了冰窟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类活动迹象了。

等他们盘旋着向太进发的时候,她的话终于开始得到证明了,在安娜的提议下,他们计划到每个星球都参观一下,至少也要近距离地看一看。德雷克则提议乘坐限载两人的小飞船,并把两人的机器仆役都留在冥王星上等他们回来。

海王星的发展情况很正常。海卫一和海卫二上都有大型的人类殖民地,海王星上则居住着成千上万的冯·诺伊曼型智能机械人,它们正忙着开采挥发气体,从中搜集他们繁衍所必需的一种重元素。

但是天王星上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瞠目结舌。

天王星的主要卫星都不见了,只有离它最近的小卫星米兰达还在。飞船转入了米兰达的轨道,绕着天王星飞了整整两圈。这个巨大的气体星球上点缀着九十六个亮点,均匀地分布在它光滑的表面上。

“现在还没弄好呢。”安娜回答了德雷克的疑问,“再过两百年左右,等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这些亮点就会是主要的节点。那时人们将会启动受激聚变反应程序。天王星体积太小,不能自行维持聚变反应,所以需要人来不断启动它、激发它。他们会把米兰达迁移到远处,然后开始行动。”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这可是要把太系的一个主要成员从行星转变成一颗微缩恒星啊。德雷克凝视着舷窗外面,心里疑惑不已。天王星本来就不是生命繁衍的理想所在,这一来就更不适合居住了,因为氢聚变将使整个星球变成一片白热化的世界。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为什么要在人类起源的家园星系里做这样一件事情呢?每次当他设想久远的未来时,他就会想象到这样一个场景:地球,以及太系原有的其他行星,都已经被保存起来,就像在一个巨型博物馆里一样。人类也许会扩张到整个银河系,但是故乡的那些星球会一直留存着,提醒人们自已到底源自何方。

他们飞越了土星及其庞大的卫星家族,继续向着木星进发,最后轻盈地降落在了木星的一颗卫星上。这时他终于明白天王星工程的意义所在了。德雷克记得,木卫二是一个万里冰封的世界,它那深达五十公里的浩瀚海洋上覆盖着超过一公里厚的冰原和嶙峋冰脊。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他们的小飞船降落在一座巨大的冰山上,而冰山在一条宽阔的大河里顺着乱流漂移着。宽阔的水面一直伸向远方,低垂的太照射着如巨蟒皮肤般布满黄褐色斑纹的河面。大河向着地平线蜿蜓而去,在蓝水晶般的冰块构成的栅栏和堡垒之间穿行。冰山带着飞船缓慢地移动着,德雷克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一条条宽阔的河流。他打了个寒战,脑海中浮现出了庞大的异形怪物在冰封的地平线上翻腾的画面。

沿着潮汐力锁定①的轨道,木卫二绕木星稳定地运行着。黑色天空里的太慢慢消失了。浮冰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通过木卫二黑色表面的水和冰层传到了飞船上。从德雷克那音乐家的耳朵听来,那些冰山正在大声呼唤着彼此。借助更为深沉的轰隆声作为背景,尖利的高音哀鸣和呻吟的滑音配合成了一曲恐怖的旋律。

【① 任何两个相互绕转的星体之间都会换动量(这在地球上就表现为潮起潮落)。动量换会使这两个星体的自转逐渐减弱,使得这两个星体或其中一个始终以同一面朝着对方,这种现象就是“潮汐力锁定”。】

“这就是天王星核聚变工程的意义所在。”安娜兴高采烈地说着,“现在,我们在深海里设置的一个个热源已经使木卫二变暖了,冰也开始东一块西一块地融化了。到天王星完成改造开始运转之后,这儿的情况就更好了。所有的冰都会融解,我们又会有一个全新的发展空间了。”

她开始准备饭菜。显而易见,德雷克心里的那种不安情绪她一丁点儿也没有。不过她想必也对此有所察觉——她突然停下手头的事情,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还好吧?”

“我没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别离,终于又跟安娜重逢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好呢。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跟她在一起,他才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和疑惑。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努力控制,他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给你。”安娜递了杯饮料给他,“我告诉过你会有时间休克的,看来我没说错,只不过它没有当时发作而已。你先慢慢喝着,我让自动厨师再做些吃的,让它尽量把食物做得跟你从小吃惯的东西一样。我想,今晚上我们得在这个缩了点水的木卫二上度过了。我会把灯光调暗,关掉飞船的显示屏。你可以坐着,想象自己已经安全回到了‘美好的地球家园’。”

她不可能预先知道这些的,但是在很久以前——在德雷克不忍回顾的那些幸福日子里——安娜就是这样来安慰情绪低落的他的。在他脆弱的时候,她就会很坚强,而在他感觉良好的时候,她就变得小鸟依人了。

德雷克依着安娜的话照做了。他们从容地、慢悠悠地吃着饭,不着边际地闲聊着,或者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完全视心情而定。厨师做的东西的确相当具有“地球家园”特色。晚餐之后,安娜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德雷克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她浓密的棕色长发里,如同沉浸在甜美的夜幕中一般。

就在这个晚上,他们成了最亲密的人,一切都非常自然,或者说是必然如此。不过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德雷克内心深处觉得这是“再次成了人”。

这种身体上的愉悦和欢欣带走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把它们直抛到太系内层①,抛向更加遥远的地方。对于德雷克来说,做从来都能带来心灵的顿悟,现在它又成了医治时间休克的最好疗法。安娜身上洒着气味淡雅的香水,那种熟悉的触觉、嗅觉和味觉让他沉溺其中。此时,即便太和地球都被毁灭了,他也可以面不改色。

【① 木星是太系外层行星之一,故有此说。】

当然,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尽管地球的整个生态环境在四千年前曾经走到了失控的边缘。

虽然恢复的过程极其缓慢,不过当飞船在缩小了的南极冰盖上降落的时候,赤道的平均度已经恢复到50℃以下了。原先的带地区现在变成了茂盛的丛林,丛林里的动物正在迎着太进行各自的探险。

德雷克一时兴起,想回自己原来的家里去看看,不管那里现在是酷热无比还是苦寒难当。等他听说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沉到了十五英尺深的水下时,也就只好作罢了。安娜跟他说,再过一万年,海平面就会降到足够低的程度,他就可以在陆地上看到自己的家了。她对那个特殊的地方没有任何兴趣——要不就是对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兴趣。德雷克听她说过,她曾经来过地球三次,觉得这地方没什么意思。

他们再次飞入太空,在太系内层四处漫游。飞船低低地掠过了广阔无垠的太表面,眼前的景象既狂暴又邪恶,跟德雷克在老人星上看到的情景一般无二。不过这一次他身边有了安娜,所以他一直都很镇静。

安娜主张让飞船上升,飞出太系内层,往冥王星方向飞,德雷克同意了。如果说他的确有过严重的时间休克的话,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返回的路上,他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身心都很放松、很惬意。他的机器仆役正在终点耐心地等着他回去(也没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正因为他放松得如此彻底,接下来的这个打击对他来说也就更加难以承受了。

“要好好利用在这儿的最后几天?这是什么意思?”德雷克正在看着飞船自动停靠到卡戎星上,安娜刚才对他讲的话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在太系外层待着,想待多久就多久呢。”

“我们可以。应该说是你们可以。”她站到了德雷克面前,“可是我不行。你应该记得,我答应过别人了。要去参宿七卡罗兰斯的那些人还在等我,但是他不会一直等下去的,我得去跟他们会合了。”

“可是我们呢?”德雷克看到安娜摇了摇头,于是继续说道,“听着,你跟他们已经有约在先了,这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不是要让你失信于人。可是我在太系里已经别无牵挂了——除了你之外,我要跟你一起去,加入你们的队伍。”

“不,德雷克,你不要去。你不明白。”她柔地捧起他的手,“我很喜欢你,而且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生命是你赋予的。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去。这么说可能有点残酷,可我的确不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你你的安娜,可我并不你。”

“我不相信。我们相互倾吐的每一句话,我们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

“应该说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是很好的一对情人,彼此体贴,外形上也非常般配,这我并不否认。”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安娜,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以前我们也都是这样的。”

“这就是问题,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是安娜——不是你的那个安娜。我是我自己。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好好谈过什么问题。好好想想吧,你会认识到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放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了。“德雷克,这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是不应该让你复苏。我看到了你盯着我看的那种眼神,我知道你实际上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不想要别的任何人,我只要你。”

“不,你现在太盲目了。你要的是你眼中的我、你想像中的我。你和你的安娜共享着许多许多的事情,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可你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来举一个例子吧,你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知道为什么你的机器仆役叫弥尔顿,因此也就从来没想过要跟我解释一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①这是古代诗人约翰·弥尔顿的诗句。我给它起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好玩,因为机器仆役——”

【① 摘自弥尔顿诗《哀失明》,弥尔顿于1651年左眼失明,1652年因写《为英国人民声辩》,劳累过度,双目失明。】

“德雷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想走了,就现在。”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你会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变回被我搅乱生活之前的那个你:坚强、刚毅、勇敢。”她又走近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很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继续前进吧,德雷克。不要放弃。我相信你——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你终究会有办法找到安娜斯塔西娅的。那个真正的安娜,你的安娜。”

她举步离开了房间,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只是徒劳地往她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他向她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想跟过去,然后又颓然地瘫坐到了椅子上。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呆坐着,空洞无神的两眼茫然地盯着卡戎星崎岖不平的表面。

小小的机器仆役弥尔顿灵巧地钻进了房间,没发出半点声音。它滑了过来,站在德雷克身边。它似乎能感应到人类的情绪,因此一句话也没说。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还是那个洒满光的房间,窗外也仍然是沙滩和风生水起的海洋。不过这一次,不远处的天空中还密布着不祥的雨云,坐在对面安乐椅上的也不再是那位黑头发的吉普赛女郎,而是一位秃顶的男士。

德雷克来回转动着脑袋,脖子上有一点点僵硬的感觉。“我觉得你们没必要费心制造出这些幻象来,你知道,我更喜欢看真实的东西。”

“可我不这么认为。”这个人的英语也很完美,没有任何口音,“跟以前相比,现在已经又有变化了。”

“我知道会有变化。我需要的就是变化,因为我那个年代无法让安娜起死回生。把这些幻象都去掉吧。”

“那恐怕是做不到的。”

“我的身体——”

“没问题。你还没有被上传到数据库里,你的冰冻体和安娜本人的身体都还好好地在冰窟里待着呢。现在冰窟已经不在冥王星上了,其中原因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不过,你的身体并没有变化,很容易就可以复苏。但是现在没必要把你复苏,因为——你也看到了,要想跟你谈的话,不一定非得让你复苏。我们跟你的大脑保持着直接的超导连接。”

“你是谁?”

“这个问题也不是很好回答。”对方咧开嘴笑了,那是一种很自然、很友好的微笑,不大可能是虚拟出来的东西,“如果你可以接受一点不大不小的玩笑,那就叫我阿尔曼吧。这么说吧,我是一个复合体。为了让你感觉更自在一些,我让你看看我的另外一个组成部分吧。”

这人并没有动,但他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为德雷克所熟识的球体,它顶着一个金属小笤帚。

“很抱歉。”机器仆役冲德雷克点着没有眼睛的脑袋,“您给我的关于冷冻事宜的指示再清楚不过了。不过,经过反复思考,我们还是认为有必要跟您流一下。我认为,这个推理是站得住脚的——您并没有真正被复苏,因此我并没有违背您的指令。不过,我并不打算以此来为自己辩护。”

“你是弥尔顿?你的声音跟原来一点都不一样。”

“我是弥尔顿,可是在复合状态下就不只是单纯的弥尔顿了。不过,我仍然是您的仆役。”

“多久了?”德雷克坐直身子,然后意识到自己直正的身体还在冰冻休眠的状态下沉睡,动弹不得,“从我回到冰窟里算起,过了多久了?”

弥尔顿在回答之前很明显地犹疑了一下,“按照您的标准,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太系的发展过程已经有了几次……中断。”

“你是说人类文明的彻底崩溃?在第一次进入休眠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担心。”

“并没有您所想的那种崩溃,没有科技彻底失传之类的事情。不过,人类的发展曾有过三次转向,现在我们认识到那些转向都是错误的。在其中两个转向时期里,人类的所有科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到冰窟多久了?你究竟是想说,还是不想说呢?忘掉什么‘时间休克’的废话吧,快告诉我。这是一个直接的命令。”

“就算我现在不是复合体的一部分,我也已经获得了授权,可以拒绝执行与您的福利有悖的指令。不过,我还是会回答这个问题。以您最熟悉的地球公转周期为单位来计算,您的身体已经在冰窟里待了一千四百万年了。”说到这儿它停顿了一下,发现德雷克没有什么反应,就又接着说道,“一千四百万年,也就是说,相当于——”

“我知道一千四百万年是多久。”德雷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一点儿也不幽默,而且充满了怀疑,“我发现我想错了,我根本就没有抵抗时间休克的免疫力。我现在就已经休克了。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弥尔顿,缓一下就好了。”

“您想缓多久都可以。”机器仆役往后滑了几英尺,安乐椅上的秃顶男人又开腔了,“如果我们估计得没错的话,您说的应该是主观时间。超导连接的好处之一就是速度,在这次会谈的过程中,时间流逝的真实速度还不到你主观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的千分之一——”

“我得知道,”德雷克打断了他,“我得知道太系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们要弄醒我——是不是安娜的事有进展了?”他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有没有可能,通过你们跟我流的这种方式跟她的大脑进行沟通?”

“很不幸,没有这种可能。很久以前我们就尝试过,可她的脑细胞被损伤得太多了。”

“让我自己来试一试。”德雷克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发抖了,“让我跟她接触一下,让我自己来做判断。”

“我们的结论是,那是最不明智的做法。”阿尔曼脸上写满了同情,“我们这是为你考虑。同样,让你同现在的人类接触也不明智。我们不想把你搞得更加紧张。如果你现在已经觉得好些了的话,那你体力和神的承受能力真是非同寻常。我们本来担心跟你联系上之后你马上就会神错乱,还好你没有。可是,同残留在安娜斯塔西娅身体里那个悲伤的、混乱不清的头脑联系,那对你的神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会让你无法承受的。”

“有没有其他的进展呢?如果她的大脑不能修复——”

“关于科技进步的问题,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说到的。现在,我们认为你最好是从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开始。你的机器仆役会带你去参观太系。之后我们就可以接着往下谈了。”

德雷克对这种枯燥乏味的太系旅行没什么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会有什么跟安娜的重生有关的变化。他往前欠了欠身,打算反驳他们的提议。

他马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反驳。阿尔曼挥了挥手,就此消失不见了。

尽管德雷克的冰冻躯体还在冰窟里待着,但是被复苏的幻觉却实在是太真了。他觉得自己正跟弥尔顿一起在一艘真实的飞船里飞行,而飞船的行进也遵从物理和几何学规律的限制。

他还真实地体验到了饥饿和疲劳的感觉。经过了十六个小时主观上的不眠状态,他开始打起了哈欠,觉得犯困了。

倒是太系显得很不真实。

他们离太越来越近了,这盏熟悉的、恒久不灭的指路明灯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区区一千四百万年在一颗G型恒星①的一生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居高临下的它曾经见证了德雷克的出生,德雷克希望它还能继续见证自己的死亡。

【① 美国哈佛大学天文台的天文学家利用不同恒星的光谱中的吸收线对恒星进行了分类(俗称“哈佛分类法”),将恒星分为7个大类及多个子类。我们可以由一颗恒星所属的类型大致倒推出它的度、压力等物理状态。太属于G-2型,是一颗黄色的、度和压力都适中的主序星。】

但是,他生在地球上,却不可能死在地球上了。他们快速地掠过了水星的炽热灰烬,接下来就看到了花园一般的金星——它拥有蓝白相间的大气层,平静的大海,还有心雕琢过的地表。德雷克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窗外的一切:这个星球的变化真是令人赞叹不已。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地球所在的前方。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开垦和发展,他的家园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当他们渐渐靠近地球的时候,他往窗外看了又看。飞船显示屏上的地月双星系统越变越大,景色依旧,但却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十分奇怪。两个星体的大小比例是不错的——地球的那个圆盘有月球的十倍大,但它们的颜色却非常怪异。小一些的那个星体颜色火红,点缀着少许黄色的斑点,大的那个则泛着黯淡的白光——那是种单调的白色,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很容易让你产生古怪的联想。

他紧盯着那个苍白的天体,心念急转。

“那是月球!就是说那个小的才是地球。这一切都只是虚拟影像吗?”

他都没指望能听到回答。弥尔顿的确就在他身边,可是从旅行开始以来它就没怎么说过话。

不过,这一次它马上就有了反应:“这不是虚拟的。虽然我们的整个旅行都是在虚拟现实中进行的,可你看到的一切仍然是跟现实世界完全相符的。”

“地球这是怎么了?”

“解释‘为什么’比解释‘怎么了’要容易一些。我们之前跟您说过,在您冰冻休眠的这段时间里,人类曾经三次选择了奇怪的发展方向。科技在其中两次转向中被完全忽略了,但却在第三次转向期间来了次大飞跃。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无法理解这次飞跃。这次科技大发展的中心就在地球。有一天——事先毫无征兆——地球突然坍缩了,比原来小了很多。它的表面闭合了,但总的质量并没有变。”

“在地球坍缩的时候,上面还有人居住吗?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相信他们以某种形态存活下来了。甚至在六十万个地球年之后,也还是没有人能够深入你眼前的这个球体。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形式的物质或射线能穿透它。我们对此的最好解释是,长期以来这个球体一直是由其内部的某种单一实体维持着的,那是一种有机智能和无机智能的结合体。

“对于太系的其余部分来说,这件事也许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地球坍缩、关闭之前,它是所有主要数据库的存放地点。数据库的丢失对人类的发展——甚至人类的心智状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有的人都在突然之间失去了至关重要的群体记亿以及对群体的向心力。重建数据库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但它却进展得很缓慢,既不可靠,也不完善。在那个年代,冰窟里所有的人都被复苏了,投入了恢复古老历史记录的工作。只有您是个例外,因为我手里有您的特别指令。”

德雷克靠到椅背上,心里非常苦涩。他的思绪离开了眼前这个占据着整个屏幕的地球。所有那些长久的赌注终于都回本了,连那些原先被人认为没有复苏价值的“无用者”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应该逃离冥王星,只要让自己跟安娜一起待在冥王星的冰窟里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被复苏,一起共度余生了。

“您想再靠近一点吗?想好好地缅怀一下吗?”弥尔顿站在他身边,它的金属传感笤帚朝他转了过来,“我们确信这样做是很安全的。飞近地球的飞船都没有受到过任何干涉,连那些在地球外表面着陆的飞船也不例外。”

“那已经不是地球了,不管你怎么称呼它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德雷克转过身去,背对着显示屏,“我们走吧。在这儿待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也许,整个太系范围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当他们逐渐远离太的时候,这种挫败感越来越强烈了。随着土卫六的地球化,土星的光环正在消失,而天王星则成了第二个微缩型的太,照亮着太系的外层行星;新太的热量使得冥王星的表面度提高到了液氮水平,因此德雷克和安娜所在的冰窟已经被转移到一个更方便、度更低的地方去了。这一切还都只是物质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那些不可见的变化。第一次听到“一千四百万年”这句话的时候,德雷克马上就意识到了它背后的某些含义。冰窟里其他所有人都已经被复苏的消息更进一步证实了他曾经有过的恐惧已经成为现实——他可能会变成一具活化石,一个来自远古时代的生物。就连冰窟本身都已经过时了,这种休眠方法已经被一种简便得多也可靠得多的方法所取代,那就是通过电子存储器上传和下载人的思想。然而,德雷克和安娜却要继续停留在冰冻休眠的状态,他认为这都该怪弥尔顿那忠于职守却又不知变通的死脑筋。

它的确是有头脑的。德雷克已经无法再将这个机器仆役看作一个简单的机械助手了。单个来看,弥尔顿的能力已经足以跟德雷克时代的任何一个人相匹敌;作为复合体的一部分,它的能力还远超于此。

天空里已经不再有德雷克原先熟知的那些星座,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的、不知名的图案。一千四百万年已足够让那些“不变的”恒星通过缓慢的移动来彻底改变天空的面貌了。

在飞向奥尔特云(现在这儿已经成了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联合体,容纳着上亿个小世界以及与之紧密关联的各种智能载体)边缘的漫长旅途中,德雷克努力让自己接受新的现实。弥尔顿所属的那个复合体曾经告诉过他,现在的科技不仅对他来说是未知的,而且根本就是不可理解的。尽管促使他们跟冰窟里的他联系的原因并不是科学进步,但在复苏安娜本人这个问题上的确是有了进展。糟糕的是,这种进展对德雷克来说实在是闻所未闻。尽管弥尔顿已经跟他解释过五遍了,德雷克还是怀疑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误解要多于理解。

在他们周游新太系的虚拟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尔曼突然出现在了飞船上。借此机会,德雷克再次尝试去理解这件事情。

德雷克把光头阿尔曼到了厨房的角落里。就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是荒谬无比——既然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拟现实,那么阿尔曼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然消失,就像他可以突然出现一样。

“弥尔顿说,由于新的进展,安娜的复苏从原则上来说是有可能的了——不只是复苏她的身体,还有她整个的人。”

“不是的。”阿尔曼叹了口气,跟真人的叹气实在是太相像了,“我们没那么说过。我们说的是,因为我们对于宇宙的整体认识有了改变,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在将来复苏安娜是有可能的。那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探讨,现在还不能成为现实。”

“那么,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进展让它变得可能了?”

“这很难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我也无法确定该从哪儿说起,才最有可能让你理解。也许我们可以先从这个问题开始:你知道开放宇宙和封闭宇宙的区别吗?”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不过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容易说清楚的。你知道远处的那些星系正在远离我们吗?”

“知道。就算在我那个年代,这一点也是大多数人的常识。”

“那么,这两者的定义就很容易理解了。在开放宇宙中,各个星系会不断彼此远离,直至永远。而在封闭宇宙中,星系会在某个时刻改变运动的方向,开始相互靠近。在封闭宇宙中,这种靠近过程的尽头是一次终极坍缩,宇宙会坍缩成一个点,一个密度、压强和度都无穷大的点。这样说清楚吗?”

“很清楚,可是毫不相干。我感兴趣的是复苏安娜,不是去学什么宇宙学。”

“这我们知道。让我继续跟你解释吧。宇宙是开放还是封闭取决于宇宙内部物质的整体密度。如果密度过低,宇宙就必然是开放的。如果密度大到超过了临界值,那么宇宙就成为封闭的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不好理解,我们也不敢保证你能完全明白,但是复苏安娜——你原来的那个安娜——的可能正是取决于宇宙是开放还是封闭的,因而也就取决于物质的密度,更确切地说,是宇宙的质能密度。”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听懂。可是,就算我懂了又能怎么样呢?宇宙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德雷克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了。他又一次体会到自己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阿尔曼代表着一个更加优雅、更加圆熟老到的社会,而他实在是太执著一念、太直截了当了,在这样的社会里只能算是返祖现象的产物。他不知道当今人类的身体特征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过他猜想现在的人应该已经不再有指甲和牙齿了。只有他,身上还残留着这些尖牙利爪。

“耐心点。”阿尔曼一眼就看出了德雷克的愤怒和不耐烦,“要是你原来的专业不是音乐,而是数学或者物理学的话……”阿尔曼没有把这种含蓄的批评说完,就又接着说道,“在一个封闭的宇宙中,一些特定的事情会成为可能。封闭的宇宙会有一个最终的终点——末世。在这个所有事物汇合的终极阶段,宇宙本身将缩成一个点。所有的类时曲线和类光曲线①都会集中到这一点,万物也在此会合。科学家和哲学家都知道这一点,在你出生的那个年代就已经知道了。有时人们称它为欧米茄点②。就在末世到来之前的那一刻,曾被知晓的一切——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信息——都是可以得到的。关于死者——不管是死在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四百万年前——的每一项信息,也都可以得到。从理论上说来,在末世到来之际,任何一个曾经生存过的人都可以被重新创造出来,得到所有细节都吻合的重生。”

【① 根据相对论,类时曲线和类光曲线分别代表轻质量粒子和无质量粒子在物理上可以实现的运动的时空轨迹。】

【② 美国科学家弗兰克·蒂普勒(Frank Tipler)在1994年出版的《永恒物理学》一书中阐述了他带有神学色彩的“欧米茄点理论”,其中包含以下基本观点:1、宇宙是空间上闭合的;2、不存在事件视界,时空的最后阶段就是“欧米茄点”;3、生命终将扩展到整个宇宙,并控制整个宇宙;4、从现在到最后阶段之间经过处理的信息是无限的;5、在最后阶段临近的时候,宇宙中储存的信息将会发散到无穷。阿尔曼在这里说的话就来自于他的理论。】

“也包括安娜!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可是德雷克井没有欣喜若狂,相反却满腔怒火,“既然这是几百万年前的老知识,为什么从来没人跟我说起过?”

“因为这似乎跟你毫不相干。只有在宇宙处于封闭状态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才会存在。在你那个时代,人们观察到的宇宙质能密度是很低的,只有临界密度的二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这意味着宇宙是开放的。后来,科学家通过理论推导得出结论:宇宙应当是处于开放与封闭之间的临界状态。他们努力搜寻着暗物质存在的实验证据,慢慢地也终于找到了。可是,不确定仍然存在。他们认为宇宙会一直膨胀下去,不过膨胀速度会越来越慢。在这种情形下,欧米茄点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是,这种情形最终改变了。由于我们至今尚不明了的一些原因,最近的探测显示宇宙质能密度已经有所提高,超过了临界点。这预示着宇宙已经进入封闭状态。末世将会来临,总有一天会来临。”

“而安娜也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什么时候?它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呢?”

“要在很久很久之后。跟这段时间相比,从你第一次进入休眠起到今天为止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眨眼工夫而已。这会是一段遥不可及的时光之旅,我们建议你想都别去想,更不要去尝试。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意愿更重要。我们想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疯了吧!”德雷克难以置信地盯着阿尔曼,“我想要什么你们会不知道?那你们先说说看,我把自己冻上是为了什么?我想要跟安娜在一起。如果需要,我会永远等下去的。不管要在冰窟里待多久我都不在乎。”

“我们就担心你会这样回答。我们认为这是非理的。不过,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你的决心和意志力。”

“那好。快从我的脑子里出去。让我在冰窟里睡下去吧,直到我能做点什么为止。”

“那算不上是一种选择。”阿尔曼摇了摇头,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弥尔顿立刻出现在了阿尔曼刚才待的那个地方。

“还得考虑其他的因素。”机器仆役说道,“保存好您的身体并保护好您是我的首要职责,所以我才费尽周折地冲破了您本人给我的命令,还打扰了您的休眠。冰窟是无法满足您未来的需要的。”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啊。”

“是的,在区区几百万年的短暂时间里是没问题。在液氦度条件下,所有的生物变化都是常规观测所无法察觉的,但是随机的热运动仍然存在。时不时地,会有那么几个原子聚积起足以引起状态转换的能量,状态转换又会进一步导致生物变化。无可否认,这些变化十分微小,但是思维和记忆系统是非常巧脆弱的东西。”机器仆役停了下来,“您笑什么?”

“你的腔调就跟‘二次重生’的那个组长一模一样,那是在很久以前,她跟我解释液氦如何优于液氮。在我看,液氦度就是你们能够达到的最低度了。”

“绝非如此。难道您认为在九百万年的时间里科学会一点进步也没有吗?”

“你这些话听起来还是很耳熟,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那你们干吗不把冰窟的度降得更低呢?”

“不管度有多低,还是会有偶尔的随机效应,还是有可能出现变化。不过,现在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方法,一种更好的方法。”

“那就说服我接受吧。”德雷克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上传。将您大脑里所有的内容转换成电子存储的形式。当然,这样的存储方式也会受到随机统计误差的影响,但我们可以通过冗余和错误检查法则来消除这种影响。我可以担保这种方法的有效——以我自己的名义。”

“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不会改变呢?也许现在的你就已经跟昨天的你不一样了。”

“也许您也跟刚进入休眠时的那个德雷克·默林,跟特里斯蒙·索雷尔所见到的那个德雷克·默林不一样了。我只能这么说:上传是保证您到了久远的未来还保持不变的最佳选择。上传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其间您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是担心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疼痛更糟糕的事情。你还有什么没说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

“也许吧。”弥尔顿迟疑着,“我还得告诉您另外一件卞,这件事我们觉得是不相干的,但是您也许会觉得跟您自己有关系——我们没法把安娜完整地上传。她的整个基因组已经有了电子档案,将来要想克隆她只是小事一桩。但是她的大脑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元素,完全处于混乱状态。传输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意义。”

“我去哪里,安娜也得跟着去哪里。”

“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就算有一天她的神可以得到复苏,那也用不到她脑子里那些混沌的残余。”

“那是你说的——现在。可是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关于安娜无可救药的话了。要么就我们俩一起上传,要么就都别上传。”

“我们听您的。”

弥尔顿消失了,但阿尔曼又立刻从弥尔顿待过的地方冒了出来。“既然你一意坚持,我们就照你说的做吧。但是在上传开始之前,还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旦你被上传了,那么你就很有条件能成为某个复合体的一部分——拥有一个大家共享的群体意识,有的群体规模大,有的规模稍小一些。你愿意接受这样的合并吗?”

在这之前的那些事情都还是很容易下决定的,现在德雷克得好好想想了。接受合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可以由此接触到近乎无穷多的数据,可以对自己踏入的这个新世界有更好的认识。说不定,他还可以更好地理解阿尔曼关于末世以及遥远未来的那个重要而神秘的描述。

但会不会也有坏处呢?会不会有藏而不露、以致阿尔曼代表的那个复合体根本没意识到的坏处呢?德雷克能够感觉到某种坏处,那是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很难给它一个清楚的界定。这个时代有一种柔——愿意屈服、妥协,遵照别人的指令行事。听起来,这似乎是人类(如果这个名称现在还适用的话)所取得的真正进步。他能肯定的是,一旦成了复合体的一部分,自己身上那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尖牙利爪就会逐渐消失,在集体意识那柔的和平主义中瓦解冰消。但是,今天的美德到明天也许就成了致命的弱点。未来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优雅和圆滑全无用处,只有靠蛮横的决心和粗野的力量才能复苏安娜?

这个风险大得让人无法承受。“我不想成为复合体的一部分。我希望上传之后,你们让我在数据库里保持休眠状态。只有出现了关于欧米茄点的确切消息、能对安娜的复苏有所帮助时,你们才可以把我激活。”

他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过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还欠着别人的人情债:欠这个时代,欠自己忠诚的机器仆役,也欠最终给了他遥远希望的那些人。

“但是,如果你们遇上了什么问题——很麻烦的问题,我也许能帮上忙的问题——那么我允许你们将我复苏,把我变成某个复合体的一部分。一千四百万年来,我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想法。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我碰巧能帮你们想出个点子来。”

在这个世界上,比痛苦更糟糕的事情多的是。

千真万确。你可以疏导痛苦、集聚痛苦、整理痛苦、改变痛苦,痛苦可以被升华,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些对减轻痛苦有所助益的事情上去。痛苦愈深刻,你就会愈专注。

但是恐慌,那种令人心跳停止、五内俱焚的恐慌,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补偿。它不能去芜存善,只会把你的一切消耗殆尽。当盲目的恐慌在身体里咆哮汹涌的时候,你所有的感知能力都将烟消云散,再也无法专注于任何一件事情。

这就是德雷克醒来时的感觉。惊恐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而他却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只有无数个意识尖叫的声音。他努力地想要理清周遭的混乱状态,组织好那些必须要问的问题:恐惧的来由是什么?恐惧存在多久了?现在是多远以后的未来?为什么不早一点、在情况还不是很危急的时候让我知道出现了问题呢?

可这是不可能的。问题一在他脑子里形成,立刻就有数以千亿计的回答汹涌而来。他们把什么都说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清楚。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汇集在一起,结果却等于零。

德雷克做出了一番超绝的努力。他不去理会那来自无数个他可以进入的信息洪流,而是通过内省创造出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环境。

眼前是一个熟悉的房间,带着窗户,很舒适。窗外是光之下风翻卷的海洋。

坐在对面,准备解答他问题的是——

他有些犹疑畏缩。出于本能,他首先想到了安娜,想着她会坐在对面等他。但这实际上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和安娜一起,他只会在梦幻中费掉眼前的时光。

该是谁呢?

一个又一个的人飞快地出现在椅子上,又同样飞快地离去。阿尔曼、特里斯蒙·索雷尔、弥尔顿、帕尔·里昂、卡斯·莉穆……

汤姆·兰波特——医生的影像停了下来,坐定在座位上了。他不以为然地冲着德雷克摇了摇头,“蠢,太蠢了。当然,那不是你的错,是整个复合体的错。他们本应该更清楚才对。”

“更清楚什么?”德雷克眼前的是三十岁时的汤姆,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大肚子家伙要瘦得多,也年轻得多。

“在情况变得如此紧急之前,他们早就应该把你叫醒,让你同整个复合体一起来解决问题。很久以前,就在你被上传之后,他们就应该坚持让你去接受一些实践训练。这样,在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很快地将输入的信息进行组织和分类了。”

“我已经做到了。”

“可这并不是他们的功劳。”汤姆靠到椅背上,手里拿着烟斗和点着的火柴。此时的他还在烟,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鼻窦问题而彻底戒烟了,“好了,我们谈正事吧。知道吗,你问的有些问题可真是不好回答。”

“比如哪个问题?我觉得那都是些很基本的问题啊。”

“比如,你又问到时间了,问从你被上传到数据库之后过去了多少年。你也很清楚,人们现在在整个银河系里到处飞来飞去,要不就在无比强大的重力场里面待着,每个人的时钟都在以不同的速度运转。现在人们在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来表达时间,就算我把这种方法告诉给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概念。干脆这么说吧,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来衡量,相对于你以前的那几次休眠来说,这都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

“暂时先这样吧,不过待会儿我还想再说说这个问题。”非常漫长的时间——比一千四百万年还要长?德雷克怀疑,就算答案以他所熟悉的方式表述出来,肯定也不会是他希望听到的,“先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原来的要求是,只有当你们快要知道怎么复苏安娜、或者遇到了大问题时,才能把我复苏。不必劳神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是那种情况了。”

“很抱歉。可是确实出了问题,一个很难对付的问题,跟安娜没有关系。我们都已经濒临绝望了。老实说,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也是我们为此下的一个大赌注,大得不得了的赌注。我们需要一个新想法,或者说是一个古老的想法。”汤姆的嘴哆嗦起来,拿烟斗的手指也在颤抖。隐隐约约地,德雷克又听见了无数个惊恐的意识在自己意识的边缘地带嚎叫和哭诉。他坚决地把它们顶了回去,在自己的意识里建起了一道大门,只有那些比较平静的成分才可以进入。

“谢谢。这样就好多了。”汤姆从嘴里拿下烟斗,把它放在宽阔的窗台上,“也许直接给你着会好一些,是吧?让你自己去看。你也知道那个古老的法则——展示,而非告知。①”

“开始吧。”

“我们从太系开始吧。戴好你的帽子,德雷克。变!”汤姆拍了拍手。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落地窗外的景色也变了——外面突然全黑了,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天空。屋子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空间边缘盘旋着,那空间冷黑暗,只有几点星光在闪烁。

德雷克定睛细看,外边的景色开始平缓地向他们移动过来,整个房间似乎正在进入太空。一个巨大的球体进入了视野——一个庞大的橙红色球体,炽热的表面上有一些斑驳的黑点。

“这是太吗?”在把问题说完之前德雷克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既然他们身处太系,眼前的就只可能是太。但是太已经变了,从他所熟识的那个暖的G-2矮星②变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陌生星球,“那些行星都怎么了?我没看见它们。”

“那是因为它们的自然反射光不够强,不过我可以给它们加点亮度。”就在汤姆说话的工夫,太的一边出现了明亮的闪光,“那是木星。那一个是土星。”

“地球呢?”

汤姆摇了摇头。“太一直在沿着主星序③发展,现在已经到了红巨星阶段了。它现在的大小是原先的一百倍,亮度是原来的两千倍。如果地球还在原来的轨道上的话,那它的命运会跟金星一样,被太烧成灰烬。水星已经被完全吞噬了。不用担心地球,它还在,但是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它去了很远的地方,根本就找不着了。从地球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见不着太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月球,它还没被消灭掉。”

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呢?会有人(如果地球上还存在人这种生物的话)从遥远的地球的表面仰望,看到今天的这番景象了吗?

“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德雷克喃喃地念着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些古老诗句,“明亮的太熄灭,而星星在黯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无光,无路,那冰封的地球球体盲目转动,在无月的天空下笼罩幽冥。”④

【① 西方格言,被很多人奉为写作的准则。】

【② 矮星是较早的一个天体概念,与巨星相对,大致是指主序星及比主序星还小的恒星。】

【③ 美国天文学家罗素和丹麦天文学家赫茨普龙共同绘制了反映恒星绝对星等和度之间关系的赫—罗图,赫—罗图上的大部分恒星都处于一条从暗冷缓慢上升到亮热的带状区域中,这个区域就是主星序。处于这一区域的恒星就是主序星。主序星是恒星的“正常”阶段,此时恒星内部进行着正常的氦聚变反应。像太这样的主序星会发展成为红巨星,然后再变成白矮星,最后变成黑矮星。按照现在的看法,太会在大约40亿年后演化成红巨星。】

【④ 所引文字出自拜伦一首描写世界末日的无韵诗《黑暗》。】

“对不起?”汤姆的声音听起来很迷惑,“我没太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些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是一个在我出生时早已去世的作家写的。别担心我。继续前进吧。”

“好的。我的打算是先从事件发生地附近开始,让你有一个比较基本的看法,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到外围去。现在我们要再次出发了。”

越来越小了,德雷克所在的那个房间往后退入太空,高高地升到了黄道上空。一个个亮点在下方的平面上次第闪现,那都是太系的外行星:海王星还在,冥王星已经消失了。天王星的聚变之火早已熄灭,留下的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炭核,大小跟木星的卫星一样。

他们继续后退着。片刻之间,他们就看到了弥漫成球状的奥尔特云的内部边界:先是看见了数以十亿计的微弱光点散布各处,远看就像是一片明亮的光晕。“当然,那些天体是为了演示方便才被照亮的。”汤姆随口说道,“到了这个距离已经没有什么光了。还有,我们也只给你看了那些有人居住的天体。这些天体在真正开始向外部扩展之前就已经有人居住了,你不妨管它们叫作‘老’太系殖民地。我们就是想让你都看一看。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要稍微提高点速度了。我们不能花一整天工夫来干这个。”

伴随着汤姆·兰波特的即时解说,他们加速离开太系。整个奥尔特云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随着距离的扩大迅速地从一个大球体缩成了小圆盘,再缩成一个小光点。其他那些有人类定居的恒星,还有那些行星大小的自由空间栖息地,都如蓝白色火花一般在空中闪现。接下来,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旋臂①,里面满是有人类定居的一个个星球。旋臂之间的空隙里只有一些零星散布的光点,不过人马座和英仙座旋臂之间的空隙里却是人烟繁庶,其拥挤程度跟猎户座旋臂不相上下。最后,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整个的银河系圆盘:从星体密布的星系中到星星稀少的边缘地带,到处都闪烁着蓝白色的火花。

【① 银河系是一个巨大的涡旋状星系(spiral galaxy),有三个主要组成部分:银盘、中央突起的银心和晕轮部分。银盘(disk)是星系的主体,是一个中间厚、边缘薄的扁平盘状体,主要是由四条巨大的旋臂(spiral arm)环绕组成。旋臂是涡旋星系中从核心延伸至边缘的旋涡结构,上面布满亮星、星、气体及尘埃。太位于人马座臂和英仙座臂之间的猎户座臂上。】

终于,眼前的图像静止不动了。

“以前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汤姆说道,“直到十分之一次星系变革的时间之前,情况还是这样。经过了十二次的彻底变革,银河系一直在有机、无机以及复合体存在形式的努力下稳定、和平地发展着。但后来就再没有发展了。现在我得给你演示近些时候的一次变化。用你熟悉的方式来说,我要给你演示的是在过去几亿个地球年中发生的一些变化。”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表明又有无数个意识在德雷克构筑的大门和墙壁之外蠢动了。此时,落地窗外的静态景象开始慢慢地改变了。

乍一看,情形不过是银河系涡旋构成的巨幅图案有了些微的不对称,一边的色调显得比另一边稍微浅一些。片刻之后,差别就变得更加明显,更加清楚了。圆盘的一边出现了一个扇形的影,影所到之处的蓝白色光点纷纷熄灭。一开始,德雷克认为这是一种天体的掩蚀现象——某个大得无法想象的黑色球体正在遮没银河系的整个平面。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推断并不正确。银河系边缘这片影的直径不是固定不变的。它的尺寸正在不断增大,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入侵银河系,而且在入侵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壮大。

演示又停止了,房间里的灯光也重新亮了起来。“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汤姆接着说道,“只是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变化还在继续,速度也越来越快。”

从演示中可以看到,银河系里已经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月牙形影——大小几乎相当于整个圆盘的四分之一。

“没有任何先兆,人类殖民地就消失了。”汤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失踪区域甲的所有复合体真的已经被破坏了的话,那么在我们说话之间就会有数以十亿计的有知生命走向死亡。”

“你们做过些什么努力呢?”德雷克对于事情的真相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对于任何一个来自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事情都是明摆着的。

“我们尝试过很多办法。我们往那个方向发了信号,可是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我们发射了没有生命的探测器、载有单个有机体的飞船,还有载着完整复合体的飞船——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去不返。”

“你们的飞船上有武装吗?”

“武装?”这个迷惑不解的回答来自这样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在几十亿年前就已发现侵略欲是社会发展的障碍。他们稳定和平地扩展到了整个银河系,从来都不曾有使用武器的需要。

“就是用武器装备自已,汤姆。就是在遭到攻击时能有用于自卫的东西。”

汤姆·兰波特的影像开始颤抖起来,正在与德雷克流的这个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似乎出现了暂时的崩溃。外面那些喧哗着的意识把恐慌的情绪源源不断地灌了进来。

“他们没有武器。”汤姆的影像重新稳定了下来,“根本没有‘武器’这种东西。就连武器这个概念都已经被送到数据库边缘的三级存储空间中去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这个星系正在遭受侵略,来自某种外来事物的侵略。”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不管它有没有智能,总之是致命的。也许本意并非如此,但它已经这么做了。它正在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必须得具备保护自己不受侵害的能力。”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对于德雷克来说,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在自己那个年代里,他可是个热诚的和平主义者,强烈反对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东西。就算酬金异常丰厚,他也不愿意创作军乐。而现在,经历了无尽的漫长岁月之后,他居然成了整个银河系的军事顾问……

“我对你们拥有的科技没有概念,也很怀疑自己能否理解现在的科技。不过我用不着明白,只要告诉你们武器是做什么的就可以了。我事先警告你,我说的东西你不会喜欢听的,其实我也并不喜欢讲这样的事情。首先,让我来说说自我防卫是什么意思。说完自卫之后,恐怕我们就得谈点肮脏的东西了。”

这事情真让人意外,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德雷克现在共事的这些存在形式(不管构成他们的元素中是否有无机物,他都越来越不愿意给他们冠上“人”的称号了)可以调节恒星的亮度,可以用黑洞来当能源,还可以在太空中建立起行星大小的殖民地。他们甚至通过某种方法——对德雷克来说那真是无比神秘——来突破无生命固体物质的光速极限,创造出了一些名为西左拉的时空奇点①,用来往宇宙中最边远的区域高速运送物品。

一旦意识到有动用武力的必要,制造具有惊人破坏力的装置对于那些复合体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西左拉奇点现在被用作武器了,它具有将任何构造彻底驱逐出已知时空的能力。德雷克看过他们用无人居住的行星来做实验——星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按他们的说法,这些天体会出现在其他的宇宙中。德雷克无法理解这样的解释,但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要不是他的引导,这些破坏装置是不会存在的。武器准备停当之后,下一步,也是更为艰难的一步就开始了:必须有人愿意去使用这些武器。德雷克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只可能是他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些问题。德雷克原来以为,汤姆·兰波特不愿意跟自己谈时间问题的原因是想隐瞒信息。现在他才明白了其中的真正理由。他眼前的这些存在形式可以毫不犹豫地同意,以上传休眠的状态在穿越银河系的低速旅行中待上五万年,这个过程常常会造成相当大的时间膨胀。而在随后的一段时期里,他们的电子形态又会在比有机形态快几百万倍的速度下运转。在这样的环境中,绝对时间的概念已经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了。

不过,时间观念的消失对于这场战争——德雷克刚刚开始把它理解为“银河系保卫战”——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假设有一艘装备着最新武器的飞船驶向了一个“危险区域”,那里的殖民地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不管成败如何,相关信息过上五万年都不一定到得了设在太系的指挥中心。那些飞船的行踪根本无从知晓,它们是否及何时遭遇了那个隐藏的未知力量——德雷克目之为“湿婆②”,那个冷酷的终极毁灭者——也都不得而知。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概念,不知道该何时进发,何时停留,何时防御,或者何时进攻。

【① 时空奇点(space-time singularities)是时空中时空曲率及密度无穷大的点,通常只存在于黑洞内部。在奇点处,所有物理规律和可预见都会失效。】

【② 湿婆: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作为世界的毁灭者和重建者而被人崇奉。】

这种缺乏反馈的状态让德雷克头痛不已,尽管他实际上很不喜欢自己担当的指挥官角色。最后,他终于勉强接受了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那独一无二的揪心命运:他必须被重复下载,这样每一艘飞船就都可以由德雷克·默林——应该说是某一个德雷克·默林——来坐镇指挥了。

德雷克非常确信,自己的很多副本势必会“死去”——在他们所在的飞船被“湿婆”歼灭之后。其他的副本会知道他们的死讯,但他们只能得到一些象的信息。

那时候他算是怎么回事呢?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跟他近来的很多疑问一样,这个问题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最后他得出了结论:大量的自我复制最多只能带给他一个不请自来的前途,那就是不朽,而不朽对他的吸引力微乎其微。

飞船逐渐靠近,德雷克·默林透过舷窗看到了一个被烤焦的缩水星球,包裹在松脆的黑色表层之下。他下令将这些图像传回太系。不知是什么原因,外传的信号被阻断了——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飞船就被烈焰化成了一个个白炽状态的原子。

德雷克·默林在第二艘飞船上,跟前面那艘飞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两艘飞船一直保持着联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殿后的飞船都可以带着完整的信息返回银河系。

打头的飞船平稳地前进着,目标是紧挨着危险区域边缘的一颗星球。突然间,飞船毫无先兆地腾起了烈焰。它就此消失无踪,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提供线索的信号。

殿后的飞船马上掉头折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同一火焰席卷过来吞噬了它。德雷克就此知道了两个问题的答案:银河系的侵略者——不管它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肯定是有智能的;此外,这个“湿婆”还心怀恶意——否则就无法解释眼前这个一石二鸟的陷阱了。

可惜的是,除了他自己,没有别的东西会知道这些了。

当然,也有一些勉强算得上是信息的东西。自由空间某处曾经飘浮着一个巨型的太空殖民地,而现在传感器显示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与此同时,离那里最近的恒星——与之相隔不到一光时距离——的光谱却显示出了微小的变化。同原有的记录比较,它的光谱里多了些金属的吸收谱线。

打头的飞船小心翼翼地折向那颗恒星,德雷克则苦苦地思索着对策。这两艘船上都下载了他的电子副本,从银河系中心出发之后,两个德雷克就一直在担心着同一个问题。必须有新的策略。他们已经多次派出过飞船组合,但却尚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领头的飞船离恒星的距离已经不到十光分了,此时殿后的飞船释放出了一个微型分离舱。这个分离舱没有推进系统,但却载有一些微型传感器、一个德雷克上传的副本和一个低频发射器。

他安静地悬浮在太空中,纹丝不动,看着两艘飞船驶向那颗恒星。第一艘飞船消失在一高能粒子和射线组成的烟雾中。后一艘掉头想要逃跑,可是从前一艘飞船消失的地方蹿出了一个旋转的火环,箭一般地命中了它。

德雷克得出了一个结论:要命的地方是电波连接。后一艘飞船本来处于安全距离,但是“湿婆”可以在消灭前一艘飞船之后通过两艘飞船之间微弱的通讯脉冲顺藤摸瓜,找到后一艘飞船的所在。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湿婆”的唯一一点直接信息。这个信息也告诉了他,他自己传输信息的时候也应当极度谨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外发送数据,不断地变换着讯号的强度和方向。他们在银河系各处布下了数千个接收站,每一个接收到的都会是互不关联的零碎信息。等他发送完数据之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别人的了:将这些微弱的信号根据时间先后排好次序——当然得把光速传播花费的时间考虑在内,然后把零碎的信息复原成一个完整的信息。

德雷克总共发出了一千次脉冲波,每一次都要更改关于信号目的地的指令。等他发完的时候,三千年已经过去了,而他也早就飘到了其他地方,离飞船殒命的那颗恒星很远了。

他没有推进系统。但是,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敢冒险发出求救信号。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

他等待着——又等了漫长的十四万年。分离舱里只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据处理器,此外就没有任何可供娱乐的东西了,他处于绝对的无聊状态。

他最终发出了内部指令,关闭分离舱内所有系统。这一来,他也就把自己给删除了。

要是早知道将要插手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德雷克很怀疑自己当初是否会同意参与。他查看了全景地图,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人类殖民地未受影响的区域已经只是整个银河系圆盘外侧边缘的一个细小的月牙了。其余部分都已经被“湿婆”吞没了,连殖民地密集的中心地带也未能幸免。

而且,时至今日,他还是对对方的动机一无所知。每一次与他们沟通的尝试都是无功而返。

不过,尽管过程非常缓慢,数据也非常零碎,他们还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地搜集到了一些关于“湿婆”的资料。他们也终于渐渐清楚了“湿婆”的弱点。要灭火的时候,你无需知道起火的原因。但是,如果你确信这火焰是有生命、有智能的,你就必须知道其中的门道才行——而“湿婆”毫无疑问是有智能的。德雷克因此碰上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跟德雷克共事的复合单元和复合体多如恒河沙数,可他们就算死都不会去动杀掉“湿婆”的念头。这个任务只可能由他——由他的无数下载版本来完成。

他还不得不做出牺牲,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战术大献祭,这些事他跟谁都不敢提。要是知道了他要做的那些事情,所有的盟友都会设法去阻止他。他拿整个整个的恒星系统当诱饵,布下陷阱来对付“湿婆”。这时候他心里很清楚,等这些网收紧了之后,他就会成为整个银河系有史以来最大的凶手——为了挽救数万亿个生命,他得让数十亿生命葬身火海。

最后,他还得强迫自己面对另外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就算银河系里所有的“湿婆”都被消灭了,他的任务也许还是远未到头。从“湿婆”在银河系边缘地带出现的方式来看,它们显然是外来者。如果不挖出它们的老巢而后把它们彻底歼灭,它们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人类及其无机物盟军得不停追踪它们,也许得一直追到宇宙的尽头。而在此之前,德雷克的使命就不能算是真正完成了。

德雷克叹了口气,然后发出指令,又派出了五千万艘飞船。每艘飞船上都装备着更为灵敏的新型“湿婆”探测器,此外还有西左拉发生器。跟这些新式武器相比,第一批飞船简直就是小该子们的玩具手槍。

每一艘飞船都可以将超过两千亿的智能存在——不管是“湿婆”还是人类——置于死地。

战争似乎永无止境。这还不是尽头,尽头遥遥无期,也许可以把这当作序幕吧。

德雷克看着显示屏,亿万年里头一次——他看到人类控制的月牙形区域没有再往后退缩。在长达几亿年的时间尺度上,边界的缓慢移动是可以探测到的。“湿婆”,在某些区域步步进,但其他一些区域里的“湿婆”却在退缩,要不就是被消灭了。看起来,人类的幸存——甚至是人类的胜利——不再是毫无指望了。

这一线胜利的曙光却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在战火绵延的漫长年月里,德雷克一直保持着游离状态。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意识互联网中任何生物或非生物复合体的一部分,也不愿意跟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分享自己的个人数据库。他的逻辑很简单,同时也无可辩驳: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去做消灭“湿婆”所必需的那些关于死亡和毁灭的可怕决定,他不敢冒任何可能导致自己的意志削弱的风险。

在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日子里,他的无数个副本被下载并发送到无数战舰上。他们怀着同样孤独而决绝的心,到银河系的边缘乃至更加遥远的地方去迎接自己的结局——要么是付之一炬,要么就是冰冷的孤寂。

当“湿婆”占据着支配地位时,那些旅程都是有去无回的。但是现在,人类已经在有的旋臂区域挺了下来。他们开始主动发起进攻和追击,他们的武力伸展到了星系之间的太空,后来还伸展到了其他星系。这时候,有一些飞船居然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有些幸存的飞船回到了银河系,每一艘船上都有一个德雷克·默林。他们各不相同,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但是无可否认,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德雷克·默林。

他可以让自己游离于其他所有存在之外,但他怎么能拒绝跟自己联系呢?

当然不能。

德雷克最终进入了一个复合体,不过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复合体——由不同版本的德雷克·默林组成的复合体。

一开始,情况完全是一片混乱。复合体中副本的数目是无穷无尽的——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被下载的次数了——而这个数目还在不断上升。他的有些副本还挨得比较近,有些却跟别的副本隔着数百万光年的距离,还有些在战争中受伤了,成了一个残废或者说是不完全版的德雷克·默林。总而言之,现在的每一个他都各不相同,无一例外。时间的流逝以及过去发生的种种事件使得他们的存在形式、观点,甚至自我意识都有了变化。德雷克拼尽全力去理解,去吸收,去统一,想要在这数不胜数的自我当中维持住或者说是创造出一个完整的自我。

与此同时,同“湿婆”的战争还在继续着。最后,人类终于走上了胜利的道路。德雷克的直接指导已经不再是必需的了。来自“湿婆”的威胁日益减退,需要德雷克持续参与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他把越来越多的力投入到了内省当中,对外界事务的兴趣越来越小——除非这件事情跟他自身构件的某个重要部分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他的这些组成部分同其他的复合体和数据库都有关联。它们分布在广大的时空里,穿越了银河星和星系间的空隙,一直伸展到了可达到的宇宙的边缘。它们听说了宇宙的种种发展和变化:尘埃云已经被消耗干净了,久远岁月之前的那些超巨星要么已经爆发成了超新星,要么就坍缩成了黑洞,就连太这样的主序星也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晚期,从膨胀的红巨星坍缩成了渺小的白矮星,跟原来的地球一般大小了。

对于德雷克·默林和其他复合体来说,这些消息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很久以前,智能存在就已经迁移到其他矮星上去了,这些矮星的质量只有太的十分之一。由于可用能源减少,思维及信息库也被迫在较低的频率下运转,但好歹还在继续。这些缓缓燃烧着的小红星只能提供极其微弱的光和热,但这些能量供应也已经足够了,可以让神活动至少再持续一千亿年。

但是,这样的状况已经不会持续了。宇宙本身已经越过一个临界点的消息飘进了德雷克的网络,他不禁大吃了一惊。那些遥远的星系在过去总是呈现着红移现象,现在却已经表现出了轻微的蓝移。宇宙背景微波辐射曾因宇宙的膨胀而达到了几近无限稀薄和寒冷的程度,而它现在的状况却表明黑体①的度已经有了些许的提高。

【① 黑体:指能够全部吸收辐射能的物体。宇宙背景辐射是由绝对度2.7K度左右的黑体发出的,黑体度提高即意味着宇宙已经开始收缩。】

“大膨胀”已经结束,漫长的走向终极奇点的“大挤压”过程已经开始了。

这个消息让德雷克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不安。记忆又回来了,它们在时间中迁移了那么久,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形象了。为了找出这些记忆,他不得不到自己最古老数据库的深处去细细筛选。一个有关开放宇宙与封闭宇宙区别的信息最终显露了出来。与此相关的信息开始源源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灼人的负疚感。

他把自己最神圣的誓言给忘了。

当然,他很容易就可以为自己的疏忽找到正当的理由。一场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一场宇宙历史上最伟大的战争占据了他的全部心力,使得他没有时间去关注其他任何事情。等到跟“湿婆”的战争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由其他复合体来处理时,德雷克又开始了另外一项任务——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任务也许更为艰巨——将各不相同、四处分散的那些自我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可以为自己的遗忘做合理的辩护,但是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辩护。他很久很久以前就答应过安娜,这是他欠安娜的。他欠安娜一个本真的自己,就是为他所熟知并深的那个安娜,在他生命最重要的那几年里——他们短暂但弥足珍贵的那几年婚姻生活里——的那个安娜。

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居然遗忘了这个最最重要的目标。现在这个念头又回来了,而且空前地强烈。

封闭宇宙。为什么这个概念会成为让他回忆起安娜的关键呢?

迫于环境的压力,在过去的无数个千年中,德雷克的许多组成部分一直在致力于研究抗御“湿婆”的武器。通过这些研究,他对武器背后的科学也有了了解。在遥远的过去,这些知识对德雷克来说完全是高深莫测;到了现在,这些东西在扩展状态下的德雷克眼里可谓一目了然。

封闭的宇宙最终会有一个大毁灭的终结点,早在德雷克那个年代,人们就已经给它冠上了各种不同的名称——末世,欧米茄点,时空边界——而且也总结出了它的主要特。目前,有两项特对于德雷克来说至关重要:第一点,在接近最终凝聚状态的时候,宇宙的质能密度将会急剧增大,整个宇宙的度因此也将急剧提升,一直朝着度和压强都无穷大的奇点发展;第二点,也是对德雷克来说更重要的一点,在接近时空边界的时候,所有的信息——能被知晓的所有一切,以及曾被知晓的所有一切——曾经能被知晓的所有一切——就都可以获得了。

这是他在很久以前听说的理论,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只是一个含混笼统的概念。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能够活到足够远的将来,搜集并吸收到足够多的信息,那么终结前的某一天他就可以拥有充分的积累。到那时,他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安娜——那个为他所熟知和深的安娜——复苏了。

他很清楚,这正是自己无限向往的东西。它甚至具有原则上的可能。但是,实践上可行吗?

在这个问题上,德雷克就远远算不上是无所不知的了。他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尽管他对时空边界的本质已经有所了解,但却还是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他所能做的就是搜集信息,同时努力保证自己那无数个组成部分完好无损。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度越来越大了。宇宙正在不停地萎缩,原本相距遥远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联系变得容易了,也无需经常进行长期电子休眠了。但这种状态只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各个组成部分在观点及背景方面的所有差异都变得更加不容忽视了。很快,德雷克就陷入了极其忙碌的状态。他马不停蹄地工作着,以便保证自己的所有组成部分都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和一个一致的目标。

另一方面,信息搜集工作也不能停顿。德雷克拼命工作着,没完没了地搜集着信息,并对它们进行分析、比较、归类和整合。与此同时,天空越来越明亮,远处的那些光源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蓝了。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数据,他只好不停增加自己的下载副本的数量。他的组成部分数量还在稳步上升。有些组成部分来自遥远距离之外的其他星系,跟它们的接触常常让人灰心丧气。他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湿婆”打过道,努力搜集信息以便能对它有所了解,现在却发现自身的一些组成部分跟“湿婆”一样陌生。他必须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才能使它们趋于一致。

宇宙的萎缩速度逐步加快了,正在爆聚着走向最后的奇点状态。天空渐渐变成了一片狂暴的光化学火焰。这时德雷克意识到了一个新的存在:在他那无穷无尽的自我海洋中,响起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声音。

它从构成德雷克意识边缘的白噪音①中浮现出来,逐步靠近了他的连接中枢。它越来越近,似乎跟他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发生着接触和融合。在还无法直接跟它联系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它是谁了。这个想法在他的扩展自我当中传播开来,各个组成部分都在兴奋地猜测着。

【① 关于白噪音的一种解释是:它是由各种频率的杂乱声音共同构成的一种噪音,称它为“白”噪音是因为七色光混合的结果就是白光。由于白噪音中包含了各种频率的声音,因此人们经常用它来当屏蔽其他声音的背景声。】

“是安娜!”

“还能是谁?”

“可你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是真的吗?我是说,就这么出现……”

“我们碰面不用这样子吧,嗯?我想我是真的。”宇宙间回响着一阵轻轻的笑声,“我思故我在。我想我是我自己,德雷克,就真的是了。不过你跟我一样,也很清楚这个理论:当宇宙向着时空边界汇聚的时候,你对任何事物的了解都可以是无限的。所以我也可能只是你的仿真结果,是你的意识构筑的一个幻象。你思,故我在。”

“你不是仿制品。”德雷克忽然很痛恨自己,居然会质疑安娜的真实,“那不可能。如果我制造了一个仿制品的话,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那是可能的。但是也许还有掌握信息的其他力量在起作用。我想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你的问题:对于无所不知的存在来说,自我欺骗是否依然可能?”

“我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这根本无关紧要。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好吧。我们别再争辩了,就当我真的在这里,就当我是真的吧。在我开始着手所有其他事情之前,让我先对你说声谢谢。接下来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她总是那么一个实际的人,一个心明眼亮的现实主义者,总是会把德雷克巴不得能藏着掖着的问题给拎出来。而且,跟往常一样,她的问题还是那么一针见血。

德雷克往外看去,望向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宇宙。密集的能量已经把宇宙点燃了。一颗颗恒星周围簇集翰无穷无尽的复合体,而整个宇宙的背景也已经变得跟恒星差不多亮了。宇宙坍缩的步调还在加快,它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最终的奇点状态。

“最多再过上几个严格意义上的年,我们就该到达时空边界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担心不起来,因为安娜就在他身边,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就这样?”在视像当中,她用皱起眉头的表情来诠释自己的话,“只有几年?我是说,尽管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可这样的回报对你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你付出的努力实在是太多了。”

“这就够了。我们可以在主观上把它延长。我们可以进入电子模式,但却不进入休眠状态。”

“我还是不喜欢那样。”她进入了他的意识,一边柔地摸索着,一边四处游逛。她那善解人意的手指在他最为私密的区域里探索着,轻柔的触摸令他无比愉悦,“几年时间还不够两个人重新了解彼此呢。你不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吗?”

“安娜,我们谈论的是宇宙的终结。”德雷克笑着说,他仍然陶醉在自己的幸福当中。他可以感觉到音乐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汩汩涌出——数不清的岁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那是一切的终结。欧米茄点,宇宙母亲就是这么定的。”

“我记忆中的德雷克不是这样的。曾经有人对此有过截然不同的想法,那个人就是你,不是吗?”

德雷克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她是在嘲笑他。安娜很清楚是谁曾经想过,想过的又是些什么。早在他意识到安娜的存在之前,她就肯定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记忆数据库了,因为安娜接下来说的话是他自己从未说出口的:“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绝不会有人会认为它将就此停滞不前。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在我那么想的时候,时间还有的是,时间还多得似乎没有尽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对于新的科学,对于除我们之外的所有东西来说,时间都已经没有了。”

“哪怕是在近乎一无所知的时候,德雷克,你都拥有创造奇迹的能力。现在你可以获得宇宙中所有的信息,你的能力更是无可限量。宇宙走到尽头是因为它是封闭的,对吧?那就把它打开嘛。你所需要的知识已经存在了,我们必须去看。”

安娜把他拉了起来,带着他一起行动。瞬息之间,他发现自己正像瀑布一般泻落到太空里的四面八方,而数据库如幽灵一般纷至沓来,飞旋着从他脑子里流过,汇成了一股以往任何年代都无法想象的知识洪流。他只能辨明其中的一百万种可能

“我们阻止不了末世的到来,安娜。它已经来到了,这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宿命。”

“我认为,只有封闭的宇宙中才有末世。”

“但末世已经来了。如果质能密度低于临界值,宇宙就会处于开放状态,但是现在的密度已经太大了。”

“那就让密度降低呀。”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在相关的想法真正成形之前,德雷克就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远古时代,他们在那场对抗人类死敌的战争中制造了许多西左拉。它们现在分散在整个时空范围内的各个地方,成了被人遗忘的老古董。它们曾经帮助人类将“湿婆”永远地驱逐出这个宇宙,如今又可以派上差不多的用场了——将任意数量的质量和能量驱逐出这个宇宙。

她就在他的意识当中,这个主意刚一露头就被她捕捉到了,“那么,德雷克,你还等什么呢?”

德雷克没法马上回答她。他正全神贯注于极其繁复的计算工作,每一个自我都将自身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答案出来了,但却不是他想告诉安娜的那个答案。

“还是不行,安娜。我们可以把足够多的质能倾倒在西左拉里面,从而创造出一个开放的宇宙。但光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有足够大的结构反弹力,这样才能阻止终极奇点的形成。”

“我们就这么做吧。你说过,西左拉可以承载任意数量的能量和质量。”

“是可以。”出人意料的严峻形势浮出水面,“但是,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信息等价于能量,而我——我所有的自我、所有的扩展自我,以及我所有的复合体——就相当于非常巨大的能量,足以使反弹化为泡影。这是一个没有出路的陷阱:只要有我在,宇宙就必然处于封闭状态。”

“那只意味着,在适用于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律之下,情况会是这样的。其他那些宇宙——西左拉转移的那些——又是什么样呢?看看这些吧,德雷克。”

他已经在看了。数据库里有一些相关的推测,但却没有确切的信息。

“安娜,还是不行。就算有了这个宇宙可能蕴含的一切信息,我们还是没法知道其他宇宙的情况。没有办法的。”

“不是这样的。有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们走着瞧吧。来吧。”

突然之间,他们已经在太空中飞驰了。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充满危险的那种快,相对论意义上的那种快①。在这种速度之下,主观上的几分钟意味着他们距离末世又近了几个月。他们那本已短暂的相聚时间正在飞速流逝。德雷克协调了一下自己的无数个自我,他们都得同步起飞,同时进入那在宇宙背景中张着黑黢黢的大嘴的西左拉。

到了西左拉范围的边缘,他放慢了速度,犹豫不前。从宇宙中流出的质量和能量从他们身边飞旋而过,坠入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但是,只要他还在,终极奇点就必将形成。

“你后悔了?”安娜拽着他,催促他继续往深渊进发,“现在后悔可有点迟了。”

“我没有后悔。我是在想,要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物理规律完全不同、根本不允许生命存在的世界,那都得算是运气了——总比被扔进一个满是‘湿婆’的世界要好。”

“你担心得太多了。”她在他的意识里兴高采烈地欢跳着,这种欢快情绪他永远都抵挡不了,“人生要么走一次勇敢的冒险,要么什么也不是。②这句话我最早还是从你那儿听来的呢。难道你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① 指速度接近光速。】

【② 语出美国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忍受再失去你了。”

“你不会失去我的。”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用自己的信心安抚他紧张的神经,“不管是去哪儿,我们都要一起去。只要世上还有时间这种东西,你就会一直拥有我。来吧,德雷克。你总是说自己想过冒险的生活,现在机会来了。”

他们已经站在了螺旋漏斗的边缘,再往前就永远无法回头了。安娜又笑了起来,开心得就像一个在游乐场里玩耍的小孩。

“我们走吧,”她说道,“进入情的隧道。别忘了,现在该许个愿。”

“我已经许过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前方就是彻彻底底的终极黑暗。他想象着身后的世界——随着他们的离去,耀眼的光芒正在变弱,万流归宗的地狱之火正在逐渐熄灭。他们告别的这个宇宙将会变成开放的宇宙,等待着它的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未来。对于两个只希望彼此拥有、并没打算改变什么的男女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我希望——”

“不要告诉我,亲的,要不愿望就不能实现了!”

“告诉你也不要紧。”

他们正在穿越隧道,向着未知的命运进发。这将是他们通向新生的产道,还是终极的消亡之所?那只是他们的想象吗?或是前方的旋涡里真的有一丝微弱的光芒在闪耀呢?

德雷克伸出手去揽住了安娜,他们彼此紧紧相拥,“告诉你也不要紧,亲的。因为这愿望已经实现。”